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劉龍清,1972年出生于漳州長泰,1996年畢業于福建醫科大學臨床醫學本科專業,1997年考入漳州市人民檢察院。現任漳州市人民檢察院技術處副處長,副主任法醫師。從業十二年來,他依法審查,鑒定各類案件5500多件,糾正冤假錯案320件,尸體解剖230件,無一起錯案。2007年5月被最高人民檢察院評為“全國檢察技術先進個人”;2009年5月,被福建總工會授予“福建省五一勞動獎章”;同年11月被福建省人民檢察院報送最高人民檢察院記個人一等功,他的事跡被中央、省、市級媒體相續報道,媒體稱他為“當代宋慈”。
約訪劉龍清時,電話那頭的他正在市殯儀館解剖尸體,讓記者稍等。掛斷電話,記者的后背生出了些許寒意。據記者所知,大多數臨床醫學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都不愿意當法醫。劉龍清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大約一個小時后,劉龍清來了。戴著一副眼鏡,未語先笑的他,溫文爾雅,與記者想象中冷酷深沉的“大偵探”模樣大相徑庭。我們的交談從他剛剛結束的尸體檢驗開始。劉龍清告訴記者,他今天檢驗的是一位關押在某縣看守所突然死亡的犯罪嫌疑人的尸體。死者家屬懷疑犯罪嫌疑人是在看守所被毆打致死,所以找出確切的死亡原因是本案的關鍵。“我們檢察法醫與公安法醫有所不同,公安法醫尸體檢驗多數是針對兇殺案現場,而我們檢驗的大多數是監管場所犯人或涉及公安審查的對象,都是非常敏感的案件。”
劉龍清不愿意過多地講述工作中臟、累的一面,更多的時候,他愿意講講推理和發現證據的過程。從見面到訪談結束,劉龍清都沒有與記者握手,他了解常人的心理。
敢于質疑權威
1998年8月,剛剛考進市檢察院不久的劉龍清,接到了法醫生涯中的第一個案子。
犯罪嫌疑人吳九王和同村村民吳福來因瑣事發生爭執,吳九王一把將吳福來推倒,導致吳福來頭部受傷,后經鑒定為輕傷偏重,吳九王被關押。吳九王的家屬不服,上訪控告吳福來偽造傷情。當地公安法醫的鑒定是根據傷者到某醫院做的顱腦CT檢查結果。在CT片上可見傷者左額骨眉弓有一骨折線,相對應的顱腦硬膜外有一小塊血腫。
劉龍清通過詳細調查證人、比對送檢材料、反復勘察現場,終于發現了案件的疑點:犯罪嫌疑人及傷者的筆錄都顯示,吳福來是被吳九王面對面推倒的。傷者的頭皮損傷檢驗僅見一處頭皮血腫,其他的都正常。只有枕部著地的傷情,不可能引起額部硬膜外血腫,更不可能引起額骨骨折。
細心的劉龍清還發現,原鑒定采納的CT所顯示額骨骨折對應處局部頭皮明顯血腫,而傷情檢驗時傷者該處頭皮沒有血腫,連主訴外傷都沒有。劉龍清據此認定原鑒定所采納的CT片不是傷者本人的。縣檢察院撤銷了對吳九王的逮捕,被關了一個多月的吳九王重見天日。
原鑒定人是一位資深法醫,他堅信自己的鑒定沒有錯,片面認為檢察機關亂改鑒定,徇私舞弊,于是向省人大,省檢察院法紀處實名舉報。省里頭立即成立了調查小組,對此事進行調查。那個時候,市檢察院技術處上上下下都為劉龍清捏了一把汗,還在見習期,第一次主辦案件就搞出這么大的動靜,萬一辦錯了案,肯定被退回原單位。
后來,經過省檢察院調查證實,原公安法醫鑒定所采納的CT片確系某醫院CT室醫生利用電腦高科技手段,在接受被害人好處后,采取調取別人的CT片復制并涂改姓名后送給法醫鑒定的。
第一戰,劉龍清打得很漂亮。隨后,他又發現數例偽造假CT片案件,在社會上引起震動,他破解的案例還被一些高等院校的作為偽傷、詐傷的典型案例,寫入法醫學教材。在劉龍清的提議下,漳州市政法委在全市開展了打擊傷情造假專項活動,此后,全市冒名頂替、偽造CT片、X光片的冤假錯案幾近絕跡。
在十年前,當劉龍清還名不見經傳時,他就敢于質疑權威。那是一起醫療糾紛案件,病人在醫院猝死,病人家屬認為是院方責任,申請醫療事故鑒定。劉龍清是醫療事故鑒定委員中年紀最輕的一個。那天在座的專家中有幾位還是他的老師。
經過討論有一大部分人都認為不是醫療事故。這時劉龍清站了起來,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病歷上的疑點:“病歷上記載每次檢測,中心靜脈壓都超過25毫米,很明顯這是心胞填塞的癥狀,醫護人員怎么就沒發現呢?”劉龍清的質疑,讓專家們陷入了沉思。后來,大家一致認同這是一起因醫護人員大意疏忽造成的醫療事故,患者家屬得到了應有的賠償。
“做為一名檢察法醫要善于監督,更要敢于監督。”劉龍清對自己的定位很清醒,他尊重權威,但決不迷信權威。
破譯死亡密碼
“讓生者得到安慰,讓死者得以安息”這是劉龍清這么多年執著于破譯死亡密碼的原因。他相信真相就在手術刀下。
2005年,劉龍清受理了一起新生兒在醫院輸液時突然死亡的醫療糾紛案件。醫院診斷患者系新生兒肺炎致呼吸衰竭而死,與醫院無關。死者家屬則堅持認為責任在醫院。劉龍清接到任務后,首先對死者家屬進行詳細的詢問。當他得知,嬰兒是在輸液換瓶后,突然間面色發青,四肢抽搐,不到五分鐘就斷了呼吸。劉龍青意識到,嬰兒的死亡原因不是醫院診斷的新生兒肺炎致呼吸衰竭。經仔細地全面尸檢后,他肯定地說:“剛才我給死亡嬰兒做的是空氣栓塞試驗,陽性,嬰兒系空氣進入心臟致死,與輸液有關。”原來,醫護人員在給嬰兒輸液換瓶時,操作失當,誤輸入少量空氣,新生兒的心臟小,5ml空氣就足以斃命。要知道,他所說的“空氣栓塞試驗”在法醫解剖實踐中并不是必須的,也很少法醫會主動去做這個實驗,只有事先考慮到空氣栓塞致死時才會做的。而劉龍清憑著其扎實的醫療理論功底,加上他細致的工作習慣,在解剖心臟前先進行了“空氣栓塞試驗”。否則,只要他對心包一刀剪開,那空氣一下子跑出,這個嬰兒的死因就永遠無法查清。正確的鑒定結論做出后,醫患雙方心服口服,嬰兒父母得到了應有的賠償。他們感慨地說:“我們相信法律,相信檢察機關的法醫。”
2009年3月27日早7時,某縣看守所報告余刑犯吳某早操時未出操,叫不應,并于七時十分送往縣醫院搶救無效死亡。吳某的幾十位親屬圍了過來,他們懷疑吳某是被其他犯人打死的。并稱吳某判決時已七十五歲,年老多病,為什么公安機關不給予保外就醫,法院不裁定監外執行,情緒激動,要求查明死因,追究相關責任人員。這些問題劉龍清已經不止一次地聽過,但他仍然耐心地做著筆記。他知道,這樣做可以在感情上貼近群眾,增加他們對法醫的信任度。當天劉龍清還特別邀請了兩名死者家屬在旁觀察解剖過程,一邊解剖一邊用群眾聽得懂的語言反復講解。經過兩個多小時詳細的解剖檢驗后,確認死者吳某因患有潛在性病變升主動脈囊狀擴張伴夾層動脈瘤,突發升主動脈瘤破裂出血,心包填塞致死。劉龍清的“陽光鑒定法”,理順了群眾的情緒,消除了誤解,受到了上級領導的批示與肯定。
法醫工作是一項對醫學技術要求很苛刻的工作,它關系到當事人的生殺榮辱,來不得半點閃失,久而久之“一絲不茍,避免冤假借案”成了劉龍清每天在腦海中閃現最多的字眼。劉龍清說:“我把每一次的解剖當成科學實驗來做,把每一份鑒定書都當成科研論文來做。”這么多年來,劉龍清一直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假如我稍有一點輕信、疏忽,或者畏難情緒,就可能讓犯罪者逍遙法外,讓受害者繼續蒙冤。”
為弱者唱響正義
鄭添根,年逾六旬。是一名下崗工作,現在在幫一家工廠看大門。2008年6月8日晚上10時許,他騎自行車在丹霞路與漳華路交界處被一小車撞倒。在過路群眾的聲討下,滿身酒氣的司機把老人弄上了車。往左邊拐20米就可以送到175醫院急救,而他卻把車開到龍文區;旁觀者報警,他卻與警車玩躲貓貓,長達1小時30分鐘,直至因尿急停車才被交警抓到并把傷者送到一七五醫院。原公安機關認定肇事者系酒后駕車并逃逸,但因傷情鑒定為輕傷偏重而沒有追究肇事者刑事責任。8萬多元的醫療費讓鄭添根原本貧困的家庭負債累累。出事那天,鄭添根的孩子正在高考,因為父親出車禍,小孩一夜沒睡,影響了考試發揮,結果只考個自費生,真是雪上加霜。可恨的是肇事者還在賠償金上賴帳。
鄭添根為了討個說法,先后在諸多部門輾轉奔走了一年,律師費、訴訟費、鑒定費等花了近萬元,都沒有解決。無奈之下,鄭添根給漳州市檢察院寄了一封信。2009年5月,控告申訴部門把案件交給劉龍清處理。劉龍清審閱了送檢原病歷及鑒定書后,立即趕到一七五醫院調閱鄭添根病歷,走訪原急救醫生,摸清了實際情況:那場車禍致傷者右肋8根骨折,肺破裂,肝挫裂傷,出血達2800毫升導致失血性休克并呼吸困難,又行開胸手術,其損傷嚴重,三個地方的傷情均應鑒定為重傷!
當老實巴交的鄭添根得知檢察機關要為他找個說法時,激動得送來了一面錦旗。他沒有想到,自己只花了八毛錢郵費就解決了問題。
劉龍清說:“我不僅是一名法醫,還是共和國的人民檢察官。對那些弱勢群體,如果我們不幫助他們,他們會感到無望甚而由此對我們的社會產生對立情緒。”
面對壓力心存陽光
業余時間,劉龍清最喜歡的運動是打籃球。不久前,他還獲得了市檢察院籃球賽個人二等獎。“定點三分投籃,投出20個球投中12個。”劉龍清對自己的球技頗為得意。和許多年輕人一樣,劉龍清也喜歡上網逛博客、看電影、聽音樂。熱愛生活的他,還把幫助妻子做家務當成是一大樂趣。
在單位,劉龍清的人緣極好,同事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劉熱心”。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幫忙嗎?”因為他當過醫生,又從事法醫工作,跟醫院的醫生比較熟悉,有同事、朋友、親戚找他咨詢病情、聯系醫院醫生,他總是義不容辭地奔走聯系。2002年5月,同事劉素惠偶然發現右肺癌。劉龍清與大學同學聯系后,陪著劉素惠去省腫瘤醫院檢查。確診后,又專程邀請專家到漳州為其手術。并多次慷慨解囊,倡議同事捐款幫助。劉素惠發病時已是肺癌晚期,醫生估計只能再活半年,而她最后卻神奇地堅持了五年。
從業十二年來,劉龍清承擔著全市故意殺人、傷害等刑事案件死因、傷情鑒定結論正確與否的文證審查及疑難復雜案件的重新鑒定任務,還肩負著全市監管場所、醫療糾紛等敏感、重大非正常死亡案件的尸體解剖檢驗工作。由于工作的特殊, 劉龍清得罪過不少與案件有關的人,他經常收到匿名信、恐嚇電話等。
盡管這個職業讓劉龍清面對了太多的黑暗,但他的內心卻時時充滿陽光。“洗清冤屈、伸張正義的使命感讓我對工作充滿了激情;每一次在錯綜復雜中發現蛛絲馬跡,還原真相時,也是我最開心最快樂的時刻。”
這些天,劉龍清又接手了一個平和“精神病人”殺人案。當地公安部門鑒定殺人者患有精神分裂癥,屬無刑事責任能力,不負刑事責任。這個人是真有精神病?偽裝精神病?還是鑒定錯誤?帶著這個問號,劉龍清一頭扎進了精神病學的研究中。
對于劉龍清來說,不斷迎接挑戰、破解一個又一個謎題是職業,更是職責。
對話劉龍清
記者:做一次尸體檢驗要多長時間?
劉龍清:按常規來講,要好幾個小時吧。要從病理學、毒物化學兩方面分別進行檢驗,腦腔、胸腔、腹腔都要打開檢查。
記者:一般人對尸體都有一種畏懼心理,你是如何克服的?有遇到特別困難的情況嗎?
劉龍清:讓生者得到安慰,讓死者得以安息,這是我的責任。市殯儀館設有解剖室,有專業的操作臺,條件還算好。但縣城里頭的殯儀館是沒有解剖室的,解剖工作往往就在殯儀館某個角落進行,蹲在地上兩三個小時,很辛苦。
記者:為什么你會選擇法醫這個職業?
劉龍清:在大學的時候,有一門選修課叫《法醫學》,我很感興趣。畢業后,我也曾在長泰縣公費醫療門診部門當過內科醫師,但我一直沒有放棄對《法醫學》的研究,1997年,在一個偶然的機遇下,我考入了市檢察院,當了一名法醫。
記者:你覺得當醫生和當法醫有哪些區別?
劉龍清: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所以他相信病人所陳述的情況是真的,但做為一名法醫,就要有鑒別能力,比如受害人可能會夸大傷情、嫌疑人則會想方設法推脫責任、證人證詞也可能過于主觀。法醫的職責就是找出真相,讓事實說話。當醫生,可能在某一方面研究得精專就可以了,而當法醫卻是每一科都要涉獵甚至鉆研。所以,我覺得當法醫比當醫生更有挑戰性。
記者:你的家人對你的職業有何看法?
劉龍清:我的愛人是一名中學教師,她非常理解我的工作。當年我剛上班不久,單位派我去華西醫科大學培訓,那時我的妻子已快臨產,且胎位不正,可能要接受剖腹產手術。在那樣的情況下,她還是支持我去外地學習。等到我回到家時,孩子已四個月大了。
記者:在你的同行中,你是否有崇拜的對象?
劉龍清:國家最高人民檢察院女法醫王雪梅的博客,我以前經常看,還有其他許多法醫總結的案例,我都喜歡拿來讀一讀。但與其說是崇拜,不如說是尊敬。我尊敬前輩,尊敬權威,但我從不迷信權威。我永遠只相信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