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先秦時期,采桑女就活躍于文學作品中,她們浪漫多情,美麗動人。在桑林母體的影響下,被有意識的淡化了勞動意味,賦予了濃郁的艷情色彩。本文認為,晚唐時期,采桑女的形象發生了質的變化,她們消除了艷情色彩,重新回歸現實生活,成為普通的勞動婦女形象。
關鍵詞:晚唐;采桑女:質變:原因
晚唐時期,杜茍鶴、陸龜蒙、唐彥謙、王周、司馬扎等詩人創作了一批以采桑為題材的詩歌,這些作品中的采桑女形象與先秦、漢魏直至中唐作品中的采桑女形象有明顯差異,呈現出質的變化。
一、先秦至中唐文學作品中的采桑女形象特征
在這一漫長的歷史時期,采桑女成為許多文學作品中反復歌詠的主要對象之~。概括起來,大致有以下三種類型,
(一)浪漫多情型
這類采桑女,主要出現在詩經與南朝民歌之中,如《鄘風·桑中》寫一位采桑女與男子幽會:“云誰之思,美孟姜兮。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魏風·十畝之間》寫采桑女幽會之后的愉悅:“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魏風·汾沮如》寫采桑女在采桑時愛上了一位男子:“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君子,美如英。”;《小雅·隰桑》寫采桑女與“君子”幽約時的幸福快樂與癡情:“既見君子,其樂如何?”、“既見君子,云何不樂?”、“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這些詩歌,洋溢著桑林中特有的狂歡氣氛與原欲放縱的情懷。采桑女們在春天來臨之時,被喜歡的男子“期乎桑中,要乎上宮”——與意中人歡會于茂密的桑林之中,她們主動而誘人,多情又浪漫。南朝民歌《采桑度》中的采桑女,與她的心上人出歡于桑林。甚至耽誤了采桑養蠶:“春日采桑時,林下與歡俱。養蠶不滿百,那得羅繡襦?”。《采桑度》組詩中的采桑女美艷嫵媚,再現了《詩經》中男女在桑林間交游的浪漫。表現了采桑女熱烈而浪漫的情思。
(二)美麗貞節型
這類采桑女,主要出現在兩漢時期的文學作品之中。如:
著名的漢樂府《陌上桑》,既描述了羅敷超凡的美麗:“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悄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也表現了她嚴詞拒絕使君的調戲:“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劉向《列女傳》中。“秋胡潔婦”寫魯國人秋胡結婚五日,去陳囡為官,五年后回家。回家路上見路旁美婦采桑,下車贈金調戲,被斥而去。還家,見妻乃所逢桑婦,妻因而羞憤投河,刻畫了一位赴水殉義的烈婦形象:“陳國辯女”描述了陳國美麗的采桑女~辯女,巧借《詩經》中的“墓門有棘,斧以斬之”等詩句,義正詞嚴,諷刺調戲她的晉大夫解居甫,使對方“服而釋之”,贊揚了陳國辯女貞節守禮的品德。
托名宋玉的漢人作品《登徒子好色賦》中的眾采桑女。“華色含光。體美容冶”,雖然儀態萬方,含情脈脈,但仍保留著高唐神女若即若離、端莊自持的高雅形象:“揚詩守禮,終不過差。”
另外,六朝時期陸機的《日出東南隅行》、傅玄的《秋胡行》、顏延之的《秋胡詩》,唐代李白的《陌上桑》、劉希夷的《采桑》、常建的《陌上桑》等詩作中,也描述了這類采桑女。
這些采桑女有兩個明顯特征:容貌美麗,貞節守禮。兩漢時期,儒教成為社會的唯一正統思想。儒家所宣揚的“周禮”被奉為行為倫理規范的圭臬,所以,這一時期的采桑女雖依然美麗動人,但必須嚴格遵守社會道德規范,符合貞節的要求。
(三)幽怨相思型
這類采桑女,主要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作品之中。如:
宋子侯的《董嬌饒》:“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吾意竟此曲,此曲愁人腸。”描述了采桑女由落花感悟到青春易逝、盛顏難駐的憂傷。
曹植《美女篇》中出身高貴、容貌艷麗的采桑女,卻“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
蕭綱《奉和湘東王春日詩》中的采桑女,面對撩人的春景,卻因“新知不可聞”而“新落連珠淚,新點石榴裙”。
吳孜《春閨怨》中的采桑女因眼前的“柳枝皆嬲燕、桑葉復催蠶”而深感“孀居自不堪”,深刻表現了思婦內心情感的騷動不平和孤寂難當。
庾信《燕歌行》中的采桑女,在“桑葉紛紛落薊門”之際,思念戍邊的丈夫,竟發出了“蕩子空床難獨守”的嘆息和呼聲,表達了“良人從役,婦人怨曠”的主題。
戰亂和分裂成為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特征。戰爭使許多人流離失所和生離死別。因此,在文學作品中出現了許多怨女思婦的形象,采桑女只是這眾多怨女思婦中的一部分,她們同樣飽嘗戰亂之苦,思念遠別的親人、情人。其相思之苦、怨別之情,具有濃郁的悲涼情調。
初唐至中唐時期,詩人們繼承了傳統的寫法,采桑女的形象仍不外乎艷情、相思、傷春的特征。
總之,在先秦至中唐這一漫長的歷史時期,采桑女無論是浪漫多情型、美麗貞節型還是幽怨相思型,她們整體上有一共同特點:淡化勞動意味,凸顯艷情色彩。即描述這些采桑女的形象時,側重點不是勞動生產方面,而是側重艷情,從而表現傳統的桑林艷情主題。
二、晚唐詩歌中采桑女形象特征的質變
這一時期,文學作品中的采桑女不再美麗優雅、浪漫多情,而成為勤勞樸實、清貧悲苦的普通勞動婦女形象。這一質的變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外貌描寫的變化
晚唐之前,采桑女大都以美麗優雅的形象出現,如《陌上桑》中的秦羅敷、《列女傳》中的“秋胡潔婦”與“陳國辯女”、《登徒子好色賦》中的眾采桑女、司馬相如的《美人賦》、枚乘的《粱王菟圓賦》、曹植《美女篇》中的采桑女等。她們“美目揚玉澤,蛾眉象翠翰。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儀,婉媚巧笑言。”、“羅衣翳玉體,回目流采章。”、“奇葩逸麗,淑質艷光”。即使是盛唐與中唐時期的詩歌中,采桑女仍是美艷的:“美女渭橋東,春還事蠶作。玉顏艷名都”“紅臉耀明珠,絳唇含白玉”“美人金梯出,素手白提筐”。這些采桑女容貌美麗,用具精美,舉止優雅。但是,晚唐時期,對采桑女已不太注重對其外貌的描寫,即使個別作品有所涉及,也大多側重于表現其樸實的一面。如“吾聞桑下女……貧窗苦機杼”(于濆《里中女》)“侵晨采桑誰家女,手挽長條淚如雨”(唐彥謙《采桑女》)“養蠶先養桑。蠶老人亦衰”。(司馬扎《蠶女》)“一春常在樹,自覺身如鳥”(劉駕《桑婦》)“粉色全無饑色加,豈知人間有繁華”(杜茍鶴《蠶婦》)。這些采桑女長年忙于采桑養蠶,無心也沒有經濟條件打扮,因此,她們已沒有了以前作品中的美麗優雅,以貧寒、勞累、悲苦與過早衰老的形象出現,這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的采桑女形象。
(二)、情感的變化
晚唐之前的文學作品,大都抒發采桑女的艷情:包括浪漫的戀情、傷春幽怨之情與拒絕風流男子挑逗的貞節之情。但是,晚唐時期描寫采桑女的作品,主要抒發的是苛捐雜稅下的種種感受與痛苦。如:“妾家非豪門,官賦日相追。鳴梭夜達曉,猶恐不及時。”(司馬扎《蠶女》)、“年年道我蠶辛苦,底事渾身著苧麻”(杜茍鶴《蠶婦》)、“春風吹蠶細如蟻,桑芽才努青鴨嘴。愁聽門外催里胥,管家二月收新絲。”(唐彥謙《采桑女》)、“采桑知蠶饑,投梭惜夜遲”(王周《采桑女》)、“墻下采桑葉,春蠶半未老。城南路迢迢,今日起更早”(劉駕《桑婦》)。這些采桑女長年累月的采桑養蠶,卻只能“著苧麻”:通宵達旦的“鳴梭”,仍擔心不能及時上交官賦。
晚唐文學作品中,采桑女的形象發生了質的變化,她們消盡了以往的艷情色彩,不再是遠離生活、優雅含愁的美女,而是回歸現實之中,成為真正普通的勞動婦女,整日在桑間梭邊奔波勞碌,心思主要放在采桑養蠶上,唯恐“蠶饑”而交不上賦稅,美麗與傷春已成為這些忙碌的采桑女的奢望。
三、質變的原因
桑林作為一個神圣又世俗的空間,從最原始的桑生神話到祝禱祈雨,再到上古男女歡會的禮儀,經歷了由圣人俗的轉變。在古代文學中,“桑林”已經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被賦予艷情的社會內涵。因此,從《詩經》開始,采桑主題大致不外乎男女戀情、桑女傷春與桑女與風流男子邂逅這三個方面。這樣,就決定了出現于文學作品中的采桑女形象特征:美麗、優雅、艷情。但是,晚唐時期,采桑女一掃以前的神采與風韻,以辛勤勞作的普通勞動婦女形象出現。究其變化的原因,大致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創作傾向的變化
西周時期,桑林會男女的古俗,構成了后世采桑主題的文學母題。此后,桑林與桑女已深深儲存于文人集體無意識的心理結構之中,成為文學的原型,并在文學作品中升華為審美的意象。魏晉以降,文人創作艷情詩的風氣越來越濃。而采桑主題為文人吟唱艷情,歌頌婦德找到了恰當的表達方式,在此背景下,采桑女的形象被賦予了濃郁的艷情色彩。但是,唐代詩歌題材的進一步擴大,使詩人的目光不再過多的關注艷情,由傳統轉向了邊塞大漠與山水田園,他們在新的背景和審美情趣下揮灑自己的情懷,采桑女的艷情色彩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文人創作傾向的變化日漸衰微了。即使是抒寫艷情的作品,也由其它更多的意象所取代。
(二)社會原因
中晚唐時,為了應付浩大的財政支出,政府先后增加了許多新的稅目,所謂“科斂之名凡數百。廢者不削,重者不去。新舊仍積,不知其涯。”這種竭澤而漁式的征斂搜刮不僅不能從根本上扭轉財政困境,反而造成賦稅制度的進一步混亂,加重了百姓的負擔。當時州縣各自為政,巧立名目;貪官污吏因緣為奸,中飽私囊。豪強富戶百般規避,轉嫁負擔;貧弱百姓則旬輸月送,不得休息。在沉重的苛捐雜稅壓迫下。百姓生活異常艱難。采桑女作為勞動者的一部分,處境也更加艱難,已無暇也無心修飾打扮與傷春相思。
(三)詩人創作傾向的影響
在亂象叢生、下層百姓生活日益艱難的晚唐,聶夷中、杜茍鶴、皮日休、陸龜蒙等一部分詩人,或寄跡幕府,沉居下僚;或蹭蹬困厄,旅居轉徙;或淡薄物外,棲居山澤,但對民生疾苦卻能投一關注的目光。他們以“詩旨未能忘救物”的情懷,發揚中唐新樂府派的優良傳統,揭露階級矛盾,反映賦稅沉重等。因此,他們筆下的采桑女。多以勤苦、貧寒等形象出現。
綜上所述,從先秦至中唐時期,采桑女的形象一直受到桑林艷情主題的影響,被賦予了美艷、優雅與貞節等特征。晚唐時期。由于創作傾向的變化、苛捐雜稅的壓迫與詩人對現實生活的關注等,對采桑女的描寫發生了質的變化。了解這一顯著變化,深入探討質變的原因,對于分析晚唐時期采桑題材的文學作品。準確把握采桑女的形象特征,具有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1]張豈之:《中國歷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