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吳克敬對我的要求了,他讓我給他寫篇印象,我笑談對他能有什么好印象?話是這么說,但我是樂于寫他的。記得我常和他開玩笑,說他這一輩子最有女人緣,其中三個女人對他最了解。這三個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女兒,另一個則是我了。與他母親和女兒比起來,我和他少了一重血緣關系。
這么說來,我樂于完成的這個印象,就又多了兩份責任——母親和女兒對他的看法。說到這兩個人,我的眼前立刻就會浮現出兩張生動的臉,一個始終滿臉慈祥的笑,另一個則稚氣未脫,卻假裝少年老成,動不動就拿吳克敬開涮,好象父親還沒有她成熟。
幾年前,已經過了五十歲生日的吳克敬,離開了他曾經熱愛并付出了心血的熱鬧的媒體,到了冷清的文聯,開始了他的“熬夜”生涯。我們老家扶風有句老話,叫做“人過四十五,半截入了土”,意思就是說,過了這個年齡段的人,已經進入人生的后半段了。一般情況下,就不要再有改行等大動作了,要為安享晚年做準備。吳克敬卻似乎沒有這種想法,盡管他對扶風那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比一般人都更在意,更熱衷。每當夜深人靜,便是吳克敬辛勤勞作之時,一如他的父親當年在扶風的土地上辛勤勞作一樣。所不同的是,父親在忍受大自然風吹日曬的同時,卻也享受了夕陽西下時的酣暢淋漓。而他,卻只能一遍遍孤獨地和自己的靈魂進行博斗,廝殺。
每當看到這一幕,我就會想到那兩個和吳克敬有血緣關系的女人。她們其實對吳克敬最大的關注就是他的身體。她們盼望他吃好、睡好。吳克敬的母親已去世多年,現在想來,老太太生前的笑似乎更多地是針對我的。老太太耳背,和別人進行語言交流困難很大,表情就成了她的主要交流方式。自從成了她的兒媳婦,老太太看見我就笑,而且笑得很燦爛,笑得很單純。笑多了,我卻從中有了另一番感悟——老太太不放心兒子,想把招呼兒子的任務交給我,卻又不好明說,就只有笑了。
多么可憐的母愛啊!
“他睡得太少了。”老太太說。
“我娃這輩子是把瞌睡欠下了?!彪x開人世那一年,老太太拉著我的手又說。
女兒遠在上海讀大學,無論是打電話,還是發信息,說得最多的也是吳克敬的熬夜問題。
可是吳克敬卻不管不顧地繼續著他的“熬夜”生涯??粗鴧强司吹纳鏍顟B,我一邊自責,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尤其是愧對吳克敬的母親,一邊又想,人各自有命,他天生就是這種熬夜的命,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如果劃分的話,我認為,吳克敬的“熬夜”生涯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個是求生存階段,一個是求尊嚴階段,一個是求精神慰藉階段。求生存階段的事情,基本上是吳克敬的母親斷斷續續告訴我的。老太太說,文革剛開始,老鬼就被批斗。老鬼受不了那種羞辱,自己走了。老鬼是吳克敬母親對其父親稱呼的專用名詞。老鬼留下了一大家子人以及年幼的吳克敬。后來,在一個接一個的變故中,他們娘兒倆甚至從家里也搬了出來,住到了村外的一個看護莊稼的草房里。那個草房的門,是用玉米桿扎成的。
“離村子很遠。那時晚上經常有狼。”老太太說。
初夜,我一邊搖著女兒哄她入睡,一邊聽老太太描述的場景。窗外有一輛汽車快速開過,燈光照進了我們家。我看見,一些渾濁的東西在老太太臉上肆意流淌。我們家沒有開燈,老太太不允許。她說說話是聽聲呢,不要浪費。我估算了一下,老人當時應該是五十歲左右,而吳克敬十三歲左右,還是少年。
“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熬夜的”。老太太說,吳克敬不知從那里搞回了一大堆樹枝,又買了一把鋸子,有月光的時候,他就在月光下鋸那些樹枝,沒有月光的時候,就在煤油燈下鋸那些樹枝。母親問他,他不言語,只管做自己的。母親后來以為他要學木匠,也就不再問了。母親先是被他吵得睡不著,睡了一覺起來后,他仍在不厭其煩地鋸。
“睡呀,你趕緊睡呀?!崩咸f,那一段時間,她基本上天天晚上這么喊。好在學校已經亂了,不用上學了。
“先生們都被拉去批斗了,沒人教書?!崩咸f
“你不知道,開始不會用鋸子,他的手都被鋸成什么樣子了?!崩咸终f。
后來,老太太才知道,吳克敬是用那些樹枝給橋山深處一個養蜂人做蜂框。一個蜂框可以掙五分錢。三個月后,他用他的“熬夜”所得,給他和母親買了一扇可以擋狼的木門。
“我知道后,快嚇死了。要割尾巴的呀!”老太太說。
老太太也知道,因為要割尾巴,吳克敬才選擇了晚上“熬夜”干活。也就是從做蜂框開始,吳克敬在他們村子,慢慢變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木匠。當然,依靠“熬夜”,也改變了他和母親的生活狀態。
吳克敬“熬夜”的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我都是直接參與者。為此,我也沒有和他少吵鬧過,甚至于連離婚的念頭都有。初入報社,為了很快適應新聞單位的要求,寫出有質量的稿件,贏得報社人的信任和尊重,用吳克敬的話說,叫有尊嚴地活著,他基本上天天“熬夜”。比如,白天去采訪了某一個人和事,晚上,他必然要寫稿子。他寫稿子還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就是不就事論事,這樣,他就要找一大堆資料,往家里抱一大堆資料,抱回來的資料常常都堆在我家那張巴掌大的桌子上。在那張桌子上,同時還放著孩子的奶瓶、餅干、龍牡壯骨沖劑、沒有喝完的咳嗽糖漿。我的擦臉油等等。起初,我也支持過他,因為我知道,“先天”的不足,加上年齡因素,吳克敬沒有資格和別人一樣吊兒郎當,一樣混日子。但是,我們當時只有一間房子,一張桌子,一張床。他晚上“熬夜”就意味著我和女兒也不能休息。我倒不要緊,關鍵是那個除了籍貫屬于扶風生活方式包括身體已嬌嫩得和扶風沒了關系的女兒不能“熬夜”。她睡不好,就精神不好,就不吃飯,就長得像根豆芽菜,就莫名其妙地生病。可是,我卻阻止不了吳克敬“熬夜”。有一次我嘲諷他寫的那些人物一個個都成了這個城市的風景,他卻給自己連一張桌子也換不來,只有害我們娘兒倆的本事。他卻說,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并且說,他的“熬夜”是給女兒做表率:
“我要讓她從小就懂得,一個人活得有尊嚴是不容易的,必須努力?!蔽耶敃r連炸了他的心都有。忍無可忍,我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了吳克敬的母親。她老人家當時還健在。同時我對她說,我要和她兒子離婚。
“他愛吃面。你給多搟點面。”老太太答非所問,卻仍然對我很燦爛很單純地笑著。
“我快瘋了!”我完全忘記了出嫁時母親的教導,對著吳克敬的母親大叫。
“你不想搟面就不要搟了?!崩咸坪踅K于明白,我在為一件事情生氣,可卻仍然寬厚。
婚自然沒有離得了,吳克敬還依然在“熬夜”。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么過下去。因為這個時候,吳克敬已經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屬于成功人士了——他做了我們這個城市黨報的副總編。我們的住房條件也相對有了改善,他的“熬夜”已基本上與我和孩子“井水不犯河水”了。況且這一個階段,我自己也由青年邁入了中年,性格、包括對人生的態度,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有時候回想起過去氣得都要去死的一些事情卻覺得好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會那樣。這恐怕就是所謂年齡改變人生吧!而且這時候,吳克敬的母親已經去世,我就是再有火,也沒有地方發泄了啊。
可吳克敬卻又一次做了一件讓我們大跌眼鏡的事情——他離開了報社,去了文聯。長期在黨政機關工作的經歷,讓我太知道這兩個單位的區別了。放下發揮作用等等大話不說,站在個人利益上看,僅收入一項,兩個單位就沒有辦法比。已經長時間不再發火的我,忍不住又送給吳克敬一句非常難聽的話:
“你腦子是不是養魚了?”
當時不只我一個人這樣想,幾乎周圍的朋友都為他的行為感到震驚。都什么年月了,都什么歲數了,還追求理想啊!我決定不再理他,并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女兒。可能與遺傳基因有關吧,女兒明顯比我理智多了。她說應好好聽一下她爸的意見,說不定他的決定有自己的道理。我只好又一次默然。
我知道,在報社的日子里,除了完成報社的工作任務外,吳克敬“熬夜”還熬出了不少成果,比如散文集《把窗子打開》、《梅花酒杯》、《日常的智慧》、《真話難說》,小說集《渭河五女》等。不少還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隨筆》等在全國有影響的刊物發表或轉載,這也不是他離開報社的理由呀!過去在報社能寫,現在、今后自然也應該能寫。為什么要去那么一個冷清的地方呢?
“為了能讓自己的精神有點慰藉?!泵鎸ξ业膹娏曳磳?,吳克敬這樣回答。這種情況下,我還能說什么呢?況且女兒也已經站在了吳克敬一邊,認為人生應該有所追求,對物質的要求是低級的、沒有意義的??磥韰强司吹摹氨砺省笔瞧鹱饔昧?。
“老師剛教的吧?”女兒對我的諷刺卻一點都不在意。
其實,我是有很多話要說的。我想對女兒說,你爸已經不年輕了。再這么“熬夜”,他會撐不住的。我想對吳克敬說,人生的追求什么時候是個頭,差不多就行了。我又想對吳克敬說,從村口那個草房里走到現在,你已經很對得起自己了。我還想對吳克敬說,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介書生所能理清的,你只有一枝筆……可我卻什么都沒說。正意氣奮發的女兒根本聽不進去我的勸告,而已過了知天命年紀的吳克敬,還需要我說嗎?
認命吧。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