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汪曾祺在許多小說里表現了下層人的生命韌性,也即“皮實”。皮實是蘊藉于其作品生命體內的精神能量,是其作品感人的內在精神性因素,也是對人生意蘊的品嘗與玩味,更是對有關人生諸問題的深入思考與鏗鏘回答。
關鍵詞:汪曾祺:皮實:人生意蘊
汪曾褀曾在散文《林斤瀾的矮凳橋》中說過:“能夠度過閑苦的、卑微的生活,這還不算;能于困苦卑微的生活中覺得快樂,在沒有意思的生活中覺出生活的意思,這才是‘皮實·。這才是生命的韌性。”汪老的小說創作正是這種“皮實”理念的倡導和實踐,他用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詮釋了“皮實”的人生意蘊。
汪曾棋的小說選擇日常生活、凡人小事做題材,內容充分生活化、現實化、日常化、凡俗化,反映生活深入細微,在藝術表現上特別注重細節的描繪,用綿密、逼真、細膩的細節編制生活之網,讀這樣的作品,恍如走進真實的生活氛圍,使人于布帛菽粟、柴米油鹽、衣食住行中品味人生。汪老筆下的人物不是什么“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更缺少“慷慨悲歌、英雄豪氣”。他寫的無非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人、普普通通的事,寫他們的喜怒哀樂、苦辣酸甜,于瑣碎、卑微的生活中發掘閃光的東西,拿出來,欣賞欣賞,品味品味。他決不以尊者的口氣向你宣講一通大道理。只是和和氣氣的,邀你與他一同小坐,并肩而談。一杯清茶、一支香煙。他講他的故事,平平淡淡地,你細細地品味,點點頭,一聲“是了”,他就天真得像小孩子似的歡欣鼓舞起來。汪曾祺就是這么一個以飛鴻足跡詮釋人生意蘊的人。
讀過汪曾祺小說的人不難發現,汪老的小說淺切通俗,近乎大白話,可每每閱畢,掩卷沉思,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便爭先恐后地跳到你面前。清晰異常。《雞鴨名家》中的余老五、陸長庚,仿佛就在哪兒見過這么兩位炕雞、放鴨的能手。《王全》中憨態可鞠、耿直豪爽的王全,好像正揮著那把“躍進鍬”往“躍進車”里裝土哩!時不時,回過頭。沖你傻笑幾聲,略帶神氣地說一句:“看看!”。還有《皮風三楦房子》中的高大頭。畫了臉。游了街,挨了批斗,還不忘回家偷著喝杯小酒,哼上幾句,沒事偷著樂唄!只覺得他的故事平平常常,你卻聽得有滋有味。汪曾褀說過,他的小說的結構特點是“隨便”。于隨便中慢慢道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汪老的小說總是一直吸引你讀下去,卻也永遠讀不完。你很難一眼看出其中的主題,看到的只是飄舞在空中的“風箏”,至于“腦線”卻模模糊糊。若隱若現。“傾向性不要特別地說出。”這就是汪曾褀小說的特點。他給自己留有余地,“犧牲了一些文字,贏得的是文體的峻潔。”急性子的人是找不到汪老小說的主題的,不過,“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于氣味里,我們品出了其中的味道:“皮實”——做人的“皮實”
汪曾棋是一個經歷新舊兩個社會的老人,體察過世間百態、人情冷暖,有過幸福歡樂的童年。也走過艱難困苦的歲月。他對生活,對人生總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盡管。人生總有幾許無奈,幾多不如人意。甚至讓人灰心喪氣。但他始終不放棄的是希望。他要給陷入泥沼的人一根救命的稻草,抓住它,你就有生還的可能。我們看到了這種希望,體味到一個作家帶給人類的溫暖,雖不是一團熊熊的烈火,然而,對于一個疲倦的旅人,偶爾發現路邊一點點黃暈的光。心中還是流過絲絲暖意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真正在作品中體現了人生與人生態度的一位作家。并不是說。汪曾棋要給予人們某種精神,他只是發現了某種東西,一種原本就潛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素質:頑強,無畏。《跑警報》寫的是日本人轟炸昆明,人們采用多種方式“跑警報”。一個姓馬的同學“早起看天,只要是萬里無云,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何等悠閑!還有的利用跑警報的機會談戀愛、洗頭、煮冰糖蓮子。這種“不在乎”讓人驚嘆、佩服之至。汪老欣賞國民的“不在乎”,他覺得這樣才叫活著,而且,“單單活著還不算數。還活出花朵叫世界看看,這就是‘皮實’的極致”。《歲寒三友》中的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可謂“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窮日子過過,“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炊”,好日子也過過。“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走過人生的大喜大悲、起起落落,他們哭,他們笑,他們怨,他們恨,然而,他們活著。于臘月三十,三人酒醉如意樓,盡管那是他們最失意的時候。他們三人的坎坷經歷,無非是人生無常的寫照,可他們沒有被命運壓倒。悲傷也罷。痛苦也罷,關鍵是他們頑頑強強地活過來了,這就是“皮實”。
《皮鳳三楦房子》中的高大頭,一個修鞋的平頭百姓,閑來無事愛吹吹牛,說說天南海北的奇聞軼事。把沒影兒的事說得跟真的一樣。正因為此。他在文革中栽了跟頭,成了“三開分子”。“剃頭、畫臉、游街、抄家、挨打、罰跪,應有盡有,不必細說”,可高大頭依舊是高大頭,“他卻以一種古已有之的態度對待之:逆來順受。批斗、游街。隨叫隨到。低頭的角度很低,時間很長。挨打挨踢,面無慍色。”他聰明機靈,識實務,知道“光棍不吃眼前虧。注意態度”,他關心“難友”,偷偷叫老婆燉肉,讓女兒摸黑給挨批斗的領居朱雪橋送去。還說:“吃吧!不吃好一點頂不住!”高大頭捱過了“文革”,他長了記性,不再胡縐。他老老實實干活。還想爭得自己應有的權利。為了解決住房困難,他向上級打報告。偏偏“不是冤家不聚頭”,“文革”期間整他的譚凌霄成了財政局長,還甩下一句話:“誰要是叫我不痛快,我就叫誰不痛快一輩子!”碰上個硬釘子,高大頭沒有絕望。他動了腦子,搞了點兒“策略”。他摸清譚凌霄私蓋住宅,就拿皮尺量了尺寸,一一記清楚,寫了份材料,寄給省報。幾番周折。省報曝了譚局長的光,上頭還撤了他的職。高大頭,一個沒有一官半職的無名小輩,居然告倒了大局長!這還不算完。高大頭愣是在原先九平方的地基上蓋起了新房,把建筑面積楦成了三十六平方。因此他得了個“皮鳳三”的綽號。可以說,高大頭的故事是一個人勇敢、樂觀面對生活的縮影。盡管環境惡劣,處處對他不利。可他沒有哀聲嘆氣,尋死上吊,他選擇了樂觀、堅強、柔韌。通過努力,他贏得了做人的尊嚴,活得瀟瀟灑灑,堂堂正正。這就是“皮實”的極致。
汪曾祺的小說總能給我們力量,于他那枯老干瘦的身軀里。我們感受到非凡的人格魅力。汪老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從小便對生活產生濃厚的興趣。“我從小喜歡到處走。東看看,西看看。放學回來,一路上有很多東西可肴。路過銀匠店。我走進去看老銀匠在模子上敲打半天,敲出一個用來釘在小孩的虎頭帽的小羅漢。路過畫匠店。我歪著腦袋看他們畫‘家神菩薩’或玻璃油畫福祿壽三星。路過竹廠,看竹匠把竹子一頭劈成幾岔。在火上烤彎,做成一張張草筢子……”汪曾棋用兒童的眼光發現了生活中的樂與美,他要謳歌它。贊頌它,但并不張揚。他說自己是“一個通俗抒情詩人”、“一個小品作家”,他的小說總是很平淡,卻耐人尋味。“他凝眸看世界。但把自己的深情掩藏著。不露聲色。他象一個坐在發紫發黑的小竹凳上看風景的人,雖然在他的心上流過很多東西。”這是他對何立偉的評價,可我覺得更像他的自畫像,而他說的“有些小說在最易使人動情的節骨眼上往往輕輕帶過。甚至寫得模模糊糊。使人得捉摸一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段評何立偉小說的話恰恰是他本人小說的最大特點。“無庸諱言,大家心照,所有的話全是為了說的人自己而說的,唱大鼓的走上來,‘學徒我今兒伺候諸位一段大西廂’,唱到得意處。得意的仍是他自己。聽唱的李大爹,王二爺也聽得頗為得意。他們得意的也是他們自己。”這大概就是最好的注解吧。
仔細想想,汪曾棋的確很少在小說中單刀直入地大談特談人生,他把感情寄托在人物身上,諸如余老五:陸長庚(《雞鴨名家》)、巧云(《大淖記事》)、高大頭(《皮鳳三楦房子》)、云致秋(《云致秋行狀》)、胡老二(《如意樓和得意樓》)等等。通過他們的生活經歷。抒發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大淖記事》中巧云被劉號長強奸后,“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她選擇活下去,與她心愛的十一子在一起。后來十一子被劉號長一伙打得剩下半條命,巧云硬把他接回家。用尿堿灌他。救活了。有個殘廢爹,再加上個暫時不能動彈的十一子,巧云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生活艱難。可想而知。可巧云不再乎,挑擔養一家三口。生活磨礪了巧云,她成熟了,“眼神顯得更深沉。更堅定了。她從一個姑娘變成一個很能干的小媳婦”,這樣的人生,能不是“皮實”的么?
《云致秋行狀》中的云致秋更是汪老傾心的人物。“云致秋是個樂天派。凡事看得開,生死榮辱都不太往心里去。”一生走南闖北,忙忙碌碌。學過戲、搭過班、掃過盲,當過領導。“文革”期間捱過整。最愛教戲,也會教。沒有什么豪言狀語,也做不出“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死了。便死了,但是,總有人想起他,說他“人不錯”,說他“會教戲,能說到點子上”,從外表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故事。甚至連情節都談不上。像一本流水帳。細想起來,人生不就是一本帳么?密密麻麻,瑣瑣碎碎。可精彩的是過程。于過程中認認真真,踏踏實實,轟轟烈烈,“活出花朵叫世界看看”。“這不正是‘皮實’的極致么?”
汪曾祺的小說寫出了生命的韌性,更道出了人生的真諦。他說:“人總要呆在一種什么東西里,沉溺其中。茍有所得,才能實證自己的存在,切實地掂出自己的價值”,人總要有點東西,活著才有意義。人總要把自己生命的精華都調動起來。傾力一搏,像干將、莫邪一樣,把自己煉進自己的劍里,這。才叫活著。”這就是汪曾祺老人留給我們的最大財富,讀他的小說,我們于平淡寧靜中去感受那份堅強與柔韌,在瑣碎卑微的生活里,我們找到了真與美,發現了自己渴望沉溺于其中的東西。確切地說,我們懂得了人生的“皮實”,努力做到“皮實”的極致。
從生活中走來,帶著生活本身的全部本真性、豐富性、復雜性。作品揭示了人與人生的種種奧秘,讓讀者從中透視了世態世相世情的本來面目,看清了人心人性的深層幽微,了解人情世故的種種隱曲和面目,因而體驗到一種看破人生底蘊的苦澀感、悵惘感、痛快感。正如馬振方先生所說的:“小說是表現人生的藝術。人物逼似生活中的真人、常人,必然產生特有的親切感、真實感和藝術美感。”從某種意義上講,汪曾祺的短篇小說不再是一般概念上的短篇小說,而是“一種思索方式,一種情感狀態,是人類智慧的一種模樣。”“皮實”便是蘊藉于其作品生命體內的精神能量,是其作品感人的內在精神性因素,也是對人生意蘊的品嘗與玩味,更是對有關人生諸問題的深入思考與鏗鏘回答。
參考文獻,
[1]《汪曾祺全集·散文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2][3]《小說筆談》選自《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9月版。
[4]《說短》選自《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9月版。
[5]《談風格》選自《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9月版。
[6]《舴艋舟》選自《汪曾祺文集·小說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9月版。
[7]《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選自《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9月版。
[8][9]《從哀愁到沉郁·何立偉小說集(小城無故事)序》選自《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9月版。
[10][14]《短篇小說的本質》選自《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9月版。
[11][12]《人之所以為人》選自《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9月版。
[13]馬振方:《小說藝術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