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美國20世紀以來主要經濟危機成因的分析,力圖闡明導致經濟危機的原因之一來自于市場經濟自身所蘊含的一種矛盾,即由需求推動的市場內在擴張力與抑制這種擴張力的經濟結構之間的矛盾。美國的經濟發展史說明,市場自身的調節力量不僅無助于化解這種矛盾,反而可能使之加劇。從大蕭條到次貸危機,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強大也是最成熟的市場化國家,也仍然沒有能力去避免危機的發生,這足以說明這種矛盾是市場經濟所固有的和內在的,只要一個國家完全由市場來決定其經濟發展,那么他就始終不能擺脫這種矛盾的影響。
關鍵詞:美國經濟;大蕭條;次貸危機;經濟結構
中圖分類號:F8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10)01-0116-04
一、1929年大蕭條的原因及大蕭條后美國的宏觀經濟政策
美國是20世紀尤其是大蕭條以來世界上最發達、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市場經濟國家。 眾所周知,1929年的大蕭條發端于金融風暴和股市暴跌,但和分析許多經濟危機一樣,我們不能將危機的原因簡單地歸因于金融領域。因為大蕭條的產生是多個深層次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經濟擴張與經濟結構轉變之間矛盾的作用就是一個重要的深層次原因。
到20世紀20年代,隨著美國取代英國確立其資本主義頭號強國的地位,自由競爭市場經濟進入了空前繁榮的發展時期。但這種發展也孕育著更大的變革,即這種繁榮和發展使美國國內的經濟結構發生了質的轉變。也就是說,其經濟總量的擴張推動經濟結構進入了一個更高的層次。這一更高層次的主要特征:一是收入分配更加公平,具體來講就是增強社會保障力度以及減少失業人口;二是隨著工業化的加快,尤其是汽車工業的崛起,汽車越來越多地進入普通人的家庭,對以公路和橋梁等為代表的基礎設施和公共工程的需求急劇增加。
不能說市場本身的自我調節能力完全沒有滿足推動經濟結構實現相應升級的能力。比如,當需求急劇增加時,即在羅斯福新政之前的興旺時期(1920~1929年),美國城鄉公路的總里程從36.9萬英里猛增到了66.2萬英里。但市場自身雖然也具有推動經濟結構升級轉變的能力,而且這種來自市場的自發推動力往往力量驚人,但卻是缺乏遠見的。消費需求的迅速膨脹所帶來的是與之相應的或者說直接對應于消費的投資需求的迅速擴張,投資需求的擴張又導致信貸市場的活躍,從而導致貨幣市場泡沫的劇增。最終,金融泡沫的破滅又反作用于它的推動力,于是信貸市場驟然凝固,投資需求急劇萎縮。這樣,消費需求的力量不但沒有達到推動經濟結構升級的目的,反而使自身受到嚴重的挫傷。大蕭條的發生便印證了這一點。
羅斯福新政是相應于大蕭條產生的,同時它也是對凱恩斯主義宏觀調控思想最早的實踐。宏觀調控的主要目的在于刺激市場中的有效需求,即擴大內需,而大蕭條后的“新政”則意味著市場經濟發展史上最大的一次經濟結構調整。這就是說,“新政”實際上是在有意無意間解決著市場本身沒有處理好的需求擴張與經濟結構轉變之間的矛盾。 有人認為“新政”是沒有意義的,認為即使沒有政府的干預,經過一段時間經濟也會自行復蘇,失業率會自動下降。無須與這種觀點進行爭論。因為無論怎樣爭論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便市場經濟能自行復蘇,但大蕭條的事實已經說明,單靠需求的力量無法實現經濟結構的合理升級。而“新政”對經濟的調整,正是從經濟結構的調整人手的。“新政”通過以《農業調整法》和《國家工業復蘇法》為代表的一系列立法,對美國經濟進行了一次全面的重組。其結果是在政府的干預下,經濟結構的調整實現了它所應達到的合理目標,即收入分配更加公平、公共和基礎設施水平大規模提高。1935年通過的《社會保障法》使美國確立了較完善的社會保險計劃和失業補助計劃,這一計劃從1942年開始執行,至今仍在實施。而政府主導的公共工程計劃,則在1936~1943年不到10年的時間里,完成了65萬英里公路(這相當于大蕭條前美國全部公路總長)、12.4萬座橋梁、12.5萬棟公共建筑物、8000多個公園以及850多個機場的建設。
羅斯福之后,“新政”繼續主導了從杜魯門到約翰遜各屆總統任內的經濟政策。“新政”的作用在于借助外力,即借助政府的參與,實現經濟結構的調整。新的政府主導型的經濟結構為需求的擴張構筑了足夠的空間,這也為美國帶來了二戰之后從1946~1970年25年的經濟繁榮(當然這種繁榮與二戰本身也有著密切的關系),25年間,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按照當前價格計算)從2085億美元上升為9771億美元,平均每年增長3.5%。
“新政”實施不久恰好趕上了二戰,而二戰是美國完全確立其超級大國地位的轉折點。二戰給美國帶來的經濟上的優勢,放大了戰后“新政”實施的效果。然而,這卻似乎使美國忽略了大蕭條產生的深層原因和政府實施宏觀調控的真正意義。 大蕭條產生的原因在于需求的擴張與經濟結構升級之間的矛盾,政府參與的目的在于理順二者的關系,解決矛盾。如果政府過多地干預,則可能造成新的矛盾。應該說,在蕭條后,美國缺乏對這一問題的深刻認識。 發生在1970年代的滯脹就說明,美國政府在對經濟實施干預的過程中沒有把握好擴大內需與經濟結構調整之間的關系。從表面上看,戰后的美國對經濟結構所做的重要舉措都是旨在擴大內需的。比如1950年代,艾森豪威爾政府推行“國防高速公路法”,將巨額資金投向全國范圍的現代高速公路基礎設施建設,理由雖然是一旦與蘇聯爆發戰爭,可以從高速公路撤離城市,但實際卻達到了刺激汽車消費的目的。另外,“新政”推行的保險計劃所帶動的社會福利水平的不斷提高(二戰結束時美國擁有醫療保險的人口比例為30%,而到1970年則超過了85%,與今天的水平是一樣的),也可以促進居民將更多的收入用于消費支出。
但是實際上,戰后美國經濟的繁榮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外需的力量。一方面,美國是惟一沒有受到戰爭傷害的主要工業國,世界各國要復蘇經濟對美國工業品有強烈的需求;另一方面,美國壟斷了世界大多數黃金儲備,這使國際貿易對美元產生強烈的依賴,而國際貿易量的不斷擴大又不斷提升著對美元的需求量。來自這兩方面的強烈需求使美國政府得以不斷地擴張財政支出,從而實現以福利水平提升為標志的經濟結構的升級,但這種升級實際上超出了美國經濟自身的擴張能力,即內需的擴張能力。
由于美國政府用透支美元的能力來滿足經濟結構升級的需要,這使得美國內需的擴張不能跟上經濟結構升級的速度。其直接的后果是,結構升級要靠增加美元從而增加財政支出來實現。而美元的過分增加卻使它越來越難以維系與黃金之間的掛鉤關系,最終美元與黃金脫鉤。一方面,美元開始貶值引發通貨膨脹;另一方面,政府一時間也難以再靠增發美元進而增加財政支出的方式來提升經濟結構進而拽動內需,從而導致經濟停滯。兩個方面加在一起就是經濟停滯和通貨膨脹,即滯脹。
雖然我們認為,滯脹并不是政府宏觀調控的必然結果,只是其沒有掌握好擴大內需與經濟結構調整間的內在關系,但滯脹的確標志著美國政府宏觀調控黃金時代的結束,從這時候開始以新古典學派、貨幣主義和供給學派為代表的主張對經濟自由放任的思想便逐漸占了上風,而完全的自由放任似乎又成了這次影響全球的美國次貸危機中人們所指責的主要對象。
二、從內需與經濟結構的關系看美國次貸危機的深層原因
關于美國次貸危機產生的原因,很多人將歸咎于華爾街的瘋狂投機以及美聯儲不當的貨幣政策,其實不止于此。從內需與經濟結構關系的角度講,美國次貸危機的產生有其更深層次的原因。
1929年的大蕭條使美國政府介入了市場的運行。總的來看,從大蕭條到1970年代,受“新政”影響美國政府對市場干預行為的主要作用在于對經濟結構的調整,即將美國建成一個中產階級主導的社會。
保羅·克魯格曼(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在他最近出版的《美國怎么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一書提出的中心論點之一是:“中產階級社會并不會隨經濟的成熟自動出現,而是必須由政治舉措來創造。我們手上有關20世紀早期的數據沒有一項顯示說,美國是自然而然地演進為那個我所生長的相對平等的社會的。那個社會的形成要靠羅斯福與‘新政’”。
確實,經濟的成熟(也就是需求力量的膨脹)不會自動導致一個同樣成熟的經濟結構的出現,一個新的經濟結構需要政府的力量來幫助構建。美國“新政”的成果也印證了,要構建一個新的經濟結構,政府力量是必要的。但是,正如前面所分析的,政府無論是擴大內需政策的實施,還是對經濟結構的變化的干預,都必須循著市場中需求力量和經濟結構變化間內在的互動關系來發力,而不應忽視這種互動關系,不能通過主動地施加外力,來實現政府所認為的理想目標。實際的情況是,從大蕭條到1970年代那個時期的幾屆美國總統恰恰都力圖運用政府的力量把經濟引入一個由政府所設計的框架。較為典型的是肯尼迪和約翰遜當政期間的“小新政”,而約翰遜總統還通過多項計劃以期實現“偉大社會”的構想。
政府的主動干預的確帶來了成效。二戰后美國勞工隊伍發生了很大變化。到1956年,大多數美國工人由藍領變為白領。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加入中產階級的行列。到70年代初滯脹開始之前,自認為是中產階級的美國人的數量達到了歷史最高峰(Levy and Temin, “Inequality andInstitutions”)。“新政”使美國的經濟結構不斷地向“理想”的目標升級,但是,這個升級并不完全是靠著市場自身需求擴張的力量,而更多的卻是靠著政府的那只“看得見的手”來實現的,政府的大舉出手,依靠的則是一再擴張的財政支出。然而,過分地依靠財政擴張來實現政府的目標,正是導致滯脹的主要原因之一。經濟結構的升級所應依靠的根本力量是市場內在需求的推動力,而不是政府的財政支出。美國在1970年代經濟出現了問題,與其忽視了內需與經濟結構關系的把握有絕大的關系。
20世紀70年代以后,在美國,主張自由放任的保守主義(自由主義信奉凱恩斯主義經濟學,主張政府對經濟進行干預,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相對立,主張自由放任)逐漸占了上風。到80年代,則形成了以供給學派為理論支撐的“里根經濟學”,“放松管制、減少政府干預”成了政府行為的主要指導方針。
“里根經濟學”的主要內容之一是減稅。因為在自由的市場環境下,供給會自動創造出需求,所以,政府要通過減稅來刺激供給的增加。但實際情況卻是,在短期里,因減稅而導致的經濟擴張(產出增加),并不來自于減稅對潛在產出和總供給的影響,而是因為減稅擴大了總需求。有學者指出,80年代里根政府的經濟擴張其實是穿著供給學派外衣的總需求理論的實踐。
保守主義主張自由放任,但在實際中,美國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力量卻從未減弱過。所不同的是,“新政”時期,政府干預的重點在于經濟結構升級,而到了保守主義時期,政府干預的重點則轉向了擴大內需。“新政”在前期的成功在于,它順應了市場需求力量的擴張對經濟結構升級的需求,而后期導致滯脹則在于,它忽視了經濟結構的進一步升級要以市場自身力量的增長為基礎,而不是由政府靠理想化的構想和不斷增大的財政開支來實現。保守主義的政策在實施的前期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因為減稅以及一系列放松管制的政策的確會刺激內需的增加。但問題是,這些政策所導致的需求增加不會持續很久。
減稅,主要是降低邊際稅率,這使富有階層收益頗豐,但卻導致了貧富差距的不斷擴大,造成了中產階級群體不斷縮小的結果。克魯格曼認為,美國的收入結構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發生了“大分化”,雖然平均收入水平在提高,其原因是一小群人的暴富,而中值收入(經濟學家如果打算描述一個群體的普通成員而非少數極佳者或極差者的境況,通常不會談論平均收入,而會談論中值收入,也就是比一半人富有,同時比另一半人貧窮的那個人的收入)則可能只有輕微的上升甚至是下滑。這種趨勢實際上會導致整個社會消費需求的下降,從而使擴大內需的目的無法實現。 但美國找到了應對的辦法,這就是擴大借貸消費。擴張消費的方式可以有兩種,傳統的方式是擴大可支配收入,當收入的增長滿足不了擴大內需的要求時,還有一種辦法是擴大消費傾向,即擴大消費在總收入中所占的比重。收入由消費和儲蓄兩部分構成,擴大消費的比重也就意味著減小儲蓄的比重。有數據顯示,美國個人儲蓄率1981年為12%,1995年為4.6%,到2004年已接近零,2005和2006年則分別為-0.4%和~1%。同時,美國家庭的資產負債率(總負債/總資產)則由1980年代初的21%~23%上升到近年的接近34%。事實上,自20世紀80年代起,美國人的消費已經超過了他們的產出,而個人消費開支占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2/3。這就是說,借貸消費在近二三十年里已逐步成為美國人的主要生活方式,并且成為美國擴大內需,刺激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 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其GDP占全球CDP的近30%。同時,美元長期、穩定地占據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這使美國可以憑借消費、尤其是借貸消費擴張的方式來維持經濟擴張,也就是通過輸出美元實現消費大于產出的增長方式。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不斷擴大的貿易赤字也印證了這一點。
總之,取代“新政”的保守主義給美國經濟的長期發展帶來了一個矛盾:一方面,自由放任的政策取向導致收入差距不斷擴大,代表社會主要消費群體的所謂“中值收入”得不到有效的提升,這使得支撐借貸消費繼續擴張的基礎——社會普通收入階層的收入水平增長乏力;另一方面,要維持經濟增長又必須不斷地擴大借貸消費的規模,結果是那些能夠償還貸款的人(即廣大中值收入群體)擴張借貸消費的能力,越來越無法滿足社會經濟擴張對擴大借貸消費規模的需求。
這種矛盾的產生說明,美國政府在進行宏觀調控時沒有處理好擴大內需與經濟結構調整之間的互動關系。也就是說,在擴大內需的同時忽略了經濟結構變化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新政”的弊端在于,過分地注重政府在引導經濟結構變化中的作用,而保守主義的問題則在于,一方面認為需求的擴張,即市場自身的發展,會自然而然地導致經濟結構向合理的方向演進;另一方面又忽略了需求的擴張應是市場自身的內在需求,而不是由寬松的借貸環境帶動的消費傾向擴張。 要解決上面的矛盾,政府應該通過對經濟結構的調整使收入分配更加公平,通過擴大普通收入群體的收入來實現內需的真正增加。但美國政府并不是這樣做的,它的政策取向是通過放松金融管制為借貸消費的進一步擴張提供便利。
當有能力還貸者的借貸能力無法跟上借貸消費擴張的速度時,借貸消費繼續擴張的壓力使它把借貸的對象投向了更有“魄力”的消費群體,即還款能力不確定的消費者。對這些人的貸款就是通常意義上的次級貸款。次級貸款所引發的借貸消費擴張的速度是驚人的,這種驚人的擴張使美國的經濟結構日趨虛擬化和泡沫化,人們收入的增加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房產的升值和證券價格的上漲。應該說,是政府對內需擴張方式的鼓勵導致了經濟結構隨著需求擴張而發展至今的這種情況。所以,當危機爆發,亦即經濟結構出現嚴重問題時,政府再想施以調整,在短期內恐怕難見成效。
(責任編輯:于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