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彜尊二詠詞藝術(shù)特色探析

楊芬燦在《納蘭詞序》云:“倚聲之學(xué)，唯國朝為盛。文人才士，磊落間起，詞壇月旦，咸推朱、陳二家為最。”這里的“朱”就是指清康熙間詞人朱彜尊，他是清初浙西詞派的開山詞人，對清詞的興盛起過極其重要的作用。“二詠”詞在朱彜尊詞集中占重要位置，茲就其詠史、詠物詞的共同藝術(shù)特色作一探討。

一.寫景襯情、詠物抒懷、以人喻己的喻襯手法的運(yùn)用

1.寫景襯情:意象蘊(yùn)意豐富，意境含蓄深沉

朱彜尊的詠史、詠物詞，所選意象都很典型，蘊(yùn)含著無限的情思。如《賣花聲·雨花臺》一詞，是詞人登臨南京名勝雨花臺，觸目傷懷而作。南京本為明朝建都立國之地，昔日此地人潮涌動，歌舞升平，繁華熱鬧，而此時(shí)詞人所見，卻是一片衰殘景象:凋衰的殘柳，無力地低垂在秦淮河邊;涌動的潮水，拍打著無語的古城，繼又寂寞地退回;此地曾為六朝故都，六朝的繁盛一去不返，而今只剩下一片寒瑟的秋草，和空無一人的雨花臺。昔日秦淮河畔多的是妓院酒樓，酒旗飄飄，珠歌聲聲，華燈高照，游人如織。而今呢，酒旗斜掛，早已破爛不堪;歌板散落，滿地狼藉一片;游人絕跡，只有漁翁垂釣持竿。昔盛今衰的巨大落差，如何不讓人落淚傷懷!而“衰柳”、“潮水”、“空城”、“寒草”、“空壇”等自然物象和零落的歌板、破爛的酒旗、持竿的釣叟等人事物景則是引發(fā)詞人懷古傷今思緒的客觀觸媒，也是給讀者無限想象的具體景物。這些物象本身皆為衰殘之景之物，營造的是一種破敗凄涼的氛圍，如此場景，怎能不引發(fā)深懷易代之感的詞人的悲情愁緒呢?

2.詠物抒懷:看似狀物，實(shí)則寫人

《長亭怨慢·雁》是一首托意深微的詠物詞，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稱此詞“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發(fā)哀婉之調(diào)”，正因此，《長亭怨慢·雁》中雖字字寫雁，描摹秋雁在涼秋南歸途中的凄涼行程及在此行程中的動態(tài)、靜態(tài)、情態(tài)，而其中意味，明眼人自可明曉，此實(shí)則句句寫人之遭際與悲情。詞的起句:“結(jié)多少、悲秋儔侶。”寫雁在涼秋時(shí)節(jié)結(jié)伴多少寒鳴之侶，實(shí)則喻指自己結(jié)識了諸多同懷易代深悲的抗清志士，朱彜尊的家庭在浙江嘉興為旺族，父輩廣交復(fù)社人士，清兵南下侵占江南各地時(shí)，作者已十七歲，其從祖朱大定在家鄉(xiāng)起兵抗清，兵敗被俘不屈死。這一家世使朱彜尊在青年時(shí)期即懷易代之悲，后于二十八歲時(shí)因謀生遠(yuǎn)走嶺南，結(jié)交了抗清志士屈大均等。三十歲時(shí)北返，曾客游紹興，與紹興由魏耕、錢纘曾、祈班孫、朱士稚、陳三島五人結(jié)成的反清團(tuán)體往來吳越間，交誼甚篤。后魏耕等因與東南沿海武裝抗清的鄭成功、張煌言等來往頻多并向之獻(xiàn)策以抗清而被人告發(fā)，或誅或放，詞人朱彜尊也幾及于難，避禍溫州，欲走海上，后聞事解，乃遠(yuǎn)走山西，先后游幕于大同、太原，曾與顧炎武相過從。雁之處于“北風(fēng)”、“涼波”中，感恨“門孤”、“月冷”，驚怯于“敗荷疏雨”間，低飄于“碧天羅暮”中，則是喻指詞人及其所結(jié)抗清志士雖欲反清復(fù)明，無奈反清義舉屢屢受創(chuàng)，反清志士屢遭緝戮，生余者也是奔走逃亡，驚怯有余，回天無力的心情。于清秋涼波中思戀溫暖的南方的雁，與詞人于驚怯奔走間有思戀自己的故鄉(xiāng)江南之意自然相通喻襯。由此看來，《長亭怨慢·雁》中所寫負(fù)荷了深重哀愁的秋雁，與深懷家國之悲、身世之恨的詞人何其相似!以雁喻人，雁人為一，何其妙極!

3.以人喻己，襟懷誰與訴說

《水龍吟·謁張子房祠》上闋寫道:“縱漢當(dāng)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算論功三杰，封留萬戶，都未是、平生意。”在長期的楚漢相爭中，張良為劉邦出謀劃策，一展雄韜偉略，使?jié)h由弱變強(qiáng)，并最終戰(zhàn)勝楚王，成就了千秋帝業(yè)。他也在劉邦論功行賞時(shí)被與蕭何、韓信同列三大功臣之一，并受封為留侯，雖然功名成就，但這卻非張良一生為之奮斗的本意:張良家庭世代深受韓國恩典，在韓國被秦攻滅后，他曾聘請大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狙擊秦始皇博浪沙(河南原陽南)中”，欲以洗報(bào)亡國之恨，不想誤中副車，計(jì)劃破滅。后張良投身項(xiàng)梁軍中，仍念念不忘復(fù)興韓國，曾在項(xiàng)梁立楚懷王時(shí)，提出同時(shí)立韓王后代韓成為王的請求，并獲得準(zhǔn)許。不料事隔不久，韓成卻被項(xiàng)羽殺害，張良報(bào)國之愿亦隨之最終破滅。詞中張良這種英雄失意的幽傷與隱痛，正與詞人自己的遭際與心跡相似。朱彜尊的祖上在明代曾做過大學(xué)士，深受朝恩，明亡后他與顧炎武、屈大均等參加過抗清復(fù)明活動，只是后來清朝統(tǒng)治逐漸穩(wěn)固，才使他圖報(bào)故國的愿望無法實(shí)現(xiàn)。這種心存故國、思恩圖報(bào)的繾綣情結(jié)，在當(dāng)時(shí)又能與何人訴說?于是詞人便借憑吊張良彭成遺廟之際，以人喻己，把古今同一的悲憾表達(dá)得妙合無垠。

二.寫景狀物:動靜結(jié)合，角度多變

朱彜尊寫景狀物，常從多角度觀察，既寫景物的靜態(tài)，又繪景物的動態(tài)。如《賣花聲·雨花臺》描寫兵燹后南京雨花臺的凄慘景象時(shí)，既看到了衰殘的垂柳、寒枯的秋草和靜默的雨花臺等靜景，又寫到了來來回回?fù)舸蚩粘堑那販?zhǔn)河水、飛來飛去的燕子等動景;靜景似是無語低泣，動景似是更顯此地的孤寂荒寒。自然物象如此，人事變遷更是讓人悲悵:昔日人來人往、歌樂飄飛的酒店已是門庭冷落，無人造訪，唯有老翁于河邊孤單地垂釣，倍顯此地荒涼。靜景與動景交相輝映，自然與人事自然契合，面對此番情景，如何不勾引起詞人的無限家國興亡的哀愁!又如《長亭怨慢·雁》狀寫歸途中的秋雁，時(shí)摹其如參差不齊的箏柱排落于平沙的落地暫憩之形，時(shí)摹其如懸針垂露般高飛入云霄的云天直上之狀;時(shí)摹其憩息于汀渚眷顧江南之情，時(shí)摹其驚怯于敗荷疏雨間的驚移不定之態(tài)。或落或飛，肖其形狀;或戀或驚，逼其情態(tài)，可謂曲盡物態(tài)。又如《水龍吟·謁張子房祠》寫張良彭城遺廟的蕭條凄涼之狀:長滿綠幽幽的苔蘚的石階，橫臥地上的斷裂石碑，幽然空閉的斑駁古墻:靜物無言，卻是蕭條滿目。此時(shí)若有風(fēng)，當(dāng)有濤聲陣陣、楓葉聲聲，來打破這幽寂與單調(diào)。濤林有聲，卻更凄涼在心!

三.或用典，或化用前人詩句，己意自然融鑄

朱彜尊泛覽群書，學(xué)識淵博，故寫詩賦詞時(shí)，常可巧妙化用古人詞句。他或正用其意，融鑄己心:《賣花聲·雨花臺》“潮打城還”就自然化用劉禹錫《石頭城》中的詩句“潮打空城寂寞回”，在讓人感受到眼前景象之凄涼的同時(shí)，又融入古人的歷史蒼涼感，詩便倍增其冷。“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則既化用了李煜《浪淘沙》“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的詩句，又化用了劉禹錫《烏衣巷》“舊時(shí)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既使人想到江山破碎、城空巷冷的家國覆亡之哀愁，又讓人感受到物是人非、往事遠(yuǎn)去的感喟不盡的悲慨，更添人之悲愁。

或反用其意，表露哀情:《賣花聲·雨花臺》“衰柳白門灣”，化用李白《金陵酒肆留別》中的詩句“白門柳花滿店香”，李白詩中的白門(指南京，南朝時(shí)人稱此地都門是“白門三重門，竹籬穿不完。”)柳絮飄飛，柳香撲鼻，而朱彜尊眼中的南京柳樹則只剩柳枝低垂、葉衰香冷，今昔對比，讓人好不傷感!“花雨空壇”，雨花臺本因南朝梁武帝時(shí)云光法師在此講經(jīng)，上天為之感動而降花如雨的傳說而得名。想自六朝以來，南京城人煙阜盛，富麗繁華，而今卻只落得荒涼破敗，蕭條冷清，相形之下，悲痛何極!

或巧妙關(guān)合，有所喻指:《長亭怨慢·雁》“紫塞門孤，金河月冷”，化用駱賓王《秋雁》詩“陣去金河冷，書歸玉塞寒”句，但變駱詩中的“玉塞”為“紫塞”，意指雁門。(據(jù)《佩文韻府》引《古今注》:“一云:雁門草皆色紫，故名紫塞”;又鮑照《蕪城賦》有“北走紫塞雁門”句)這樣，既指《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中“雁出其間”的記述，使之與詞題“雁”相扣合，又暗指詩人此時(shí)往來之地山西(雁門關(guān)在山西大同、太原間)，意指詞中之雁實(shí)亦詞外之我。金河(陳熙晉《駱臨海集注》舉“《郡國志》云:云中郡有紫河鎮(zhèn)，界內(nèi)有金河水，其泥色紫，故曰金河。”)意與上同。這樣，紫塞金河之雁的“孤”“冷”實(shí)喻指客游山西詞人的悲愁。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稱:“陳、朱才力極富，求之宋名家亦不多覯。”此處“朱”即指朱彝尊。由上述對朱彝尊二詠詞藝術(shù)特色的探討，我們可管中窺豹，覷見朱彝尊之與陳維崧并稱“朱陳”(或“陳朱”)的才華筆力，略曉其能開清初影響巨大的浙西詞派的原因。也許朱詞的上述特色，也正是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有“近人懾于陳、朱之名，以為國朝冠冕”此等高度評價(jià)的斷語的緣故之一吧。

劉吉美，教師，現(xiàn)居山東無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