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以來。舟楫在功能上,從實用走向奢侈。新聲昆腔與樓船畫舫,同為娛樂、消閑的產物。體現了明清文人獨特的審美趣味和生活方式。本文探討了舟楫作為文人藝術化生活方式、昆曲的演出場所、傳奇表現意象等方面的特點。
關鍵詞:江南;舟楫文化;昆曲
江南地區水域縱橫。“地形四達,水陸交通。浮江達淮。倚湖控海”,舟船是日常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得天獨厚的水鄉地理環境。不僅帶動了經濟繁榮,而且造就了作為娛樂文化的組成部分——舟楫文化的豐富和發展。
明中葉,新興的昆山腔“調用水磨,拍捱冷板”,“功深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其流麗悠遠的唱腔,在藝術格調上契合文人的審美習慣和審美趣味。聽歌唱曲,甚至蓄養聲伎,因此成為明清文人士大夫的享樂生活的一部分。而畫船載酒、聲色享樂,“春晝畫船相次泊,氍毹小部拂云和”口,則更是最高的生活享受了。袁宏道認為人生的“五快活”之一就是:“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知己數人,游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
一、舟上之戲:舟楫作為昆腔傳奇的觀演場所
從歷史上來看,畫船載歌游泛是君王、士大夫甚至平民百姓所樂此不疲的雅事。在畫舫上欣賞昆曲,是明清江南社會上層極其享受的風雅之事。畫舫往往裝飾燈燭。入夜時分,“燈船畢集,火龍蜿蜒,光耀天地,揚槌擊鼓,蹋頓波心。波光流翠,燈彩搖曳。遠遠望去“不啻今斗牛而觀列宿也。”一派一擲千金恣意享樂的盛景。在船上飲宴的同時聽歌度曲,“入夜羊燈照春,鳧壺勸客,行令猜枚,歡笑之聲達于兩岸,迨至酒闌人散,剩有一堤煙月而已。”
明代學者高濂和文震亨對舟船形制上的描述,則典型地代表了當時士大夫區別于其他階層的審美思想和趣味。對舟楫的要求既不同于帝王官府的豪華霸氣,也不同一商人富賈的豪奢鋪陳,體現了文人士大夫重視簡約精致、實用,忌諱俗奢,對趣和韻的追求。“用之祖遠餞近,以暢離情:用之登山臨水,以宣幽思;用之訪雪載月,以寫高韻:或芳辰綴賞,或靘女采蓮,或子夜清聲,或中流歌舞,皆人生適意之一端也。”
舟楫成為文人審美的物態觀照,是一種文化形式和生活方式。如水般纏綿悠遠的昆腔,尤其適合在舟船上緩緩展開。馮夢禎、祁彪佳等明清文人的日記中多次寫到在舟中觀看昆曲表演,如:“九月初九'水鄉無處登高,一嘆。初十。拜屠長卿。長卿先一日邀太…主上席,復演《曇花》。夜半散席,歸舟。”(明崇禎十五年十月十七日,在杭州)劉雪濤公祖見招,赴酌于湖舫,觀《紅梨花記》。”“(十月初五日,在蘇州)及舟,則李子木張宴待矣,舉酌,觀《一捧雪記》。”
船上同樣可以進行規模較大的群眾性的民俗觀演括動。如張岱在《陶庵夢憶》里多次談到在船上作樂的事。張家一次在樓船上用木排搭高臺演戲,城裡鄉下來看戲的大小船只有千余艘,場面十分宏大壯觀,颶風來了。大雨如注,樓船孤危,但這仍不能阻擋看戲人的興致,要看完才能散去。
昆曲的船上演出與在私家園林演出有著很多不同點。同樣是宴飲、唱曲、享樂的場所。舟楫與自然更加親近,而相比之下園林是第二自然。有更多的雕琢。放舟太湖。枕倚真山真水,與自然融為一體。正如陸萼庭所言:“舟中的戲更為精彩,舞臺調度和表演上有許多巧思,加上性格風趣的艄翁例須唱幾段當時流行的吳歌。愈發顯得山光水色,情景如畫。”從組織者和觀眾來說,私家園林中的昆曲欣賞對象主要是文人及其親朋,多是非營業性的,功能旨在娛己;而舟楫中的昆曲,觀眾更加廣泛,很多新興的商人階層成為組織者,更多的平民成為欣賞者,營業性演出也比較普遍。其功能除娛己之外。很大成程度上也有炫富和娛人的功能。
由于船艙空間有限,一般來說。在船上不適合演出整本戲,多適合演出折子戲,不適合較多動作的武戲,多適合以唱為主的文戲。由于多是宴飲中觀戲。折子戲中又以那些唱詞細膩、曲調婉轉的居多。文人在船上聽歌賞曲,體現了對昆唱的重視,這可以充分發揮昆山腔抑揚宛轉、悠邈纏綿的特點,細致地刻劃劇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狀態。適合文人的審美心理特點。“鬧處笙歌宜遠聽”,臨水聽曲,藉水擴音,從物理學角度,使音效更為婉轉動聽。正如《紅樓夢》中提到賈母等人在綴錦閣底下吃酒聽曲,“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
由于船戲受天氣等因素影響較大,遇到風雨,或戲船、船上觀眾過多,造成擁堵河道、混亂場面。或因戲不佳,岸上人擲磚拋物等情況,官府對此多次制定規章加以限制或禁止。順治年間已經出現設有宴席的戲館。至雍正年間,出現專業戲園。江南船戲于是就慢慢衰落下來。
二、戲中之舟:舟楫作為傳奇的意象和符號
明清傳奇作品中,以“舟”“船”等字題名的就有《彩舟記》、《釣魚船》、《繡春舫》、《畫舫記》、《竹葉舟》等。而折子戲則更多,如《荊釵記》的《男舟》《女舟》、《雷鋒塔》的《舟遇》,《漁家樂》的《藏舟》,《翡翠緣》的《殺舟》等。
1、摹寫兒女情長、鋪陳離情別緒
以舟子來寫情緣,成為兩情開始的地方。如《雷鋒塔》中,清明時分,許仙與白娘子在舟中互相心許。沈瑕的《紅蕖記》第十三出,青年男女在兩舟間大膽傳情,男女主角鄭德磷和楚云在風景如畫的洞庭湖漁船上隔窗相望,眉目傳情,并且互贈定情信物。水窗垂釣、紅綃題詩、勾惹釣鉤、回贈紅箋等情節設置令人耳目一新。正如呂天成評價《紅渠記》:“著意鑄熔,曲白工美。鄭德磷事固奇,無端巧合,結撰更異。”這一出舟戲,極富意境美。一彎新月下,“云影漢影。山影水影船影”,映襯著美人“竿影帶影,絲影手影香影”,恍若仙境,細膩地刻畫出兩人隔舟“眉語神暗迎”的繾綣心緒。
“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一葉扁舟承載了太多的悲歡離合,尤其適合鋪陳離情別緒。如《玉簪記》的秋江送別。水與舟,寄托著濃濃的相思,天各一方的惆悵。舟楫可以表現兒女情長,也同樣可以寫英雄豪氣。興亡之感,歷史的滄桑,更適合以舟子為媒介來表達。李玉《萬里圓》中,史可法乘舟長江。跟見得“山水猶存,輿圖非故”,盡被“劫火燒殘,罡風吹黑”。不禁長嘆:“望中原,慘迷離烽塵蔽天。回首斗牛邊。石頭城依稀旺氣。當年做不得小朝廷處堂雀燕。還須念舊江東開創山川,待旦枕戈眠。”“拼拆檻出師重建,博得個賈生流涕席須前。”通過舟子迤邐前行,特定的歷史時空隨著蒼涼悲憤的唱腔展現在觀劇者的眼前。
苦海無邊,一葉扁舟往往被賦予宗教、哲學的象征意味。《竹葉舟》中的《歸舟》,劇敘西晉石崇,家貧,以打漁為業,一日至佛寺,僧取竹葉為舟。之后嘗盡繁華,也歷經傾軋爭斗,在將戮市曹時,乘舟潛逃,其夢遂醒。“以竹葉舟為僧家妙用,譬之邯鄲之枕,入夢出夢,將石崇實跡皆作幻境。借舟為喻,示宦海風波之意也。”以竹葉扁舟作為攘攘凡塵之中的超脫之舟。有著很強的宗教形上意蘊。
2、在情節關目、結構上的作用
舟楫經常成為情節關目、情節推進的媒介。(漁家樂)的《藏舟》,劉蒜為躲避追殺,躲入漁家女鄔飛霞舟中。《紅梅記》中的《泛湖》,李慧娘在舫上,看到佇立斷橋的裴生,嘆曰“美哉,少年!”繼而惹來殺身之禍。在月黑風高、變化莫測的水面,船只又難免成為殺人越貨、謀財害命的場所。《羅衫合》中蘇云登進士,授蘭溪縣令,攜妻赴任。舟至黃天蕩,船戶徐能行劫。縛云投水中。掠其妻鄭氏還家。
巧合是戲尉藝術審美特征的重要手段,傳奇往往突出情節之奇,通過使用大量偶然性的因素,從而完成“生活戲劇化”。而船往往成為戲中的關鍵場景。舞臺上經常搬演的《荊釵記》中的《男舟》《女舟》,舟船成為親人相認、夫妻團圓的場所。《六十種曲》本《荊釵記》本無《女舟》一出情節。本出所演系演員敷衍而成,劇述設宴舟中,姑媳相見,夫妻重圓。這兩出舟中戲,故事曲折凝練、引人入勝,小小的舟子承載了一切悲歡,連接了過去和未來,個體的悲歡和社會歷史的沉重。
3、展現江南獨特地域文化
通過舟為媒介,可以展現江南地域特有的水鄉美景,賦予傳奇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如蘇州作家沈自晉的《望湖亭》中《泛景》,舟上只見蘇州洞庭山、太湖的春日美景如斯:“震澤連江控全吳,只見水面雙螺入畫圖。”“鏡里舟行景堪模,真個一片冰心冷玉壺。布帆無恙影兒孤,春波渺闊天邊路,縱葦萍虛拍掌呼。”
舟中戲往往與江南的吳歌交映成趣,富于清新的生活色彩。如《精忠記》第九的《臨湖》,劇中吳歌中描繪了漁家清貧但逍遙自在的生活:“到春來泊船在桃花洞口。綠柳橋邊;到夏來雞頭蓮子,兼白藕新鮮:到秋來香橙黃蟹。新酒菊花天;到冬來三冬景雪漫漫,上鋪被。下鋪氈。三杯濁酒。一枕高眠。”吳歌的運用。渲染了氣氛,調劑了戲曲中的冷熱場。江南作家筆下所呈現的江南風物民俗。蘊含著豐富、鮮明的江南地域文化信息,增強了戲劇的舞臺效果。體現昆曲藝術的民間性、本土性文化特征。
船戲表演的最大的特點是抒情性強、動作細膩,歌唱與舞蹈的身段結合得巧妙而諧和,載歌載舞、歌舞并作。這種以有形表無形、以簡馭繁、流動虛擬的特點,體現了昆曲作為傳統寫意藝術的美學精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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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明)呂天成:《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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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沈自晉集》,中華書局。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