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向一切虔信的民族學習一個基本信念,就是敬畏自然。我們要記住,人是自然之子,在總體上只能順應自然,不能征服和支配自然,無論人類創造出怎樣偉大的文明,自然永遠比人類偉大。我們還要記住,人誠然可以親近自然,認識自然,但這是有限度的,自然有其不可接近和揭穿的秘密,各個虔信的民族都把這秘密稱作神,我們應當尊重這秘密。
人類曾經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對地球為所欲為,結果破壞了地球上的生態環境,并且自食其惡果。于是,人類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
反省的第一個認識是,人不能用奴隸主對待奴隸的方式對待地球,人若肆意奴役和蹂躪地球,實際上是把自己變成了地球的敵人,必將遭到地球的報復,就像奴隸主遭到奴隸的報復一樣。地球是人的家,人應該為了自己的長遠利益管好這個家,做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敗家子。
在這一認識中,主人的地位未變,只是統治的方式開明了一些。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更高的認識:人作為地球主人的地位真的不容置疑嗎?與地球上別的生物相比,人真的擁有特權嗎?一位現代生態學家說:人類是作為綠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若把這個說法加以擴展,我們便可以說,人是地球的客人。作為客人,我們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時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時我們應當懂得尊重和感謝主人。做一個有教養的客人,這可能是人對待自然的最恰當的態度吧。
在對待自然的態度上,現在大概不會有人公開贊成掠奪性的強盜行徑了。但是,同為主張善待自然,出發點仍有很大分歧。一派強調以人類為中心,從人類長遠利益出發合理利用自然。另一派反對人類中心論,認為從根本上說,自然是一個應該敬畏的對象。我的看法是,兩派都有道理,但說的是不同層次上的道理,而低層次的道理要服從高層次的道理。合理利用自然是科學,不管考慮到人類多么長遠的利益,合理的程度多么高,仍然是科學,而科學必有其界限。生態不僅是科學問題,而且是倫理問題,正是倫理為科學規定了界限。
人,棲居在大地上,來自泥土,也歸于泥土,大地是人的永恒家園。如果有一種裝置把人與大地隔絕開來,切斷了人的來路和歸宿,這樣的裝置無論多么奢華,算是什么家園呢?
人,棲居在天空下,仰望蒼穹,因驚奇而探究宇宙之奧秘,因敬畏而感悟造物之偉大,于是有科學和信仰,此人所以為萬物之靈。如果高樓蔽天,俗務纏身,人不再仰望蒼穹,這樣的人無論多么有錢,算是什么萬物之靈呢?
人是自然之子,在自然的規定范圍內,可制作,可創造,可施展聰明才智。但是,自然的規定不可違背。人不可背離土地,不可遮蔽天空,不可忤逆自然之道。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之謂也。
一位英國詩人吟道:“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眲撛斐鞘?,在大地上演繹五彩繽紛的人間故事,證明了人的聰明??墒牵热羧擞米约旱淖髌钒炎约号c上帝的作品隔離開來,那就是愚昧。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排擠和毀壞上帝的作品,那就是褻瀆。
人習慣于以萬物的主人自居,而把萬物視為自己認知和利用的對象。海德格爾把這種對待事物的方式稱作技術的方式。在這種方式統治下,自然萬物都失去了自身的豐富性和本源性,縮減成了某種可以滿足人的需要的功能,只剩下了功能化的虛假存在。他呼吁我們擺脫技術方式的統治,與萬物平等相處。
其實,這也是現代許多詩性哲人的理想。在擺脫了認知和被認知、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之后,人不再是主體,物不再是客體,而都成了宇宙大家庭中的平等成員。那時候,一切存在者都回到了存在的本來狀態,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對我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