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聲

前 言

《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納第一篇以杰弗生鎮為背景的短篇小說，自1930年問世以來，一直被認為是其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人們從各個角度分析這篇文章：有人從其表現新舊南方價值觀沖突的角度分析，有人說它刻畫了一個不能享受正常人之間關系而逃避現實、精神失常的女人，有的還把它同推理小說、偵探小說、哥特式恐怖小說聯系起來，

按常規而言，文章的故事并不曲折，講的是孤苦伶仃的沒落貴族愛米麗小姐在被情人拋棄后。毒死情人，閉門隱居直到去世的故事。但是文章卻帶給讀者極大的震撼與反思，應該說除了歸功于福克納對南方社會的準確把握外。一個很大的原因在于作者采用的獨特視角和敘事方式，眾所周之。福克納在寫作技巧方面是一個大膽的嘗試者，為了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他潛心研究，作過許多大膽的嘗試。因此，本文擬對文章的獨特的視角和敘事順序進行分析，以發現文章的強烈震撼力是如何得以表現的。

一、獨特的視角

福克納的小說深受南方文學傳統——演說體散文影響，讀它的小說，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在聽人講述南方的傳奇故事，仿佛福克納本人在把聽到看到的故事如實地講述下來。文章視角很獨特，讀者始終通過杰弗生鎮人的思維和視線來了解愛米麗的，文章中一直使用“我們”這個稱謂，讓人感覺福克納就是“我們”——生活在杰弗生的人們中的一個，和他們一樣，窺視著愛米麗——這個最后的貴族的一舉一動。而讀者也很自然地加入了“我們”的行列，隨著文中“我們”的喜而喜。隨著“我們”的悲而悲，隨著“我們”的震驚而震驚。作者力圖使讀者與文中“我們”的行動和感受同步。這種同步性的感受讓讀者感覺似乎來到了古老的小鎮，身臨其境的感受到了故事本身。

小說采用了福克納慣用的意識流的寫作手法，整個行文的線索是人們知道愛米麗小姐去世的消息后，對過去有關她的往事的回憶，完全打亂了時間的順序，文章隨著思緒的延伸多角度地展示了愛米麗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鎮上的人們與愛米麗之間復雜的感情，讀者也隨之了解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看似毫不相干的情節，使情節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一開始，“至少有十年光景誰也沒有進去看看這棟房子了”(楊豈深譯，斯通貝克，1985：99)，鎮上的人們非常好奇，讀者呢，也當然很好奇。然后，文章自然地隨著鎮上人們的思緒，想到了(或者說來到了)愛米麗的房子，“只有愛米麗的房子巋然獨存。四周簇擁著棉花車和汽油泵”(斯通貝克，1985：99)，由此，讀者可以感受到愛米麗這個最后的貴族，堅持著原來的生活，竭力與新的價值觀抗爭，但在現實中顯得多么突兀，房子和愛米麗就都成了傳統的象征。接著，“我們”由房子這個傳統的象征聯想到，“愛米麗小姐在世時是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斯通貝克，1985：100)，隨后。讀者的思緒由“我們”引到了，10年前交稅一事，愛米麗的高傲打敗了代表新價值觀的鎮長和參議員們。然后，又由一句。“正如三十年前為了那股氣味的事戰勝他們的父輩一樣”(斯通貝克，1985：102)，想到了氣味的事件，然后又想到了愛米麗的戀愛，以及買毒藥、教彩繪課的事情，直到最后又回到那所至少有十年光景誰也沒有進去看看這棟房子，

作者不惜筆墨地描述了人們對愛米麗每一時期所作所為的評價，鎮民們對她懷有復雜的感情。他們尊敬她，敬畏她，遷就她，還可憐她。認為她“高貴。寧靜，無法逃避，無法接近，怪癖乖張”。(斯通貝克，1985：110)從交稅，氣味等事情上，可以看出，鎮上的人們對于愛米麗這個沒落貴族是很敬畏的，雖然愛米麗是“義務的象征”。人們還是容忍了她，因為鎮上的人們本身，也是處于新舊兩種價值觀矛盾之中。例如：在愛米麗愛上了菏默時，鎮上的人們是反對的，說“這是全鎮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壞榜樣”(斯通貝克，1985：108)并通知了愛米麗的親屬來勸她。然而，愛米麗本人難道就僅僅是傳統的化身么?她也處于兩種價值觀的矛盾之中，在她父親去世以前，她的婚姻是由她的父親控制的，“她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斯通貝克，1985：105)，她父親去世以后，她愛上了菏默·伯隆。一個與她原來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精明強干的北方計時工，并打算同他結婚，這表示，愛米麗還是渴望與現實社會接觸的。作為貴族，愛米麗也有許多福克納認可的高貴的品質：如堅守自己的人格，高傲，勇敢。前面大段描述的幾十年緊閉的房子，揭示了愛米麗后半生孤寂，雖生尤死的生活。在經過這些多方面、不同角度的敘述后，當大家不經意地發現愛米麗謀殺了菏默，并因此孤寂一生時，心中的滋味就不只是驚愕，更多的是可憐，嘆息甚至是憐愛。

二、獨特的敘事順序

福克納的小說創作上有一個特點是打破線性敘事順序(開端，發展，高潮，結局，人物行為的動機和矛盾沖突構成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打亂時間順序。把故事分解成許多片斷，從不同的角度敘述故事。這樣就迫使讀者參與思索，使讀者不自覺的也被卷了進來。(王長榮，1992：258)這篇文章就是如此，情節上，作者有意肢解了情節的連貫性，把故事切割成了很多部分，經常出現“斷路”，即：不連貫的情節，情節與情節之間出現空白。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散漫無章，故事的發展沒有一條符合邏輯的主線，只有一些情節素材的片斷，缺少內在的緊密聯系，仿佛作者有意地把一幅圖片切開，并故意把其中的一些情節去掉，留下空白，由讀者自己去拼湊。思索來成這幅美麗的拼圖一樣。小說批評家沃爾夫-伊瑟爾說過(王逢振等，1998：1082)：

“文本是作家有意識的活動的產物，它部分地左右讀者的反映，但總包含一些‘空白’或不確定的地方，由讀者積極參與來補充這些空白，因此，讀者的閱讀活動是一個包含期待、失望、驚訝、追溯重建的過程。而作家的意識活動，既通過文本來約束讀者，同時又使讀者創造性地擴充文本的內容。”

文章中先后描寫了。房子的突兀，交稅事件(大約lO年前)，氣味事件(大約40年前，愛米麗34歲左右)，愛米麗父親去世(愛米麗30出頭年紀)，與菏默的戀愛，買毒藥，愛米麗購買男用結婚用品，愛米麗教孩子們水彩畫(愛米麗40歲左右)，愛米麗的死(愛米麗74歲)，這些與荷默被謀殺這一中心事件都有聯系，但愛米麗如何謀殺荷默只字未提，留與讀者去想象。雖然謀殺的過程只字未提，但可以說整篇小說都是為這件事作鋪墊。而且前呼后應，天衣無縫。例如：愛米麗買藥時說：“我要你們店里最有效的毒藥。”(斯通貝克，1985：107)表現了愛米麗被荷默背叛后，為了永遠得到他寧愿毒死他的決心。第二章，愛米麗房子里臭氣難擋，人們午夜之后去撒石灰，突然燈亮了，“愛米麗小姐坐在那兒，燈在她身后，她那挺直的身軀一動不動好像一尊雕像。”當時荷默剛剛被毒死，愛米麗經歷了接二連三的打擊，一生的幸福全都失去，可以想象她當時徹夜難眠，精神麻木的狀況。第五章中描寫荷默尸體的一段：“那個尸體躺在那里，顯出一度是擁抱的姿態，但那比愛情更能持久、那戰勝了愛情的煎熬的永恒的長眠已經使他馴服了”(斯通貝克，1985：112)說明了愛米麗對荷默的愛，以及殺死他的原因：既然活著沒法馴服他，就毒死他，這樣就可以永遠把他留在她身邊了。最后一段是文章的點睛之筆：“后來我們才注意到旁邊那只枕頭上有人頭壓過的痕跡。我們當中有人從那上面拿起了什么東西，大家湊近一看——原來是一綹長長的鐵灰色的頭發。”(斯通貝克，1985：112)愛米麗的頭發，作者曾細致地描述過。它是在荷默死數年后，“變成胡椒鹽似的鐵灰色，以后就不再變了。(斯通貝克。1985：109)”到此。讀者的震驚不言而喻，仿佛看到了愛米麗孤寂一人，守著荷默的尸體，尋找精神的安慰，整個人都被扭曲了，已被傳統壓得失去了人性。

結 語

福克納對待自己的每一部作品都非常認真，他看待他的作品的有他自己的標準，那就是要自己讀來象讀福婁拜的《圣安東的誘惑》、讀《舊約》一樣有味，那樣的作品才夠格。(李文俊，1980：260)在一次訪談中，當被問道：“有人說，他們看不懂您的作品，看了兩三遍還是看不懂，您說該怎么辦呢?”福克納答道：“看四遍。”(李文俊，1980：270)。的確如此，福克納的作品不是很好讀懂，但好的作品如同優美的樂聲，只有細細品味，才能品出其中無盡的回聲。

參考文獻：

[1]王長榮：《現代美國小說史》，上海外語教學出版社，1992。

[2]斯通貝克選：《世界文學》編輯部，《福克納中短篇小說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

[3]王逢振等：《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大辭典》，譯林出版社，1998。

[4]李文俊：《福克納評論集》，中國社科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