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精神問題的憂患和思索

摘要：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的中國文壇上，張煒是一個始終關注著人們精神生態的作家。把張煒的作品放入生態文藝學的視野來蠢測，我們發現他的作品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強調人與其自身的和諧統一關系，推崇自然、健康、淳樸、正直、善良的精神價值的生態理念。

關鍵詞：精神生態：批判：建構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的中國文壇上，張煒是一個始終關注著人們精神生態的作家。在他的文學創作中，對大自然的詩意吟詠和對現代文明的生態批判是其核心主題，面對現實生活中的道德失范、理想破滅、信仰與生存的尖銳矛盾等精神問題，他從自然的角度出發拷問著、批判著現代文明的畸形發展對人類精神的異化問題。把張煒的作品放人生態文藝學的視野來蠡測，我們發現他的作品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強調人與其自身的和諧統一關系，推崇自然、健康、淳樸、正直、善良的精神價值的生態理念，這些理念首先體現在揭示和批判現代文明過分注重物質發展和科學技術所造成的人們心靈的“拜物化”、精神的“真空化”，存在的“疏離化”等方面；同時，在推崇純潔、質樸、崇高的精神和血性、剛強的個體人格以及重建文學烏托邦等方面體現出其建構一種美好、博大、富有人道精神和人類生命情懷的精神生態的愿望。

“在現代化進程中人的主體力量的張揚使人類對世界的改造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大工業生產、商品經濟、城市化使人生活在一個完全由主體創造的世界里，享受著繁榮、舒適和權利感。然而主體性的極度膨脹強化了人類中心主義意識。”現代文明的畸形發展已使現代性的本質發生了蛻變。在物質領域把人變成純粹的經濟動物，以攫取物質財富的多寡作為人感知幸福、自由的唯一尺度，把物質享受作為人的本質所在，在精神領域則造成了人的道德淪喪、人性泯滅以及精神的單調、空虛。而“現代生態學所持的是一種自然生態價值觀，它把自然的價值提升到與人類的發展同等重要的位置，反對物質主義無視甚至任意掠奪自然價值的態度，反對現代文明過分注重物質發展所造成的人性異化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張煒的小說就揭示了這種“現代性的本質的蛻變”，抨擊了現代文明的畸形發展所造成的人的欲望膨脹、道德淪喪、精神墮落。

他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人類在19世紀和20世紀所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追求物質的欲望不可遏制，一再地毀壞大地。更不可饒恕的是毀壞世道人心。”的確，如張煒所說，現代文明把人的欲望充分地煽動起來，使人與人、人與大自然處于敵對狀態。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經常可以發現人們對物質的無限貪求導致了人們情感的枯竭，心靈的“拜物化”以及在各種新觀念掩蓋下靈魂的墮落，生命在物質的豐盈下反而顯得焦慮異常。例如《九月寓言》中的禿腦工程師，《柏慧》中零三所和雜志社中的大部分人物，《外省書》中的史銘和史東賓父子等。張煒通過揭示他們身上的道德淪喪、心靈“物化”等精神病癥，揭露和抨擊了現代文明所造成的人們精神生態的蛻變，

在人與人的關系上，現代主體性否定人本身與其他人及事物的內在本質聯系，其結果是導致人、我的對立。現代文明的飛速發展不斷刺激人的各種消費性欲望，使人類理性的精神性的力量日益受到本能的物質欲望的排擠，從而改變了建立在自然經濟基礎上的人際關系，而競爭和與之相伴隨的潛在敵意已經滲透進所有的人類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變得脆弱、敏感和冷漠。人們不得不承受焦灼的壓力，盡管有著建立在契約關系基礎上的法制的調節，人類個體還是很難保持內心的和諧，個人不得不與他真正的自我相離異，直至疏遠人類原始的人性和本質。張煒筆下的都市世界在與農業社會的人際關系的對比中，揭示了中國當代都市生活中出現的“人與人的疏離”這種病態。

張煒曾說：“城市真像是前線，是掙扎之地。苦斗之地。是隨時都能遭遇什么的不測之地。人類的大多數恐懼都集中在城市里。”也正是這種恐懼扭曲著人性，使現代城市成為粗暴和野蠻的發源地。小說《能不憶蜀葵》中，畫家淳于陽立投身商海后很快發現：“每一個熟人舊友都在短時間內顯露了另一面，那是生計的現實、商業社會一份子的：而前不久他們還統統都是情感的、藝術的、夸張的和有趣的。個性的人隱匿了，現代城市流通領域的大烘干機把他們烤成了干枯的標本。”因此，逃離城市就成為張煒的精神選擇，“現在看，越是現代大都市越是不適宜于人的居住。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實際情形是，城市人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設法擺脫自己的城市。盡快逃離——全部逃離或部分逃離。”這種逃離乃是最堅決的拒絕。

張煒痛切地注視著一個古老的民族在物欲狂流的裹挾下變得浮躁凌厲，隨波逐流，痛切地注視著瑣屑、空洞的精神黑洞在人類靈魂上空的蔓延，于是從心底呼喚著精神的拯救。他說“現在正是最需要文學的時代。需要文學來拯救人，啟示人，告訴人們生存的意義和危機。他們在這個時代里的具體表現。無論如何，現在還是中國人最缺少信仰的時期之一，特別在幾十年里看是這樣。文學因此必須成為人民的，必須化為生命的追求。”“文學必須幫助人民尋找信仰。文學就是信仰。”。

于是在他的創作中張煒愈加推崇理想、信仰、純潔、血性、勇敢等這些精神品格，強調人類擺脫、超越動物性欲求的道德升華。《家族》中張煒筆下的理想人物都是以道德的高尚和精神的純潔為顯著的性格標記的。《柏慧》則以“思想隨筆”的方式闡揚了愛、善良、仁慈等具有公理和倫理意味的價值觀與人生信念。他曾反復強調說：“人的強大在于他們的純沽，人純潔才能高貴，人應該是高貴的。”“純潔”意味著精神的純粹性。意味著對社會異化形態的反抗。他以土地和大自然為本，以農民的純樸和知識分子的良知為寫作的本質。如他的一篇散文所言。是“融入野地”。“在當代作家中，把自己的血脈與土地、綠色生命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除了張煒，鮮有第二人。”從自然與生命的和諧關系中尋找生命有意義的存在形式是張煒九十年代文學創作的一種有意識的追求。《九月寓言》中的那片野地上，張煒把一種健康完美的人性放置在這片無沖突、無壓抑的精神家園，人性在這里獲得了極度自由的生長空間。這一切都來自于滋潤萬千生靈的泥土與野地，來自生命與自然融合為一的境界：勞動使人與土地以及周圍的生命融為一體，于是人也就化進了朦朧，化人了混沌。這樣一種生命的存在形態，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在”。即人與萬物尚未分離、融為一體的狀態，在“在”中。小村人體驗到的是一種寧靜、和諧、充滿詩意的“棲居”。這就是張煒所傾心守護的精神家園。

張煒的文學，在揭示現代文明所造成的人們精神生態的蛻變和批判被金錢和權力支配的世俗社會的同時，還力圖給祛魅之后的社會提供一種精神的向度，被他當作解決精神危機問題的理想出路。“雖然文學藝術不是穩定終極的精神家園，它只是審美化的人生本真意境，給人們提供瞬間的永恒意義。但是，在非思辨性的心靈體驗和超驗關懷上與宗教精神有相通之處，因此他們期望自己的文學可以為那些疲憊的心靈提供一塊暫棲的綠洲。”

自古以來，作家們往往通過建構烏托邦來表達自己的理想，舊的烏托邦主要建立在平等和民主的基礎上，在舊烏托邦里，人人均分財產。在民主的制度下。人人可以自由表達意志。而到了現代社會以后。在現代思想的燭照下，烏托邦更注重人類精神的自由解放、愛、美、同情、理解、自尊心、想象力，作家們用種種精神的元素培育著一個精神健全的烏托邦社會。因此。新的文學烏托邦更注重精神的質量，烏托邦成了人類寄寓精神的重要場所，只要精神不死，烏托邦情結就會存在。詹姆遜說：“在工業社會中，個人受到摧殘的表現就是欲望得不到滿足，個人內心的欲望永遠是被壓抑，受到摧殘，便普遍地存在著烏托邦式的沖動，烏托邦式的對整個世界的幻想改變。”顯然，詹姆遜在批判一切都被“物化”的現代主義的工業社會時，仍然認為現代主義的驅動力就是一種關于理想社會的烏托邦精神，他表達了對未來的樂觀主義的憧憬和重建。中國的當代文學在八十年代還沒有完成重建未來理想的工作，就被九十年代決堤涌來的市場經濟大潮沖刷得支離破碎了。于是一種形而下的欲望化敘事成為九十年代的文學主流，在這樣的敘事里，烏托邦幾乎沒有立錐之地。今天，以張煒為代表的部分作家已經意識到文學精神向度的重要性，在作品中努力提升敘述的精神品格，重建文學烏托邦。張煒《九月寓言》中的“野地”，《外省書》中故鄉的河灣，《能不憶蜀葵》中的蜀葵之地、喧廬之地。還有那《柏慧》中的葡萄園，無不是一個個精神的、信仰的“烏托邦”。

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曾經創造出“EUPSYCHIAN”一詞，音譯“尤賽琴”意即“好的靈魂”、“健康優美的心靈和精神”。來關注、研究現代人類的心靈健康。他和他的同伴們要做的。“是在西方高度發達的科技社會、商業社會、物質社會中，尋回失落已久的心靈美德。尋回人的天真、質樸、正直、善良，尋回人的自尊、自信、理想、信仰，尋回人的愛的能力、審美能力。尋回人的創造精神、獻身精神，尋回人和人之間的和諧、人和自然之間的平衡。‘EUPSYCHIAN’。可以看作是一件‘優美心靈’的再造工程。”

張煒所做的，也可以說是要在中國當下的商業社會、物質社會中，從他筆下的理想人物身上，“尋回失落已久的心靈美德。尋回人的天真、質樸、正直、善良。尋回人的自尊、自信、理想、信仰，尋回人的愛的能力、審美能力，尋回人的創造精神、獻身精神。尋回人和人之間的和諧、人和自然之間的平衡。”

“面對21世紀有人做出這樣的預言：新的世紀將是一個‘精神障礙癥大流行’的時代，文學藝術則不能不面對這樣一個可能出現的重大而又嚴峻的前景而做出自己的判斷。”面對現實生活中道德失范、理想破滅、信仰與生存的尖銳矛盾等精神問題。張煒以一個作家的良知，執著地在批判中堅守真、善、美統一的自由人生境界。張煒所做出的建構一種美好、博大、富有人道精神和人類生命情懷的精神生態、用自己的作品促進“人類精神與自然精神的協調一致”的種種努力，對失去獨立品性的當代文學和陷入生存困境的人類的自我救贖無疑都具有極大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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