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正與道歉中的新聞道德

在常態職業新聞活動中，新聞媒介的一些不當新聞報道、錯誤新聞報道，常常會對社會公眾造成道德傷害，特別是對相關的新聞報道對象主體或其他相關主體造成傷害。這樣的事實越來越多，而不是越來越少。一旦出現這種現象，新聞媒體和職業新聞工作者應該怎樣做，也是非常實際的道德選擇問題。但就當下現實來說，好多媒體只知道犯錯誤，不知道、也不愿意更正錯誤，對媒體的道德形象造成了嚴重影響，因此這個老問題需要新的思考和提醒。正當的做法恐怕是唯一的:對相關當事人或社會公眾做出真誠的道歉，其中最重要的方法或措施就是更正。當然，如果錯誤報道的錯誤程度已經超越道德界限、違反了法律，造成了對當事人的誹謗或傷害了當事人的隱私權、損毀了當事人的名譽等，那就不僅僅是道德問題了，還要承擔法律責任，甚至受到法律的懲罰。

一、更正是職責 道歉是美德

新聞媒介或是職業個體(主要是記者和編輯)，如果做了錯誤的報道，對公眾或當事人造成了傷害，除了要做必要的更正報道外，必要時還應該向公眾或當事人進行私下道歉(只針對當事人或者一定的當事群體)或公開道歉(既可能面對個人，也可能面對公眾)。這可以看做是對自己道德過失所做的彌補，是對當事人的一種道德補償。

在道德層面上，如何更正，新聞界已經形成慣例;如何道歉，則需要把握道歉的真意，知道道歉在做什么，應該做什么。研究道歉倫理的美國學者阿倫·拉扎爾說:“‘道歉’指的是雙方的互動，其中一方(即做錯事的一方)向另一方(即受到傷害的一方)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或造成的傷害，并向后者表達了自己的悔改之意或自責。這里的雙方既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大的群體，如家庭、企業、種族或國家。”①可見，“道歉不僅僅是認錯、自責。它是造成傷害的一方決心改變自己的行為的一種持續的承諾。它是解決沖突的一種特殊方式”，“它是一種需要雙方都有誠實、大度、謙卑、承諾和勇氣等態度的行為”②。但道歉能否成功，主要要看傷害者的表現，要看傷害者有無誠意，能否真正的認錯，能否誠懇的自責，能否對被傷害者做出適度的補償。

對于新聞媒體或者職業新聞人來說，與被新聞采訪行為或新聞報道所傷害的人或組織相比，往往處于強勢地位，可能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一些媒體或職業人常常對自己的錯誤報道不以為然，這就形成了錯上加錯的結果。作為職業新聞工作者要充分認識到，道歉是美德，更正是方法，兩者二位一體，乃是對過錯的一種彌補，是對他人(個人、組織、群體、公眾)的尊重，也是新聞活動中公正原則或公正觀念的內在要求。當然，媒介或記者，也有權利為有些引起公眾或當事人不快、不滿、誤解、誤會等的新聞行為、新聞報道進行必要的解釋和辯護，這同樣是對公眾或當事人的尊重，也是公正對待自身的一種方式。

世界上既沒有不出錯的行業，也沒有不出錯的人。新聞媒體及其從業者不可能在新聞報道中不犯錯誤。新聞職業作為一種與時間賽跑、與新事物打交道的職業，可以說是更容易犯錯誤的一個職業。新聞傳播的公開性、大眾化往往使新聞錯誤的影響巨大。大致相同的新聞錯誤，在當代這樣的知識社會、媒介化社會比以往任何其他時代造成的后果都要嚴重。但我們同時也應該知道，世界上沒有哪個行業、沒有哪種人比新聞行業、新聞人更有條件、更容易、更及時地公開糾正錯誤。因此，新聞傳播一旦出現錯誤，盡快更正錯誤就是新聞媒體及其從業者應盡的職責或義務。

二、更正與道歉的制度保障

如何才能及時、有效地更正錯誤，我們以為核心有兩個方面。

1.樹立主動更正觀念，自覺自愿更正所有錯誤

作為新聞傳播媒體及其從業人員，要充分認識更正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樹立主動更正觀念，自覺自愿更正所有錯誤。主動更正是媒體的一種良好品質和風度。不要等到相關當事人抗議、起訴等才想到更正。更正應該出于自覺自愿，而不是迫于社會輿論或其他方面的壓力(比如法院判決要求媒體進行更正)。一般來說，任何錯誤，一經發現，就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更正，這既有利于及時有效消除錯誤報道的可能影響，也有利于樹立媒體誠實的品格形象。具體說來，有以下幾點:

首先，新聞媒體及其從業人員要充分認識到，更正錯誤是媒體的責任和義務，更正錯誤也是進一步發現真實和保證實現真實的重要彌補措施。能否及時更正自己的錯誤，直接影響到媒體的公信力和影響力。美國一家報紙的主編早在80多年前就講過這樣的話:“如果一家報紙想要建立態度真誠的聲譽——不真誠它就會喪失所有影響力——它必須謹慎對待出現在欄目中的錯誤的更正問題。”③美國報紙主編協會在其1923年制定的新聞規約中寫道:“無論錯誤的根源是什么，報紙有責任，也有義務迅速、完全地修正自己犯下的嚴重的事實和評論錯誤。”④事實上，從客觀效果上看，及時、準確地更正錯誤，有利于維護新聞媒體的良好形象，有利于贏得收受者的進一步信賴。

其次，更正錯誤報道，不僅是維護相關當事人正當權利的補救措施⑤，也是維護受眾知情權得以真正實現的要求，更正錯誤有利于維護受眾的正當權益，有利于媒體更好地為社會、為公眾提供新聞信息服務。現實地看，如今的新聞傳播社會影響力巨大，社會影響面廣泛。不僅是正面影響大，負面影響也大。媒體的新聞報道一旦出現錯誤，就會直接對有關的當事人或集體機構造成損害。有些事關全局的新聞報道如果出現錯誤，可能造成全局性的誤導，對整個社會都有可能帶來負面效應，這樣的事件在現實中并不少見。錯誤報道引起的損害、后果有時是致命的，即使媒體作了及時的修正報道，仍然無法挽回。因此，每當媒體的報道出現錯誤，人們就會發生疑問，甚至強烈要求媒體迅速刊播更正報道。這既是知情權的需要，也是維護其他正當權益的必須。反過來說，對于新聞媒體而言，如果尋找種種借口，不愿意更正錯誤報道，不僅對當事人不公正，對新聞的收受者不公正，對整個社會也不公正，因為新聞媒體最自豪的一點就是宣稱自己是為整個社會利益服務的“公器”，這是媒體的道德目標。我們可以斷言，不愿修正報道錯誤的媒體，最終會因為傲慢和固執而自損形象甚至自毀前程。

再次，從原則上說，媒體要更正所有的報道錯誤。媒體在新聞報道中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五花八門的錯誤。錯誤有大有小，有嚴重的、一般的、輕微的。到底哪些錯誤能夠糾正、必須糾正，哪些錯誤無法糾正，沒有必要糾正，需要具體錯誤具體對待。但從原則上說，更正的對象，應該包括所有的錯誤。一切假新聞、失實新聞、錯誤報道必須更正，其他一些可能影響收受者準確理解新聞的錯誤也必須及時得到更正。對新聞媒體和從業者來說，要確立的觀念是:錯誤無大小，所有的錯誤都是錯誤，都必須修改、更正。

實事求是地講，新聞媒體是現實社會中的強勢機構或組織，新聞職業是各種社會職業中具有相對優勢的職業，遭到錯誤報道的個體、集體等往往是相對媒體的“弱勢”者，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與媒體抗衡。如果媒體正義，對錯誤的報道不加更正，一些遭遇錯誤報道的對象往往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只能忍氣吞聲，卻難以改變報道的結果。正是這種實際現象的存在，要求媒體必須建立更正答辯制度，把及時更正錯誤制度化、規范化，接受社會的監督，以確保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和正確性。

最后，對于所有個體的記者、編輯來說，應該正確看待所犯的錯誤，勇于修正新聞報道中的錯誤。盡管誰也不愿意犯錯誤，但記者也像其他人一樣，不是神，錯誤難免。錯誤常常讓人顏面掃地、尷尬丟臉，但卻必須面對。記者會犯錯誤，但重要的是要從錯誤中學到東西，吸取經驗教訓。不要因為犯了錯誤就垂頭喪氣、一蹶不振。一些記者、編輯一旦出了錯、受了批評，便在后繼的工作中縮手縮腳、謹小慎微，影響了新聞傳播的正常進行。梅爾文·門徹說:“不要為犯錯誤而提心吊膽;那會限制你的發揮空間。盡你所能去做。那就是所有人們對你的要求。”⑥但也不要因為可以更正，就以為出點錯誤無所謂。一家媒體或一個記者、編輯，天天出錯，天天都刊登出一大篇更正錯誤的稿件，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值得張揚的事情。更正必定是不得已的補救措施。不出錯才是理想境界。

2.建立有效的答辯更正制度，確保答辯更正的規范及時進行

毫無疑問，更正錯誤不能停留在觀念范圍內，不能停留在口頭上，必須落實在更正的規范上，落實在更正的行動上，這樣才能發揮更正的實際效果。“一套缺點提醒機制，甚至是罰款，可被成功運用。規定刊登更正啟事的嚴格政策有助于大家認清違反真實的嚴重性。”⑦其實，許多國家的新聞法明確規定，報道了虛假失實新聞的媒體必須按照一定的規范進行更正⑧。我們不可能在這里為所有的新聞機構制定具體的更正制度，但可以為如何制定這樣的制度提供一些原則性的設想和建議。

其一，新聞媒體應該成立專門的負責答辯更正事宜的組織機構⑨。現代新聞傳播屬于制度化、組織化、規模化的傳播，依賴嚴格的組織制度、人事制度、生產制度等實現新聞信息的采集、加工、制作和傳遞。答辯更正作為確保新聞真實傳播的重要補救環節和必要環節，也需要有組織制度和人事上的保證。答辯更正機構(或部門甚至是總編室中的一個專門工作小組)的責任就是處理各種答辯更正事宜，它是更正制度化的實體保證。

其二，確立基本的答辯更正原則。答辯更正是非常嚴肅的事情，答辯更正什么，怎樣答辯更正，需要遵循一定的原則，不能隨意而為。根據國內外既有的實際經驗，我們認為以下幾條基本原則是必須遵守的。

(1)公正原則。公正原則應該是建立更正制度的首要原則。“尊重報道對象答辯的權利、堅持有錯必糾也是堅持公正原則的一個重要方面。新聞媒介和新聞從業人員一旦發現報道有誤，應及時更正，主動履行法律上的義務。”⑩錯誤報道或含有錯誤報道直接的后果就是對報道對象產生了不公正的效應。公正原則的具體體現主要有這樣幾點:一是答辯更正的及時性。及時性最根本的要求就是盡快更正，以避免由于延時導致更正的實際上的無效性;二是答辯更正的平等性。平等是公正性最基本的內涵。答辯更正的平等性，主要是指新聞媒體在處理答辯更正問題時要對相關的當事人一視同仁，按照統一的原則、規定、措施辦理，按照統一的制度化的程序實施答辯或更正;三是答辯更正的對等性。答辯更正的對等性主要針對比較嚴重的錯誤報道或爭議比較大的報道而言。所謂對等性，是指答辯報道、更正報道與原發報道的對等性，主要有這樣幾點具體要求:報紙版面、廣播電視時段、網絡專欄頁面等的同一性，即原發的報道在哪個版面、哪個時段、哪個專欄刊播，答辯或更正報道也應該在同一版面或同一時、同一專欄段刊播;空間位置、時段、專欄等的同一性，即答辯更正報道應與原發報道出現在基本相同的版面空間位置或廣播電視網絡的相同時序位置;篇幅的同一性，即答辯更正報道與原發報道在稿件篇幅上大致相同。

(2)及時原則。新聞報道的基本原則之一是及時，與此相適應，實施答辯更正也應該遵循新聞傳播的規律，及時快速地進行，這樣的答辯更正才能叫做新聞性的答辯更正，才能起到相應新聞性的答辯更正的效應。新聞傳播是日日常新甚至是時時常新的傳播，如果不及時更正有關錯誤報道，留在人們大腦中的信息就有可能是錯誤的信息。如果不及時更正，就會對相關當事者造成更大的傷害。從傳播效果上看，及時更正是降低傷害、減少負面效應的唯一途徑。

(3)穩定原則。制度化的答辯更正必須是穩定的。穩定性主要體現在這樣幾個方面:一是刊播答辯、更正報道的時間周期是穩定的。在原則上盡快刊播答辯、更正報道的前提下，應該規定具體的答辯、更正報道時間限度。所有的答辯、更正報道必須在更正制度規定的時間限度內完成。二是刊播答辯、更正報道的方式是穩定的。比如，對答辯性稿件的處理，對嚴重失實報道的處理，原則上應該按照對等性的原則辦事;對一般性錯誤的更正，應該刊播于相對比較固定的版面位置或時段。三是對錯誤程度大致相同的報道，其更正報道方式也應該是大致相同的，這也可以看做是平等原則的一個側面。

(4)懲戒原則。實踐一再證明，賞罰分明是促使人類做好有關事務的有效手段。對于在新聞報道中犯錯誤的記者、編輯或其他工作人員，必須進行適度的懲戒。懲戒不能是一般的批評，而要制定具體的、可行的、可操作的措施。懲戒的前提是必須調查清楚錯誤的責任所在，錯誤的嚴重程度。懲戒是強化責任心的重要方法。

(5)致歉原則。刊播更正報道時，首先應該向相關的當事人即媒介的受眾表示道歉，以示媒體的歉意以及對廣大受眾的負責和忠誠。所有錯誤的報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導致的，不管錯誤的程度如何，都會對相關的當事人造成傷害，都會對受眾的知情權的實現造成一定的負面效應。因此，承擔直接責任的首先是媒體。媒體可以在更正錯誤時以恰當的方式說明造成錯誤的原因，但必須向受害者致歉，這是最基本的道義上的要求。“媒體由于不慎報道了假新聞，在知道真情后應立即做出更正，根據情節對直接責任人做出處理，并公布這一處理，同時向受眾道歉。” 媒體及其從業人員必須明白:盡管新聞源主體從道義上應該保證自己給媒體提供的信息是真實的、客觀的甚至是全面的，但“如公民作為新聞來源向媒介提供情況，若內容不實造成侵權(或不造成侵權——引者)，法律(或道義上——引者)更多的是追究新聞記者的和新聞媒介的責任，因為新聞記者的職業要求其對事實真偽做出判斷，而新聞媒介是消息的傳播者，理所應當承擔責任。” 對錯誤報道或有誤報道的更正，是媒體做出的更正，不是媒體代替他人做出的更正。做出更正報道就意味著媒體承認了錯誤，擔當了錯誤的責任。

其三，制定具體的答辯更正辦法(措施)。答辯更正最終要落實在具體的版面上，具體的播出時段中。如何刊播答辯和更正稿件，對于新聞媒體來說，除了遵守國家的法律法規之外，還要有媒體自身的統一規定和具體操作辦法。也就是說，上述的諸多原則要變成一些具體的、可行的、可操作的條文。答辯、更正作為一項制度，不僅要有必要的機構或部門設置、人員配備、工作機制，還要制定出規范的實施答辯、更正的工作條例。

作為社會公器的新聞傳媒，一旦建立起答辯更正制度，制定出答辯、更正的具體工作條例，就應該向社會公布，以接受受眾的監督。只有這樣，答辯、更正制度才能得到有效的實施，為新聞真實的實現、錯誤報道的減少、道德水平的提高發揮實際的作用。

注釋

①[美]阿倫·拉扎爾著，王紹祥譯:《道歉》，第2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②[美]阿倫·拉扎爾著，王紹祥譯:《道歉》，第312頁-31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③轉引自[美]利昂·納爾遜·弗林特著，蕭嚴譯:《報紙的良知——新聞事業的原則和問題案例講義》，第151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④轉引自[美]利昂·納爾遜·弗林特著，蕭嚴譯:《報紙的良知——新聞事業的原則和問題案例講義》，第365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⑤從法律上講，這種權利叫做“答辯權”或“要求更正權”。答辯權又稱“申辯權”、“反駁的權利”。是指被報道的當事人，認為受到不公正的報道或誹謗時，有要求更正或公開答辯的權利。參見陳絢:《新聞道德與法規——對媒介行為規范的思考》，第217頁，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當然，對于新聞媒體來說，更正的范圍要大于相關當事人提出的要求，因為有些新聞報道中的錯誤，只有媒體自己才能發現，不會有人提出更正要求

⑥[美]梅爾文·門徹著，展江主譯:《新聞報道與寫作》(原文第九版)，第41頁，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⑦[美]利昂·納爾遜·弗林特著，蕭嚴譯:《報紙的良知——新聞事業的原則和問題案例講義》，第15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⑧比如，埃及的新聞法規定:“主編或責任編輯應當根據當事人的要求，更正其在報紙上提及的事實或已發表的申明。更正必須在接到三天以內，并且不超過三天，以和被更正的文章原來發表時相同的版面和字號，在最近的一期報紙上發表。”類似的規定還出現在其他一些國家的新聞法中。聯合國人道與文化委員會通過的《國際新聞自由公約草案》有三個公約，第二個公約就是《國際新聞錯誤更正權公約草案》，其中對什么情況下需要更正、如何更正、不更正如何處理，都有詳細規定。參閱蔣亞平 官健文 林榮強:《新聞失實論》(下冊)，第434頁～435頁，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6

⑨為了確保新聞的真實性、準確性，使報紙上的錯誤得到及時的更正。普利策領導的《紐約世界報》于1913年成立了一個“準確和公平競爭部”

⑩陳絢:《新聞道德與法規——對媒介行為規范的思考》，第217頁，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

(本文為作者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2009年度重大項目“新時期新聞觀念變革與新聞業發展關系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全國新聞學研究會常任理事、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