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月光

2002年深秋的一個周末，和夫剛老兄一起吃飯時。就驚訝于任懷強的談吐。覺得這個人是個至交的好朋友。我隨后翻開一本《詩歌報月刊》，一組《幾個城市的斷想》帶著他的回憶與重現。他的婉約與嫵媚，他的熱烈與霸氣，他的心疼與熱愛。點亮了我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溫暖的春天!我站在陽臺的窗前，面對著窗外正在落葉的梧桐樹，大聲地誦讀：當白雪覆蓋了原野姑且在雪的懷里醞釀生命把溫暖傳遞給麥苗和迎風招手的松柏把關懷送給丟棄了頭發的灌木或喬木甚至枯榮一歲的草芥把夢想一點點鋪開讓我們羞愧的心無處躲藏學習野兔早早遛起了彎喜鵲在電線上喳噎四起蛇卻睡得一塌糊涂蜂一樣抱成了一團信心慢慢找回自己的原點誰駕馭了千軍萬馬一夜間血洗了都城整個夜晚都是一種聲音整個城府都是一種顏色把膽戰心驚漸漸修飾為凄美

我看到了一個天南地北路上的詩人，被突然闖人的熱情所捕獲。他的感情被征服了。許多溫情的記憶在瞬間被喚醒和激活，心甘情愿地接受著一份美好的抽打。整首詩歌是舞蹈著行進的，注滿陽光的詩句如同美麗的陽光揮灑，這是欲罷不能的心疼與熱愛，更是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

我記住了詩人的名字：任懷強。想必在筆下寫著“像雪一樣飛翔”、這些婉約、美好的意象的詩人，一定是一個情感細膩、性格文靜的白面書生吧?然而初識任懷強，面前站著的卻是一個粗線條的山東漢子，身體壯實、面色黝黑，言談更是爽快簡潔，一派豪爽，還有一些靦腆。

在新泰遠古汶水下一個小村旁，詩人任懷強有著自己獨特的經驗。此后，每次相遇，我都像傾聽他的詩歌一樣傾聽著他的靦腆。他清楚自己的《我熱愛自己的幸福生活》，并像對待生活中一件例行的事情一樣，“拼盡全身的力氣來宣泄”，用樂觀、超然的心境去歌頌，“我熱愛土腥味的大蒜和土豆，我熱愛飄如流云的羊群和麥浪，我熱愛撒歡的小豬和奔跑的螞蟻”(《我熱愛自己的幸福生活》)。他就這樣從眾聲喧嘩一樣的執著里抽身而出，與靈魂對話，用生命擁抱詩歌，表達著對于生命的思考。“當我浮于塵土又歸于土地，我知道的幸福原來那么多”，這是身體與體味的一次對視，又何嘗不是對這個物質世界里人們共同面對的“感悟”的決絕或拯救。

細讀他如同娓娓道來一般的詩句，安靜細膩的語言里隱藏著驚心動魄的力量。詩是靈魂的聲音，而靈魂與肉體是不可分割的。詩人的靈魂正是居住在這樣一個不停地發出喧囂聲響的生命裝置里。這迫使他一次次屏住呼吸，聆聽這個世界里除了自身咳嗽之外的其他喧響。于是他的詩歌里產生了一種巨大的隱忍的生命力量，試圖不動聲色地抑制住那突如其來的一陣陣咳嗽，那嵌入肉體潛入靈魂的一陣陣生命痛感。于是他打開個人經歷過的煉鋼生活，擷取了“鋼鐵”這一巨大的意象植入他的詩歌，并與自身生命相觀照。

我們讀到了一塊具有飽滿意志的“俠客”：“如果我們一直頌揚，那只是一堆無聊的嘆息，甚至成為垃圾，無需詠頌，那與其他沒有什么差別”(《這就是春天》)；熔爐中火紅的執著成了詩人的紅顏知己，“我獨自等落紅如泥，然后掩埋”，(《九月，那朵月季花》)。在他的詩歌里，執著不是一個單向意義的詞語，而是糾結了多重生命感的意象組合。漂泊成為他居住的喧囂世界和生活狀態，成為他的人生境界和精神涅槃。

著名詩人、王夫剛掐準了任懷強詩歌之脈。“晚秋收完果實，便攜帶柴草/七八個汗滴灑落下，駐守一年的辛苦/鄉村不老的鄉村，挽起了麻花辮子，暮后染白青絲”正如王夫剛所言，任懷強詩歌中的漂泊，超越了其自身的物質意義，而是一種生命形成的過程，具有了更深層次的生命意義。這是一塊哲學意義的漂泊，一種涅槃的境界，是詩人骨子里面對生活的詰難而發出的錚錚作響的生命回聲，是用幽微的光芒來燭照靈魂的生命寫真。

任懷強的寫作是真誠的，他用飽滿的情感和靈動的知性，在詩歌里完成著獨特的哲意表達。他時而屏住呼吸，聆聽著漂泊在生命里的聲響：時而俯下身來，驚奇地發現著自然萬物所蘊藏的巨大奇跡。作為一個漂泊出身的詩人。對漂泊形成過程的參與使任懷強具有了洞悉生命過程和審視生命本質的能力，并使其擅長于不斷地內省。他常常注視著一枚紐扣出神，跟隨“科學家的克隆不過是雕蟲小技……而是一只淪落在塵埃中的紐扣，美麗的讓人傷懷”(《賣紐扣的街頭商人》)；他從一輛三輪車所蘊含的生命過程，發現了歲月的存在意義：“三輪車整個四季同城市慢慢走著，沒有隔開的血濃于水，城市人不過是高明一點的垃圾，被三輪車一車車運進城里”(《收廢品者》)。詩人的眼睛是劍，割開生活的表象，看到了事物被遮蔽著的更深層次的存在。其實。萬物都是有生命的，關鍵在于我們是否能夠發現，是否能夠去蔽而開顯。海德格爾在談論藝術的存在之思時說，“作品使大地成為大地”，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們正是通過自己獨特的審視而發現了大地的存在意義。海德格爾關于存在主義的哲學思考給了任懷強很大的啟發。詩歌早已存在于萬物之中，詩人的使命只是說出。任懷強就是在不停地說出，他不停地說出對生命的體驗和對這個生存世界的感知，說出他所開掘到的生命深度和抵達生命本質的獨到發現。

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獨立思考著的詩人。他一邊使出全身的力氣吶喊，一邊寫著一個震耳發饋的詞：漂泊。身體發出的聲響混雜著生活記憶的聲響，與外在世界的狂歡，在孫方杰的生活里同構為一片喧囂不息的空間。然而，我們看到，他的手。這雙撫觸過生活的手，這雙蘸著詩歌的手，卻能撥開喧囂的表象。以一種犀利、深入、執著的筆力和風骨，在塵世浮躁的喧嘩之下開掘出一條寧靜、抽象的河流，讓我們讀到了妙不可言的哲思之美。《時間像風磨一樣桎酷》：寂寞無聲多少年火燃燒以土地黑色的肉體投入到啪啪的火焰風在哪個方向呼嘯風從哪個方向呼嘯巨體都燃為熊熊火焰

任懷強正是站在這樣一條河流里，用審視的姿態不停地開……

山東大學文學院作家研究生班，詩合集《7印張》后，努力勤奮的任懷強兄弟，在詩歌方面所作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本來屬于藏在書內版權頁的標注，現在端莊地立在封面上。猶如他們自己，白天跟普通的研究生一起合堂上課，顯不出什么異樣，夜晚回到他們詩的想象和吟誦的天地，則以才情呈現光華。山大的天空，有他們星光般無法遮蔽的亮色。

他們中的多數人，尤其任懷強在來山大讀書之前就是我的朋友。十年前我和本書的選編者王夫剛曾在一家報社對桌共事，在那里以詩烤火，親如兄弟。有一幕想起來至今感到有趣，詩人格式和孫方杰來訪，大嗓門沖著編輯部喊道：請詩人起立!——呼啦啦，王夫剛、解泉聲、徐天寶、仲偉志，室內除了我幾乎都站了起來。如今，夫剛、泉聲、方杰、天寶的夫人常芳和在那個時候熟悉了名字的李林芳，都成了作家班的一員和這本詩集的作者，連同帥氣的戴長伸、溫婉的曹瑞欣，他們的詩安靜地分布在書頁間，讀來令人親切喜悅，隨后的任懷強同學的努力和執著，這實在是大家的緣分和校園的偏得。

十五年前，在我的老師孔范今教授的主持下，山大第一期作家班曾聚集了一批文學才俊，趙德發、雪松等成績斐然的作家、詩人在這里更上層樓。到了現在，作為目前唯一的研究生作家班，也是新銳濟濟，朝氣升騰。這本詩集中的大部分篇章都寫作于在校讀書期間。從任懷強的詩行里。會發現諸多往日較為稀少的學院心跡。他們的心跳參與了山大校園的律動，經由文學史視域歷練而來的根系和觸角，使他個人的神情、節奏與語感的向度更加清晰。任懷強靈動的音符，我們可以有序地變幻它的音長音高和調式。翻動起來，似素手彈撥豎琴，你的悟性有多高，詩神的奏鳴就會有多美。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曾有著名的《三葉集》和《九葉集》，前者是現代文學肇始時期宗白華、郭沫若和田漢三個青年那時候他們都是詩人)意氣風發的通信，后者則是現代文學即將結束時九位最具現代主義氣象的年輕詩人的詩歌合集。在那個豐富的時段，兩本書一頭一尾，就像現代文學的詩藝劇場的開幕詞和壓軸戲。《我們的心靈》誕生在新世紀之初，盡管很難再像前輩那樣為文學做出經天緯地之舉，可是至少對于他自己，對于薪火相傳的山大文學創作，對于絢爛中缺少素淡本色和悠遠之望的詩壇，還是一份值得留念于心的禮物。

從另一個方面講中國新詩最初的興盛時代，詩人們大都是聚集在校園里彼此同氣相求地用心吟唱。對于那時的詩人來說，無論你是教授還是學子，自由的青春的校園，都是詩情詩句的淵藪。近一百年來，校園的星影、樹下、水湄、橋邊，一直都有詩人來標示紀念，或駐足或飄過、或舉目或凝眉、或歡樂似蝶或憂郁如鐵。最迷人也最典雅的詩歌豐產階段是“新月”時代(而在我心目中校園詩人的最高峰乃是馮至，校園里發出的詩之歌延及“九葉”，依然可以視為這類流風遺韻的儼存)。前朝風騷，曾幾何時。尤其是“新月”輝潤中天之際，山東大學校園就是最美的月亮地——當然那時候的山大校園是在青島，“新月”的文人雅集，曾是那座海濱城市最生動的人文傳說。

隨著國運的影響，“載道”和“代言”的寫作逐漸遮蔽了“言志”與“個性”的創作，工具性的教化功能設定，使得詩歌很少作為個人心智情懷的獨特性表達而產生影響。及至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產業化大學成為新的發展時尚，雅興減退，詩情稀薄，不能不讓人產生“明月何時照我還”的喟嘆、懷念和巴望。

大部分詩人以分散的姿態、零散的句子，標示著小眾詩歌狀態的時代性。即便優異者。也多可用“大隱隱于市”的典故自況且自嘲，也有其中少數選擇重返校園。與今天大學并不發生過多體制性關聯，只選擇“人文”——“文學”——“詩”這樣的望月之路。他們彼此照拂互相取暖，頭腦清爽，心旌涌動，詩興難抑。

在首屆作家班之后的五位詩人王展、黃迪聲、高文、程建國、陳忠。五人詩風各有千秋，他們在今天這個詩情匱乏的時代做無功利的吟誦，以“神圣的羽毛”的質地，以“劃破音樂的氣流”的銳利，以“聽春天咬破窗戶”的敏感，以“越過山，便越過了歷史”的通達，以“身矗云端踏絕頂”的放曠，既立體地展現了詩心的魅力。也為這所有著優秀詩歌創作與研究根基的大學，傳承著詩歌的月光。可以這么說他們是彼此影響的，這是作家班傳承和底蘊。

可以肯定的說，“魯院的老師喜歡年輕的寫作力量，魯院其實是個很暖和的地方。”歡迎任懷強同學來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