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夢居士在《桃花扇序》中說:“氣節伸而東漢亡,理學熾而南宋滅。勝國晚年,雖婦人女子,亦知向往東林,究于天下事何補也。”將天下大亂歸罪于學術昌盛,士風蓬發,盡管令人咋舌,但歷史卻精確地反復驗證了這種“巧合”。三國初期的那些大人物不少出身社會底層,但文化水平頗高,大抵可以證明東漢末年民間學術之昌盛。文化學術的普及與天下大亂之間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委實讓人費解。無獨有偶,王 生在《晚明清初思想十論》中提到,清初士人存在著普遍的悔罪心態和一系列消極行為。張岱說他的《陶庵夢憶》是在“國破家亡,無所歸止”后,回思平生,“種種罪案,從種種因果中報見之”,故將過去五十年的種種,“持向佛前,一一懺悔”。
明亡后,很多士人以種種新行為來否定晚明時期的士人風習,如不赴夜宴、不入城市、不赴講會、不收門徒、不結社、焚毀衣冠甚至著作。晚明時期,文人數量眾多,大儒開講,販夫走卒亦來聽講,多時聽眾達萬人,同時晚明文化有脫離理法的傾向,心學家又好結社,并招收大量門徒。讀書人甚為驕橫,動輒要挾官府,甚至干預訴訟。
當我們津津樂道,并打心里傾慕明末清初那些思想文化巨人的時候,又何嘗想到他們在天崩地陷之后,認認真真地在寂寞中懺悔罪行。他們將國破家亡的很大一部分責任攬到自己的頭上。難道是這些時代精英導致了明朝滅亡嗎?他們又認為自己犯了什么罪?在這里只能做一個大膽的猜想,就是士人力量的興起加劇了明代社會的分裂。社會分裂所產生的內耗是明代滅亡的主要原因之一,朝堂上君臣失信、文武相輕、朋黨相爭,以東林黨為代表的清流本身就是黨爭的一方。在一個制度有嚴重缺陷的時代,社會各階層普遍缺乏信任,當不同的組織之間出于思想分歧、道德分歧、利益分歧斗爭不斷的時候,明代社會早已崩塌,滿清入關只是駱駝背上的一根稻草。
印度哲學家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在《重新認識你自己》一書中闡述了他的觀點:“我們每一個人對每一場戰爭都有責任,因為我們生活中的侵略性、我們的自私自利、我們的宗教信仰、偏見和理想都促成了分裂。而且我們每天都在不斷地助長社會的斗爭、分歧、丑惡、殘暴和貪婪,因此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混亂和不幸都有一份責任。”他又說:“我們大多數人都反對暴君式的專制政體,內心卻接受了別人的權威或專斷,允許他們來扭曲我們的心智和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人往往害怕迷失而跟隨某個觀點,跟隨某個“導師”,這是毀滅性和邪惡的開始。觀念的不同將分出彼此,分出陣營,進而為各自的“道義”和“真理”同化或毀滅對方。所以這個世界上那些慘案制造者對他們自己的組織和信念來說,何嘗不是“圣徒”。思想的暴力最終會導致實際的暴力。
思想分歧并不可怕,在一個合理的制度下,不同的思想可以碰撞出智慧的火花。每個人都需要與組織保持一定的距離,對組織本身不要付出全部的信任,對合作者要增加信任,但不能跟隨某個“導師”。否則在直面內心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愚蠢、丑陋、焦慮不安、微不足道的“二手貨”。人或許可以從認識自己、觀察自己開始,學會獨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