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榮,1946年出生于浙江鎮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教育部新聞學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位委員會主任,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研究中心研究員。曾獲得“有突出貢獻的專家學者”稱號,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在幾十年的新聞學研究中,李良榮提出的“新聞產生于事物的變動”、“新聞事業產生于資本主義商品經濟”、“新聞選擇四項標準”、“新聞工作三大基本規律”、“新聞媒介的雙重屬性”等富有開創性的理論主張,獲新聞界廣泛認可。
形神矯健睿智,風骨清奇可親。這是李良榮教授留給人們的初步印象。在訪談中,李教授始終語速平緩,微笑淡然,那些真情真性的感悟,那些真知灼見的道白,伴隨他手中不時點燃的香煙,猶如一股清泉緩緩流淌。
一、“感恩之心常給我帶來滿足感和歉疚感”
感恩,是李良榮回溯自己人生時最核心、最動情的詞語。“我是個農家子弟,我的整個小學教育都在農村,父親初小畢業,母親是個文盲,兄弟姐妹六個,家境很艱苦。在家境如此艱難的情況下,我能從一個農家子弟成長為大學教授,確實永存感恩之心。”
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接受傳統正規的教育走到今天,愛國心與責任心成為那個時代賦予他并伴隨他的最深烙印。“這種感恩是感覺到國家對我不薄,社會對我不薄,學校對我不薄,命運對我不薄。這種感恩之心帶給我的既有一種滿足感,又有一種歉疚感。我總感覺到自己做得不夠,對國家對社會,對曾經培養過我關心過我的人報答得不夠。”
感恩讓李良榮時刻保持平和心態,時刻擁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感:“我不妒忌任何比我有成就的人,我不妒忌任何比我有地位的人,我不妒忌任何比我有錢的人。我僅僅感覺到我的心態很平和,基本沒有當今社會所具有的那種焦慮感。這就是我的心態,是我的整個人生。”
真味無源,真水無香。李良榮對“真”字有獨特的理解與踐行。李良榮常說:“做學問也好,做什么也好,一個人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對人生的態度。”如果說感恩帶給了他滿足與平和,那么真實則成就了他周身的魅力。因為滿足所以平和,因為平和所以不逢迎,因為不逢迎所以說真話,因為說真話所以回報他的是透徹痛快的人生。
二、“在我所有的頭銜當中,我最看重教師頭銜”
李良榮曾先后榮獲復旦大學“我心中的好老師”與“我心中的好導師”稱號。這意味著他在學生心目中是有口皆碑的好教師。即便如此,李良榮當上教師的心路歷程并不平坦:“我當教師在某種程度上是被迫的,因為在我留校的時候覺得自己不太合適教書,比較適合當記者。”敏捷的思維判斷與倚馬可待的動筆能力讓曾經的李良榮對于記者這一職業的向往超過了教師,當然這其中還因為他頗為自謙的理論功底和不甚自信的普通話水平。然而就在這種情況下,他恰恰走上了教師崗位。“既然我當了老師,就必須尊重她的神圣性。當好老師永遠是第一位。這是立足之本,做人之本。”李良榮感慨。
“如果說我在某種程度上給了學生某種知識和研究問題的思路,那么學生也給了我青春,給了我生命的青春,給了我學術的青春。”李良榮對于學生的熱愛源自于他精神深處與學生平視的心態。他不愿意被理解為是在教導學生,而更愿意視作一種與學生的平等互換和交流。他感謝學生給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問題,感謝學生因求知的渴望而站在他的面前,感謝學生用不同的學科背景,用源源不斷的前沿信息和新鮮觀點帶給他的啟發和觸動。
談到擇才的標準,李良榮認為:“有事業心,有責任感,是兩個最起碼的標準,此外腦子比較靈敏是他選擇學生的重要指標”。對于成才的路徑,李良榮有深刻的經歷與體會:“許多人總是會說,李老師憑著他的聰明做學問。他們根本不明白我是非常艱苦的。在新聞學院待的時間最久的常常是我。節假日里,整個大樓就只我和門衛兩個人。我在這里默默地做我自己的學問。”正如馬克思所說:“在科學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艱險沿著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達到光輝的頂點。”為此,李良榮深刻感悟到,你讀了多少書,你就有多少功底。至于悟性、天才,就是畫龍點睛的那一筆。
在苦干與巧干之間,李良榮堅持讓學生以苦干打基礎,以巧干求升華。他欣賞悟性所能帶來的登頂的靈感,但更相信“一本書一本書地去讀,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去探索”是所有人成才的必經之路。
李良榮對自己有一個嚴格的規定:學生信任他,跟了他三年,他一定要讓學生有個質的飛躍。“我的學生如果在未來的歲月里不能超過我,是我當老師的失敗,是我沒有教好學生。如果我教出來的學生完全克隆我,或者跟我差不多,那社會怎么進步,那我當老師干什么?所以,在我所有的頭銜當中,我最看重教師頭銜。”
三、“我這個人的研究比較關注當前的東西”
李良榮的研究取向概括起來就是著眼當前社會,關注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他認為,新聞媒體為了適應現實的需求總在不斷地變化,而新聞學研究也理應針對具體問題,發揮一定的現實指導作用。這一點集中體現在2004年復旦大學出版社為其推出的自選集上。這部自選集涵蓋了李老師從1981年到2003年的研究精華,在從百余篇論文中遴選出來的32篇里,除了少數幾篇涉及新聞業務之外,其余都是針對中國新聞改革的研究,并且書名也定為《新聞改革的探索》。中國新聞改革的探索歷程中凝聚了李良榮無怨無悔的心力。
在新聞改革的宏大話題之下,李良榮當前最為關心的是傳媒的制度問題、傳媒的結構問題,以及傳媒的公共性問題。
關于制度問題,他談到:“我認為到了目前,中國新聞改革不在制度上突破的話,不會有出路。”他進一步強調,“一個基本的問題就是說,既需要黨對媒體的領導,堅持黨管媒體的原則,這個基礎在中國不能改變,同時又需要給媒體更多的自主權,讓它能夠成為市場的主體。也就是說不要把媒體弄得死死的,一舉一動都要聽命于上面。它沒有自主性了,也就不會有創造性。”李良榮多次談到對媒體缺乏自主性與創造性的擔憂,認為一旦那樣,媒體就淪為單純的工具,而媒體人也將成為不折不扣的工匠。這是很可悲的事。因此,在媒體如何實現國家一元要求與社會多元訴求的平衡上,他一直在思考制度上的探索空間。
關于結構問題,李良榮對當前我國傳媒格局太小、太散、太濫表示擔憂。他認為,即便成立了各種規模的傳媒集團,當前以行政區域劃分的占山為王、各地稱霸的現象,依舊使國家傳媒發展的整體格局表現出碎片化的遺憾。這個問題同樣值得關注與探討。
而談到關于媒體公共性的問題時,李良榮則頓然充滿了反思:“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提出了傳媒業的雙重屬性問題。使得媒體產業發展可以得到一種理論支撐,可以理直氣壯走向市場。當時我用雙重屬性的辦法,是想讓傳媒既堅持黨的領導,同時能夠通過企業化的辦法走向市場。但這種商品性其實又丟掉了一個更基本的屬性,那就是媒體的公共性。”李良榮坦言:“從某種程度上講,我現在是自己在糾正自己探討上的失誤。現在的很多媒體完全市場化了,不斷地削弱公共性,不斷地侵犯公眾的公共利益。也就是說,媒體沒有公共性,媒體沒有責任心。它只對國家負責,只對自己負責,而不對我們公眾負責。”為此,到了新世紀以后,李良榮不斷地寫文章強調公共利益才是媒體的立足之本,并一再呼吁抑制媒體的商品性、商業操作等問題。
四、“我不認為我是最后一位理想主義者”
曾經有媒體將李良榮描述為“中國新聞學界最后一位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李良榮照單全收,而“最后一位”,他不以為然。“我不認為我是最后一位理想主義者。在我們這個學術圈里,有一批人還是很有追求的。沒有理想就不要搞學術”。
理想主義,絕不是李良榮佩戴在身上的光環,而恰是他成為學者最本真的風骨和學海生涯最深刻的動力。“沒有理想就不要搞學術”,這是李良榮反復強調的觀點。在他看來,任何學術研究都是為了探索一種理想實現的可能性,學術既是追求一種理想,還要提供一種實現這種理想的可行性方案。因為理論從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理想。
在今天的學術圈,為稻粱謀而奔命,為五斗米而折腰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不少人在現實的壓力面前早已不熟悉何謂學術研究的快感,這或許正是因為對理想的忘卻。李良榮說:“因為有理想的支撐,我就會感覺到,每寫好一篇文章就能寫出自己的思想來,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我做學問不會像有些人那樣很痛苦,寫文章對我來說一氣呵成,非常痛快。”
他常勸誡青年研究者:千萬不要把做學問當做一種苦差事,如果你把它當做一種苦差事,那這個學問一定做不好。
五、“沒有批判精神就不能夠稱作為知識分子”
李良榮曾經用江湖知識分子、廣場知識分子和廟堂知識分子來形象地區分知識分子的類型。在被問及自己所屬何者的時候,他笑稱,“我既不屬于江湖,也不屬于廣場,我大概屬于這三者之間的混合吧。像我這樣的,既關心時事,可以說有些廣場知識分子的味道。我又愿意埋頭做自己的學問,那么有點江湖知識分子的味道。同時,我又想為國家出謀劃策,又有點廟堂知識分子的味道。所以我應該算是一個混合型的知識分子。”
其實,在李良榮的心中,無論是哪一類的知識分子,他們都有著對歷史的使命感,對社會的責任感,以及對公眾的人文關懷。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社會責任與人文關懷應該表現在對現實問題的關注上,并且這種關注一定是帶有批判意味的。
“沒有批判精神就不能夠稱作為知識分子”,對于這一點,李良榮的態度十分鮮明。“這里的批判一定不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指責、一種抱怨、一種牢騷,那不是一種嚴肅的批判。批判是能夠敏銳的感覺到并且勇于指出現實當中需要解決的問題,這才是真正的批判精神。”
與理想主義的李良榮相輔相成的是,批判氣質的他更顯得對于理想的信仰與尊重。他說,社會與國家的任何進步都是因為我們心懷理想,從而不滿足于現狀,從而思考,從而批判。“總是有現實問題需要你去解決,只有解決這樣的現實問題國家才能夠進步。如果你覺得樣樣都好了,也就是說實現了你的理想,那你又怎么進步?”
在日常的教學與導學中,李良榮不時提醒和鼓勵學生要有敏銳的問題意識和積極的批判精神,并且告誡學生,知識分子的批判不等同于老百姓的牢騷。“老百姓可以發牢騷,當學者的不應該發牢騷。當學者的應該從老百姓的牢騷當中去獲取敏感,知道老百姓對這個不滿,所以我要去解決這個問題。如果知識分子也是牢騷滿腹,那就是混同一般的人,那你不配當學者。所以批判一定是建設性的批判,沒有理想的批判就是毀滅性的批判,就是一種破壞。”
六、“人貴有自知之明”
從1982年留校任教至今,李良榮在復旦新聞學院已經工作了28個春秋。他和復旦的一批教授關系很好,歷史學、文學、哲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的都有。上世紀80年代初,復旦大學黨委書記找了一批年輕的人文與社會學科方面的學者,組建了當代中國社會與文化研究中心。身為其中之一的李良榮就幸運地認識了這批人。在和他們的交往中,他學到了很多其他學科的知識。
為此,李良榮一直強調新聞學研究要多借鑒其他學科的營養,主張“功夫在詩外”的蹊徑。這一點也應該與他早年從中獲益良多不無關系。開闊的學科視野是打開研究思路的前提,而貼近現實生活的姿態也是做出好學問的關鍵。豐富的人生經歷給了李良榮對黨政機關運作與企業運行流程的充分了解。上世紀90年代后期頻繁往來于美國的生活也使得他對于西方社會有了自己的深刻洞察與全面思考。李良榮自信地說:“我就覺得我的視野比別人要開闊一點,不是死摳書本。”
不僅如此,李良榮與全國知名媒體的關系也非常好。很多社長、總編輯都愿意跟他互換意見,交流想法。在媒體老總求教于他的時候,他每每切中要害、直指鋒芒,令人嘆服。“我非常清楚這些媒體想要解決的問題,并且知道能用什么理論讓他們明白。”
人貴有自知,自知是因為內心的豐富與飽滿,是直面人生的大謙卑與正視自我的大自信,是云淡風輕,是不卑不亢,是不妄言不虛飾,是踏踏實實的行走于人間正道,是用得起無悔無愧來描述自己的人生。“我沒有文章是見風使舵的,只按照自己的目標,按照自己的理想在走。所以我寫的文章沒有什么是追悔莫及的東西。”李良榮坦蕩地說。
真金不需鍍,靜水自流深。古人以此來形容有真才實學的人用不著無謂的裝飾,來比喻內心淡定的人才能走得更遠。其實,這也是對李良榮的真實寫照:有知恩圖報的責任擔當,有循循善誘的師道風范,有信仰理想、勤謹務實的學術追求,也有酣暢淋漓、嬉笑怒罵的至情至性。
(作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新聞學博士生,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講師。封面攝影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