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歌鑒賞的聲畫造型思維

摘要：影視的本質是詩性的，而詩歌的本質又是影視的，我們的確可以在大量的詩歌意象組接里發現聲畫造型的影視思維形式。聲畫造型既是塑造影視多維空間視聽審美的重要手段，也是成就詩歌深邃意蘊之重要一法。其紛呈真實的可信聲畫同源，以及聲畫綢繆、形聲對列、音彤逆向交織、視聽推因知果等聲畫對位組合關系則表明詩歌透視出了詩人極致審美的“內心視覺與聽覺”。

關鍵詞：古典詩歌；鑒賞；影視思維；聲畫造型

引 言

中國古典詩歌突出的審美特征就包括所謂寫實主義側重模仿現形的“擬詩于畫”與理想主義強調表現自我“比詩于樂”。“詩歌”與“聲畫”不僅在“情”和“形”、動與靜、時間和空間、間接“想象”與直觀視昕等諸多方面具有相互借鑒、滲透、融通關系，并且因詩歌話語與視聽的異質同構從通感上開擴了詩歌的多元視角。拓展了詩歌的交響氣勢，含蘊了詩歌的連綿氣韻。倍增了多重的感官審美。因而運用影視聲畫造型思維來鑒賞詩歌，當然也能夠從詩歌技巧與審美期待視角領略其藝術魅力與價值之所在。

一、聲畫合一

影視中的聲畫合一，是指聲響與畫面同源(聲音從視像本身發出)，有同步聲(聲畫同步呈現并同時消失)與非同步聲(先聞聲然后出現發聲視像)兩種情況。聲畫合一既聞其聲、又見其形、更想其情，因而具有事件、情緒的真實感與可信度。而這正是詩歌鑒賞所理想推崇的。

清·潘高《秦淮曉渡》云：“潮長波平岸、烏啼月滿街，一聲孤棹響、殘夢落清淮，”詩寫破曉早渡秦淮的懵懂覺醒況味。

首二句寫潮漲而江水盈岸、殘月清暉流照，想早行人或許似睡非醒；尤其是三、四旬描繪驚醒殘夢、劃破晨曦寧靜之孤棹聲響。極具形象感的聲畫合一中隱隱露出迷茫空濛的婉曲凄清。日復一日的一天真的又不得不開始了。

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是為清人方扶南譽為“摹寫聲音之至文”的唐代著名賞樂詩。該詩開篇即以“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湘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詩句在鏡頭推移中緩緩展示了一幅清秋美女彈琴圖，不僅以構造精良之箜篌來暗示演奏技藝之高超、格詞之凌云，而且從接受者著筆細節想象箜篌聲讓空山浮云住足聆聽，令善于鼓瑟之湘娥、素女淚眼愁懷、憂情不止。妙就妙在第四句一語三答的特寫鏡頭：原來是“李憑中國彈箜篌”。先聲后琴的寫法，蘊含著門中露翠鈿、先聲欲奪人的形象藝術張力，很能夠觸引接受者“睹影知桿”、聞聲見人的藝術審美聯覺。

二、聲畫對位

1928年，愛森斯坦、普多夫金與亞歷山大洛夫三人在其《有聲電影聲明》中主張：“只有將音響作為一段蒙太奇的對位去使用時。音響才能使我們有可能去發展并改造蒙太奇。”這是聲畫對位意義之初呈。薛凌先生則簡明認為，聲畫對位“是指畫面和聲音具有獨立性，同時又彼此和諧，成為統一的整體。為劇情服務。”一般而論，聲畫對位中的聲音與畫面既相互聯系又彼此獨立：或詮釋思想、烘托氣氛、強化情感。或打破時空界限、交錯今昔，或形成強烈反差、悲喜互襯，或聲畫逆向發展、隱喻象征：從而共同醞釀全新寓意、產生獨特的審美境界、給予觀眾強烈的震撼。因而聲面對位應該具備四個基本要素：其一、聲音與畫面不能出自同一物象：其二、雖然聲音與畫面可能不同時空，但必須在影視中暫時共時空對列；其三、聲音與畫面各自獨立發展，相互不為附庸：其四、聲音與畫面雖然必須表達不同內容，但二者一定要相互交織碰撞從而產生新意。我們來看看詩歌中的聲畫是怎樣對位的。

1、聲畫綢繆、強化烘托釀新境

王維《過香積寺》頷、頸聯謂：“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詩中描繪：眼見古木參天、日色微寒、人跡杳無，耳聞斷續鐘聲、泉咽奇石、青松冷顫，深山之恬淡寂靜、神秘幽邃可以質感。尤其要，耳聞目睹所佳構寄寓、激情向往的歸隱情懷由此漸露禪機。真的是：“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劉方平《月夜》詩云：“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以詩畫分立的角度審視亦不乏新意。

該詩首句以月色明暗映照人家庭院襯托月夜之靜謐；次句靜寂視覺由地向天、照應時辰“更深”、暗示時間的默默流逝：三四句虛實異置因果、含混人物：蟲聲透窗而新鳴大抵因夜半散發的早春氣息所致，而詩人則于月夜聞蟲聲而驚喜春意的不期而至。在疏星橫斜、月色若隱、詩人臨窗若現的朦朧畫面里，夜半“蟲聲”顯然從聽覺上烘托了畫面，起到了傳遞春天信息的使者作用。也讓詩人仿佛在一剎那間感到窗色已添新綠。在這里，萬物復蘇、春回大地的美好聯想，春天給予生命的欣悅快慰。都全然綰結于月夜微寒之時稀疏蟲聲的低吟淺唱之中。

2、形聲對列、平行發展愈喜悲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是李白《子夜吳歌》秋歌的前兩句。“《子夜吳歌》”乃是思念征夫之詩，先景后情的手法使思念征人之心蕩氣回腸。月色靜空流銀惹人相思、女子懷人不已搗衣寄情，愈發倍添月色撩撥的離愁別緒；廣袤長安只見一片月、千家萬戶唯出搗衣聲，正是詩人極度專注沉思的深情共鳴，無盡的纏綿感慨因聲畫對位而縷縷生發。

李白《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作于遇赦東歸途中。

該詩雖然化用酈道元《水經注》對三峽的一段精彩描述：“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有時朝發白帝，暮至江陵。其間一千二百余里，雖乘奔御風，不為疾也，……常有高猿長嘯，……空谷傳響。”

但創新處就在于猿聲與輕舟對位生發的輕快寓意：猿聲啼叫，過耳不逝，可見時間之短；舟過重山，目不暇接，可見速度之快。詩人忽聞赦書、驚喜交加，借東流之水狂奔而下、一瀉千里，其柳暗花明、輕快舒暢興奮的極度激情喜悅與心神快意由此必然想見。

3、逆向交織、音形碰撞見隱喻

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詩云：“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詩寫一個深秋夜晚，詩人在寂寥寄宿中懷念遠方的朋友。首句寫寄宿地庭院駱氏亭的清幽寂寥雅潔，暗喻遠塵世之喧囂：次句遙想與友人迢迢相隔，相思情緣只能如游絲悠然飄零致意：三句回眸眼前秋色迷蒙、飛霜晚凝。愈添耿耿不寐之念念愁情：末句聲畫對位點題：枯荷掩映畫面與雨聲滴答音響本無必然關聯，組接在一起。卻派生出凄清爽脫、聊以慰藉的連綿意味——徹夜不眠的孤寂無邊思念都寄寓于秋雨淅瀝敲打瑟瑟殘荷的錯落溫婉聲韻之中。

王籍《入若耶溪》詩：“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也因頸聯極有反差意味的聲畫對位而情調輩出。

首聯寫乘小船人溪游玩，閑適悠然、興致勃發；頷聯狀眺望遠山，陽光無心而逐流，若耶溪美麗風光無限；頸聯以動襯靜、以聲繪景，蘊涵出山林之幽靜，乃是千古傳誦的名句：尾聯見隱逸之景而知返，覺今是而昨非。該詩“文外獨絕”之美譽正有賴于動態之聲與靜態之景的反差映襯。蟬兒高鳴，始覺山林靜謐；鳥兒鳴唱，更顯人跡罕至。若耶溪的和諧幽靜謐、高遠深邃由此可知。

北朝樂府民歌《木蘭辭》中：“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

在這里，三個場景早晚、異地的時空交錯，聲音畫面的對位分立，非常形象地把木蘭對父母的綿綿思念與飛渡關山、奔赴戰場的情景交織映襯在一起，產生了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4、推因知果、視聽回環出新聲

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詩：“日暮蒼山遠，天寒自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為人們描畫出一幅旅客日暮投宿、山家風雪人歸的寒山夜宿圖。

山路漫漫、暮色蒼茫，孤寂旅人急于投宿安頓；遙見簡陋茅屋，驚喜之余不免生出淡淡寒意：旅人投宿之后卻因天寒地凍而夜晚不寐，忽聞犬吠之聲乍起，猜想當是陋屋主人披風戴雪、終于回家了。在這里。柴門犬吠是客觀耳聞之聲，風雪人歸卻是舉因知果的主觀想象之景，兩廂交織，環境之空寂荒涼、山居之蕭條孤獨、山人之辛苦勞頓，皆在寄宿客人驚喜、慨嘆、同情、憐憫等復雜多味的情感中漫漫生發開來。

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該詩如剝繭抽絲、層層漸露夢中與情人遼西相會的端倪，既引人入勝、又委婉曲折。

詩寫春光明媚之晨，枝頭黃鶯歡歌啼鳴，這是舒心的聽覺按摩：賴床少婦沉思入夢，可是慵懶的視覺審美?兩廂碰撞，誰料紅顏嗔怒趕跑了黃鶯。表層原委在于鳥兒啼鳴擾人一簾幽夢，而以聲畫對位審視。則婉曲蘊涵出了夢中美人的嗔怪擔憂之情、落寞孤寂之境、忠貞不移之志與繾綣難舍之心，也令讀者不由產生或許“無定河邊骨”、仍是“春閨夢里人”的縷縷焦慮與憐憫。

結 語

藝術鑒賞首先要通過感覺器官感知，并借助想象，“天籟之聲”盈盈在耳、萬物之形歷歷在目、蒼生之情耿耿于心。欣賞者才能夠從悅耳悅目的直觀審美愉快中漸次進入悅心悅意的審美體驗，進而通達悅志悅神的審美升華。詩歌聲畫造型就是詩歌文學形象融聽覺、視覺形象于冥冥想象之中，從而在觀念音畫直觀效果中綻放出樂而忘返的自由精神與主觀意志火花。

參考文獻：

[1]薛凌，電影藝術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