中國的“皇帝史”持續兩千多年,總共約四百多個皇帝。論其長久性和完整性,在世界各國中是一個極其罕見的現象。好處是統一的局面多于分裂,縱是分裂后仍可復歸統一,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也。但肯定也有許多“副作用”,其副作用之一就是:長期在許多中國人頭腦中形成為一個定式——必須有皇帝心里才踏實,最好是有個皇帝管著,當然,最好是由“好皇帝”管著。
可話又說回來,在封建時代,如果沒有皇帝,沒有皇帝管著,那不就成了無政府主義的局面,不就亂套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說,好像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在某些人腦子里積淀和沿襲著一種“想皇帝,崇皇帝,沒了皇帝戀皇帝”就不大好了。我在大學讀書時,有一位家住北京東郊通縣的同學告訴我說: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帝制消除已三十多年后,他們那里有的人家死了人,棺材頭上的金字上還寫著:“大清順天府通縣……”云云,可見那些人家對帝制和皇帝懷戀之深。還有更可笑的,即使是偏居一隅的傀儡小皇帝,有不少人還是津津樂道。我小時候村里有在淪陷了的東北經商謀生的鄉親,回來探家時聊起那個在“新京”(長春)當偽滿皇帝的愛新覺羅·溥儀時,還是不勝崇慕地夸說:“康德皇帝,那可是真龍天子!”
看來,在某些人的心底里,對皇帝的無比看重絕不僅是希望他來維系統一局面,病根兒還于那種或隱或顯的“真龍天子”的感覺在作祟。
對這種現象,只采取模糊哲學稱之為“皇帝情結”。
如果仔細分析一下,對于中國歷史上比較有建樹,所謂“文治成功”上確有一套,或為“開國盛世”,或為“中興之主”,總而言之,能使廣大臣民生活得較為好些,被盤剝被壓榨得輕些,社會的經濟文化狀況處于良性運轉期,不說是欣欣向榮起碼也不是一塌糊涂。如此,后世乃至今日給以實事求是的評價,包括對有關皇帝本身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給予適當的肯定,也都是正常的,應該的。
但問題是,如果達到不分青紅皂白,見皇帝就捧,“好皇帝”固好,不那么好的甚至是“壞皇帝”也來個“暗箱操作”,隨心所欲地就給“平反”了,反正是一片“主子”“奴才”喳喳連聲,全都是“天之圣明”。說康熙圣明還有的是理由:半個多世紀前連當時的一位偉人都說愛新覺羅·玄燁了不起;說乾隆圣明也有站得住腳的依據,早在民間廣為流傳的“乾隆下江南”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典型的風流天子而不是暴君的形象。但過去有非議的雍正今天在不同形式的文藝作品中都同樣甚至更加“圣明”,總的來說是徹頭徹尾的“平反”了。在有的作品中,過去說雍正篡改遺詔之舉沒有了,據說是因為前說站不住腳。可新說“站得住腳”的根據也不充分。從前在民間流傳的雍正被一位女俠(被冤殺者的后代)取走了首級、如今西陵雍正皇帝安的是一個金頭之說,如今沒有。其出發點當然也不是因傳說之荒唐,還是為了維護皇帝“金玉之體”、“圣明”形象——天子被取走了首級,那還了得!
這還不足為奇,還有更出格的。有的影視作品中,在近代長達半個世紀傷痛的歷史中難辭其咎的慈禧太后(實質上也是皇帝),竟一反往常,在朝議“大會”上發表慷慨陳詞的演說,那副憂國憂民、感人肺腑的情態,令今之人也身愧難及!嘆金甌之不整,憤臣下之不爭,好像與這位萬萬人之上、執掌實權的太后老佛爺沒有責任!這就是一種“愛皇癖”的杜撰了。
出格之甚者,竟達到明明是公認的劣跡斑斑的“壞皇帝”,卻偏偏要將其劣跡美化成“佳話”。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畢生游樂狎冶無度,倚重大奸臣劉瑾,加劇社會矛盾。在此期間,中原地區爆發劉六、劉七農民大起義,朝廷雖傾力鎮壓下去,卻使民生更加凋蔽。這個朱厚照有一個突出的愛好,即去大同、宣府一帶游玩,或帶大隊軍馬,自任統帥,千里抬搖,或便裝簡從,尋花問柳。有一出老戲曰《梅龍鎮》(又名《游龍戲龍》)就是說的正德皇帝出京至宣府一帶,在一家小店遇店家少女李鳳姐,而極盡勾引調逗之能事,后來當這個喬裝皇帝露出本色(便裝之內的龍衣),唱著“左邊也是龍,右邊也是龍”,該李女大驚失色,慌不迭地下跪討封。皇帝又唱道:“孤三宮六院都封盡,封你為閑游戲耍宮”。縱是一向輕薄戲謔之詞,也使李女感功莫名:“謝主龍恩”。記得解放初期戲劇改革時,此劇因“表現統治者恣意污辱民女”、內容有糟粕而列為篇目不多的禁演劇目之中。好像“文革”前一直未再上演此劇。在當時的歷史條件如此處理完全可以再議,但近些年來不僅恢復上演,卻將正德這個“風流皇帝”渲染得有點“嗜痂為香”之嫌了。
至于對一般感覺中的“好皇帝”再加溢美,以至隱惡揚善,隱失表功等,就更是俯拾皆是。譬如對唐玄宗李隆基,有所謂“開元盛世”向為人所稱道,就連他娶子李瑁之妻楊玉環而“三千寵愛在一身”也少加指斥,而且多被詩歌和戲曲贊為千古愛情佳話。人們熟知者即有白居易的《長恨歌》,還有后世的不止一部劇作《長生殿》、《梧桐雨》等。這且不說,其實僅就李隆基的“盛世”,一般人的視線也多被長安城的輝煌燈火所障,事實本身并非沒有紕漏和閃失。其實就在“安史之亂”之前,唐皇朝在表面隆盛之下的虛弱已有暴露。都城西面吐蕃已將叩門,漢人將領多已失色,幸賴突厥族將領代漢族將領王忠嗣為隴右節度使,于青海擊敗吐蕃,才使長安轉危為安(在這之前,朝中已有遷都洛陽之議,可見形勢是如何危急)。
至于人所公認的“好皇帝”,如有作為的開國皇帝那就更沒得說了。在如今的影視屏幕上凡出現唐太宗李世民和明太祖朱元璋的鏡頭,除了雄才大略而外,就是嬪妃成群,盡道其排班“駕幸”之盛。好皇帝嘛,高規格的享受更加理所應當!制作者有充分理由說:這是反映的宮廷現實。但問題是它的傾向如趣味:“天經地義”,盡情玩味于“萬歲”應享之規格,教人艷羨!這就不大對勁兒了。當然,那是歷史條件所致,我們今天大可不必開什么現場批判會口誅筆伐,但也不必竭力渲染其“千倍”,何止“三陪”之隆盛。更不宜本末倒置喧賓奪主。不是嗎?
話說回來,也不足怪,“壞皇帝”都恁般幸運,“好皇帝”當然要更加幸運!
其實,所謂“好皇帝”,也是一種相對的甚至是無奈的說法。以朱元璋而論,殺戮成癖、株連無辜造成了多少冤魂?縱是最最好的“好皇帝”李世民,不也是殺兄殺弟才上臺的嗎?好在這些都是宮廷內部的事,草民不必細究。如再細究,那還有幾個“好皇帝”呢?
所以,我們才必須具有歷史主義的觀點,清楚認識到皇帝畢竟是皇帝,畢竟是封建時代的統治者,不然為什么我們要那樣高度評價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帝制的偉大功績?假如按照“嗜皇癖”那般盡情美化乃至“平反”下去,我們先人們為結束封建帝制前仆后繼流血犧牲那不是多此一舉了嗎?
如再深問一步,封建皇帝的好運氣是怎么來的?我想其一是因為一代代傳下來的不少人頭腦中的皇帝情結的慣性所致。在今天,這種影響遠未清除。一些文藝作品除影視、小說外,傳統戲曲亦不可小視。我是個京劇的愛好者,但我愛的是“國粹”的藝術尤其是唱腔,但對其很大一部分劇目包含的思想,卻不敢十分恭維。其中值得商榷者不少,特別是皇權至上、君權神授、皇旨無所不對,縱有過錯亦不可與臣下同樣責罰等等。京劇中的《打龍袍》、《斬黃袍》等,這不是“好皇帝”之類的開明行為;至于殘暴無道的“壞皇帝”,那根本就更談不到了。這樣的慣性流傳至今,所以就像男人的長辨子一樣很長時間內不能剪除。其二恐怕是社會轉型期某些人的價值觀有點混亂或失范所致。皇帝的無上威儀、無比享樂對一些認識模糊或以“役人”為樂榮華至上的人來說,無疑是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在一種極度艷羨的動機促使下進行“仿真”操作或滿足心理上的追求,是很合乎不無扭曲的邏輯的。如此負性循環,便演化出一番光怪陸離的風景。
但似乎也有例外,“壞皇帝”中的秦二世胡亥和隋煬帝楊廣至少似乎未見或少見“平反”性的文章與作品。秦二世只是一個混人而已,并無任何有價值的建樹,但楊廣則不然,其某些作為較之有的“好皇帝”不僅毫無遜色,還很有些可圈可點之處。也許他們都離今天太遠,如是清朝皇帝,恐怕又是另一種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