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試圖透過《邊城》人性美的表達主旨、牧歌式的敘寫方式和悲劇感的深層意蘊三個方面聆聽沈從文來自上個世紀的心靈歌吟,在清幽袁虢的情致中與紛擾的現實拉開距離,探尋人性之美的終極理想。
關鍵詞:人性美;牧歌情調;悲劇意蘊
《邊城》是沈從文最負盛名的代表作,它寫的是“平凡的人物,平凡的夢。平凡的坎坷。可是卻表現了不平凡的美”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文壇上是一部風格別致的作品。作品所呈現出的古樸的人情人性之美、獨具的湘西地方色彩和濃郁的抒情氣氛以及蘊涵其中的令人嘆惋的悲劇感,共同構成了一曲清幽哀婉的歌吟,在歲月的長河中蕩漾。
一、《邊城)人性美的表達主旨
《邊城》是一首優美的抒情詩、一幅秀麗的風景畫。也是支撐沈從文所構筑的湘西世界的堅實柱石。李健吾曾這樣評價沈從文的《邊城》:“他所有的人物全可愛。仿佛有意,其實無意,他要讀者拋下各自的煩惱,走進他理想的世界:一個肝膽相見的真情實意的世界。”的確。“邊城”人身上無不體現著作者所眷戀的未曾被近代文明污染了的民族傳統美德,體現著作者所要追求的人性之美。
邊城里的老船夫年逾七十、飽經風霜,卻樂觀曠達、寬厚慈善。他撐船擺渡,無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幾十年如一日,忠于職守,真誠熱情。端午節日,他“明白一定有鄉下人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鄉”,就耐心地在船邊守候。“渡頭屬公家所有,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然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實在動情不過,就把這些錢買了煙草、茶葉,放在船上免費供應。“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老船夫五十年堅守船頭從不誤事的執著,執拗地把船錢退還乘客并要塞上一束茶峒特產上等煙草時所得到的陶醉,對小外孫女翠翠無微不至的體貼和充滿疼愛的嬌縱,處處可以看到邊地人民的古樸遺風。老船夫的生命,深深植根于湘西社會傳統道德的歷史土壤里,他的形象,就是這種道德的體現與象征。
翠翠是小說的主人公,是湘西世界的“愛”與“美”的化身。翠翠在茶峒的青山綠水中長大,大自然既賦予她清明如水晶的眸子,也養育了她清澈純凈的性格。她是自然之女,天真善良,溫柔恬靜,質樸純潔。翠翠自小善解人意,懂得體貼外祖父。時常幫著外祖父擺渡。每逢有牛羊群、新娘子的花轎過渡,便爭著作渡船夫;看到大貨船,便滿心稱奇,念念不忘。等到漸漸長大,她乖巧之余多了一些沉思,歡笑之外多了一些少女的的羞澀。翠翠與儺送之間的愛情使她的生命迸發出了最美的火花。翠翠愛上了儺送,這愛無關“渡船”、無關“碾坊”。在愛情里。她純粹地煩惱著、憂愁著、快樂著、幸福著。在儺送逃避現實遠離家鄉后,她默默地操著渡船等候著心上人的歸來。她坦然地接受命運中的陰差陽錯,勇敢地向往和守候著自己的幸福,翠翠的形象凝聚了中國勞動婦女的全部優點:美麗、溫柔、勤勞、善良、講義氣、重愛情。
小說中的船總和他的兒子等人也是可敬可愛的人物形象。船總順順在邊城茶峒威望很高,“這個大方灑脫的人”,“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他“明白出門人的甘苦”,對因“船只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退伍兵士、游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老船夫去世后。他要求收養可憐的翠翠住在他家里。他對兒子管教很嚴,他的兩個兒子一個豪放豁達,一個聰明挺拔。都“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并精于各行。小說中還有一個寬厚仁愛、心地善良的形象——楊兵馬,他是翠翠外祖父的好朋友。在老船夫去世后他怕翠翠因失去唯一的親人過度傷心,就義務料理老船夫的喪事,陪翠翠生活,為她唱歌說故事。這些生活在邊城小鎮的普通人。個個保存著邊地的古樸遺風和俠義精神。從老船夫的寬厚重義,到翠翠的善良忠貞,再到船總等人的俠肝義膽。無不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沈從文在《習作選集代序》中談到《邊城》的創作時說到:“我要表現的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桃源上七百里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市中的愚夫俗子,被一件事連在一起,個人應有的一份哀樂,為人類的‘愛’字作一個恰如其分的說明。”作者的創作意圖在小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沈從文從世俗生活和凡夫俗子中挖掘人性不變的美,這美如同人類的童年般純真。人性因愛而趨向神性,邊城展示的是人性皆真、善、美的永恒魅力。
二、《邊城》牧歌式的敘寫方式
與作者人性皆真、善、美的創作宗旨融為一體的,是《邊城》牧歌式的敘寫方式。在題材選擇上。沈從文喜歡用微笑來表現人類痛苦,他最擅長描寫的是本身就富有牧歌因素的愛情。沈從文非常重視創作主體情緒的投人,追求小說的抒情性。他認為“真正搞文學的人,都必須懂得‘五官并用’不是一句空話!”作家應“習慣于情緒體操”。所以,無論是敘事、寫景,還是描摹事物、刻畫人物。他都情不自禁地將自己濃得化不開的情緒滲透進去,這使他的作品帶上了鮮明的情緒色彩。但是,沈從文又反對情感泛濫,主張節制感情,“他不像魯迅那樣,把火熱的熱情包裹在冰一樣的冷靜里;也不像巴金,是爆發的傾瀉式的熱情洋溢。”他是讓感情“在娓娓而談里自然透出。平淡而遼遠,不烈卻撩人”。在情節的處理上。他淡化情節,喜歡以一種清淡的散文筆調抒寫自然與人的美。這一切使他的小說呈現出溫柔淡遠的牧歌情調。
《邊城》開篇便為讀者展示了湘西邊境一個名叫茶峒的小城的秀麗畫卷:離城不遠“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淡然的背景使人感覺一切都那么恬淡、寧靜。再看那小溪,“小溪流下去,繞山蛆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大河……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一條小溪,在沈從文的筆下竟也如此清新、悠然,并富有幾分野趣。再放眼邊城茶酮,處處融洽和諧,溫馨安寧。“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的人每個日子都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里過去……在這小城中生活的,各人自然也一定各在分定的一份日子里,懷了對于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水陸商務既不至于受戰爭停頓,也不至于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求生。”
茶峒的風俗人情也是《邊城》的一大亮點。沈從文巧妙地利用風俗習慣來鋪擺故事情節,走進《邊城》,你便進入到一個具有濃郁民族、地域特色的環境中,你一定會被湘西那濃郁的、原始古樸的民族風情深深打動。《邊城》中那千百年來家家戶戶I臨水一面的苗家吊腳樓;穿著節日盛裝,男女老少立于河邊。人山人海觀看一年一度的端午節龍舟競賽以及泅水能手們的追鴨捉鴨游戲:中秋月夜邊地青年男女的纏綿戀歌;新年佳節的獅子龍燈;正月十五之夜的炮仗煙火……生動地展現了《邊城》人健康、質樸的民風和人情,令人神往。
就在這纖塵未染、與世無爭、“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潔凈世界里,一曲健康純潔而又情絲纏綿的愛情牧歌悠然而出:老船公有樁心事,那就是為日漸長大的美麗可愛的翠翠找個好婆家。一次龍舟會上,翠翠邂逅了儺送。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翠翠成長中的煩惱和憂傷悄然而至。“……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即使看見不相干的事情“過渡人把煙桿在船邊剝剝地敲著煙灰”也會無來由地哭。天保自知“走馬路”無望。便托人捎話給老船公提親。翠翠因心中深藏著對儺送的愛慕之情,沒有回應天保。當天保發現儺送也在愛著翠翠時。就主動退讓。后來在外出聞灘途中不幸死于險灘惡浪之中。儺送暗中愛著翠翠,卻也沒有得到翠翠的理會(其實是翠翠含羞躲開了)。又因為失去手足的痛苦。悵然離開了家鄉。老船公忍受不住這沉重的打擊。在雷電暴雨襲擊的一個夜晚。悄然死去。翠翠接替了外祖父的事業,繼續撐船擺渡客人。她懷著對老人的哀悼和對儺送的掛念,帶著“軟軟的、酸酸的心”等著。等著……
在《邊城》中,沈從文用他那挾情裹意的神筆,處處宣泄著如詩如畫的情調,從而使作品處處籠罩著牧歌式的清晰而朦朧的浪漫詩情。
三、《邊城》悲劇感的深層意蘊
沈從文認為“城里人”不能真正體味他的作品,他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汪曾棋也說“《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的很深的悲劇感”。這種隱伏著的悲劇感構成了《邊城》的深層意蘊。是沈從文創作思想的體現。
沈從文創作《邊城》時,正置身于城市文化環境中,他發現在現代文明的城市之中,到處存在著“城市病”、“文明病”等種種人性病象。與當時的左翼文壇注目于社會歷史之“變”不同的是,沈從文找到了他獨有的反映人性之“常”的“湘西世界”。在那個世界中,自然界純凈秀美、沒有一絲濁氣,人是不帶任何社會階級紋印的自然化的人。然而,這是個被理想化了的“湘西世界”。沈從文從邊城那原始古樸的民風里找到了他渴望的人情人性的美的同時,對湘西人民因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一代又一代繼續著悲涼的人生有著一種憂患與痛惜。
女兒女婿為情而死的悲劇,在老船工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痛。他把自己人生全部的理想和希望寄托在與他相依為命的翠翠身上,他對翠翠關心備至,愛憐有加。他害怕翠翠走上那個可憐女兒的老路,但冥冥之中又感到翠翠正在走她母親的老路。內心常常充滿了憂傷和矛盾。他千方百計要為翠翠找一個能夠托付終身而翠翠心里也喜歡的人。然而,事情卻向著相反方向發展著,翠翠沒有回應天保,儺送也沒有給他明確的答復,他又遭到順順的冷遇。這個心地善良的老人心里所受的打擊是慘重的,傷及靈魂而又無處訴說,這個憂傷的老人在重重的打擊下死在了暴風雨之夜,帶著深深的孤獨、寂寞和憂愁。
翠翠戀愛了。但翠翠的愛情是那樣的朦朧和飄忽。她沒有得到心愛的人的明確表白,甚至連一個暗示也沒有。翠翠的愛情似乎只是一串夢,她只在夢中品嘗到愛情的甜蜜,在夢中希冀愛情的來臨。天保外出闖灘而死,儺送離家出走,外公為她的婚事也憂愁而死。翠翠本是愛情故事的中心,但她對圍繞著自己所發生的這一切卻渾然不知,當楊馬兵告訴她這一切時,她才如夢方醒。小說的結尾,翠翠凄涼地守候著渡船,孤獨地等待著心上人的歸來……
天保和儺送是船總的兒子,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兄弟倆都有情有義。是當地有名的好后生。但不幸的是。他們同時愛上了翠翠。天保個性豪爽、慷慨。又是撐船的好把式,人很勤快能干。他喜歡翠翠,但他不知道翠翠喜歡的是弟弟儺送,陰差陽錯,使他不知情地陷入了愛情的矛盾之中。他為了成全弟弟,選擇了孤獨而傷心地外出闖灘。最后死于意外。而儺送在哥哥遇難之后,覺得有愧于哥哥。也拋下翠翠孤獨地出走他鄉,不知漂泊到了何處。最后留給翠翠的是一個渺茫的希望:“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邊城》沒有像三十年代大多數作品那樣具有鮮明的社會批判性和指向性,而是通篇籠罩著陰差陽錯的神秘感與命運感。而正是在這種令人無奈的命運感中沈從文撕開了邊城人生和諧的另一面,讓我們領悟到一種只應由“天”負責的愛的缺憾。他要讓讀者“從作品中接觸到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發,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這個世界有它的悲哀,卻在困難中微笑。”這微笑是對生命或人生無比深刻的悲憫。沈從文對人生人性痛苦感悟后的憂傷內蘊令人警醒和反思,也使《邊城》有了深層而獨特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