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神山

終年不化的雪山是青藏高原領口的飾邊花紋，想象中應該隨處可見。

四月底的一個早晨，我們從四川西部嘉絨藏族的聚居地丹巴縣驅車南下新都橋，一路浸潤在牦牛溝盆景園早春幽秀的風光中，恍惚置身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的山澗密林之間。驀地車窗左邊遠遠躍出一座雪山，路基往前是一片初染新綠的草甸，兩側墨綠色的山崗斜插下來，極象畫框，背景是純一色的艷藍。倒車，從路基的土路開下去，看了山門橫匾，始知是道孚縣臺站溝自然保護區。在一處木橋橫臥的溪澗邊，三人停車落足拍“到此一游”照。輪到同行小聶，他揮舞雙手高喊:雪山，我來啦!聽音便知是一個高原情結很重之人。

迎著雪山往里走，雙車道變單行，滿是碎石的土路開始顛簸，黃刺為首的灌木叢時常伸出長棘的枝條試圖攔車，邊上溪畔適時出現一塊草坡停車。一叢叢紫云英似的花朵從黃綠色的牧草里浮上來，我跪在草地上，用微距拍比襯衣扣還小的黃色紫色高原小花，起身時膝處已濕，氈毯似的牧草把雪山融水留給我作了紀念。我意猶未盡，拋開動作不敢放肆的兩人，孤身順溝底小路往里漫步，輕輕抬腿緩緩落足。也許平生第一次立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處，唯恐幅度過大;也許懼怕粗粗的一個鼻息，驚碎了眼前泊在水面的一幅畫。

兩側好象齊整蹲著塔狀紅松的山峰靠得很近，吝嗇地只肯放出迎面的一座雪。小路婉蜒，邊上的雪山時常閃一下又隱了去。紅松稀疏下來的山腳被成堆成團冬眠未醒的黃刺接管，密集的細枝條絳紫色，遠遠看去，象一溜泛紅的花潮。周遭萬籟俱寂，灼日當頂，溝里不曾走過一絲風，寒氣似一堵墻逼上來。我獨自樂了，要是沖風衣能象藏胞那樣露出只膀子來散熱也不錯。眼前攔著的雪山其實相距至少還有十里地，雅拉雪山胖墩墩地端坐在無云的碧空下，很輕易讓人想到不曾涉世的村姑，靦腆中還想扯上長者的衣襟往后躲。幾近正午的艷陽不妨礙我對雪山的凝望。銀白的山頂分出兩座駝峰似的山脊，半山腰處隱約有兩座金字塔型的黝黑山崗，稀疏的覆雪勾勒出其剛直的輪廓。雪山由此顯出了細膩的層次感。

這時，雪山下的山路躍出幾個亮點，是一位背著嬰兒的少婦，身后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藏胞棉襖的艷紅與亮黃，一下子點亮了藍白墨相間的風景。我心急跳，一串快門聲后，大張嘴猛吸一口氣，當下為這幀照片定名:雪山人家。

行前匆匆，各色進藏攻略及圖書均未細讀，從高原下來后惡補，始知有驢友從那條溝穿越，看到成片的白雪山和寶石般串連的藍錯，雪山、冰川、草甸、森林、湖泊、溫泉……沿途美景排撻而來。更讓我愕然的是，海拔5886m，藏語意為東方白牦牛山的雅拉雪山竟然是《格薩爾王傳》所記載的藏區四大神山之一。在藏族起源地山南地區的雅壟河谷周圍，有四座著名的神山代表著藏人的祖先和對天神的崇拜，其中最著名的是乃東縣的雅拉香波神山，當吐蕃王國擴張到青藏高原東部時，雅壟河谷的神山就被搬進了橫斷山區。座落于康定、道孚、丹巴三縣交界處的雅拉雪山作為雅拉香波的替身，從此躍為四大神山之一。回想在成都為我們“欽定”行程的付哥說過一句:你們可以順便看看雅拉雪山。真是舉重若輕呀!平生首次面臨的雪山居然是一座有史記載的神山，這種信息錯位成就了我能心靜如水、依然故我地和雅拉神山平靜對視，一門心思感受她脫俗的自然魅力。

我喜歡上這種狀態。

如期抵達新都橋，我們和后續的兩部車會合，宿一夜后脫離川藏線繼續揮師南行。一路翻山越嶺，4415，4659，4718，海拔高度直上得人心驚肉跳。車駛入亞丁國家自然保護區的兩道大門，在殘雪橫陳的盤山土路上，我們遠遠望見兩座雪山，一雍容一挺秀。兩山均以云霧為霓裳，朦朧在云濤洶涌、深淺幻化、偶現藍天的蒼穹下。

從亞丁村坐騾顛上山，落地已下午三時，山谷溫潤，松針銜珠，霧靄四起，變天了。伴隨著腦中缺氧的小聶緩緩而行，昨晚剛照面今天又幾乎坐在車里的深圳同行們，身著鮮艷的沖風衣，早已呼嘯而去消失在松柏的薄霧中。小聶頭疼乏力讓我先行。渺無人跡的高原森林，我選擇了右拐，鬼使神差還以為著名的沖古寺是幢類似藏人的土司家園，順時針繞了過去，在一處岔道口，看到了久違的卓瑪拉錯路牌。約摸50分鐘，我遭遇了汪在海拔4100m的小湖，湖邊絳紫色的灌木細枝后仿佛溶化了一池翡翠汁，藍中泛綠、綠里透藍地凝在山腳。盡管天色灰濛，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首次從影像之外面對如此明艷滋潤的湖水。綢緞般的湖面上依稀畫著迷霧后粗黑的山巖，幾道積雪瀑布似爬下來。如果這是仙乃日雪山的話，二、三小時前在盤山公路上已望見她的雍容儀態，如今到了跟前，能仰望到了應該只是蓮座。

后來在書里看到，卓瑪拉措傳說中是觀音菩薩的一滴眼淚。除了該錯理所當然的袖珍和晶瑩剔透外，閱盡樊塵善惡、佛法無邊的觀音亦會黯然悲憫?抑或動了凡念，被這片遺世孤立的風景感染?后悔沒捧一掬凝碧，嘗嘗是咸還是甜。

天空織起雨簾，雨腳踩皺了湖面，周遭水光瀲滟，氤氳一片。是迷霧之上的仙乃日恐我多思下了送客令?踽踽離開的路上，雨簾變白變成了飄搖而下的鵝毛大雪，兩小時前蔥郁的原始森林此時雪壓樹冠，仿佛守候了一個世紀，讓人頓生隔世之感。雨霧風雪交加中，遠處滾來一陣沉悶的轟鳴，象是雪崩，該不是離開不久的仙乃日吧。

晚飯桌上，團隊中的五人堅心如磐，決定繼續尋幽訪勝，明日目標洛絨草場。海拔4000m以上的高原行走讓人怯步。落下高原回到家，翻看資料方知此乃香格里拉核心區域。舉世尋覓的“失落地平線”就這樣和留下的人輕擦而過。翌日清晨，我們擠上了一輛越野車，霞光里在昨天駐足的盤山公路上放眼眺望，群峰覆白，天幕蔚藍，成片的雪山宛若掛在藍天墨地間的一串白色佛珠。領隊小黑打開便攜電腦將昨天的照片和眼前的仙乃日比照，證實那轟鳴果然來自仙乃日雪山和與她連體的綠渡母角峰之間的一塊贅雪。

洛絨草場五六米寬的水泥路就著山勢、傍著貢嘎河穿過密林往前延伸，水晶般湛藍的天穹，酒精揩拭過一般，襯出成片銀山波涌的山脊，雪白背景勾勒出冷杉、云杉們墨綠色的挺拔輪廓。寬谷上一條或曲或直、時寬時窄的溪面變幻著四周明艷之色。河畔枯黃的牧草絨絨地擁向山腳，山邊叢叢簇簇杜鵑林的裸枝緊密在一起，絳紫色抹亮了清冽、空寂的河谷，牛馬羊們偶爾抬首覷一眼風景，復又逍遙自在吃嘴邊的草。驕陽籠罩下，線與面、粗與細、剛與柔、深與淺、冷與暖，所有矛盾體都有序組合，讓人時不時誤入銀裝素裹的畫中。

山谷拂過一股寒風，清洌中微甜，聞得到白雪的味道兒。烈日烤灼下的路面，在溯光下霧氣裊裊飄忽，聽得到樹上嗞嗞的融雪細音，殘雪擦著樹葉嗦嗦落下，爆著光的水珠碎在路邊松柏橘紅的枯針堆上。

并肩同行的一位上海人說這是三怙主護法神山，位列世界佛教圣地第十一位。他津津有味對我傳播書本知識。這里有三座雪山，品字形排列，昨天看到的仙乃日代表觀音，海拔6032m，現在能看到她的側面;中間這座叫央邁勇，代表文殊，海拔5958m;左邊這座是夏諾多吉，金剛手，高度和央邁勇一樣。銀山們在他的喋絮中和神仙們重疊了。

據歷史記載，公元747年佛教大師蓮花生把密宗下三續部本尊菩薩——觀音、文殊、金剛手賦予這三座雪山，并開光加封命名，統稱念青貢嘎日松貢布，藏語意為終年積雪不化的三座護法神山圣地。

藍天是雪域高原最后的獨家珍藏，它的純粹成就了雪山的萬種風情，有一刻，我抑制不住被融化，跨上天邊那朵祥云，作一回了無痕跡的消溶。仙乃日山體渾厚崢嶸，雍容沉穩，果然是端在蓮座上的菩薩;夏諾多吉山體巉崖峻峭，粗獷剛烈，象振翅欲飛的雄鷹。央邁勇是我久久凝望的雪山，靈秀中蘊挺拔是我的印象。兩側山體弧線飄逸拱向峰頂，顯出倜儻風流。白藍對比下，天藍得讓人心醉，幽邃無底，雪山的輪廓線后，再向上暈化開去，柔順如水，使央邁勇沐浴在一片神性的光芒中;灼目的陽光下，被冰雪包裹著的峰體似乎搽上了一層油，蠟質樣光滑，圓柔光斑在隆起部位熠熠生輝。我想那大概是冰川所在。

正午過后，云朵被熱浪如炙的太陽放牧出來，仿佛一團團白羊絨，把藍天揩試得愈加清遠澄明。有一刻我捕捉到峰頂邊一縷白色火焰般放射舒展的絲狀云，自以為好運撞上難逢的旗云，跪在洛絨草場的草甸上欲拍張豎畫面，側身凝神屏息，按下一連串快門后，翻坐于地，像條被拋上岸邊的魚，嘴巴大翕。

后來閱書得知，就在海拔4150m我險些暈過去的草場，1928年，美國植物學家、探險家約瑟夫#8226;洛克曾宿營過。走出去后，他向世界發話:再也不會有如此美麗的風光等著探險家和攝影家去發現了。這里像一個配得上神祗游賞的花園。五年后，英國作家希爾頓#8226;詹姆斯根據其所拍的照片，寫出了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這處遙遠東方的伊甸園，從此凝為永恒，讓世人神牽魄繞。

其實，在四川的西南角、云南的西北角、西藏的東南角，怒江、瀾滄江、金沙江三江并流剖切橫斷山脈的這片廣袤地域上，你一不小心就會撞上雪山、冰川、湖泊、溪澗、草甸、牛羊、藏居、寺廟、瑪尼堆、風馬旗任意組合在一起的圖畫。恰如歌曲里唱到:香巴拉并不遙遠，它就是我們我們的家鄉。

對于亞丁的孤陋寡聞是被人閑話的，棄摒塵念、全神感受這“神仙花園”則是始料未及的收獲。后來翻看著圖書資料，腦海中的翩翩浮想一次次猶如青藏線上羊八井的噴泉，紛至沓來的精美圖景一串串在眼前游蕩。

這種懵懵懂懂的撞入讓我此生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