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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溫床

2010-01-01 00:00:00袁永海
延安文學 2010年6期

我走在月牙街上。

車流人涌的月牙街使我陷于迷幻。

這些日子,我經常溜到這一帶閑逛。我走進一家又一家時尚賣場,我不買任何東西,僅僅是瀏覽,偶爾睬一眼某個走光的MM,但從不找茬與她們搭訕,就那樣踽踽地逛下去,一直逛到金魚橋南,或者更遠。逛到很累,逛到華燈初上,天黑,逛到干涸的嗓子冒煙,欲哭無淚,直到逛不動,要死,最后找一處僻靜地方歇息。

我忽然想起了滴滴,滴滴像我一樣,離開校園便淪為了NEET族。我好久沒與她聯系了,她現在還好嗎?

我掏出了手機,手寫,問她,你還是滴滴嗎?發過去。

滴滴很快回了信息,問我是誰。

滴滴給我帶來了些許興奮,我告訴她我是響舞呵。

是傲慢帥氣躊躇滿志的舞哥嗎?滴滴的手指永遠那么電。

不是,那個舞哥死了。你現在怎么樣?

活著。你呢?

我想死。

哈……是因為那兩個人吧!

是。

說來聽聽。

昨天夜里我和一個叫阡陌的女人裸聊……不想,他進來了,他太討厭,太過分了,侵害了別人隱私不說,竟還理直氣壯,我和他發生了戰爭。

僅是個序幕嘛,更殘酷的應該還在后面,嗯……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呦!

可我不想繼續啊,他們畢竟是老爸老媽,以后如何相處?

先別郁悶了,為這點小事不值得,來我這吧,我來救你。

滴滴住在山水庭院小區,那里一律的高層商房,遠離市中心。我鉆出TAXI,疲累暫離我而去,乘電梯直奔2202。迎接我的果然是滴滴,一見面她便給我來一個熱烈地擁吻,嚇得我直推她。滴滴咯咯地嬌笑。滴滴告訴我,說不用怕,那是她租的房子,她家的那兩個人已無法干涉到她。兩室一廳,90幾平,一室自己用,一室鐘點房,這便是滴滴臨時的住所。滴滴活得好酷,好灑,好閑,讓我唏噓搖頭。我倆見了面沒有多余的話,順其自然地就相互親熱起來。接著,就溶為了一體……滴滴果真是我的藥。

20點來了,滴滴的房里來了兩個房客,是兩個求租鐘點房的大學生,如饑似渴的神情。我聽見滴滴和他們交涉,一小時50,兩小時80,三小時100,整夜200。兩人說只用一小時,一小時后他們回校,女生要看劉翔直播。滴滴收了錢,帶他們進了房間。滴滴就是這樣的過活,自在,消閑,講檔次,什么都講品牌品位。滴滴說,那兩個人——就是她父母已向她妥協,她已是個徹底的勝利者,只要她不學壞,他們每月愿意拿出2000元貼補她。兩學生的工作在鐘點房如火如荼,呢喃之聲不絕于耳。我仰躺在床上,呆望淺綠色的屋頂和白玉蘭頂燈。滴滴緊挨我側臥,輕撫著我。外面漸濃的夜色,給我們呼吸增加了糖分。我們心有靈犀,緘默無語,彼此感受對方,靜靜領悟此刻天籟的愜意。

這一刻能留多久?我們不管。

鐘點房的兩個“少年”生還是大一的孩子,正值少年不知愁滋味,哪里曉得理想與現實社會的巨大差距?校園是熟悉的,安全的,充滿幻想的,祝愿他們永遠別長大。我萌生了考研沖動,重回學校,加入他們的行列。滴滴不屑地詰問,再次畢業后呢?社會上的研究生一抓一大把,雖說增加了就業籌碼,但依然存在重歸NEET族的可能。滴滴滿腹奇思,她設想成為楊嵐、徐靜蕾,她要掙錢,掙足夠的錢,以供她干大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是個飄忽的“XX”(心想)族。我能干什么?我只會讀書。如今我和她雖同處天涯,看來,道已不同。

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在一起,茍富貴,勿相忘。何況我曾是傳媒大學受眾多女生青睞的“舞哥”,回想那時我在本院大學生辯論會上舌戰群儒,何等風光。這一夜,滴滴興奮異常,MP3循環播放著費尼克斯Pal的《縱欲》,滴滴一遍遍激情地跟唱,我倆一次次地和對方溶化在一起,一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來。

太陽升起來,則是屬于我們的“夜晚”降臨了,滴滴關掉了我們的手機。拿我手機時,我顯出猶豫,滴滴搶了過去,滴滴說不給那兩人打,通話是自尋煩惱,他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更不敢虐待你,否則就要求和他們做親子鑒定,看是不是他們親生。

這一覺我們睡得很香。

下午3-4點,是我們的“早晨”。“早晨”我及時醒來。我好久沒這么放松過了。我干過短信寫手,做過小報記者,拉過廣告,薪水少得可憐,每天累得賊死不說,還要受老板氣,更不能容忍的是何來發展?有人說,上大學是考學生,畢了業是考家長,家長的能量有多大,孩子的就業路就有多寬。我母親是個普通護士,父親雖在市機關工作,卻只是個市志編輯員,五十歲了,去年才混個副處調。沒有實職,哪來的能量?我不愿意再四處碰壁了,最初的自信勇氣熱情,換成了重疊的傷疤。在家賦閑了280多個日夜,每天活在他們的嘆息中愁苦里,賴在床上,不洗頭,不洗臉,不刷牙。過去是他們的驕傲,現在是他們的累贅。他們老氣橫秋,我也要老氣橫秋了,我失去了所有銳氣,被他們窒息得要死,還不如死去。

和滴滴告別,我打開手機,手機來了14條短信,全是阡陌女人的:

“舞兒,那個人是誰?他太沒文化了,竟干涉他人隱私,我詛咒他!”

“對不起,我的舞兒,你睡了嗎?欠思量,他應該是你家人吧,父親?我收回詛咒,請原諒!”

“好吧,舞兒,不打攪了,你睡吧,祝你做個好夢!”

“舞兒,看過信息了嗎?怎么不回?阡陌想你!!!”

“親愛的,別生我氣了,我給你賠禮還不行嗎?回個信吧!”

“再不回……再不回……臭舞兒,我就不理你了。”

“哈……原來,你沒有開機,我真蠢。”

“今天中午我睡覺了,做了夢,夢見了你,在夢中,你比我想象的和視窗上看到的還要結實,威猛……”

“舞兒,自從接觸,我們共聊了31次,我歷史記錄上都存著,你真的幸福嗎?象你描繪的?還是僅為了解決身體需要?你愛我嗎?”

“我撥你號了,仍沒有開機,你總是那么神秘,難以琢磨,發生什么事啦?告訴我好嗎?記住,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要開心。”

“老婆是大樹,一定要抱住;情人是小草,必須要護好。栽一棵大樹,種一片小草;大樹下乘涼,草地上遛鳥;和諧社會,和睦家庭,這樣的日子多美好!逗你開心。”

“河南有一種稀有藥材: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有人問,既然有這么好的藥材,咋不多種呢?河南人回答:不能多種,多種了,地受不了。希望你再開心。”

“現在是下午4:35,我設定了每隔5分鐘呼叫你一次,呼夠10次為止,若你仍不開機,我決心去找你……可是去哪里找你?你至今都不告訴我家住何方?”

“我有急事,外出,最后一次呼叫取消了,抱歉!晚上11:00QQ等你。我愛你,寶貝,一定來啊,別讓我心焦。”

……

金魚河畔發生了件大事,一個青年人要自殺,他坐在高高的小靈通信號架上。下班高峰期,越來越多的人駐足圍觀,紛紛嚷嚷,十幾米寬的馬路堵塞了近百米。市政府領導、電信公司干部、交警、消防隊員、公安干警、電視臺記者擁在前面。一個阿姨在耐心勸導。青年人來自鄉下,叫趙豐,農大研究生畢業,租住“考研村”,現委身建設中的“歐陸豪庭”做農民工。阿姨說,……孩子,別想不開,想想你父母,親人,他們都很關心你,告訴我你家電話好嗎?阿姨叫他們來,現在就叫……別,您千萬別叫,趙豐哆哩哆嗦站起來,他嗚嗚地哭著,眼淚飄到了金魚河,他說,見了他們,我就更得死了,我對不起他們,他們把我養大,培養我讀書,不但報答不了他們,反而還要靠他們繼續供養。

消防隊員支起了天梯,一個人試探著往上爬,七八個公安拉起一面帆布。趙豐近乎咆哮起來,他不許別人接近他,他說,如果那個人再上一步,他就立刻跳下去。還是那個阿姨,阿姨也流了淚,她將雙手圈在嘴上,對趙豐喊,孩子,有什么話跟阿姨說,提要求也行,阿姨是電視臺記者,說話算話,一定想法滿足你的要求。趙豐要求“歐陸豪庭”的老板來,他說,他們欠他八個月的工資,他就是要錢,要現金,不給錢,他付不起房租,吃不上飯,想活也活不成了。

我真的佩服趙豐,佩服他膽大、睿智。我看出來,他根本就不想死,他只是想要回他應得的錢。有機會一定與他結識。你起訴了怎么樣?是的,百分百能勝訴,可是,即便能拿到錢,說不定要等到猴年馬月。對于民訴案件,法律和法官們,在那些缺少道德喪失良知的人面前,顯得太蒼白無力。裝自殺怎么了?不就是手段非常嗎?不就是敗壞社會治安嗎?可對弱勢群體而言,那一點也算不得卑鄙。請問,在這樣的場合,誰敢不給錢,是大老板?二老板?還是幾包的包工頭子?恐怕都要誠惶誠恐,磕頭作揖了。

我繼續在月牙街上閑逛。十月的夜晚有些涼意。我瑟縮著,雙手插在口袋攥著手機,我盼著它振動,等待著那兩個人的電話。按照滴滴的吩咐,如果他們不來電話,我就堅決不回家,寧可做一個月牙街的流浪漢。我故意不吃東西,饑腸轆轤,自殘或折磨。23:00,24:00,01:00,手機像死了一樣,只有上面的時間慢慢地變化,猶如將死人的呼吸。月牙街的夜生活走向闃寂。野貓和被丟棄的寵物狗溜出來,尋找它們熟悉的垃圾桶。手機終于有了動靜,但來顯告訴我,不是他們,是阡陌女人。對了,阡陌女人還約我QQ見呢,我接不接電話?接了說什么好呢?老實講,我此刻的心情真不知向她如何表達。

我遇到阡陌純屬巧合。我認識她,是認識她真人,而不是視窗上的影像,她是傳媒大學公共關系學院的教授,女單,名楊姬。據說,她在夏威夷曾生過一個女兒,并把她寄居在了那里。不過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只覺得阡陌這個網名好玩,我想起了《桃花源記》中的“阡陌交通”,充滿詩意,野趣。于是我就點住了她,為了留住她,我故意管她叫田間小徑,沒想到一下子就把她勾住了。不過我真正對她發生興趣,還是第一次視頻,視窗里的那個人真叫我驚愕。

在長時間網上的交往中,直覺告訴我,楊姬可能愛上我了,不過,不是那種想結婚的愛,她這種人永遠都不會結婚,如果她需要,她可以生孩子,但她決不會和任何一個男人長相廝守。她喜歡我年輕,帥氣,希望我能成為她的性伴侶而已。說真的,我想象過和她滾到一張床上,我有點不自信,別看我小她十多歲,我還是擔心根本滿足不了她,她皮膚古銅色,胸部挺拔,臀部碩大,后翹,就像夏威夷的沙灘女人,從視窗里看去,簡直就是一條年輕力壯的美女蛇。但徹底放棄她,我同樣舍不得,她知識淵博,言語幽默,說出話來常常出乎意料。

她就是我的解乏器,開心果啊。

楊姬的呼叫來了一次又一次,我不愿接,也不愿讓她知道我就在電話的旁邊,我置之不理。終于沒有動靜了,身邊像突然離開個貼心人,失落,寂寞,茫然。月牙街的夜燈好象驟然間熄滅了。家不能回,我去哪?網吧?酒吧?迪吧?練歌房?我想灌醉,再注射一針嗎啡,然后躺在大街上,睡去,飄飄然的,也許第二天醒不了,最好永遠醒不了。大概制造不了新聞,只當死了個螻蟻,我無用,永遠趕不上趙豐那么非常。

太陽出來了,又是一個響晴日。太陽就是這樣,不會隨著任何人的心情糟糕而不出來,或躲到云層背后,它照耀著千家萬戶。總算來了電話,是他們,一夜的逛街自殘終于可以畫個句號。回家,家是什么?溫馨的港灣?沒那感覺。理想中的家,應該是盡現隱私、張揚個性的空間。可是我的個性從來得不到張揚。從小學到中學,我一直握在他們的掌心里,包括讀傳媒大學新聞專業,都是他們為我策劃。他們只關心我的身體,從不考慮我的心靈。說句不可思議的話,讀大學之前,我從未獨自買過一件衣物,我甚至連錢都不會花。提到錢,我如嚼了一枚澀果,我發現他們越來越在意錢了,每當我外出歸來,他們總要審問,又花錢了吧?花了多少?緊接著是表情狐疑,聲聲嘆息。不過我倒是還算理解他們,工薪階層,教育投資沒有得到回報。現下又按揭買了房子,按揭是什么,就是先把你按住,然后再一層一層揭你的皮。他們要攢錢,一元一元地攢,他們要為我娶媳婦,成家。

我真的覺得他們辛苦,但不知該不該感動。

兩個人都沒有上班,看樣子是嚴陣以待。父親臉色凝重,母親笑眼瞇瞇。這是他們慣常的伎倆,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而實則是同一個鼻孔出氣。我更討厭母親虛偽的白臉。戰爭要繼續。陪伴我的電腦不翼而飛,我猜測是拆掉裝箱,弄到了儲藏室,他們早有此打算,既費電,還得花網費,更關鍵的是,在他們眼里,我因游戲而沉淪,因網絡而迷亂。我把自己迅速關進房間,我聽見母親一聲聲出長氣,父親的腳步在客廳里逡巡。沉悶,壓抑,窒息,空氣凝結了,感覺一觸即發。

不知天會不會塌?

出乎意料,父親這次沒有暴跳如雷,許是因為過量的尼古丁壓住了火氣,我聽見他在門外幾近懇求,他要跟我談談。我不想跟他談,談半天也沒有新意,無外乎就是要我出去找點正經事做,老呆著,人會廢的。他們都50歲了,活不了第二個50歲,不能養我一輩子,男兒當自強。然后開始舉例,舉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怎么怎么耐勞,如何如何奮斗,結果當然是發達,再發達。我耳朵都磨出繭了。我懶得張口。我比他們更愁,更苦,更悲,我知道一張口準傷到他們,如同火上澆油。50歲怎么了,20幾歲又怎么了,人有旦夕禍福,黃泉路上無老少。沒人愿意要他們養啊?

母親悄悄走進來。母親總能使氣氛趨于緩和,她的笑可以持久地掛在臉上,這是她超出一般人的本領。一如既往地關心我的身體,問我徹夜不歸去哪了,有沒有吃飯,冷不冷,最后不講廉恥地拉我起來,喊著兒子,像鼓勵三歲小孩,硬攆我到餐廳。今天我沒有動,不打算給他們臺階,我要激怒他們,奪回電腦,干脆搬出家,像滴滴、趙豐那樣尋找屬于自己的自由空間。父親怎么了,父親就可以不顧兒子隱私嗎?我由不得那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我要獨立生活。

“考研村”屬于我們的稱謂,在這個城市的地圖上,你根本找不到這個名字,它是迷惘的世界,混亂的“桃源”。在這里,人們單居,雙居,混居,群居,總之五花八門,怎樣的都有。他們沒有正常的生物鐘,饑餓了便吃,困了便睡。他們想玩則玩,想性交就性交,高興了狂舞,郁悶了發泄,不開心大哭。摔東西,撞墻,割肉……不分黑夜與白晝。他們相互理解,彼此尊重,關系融洽,氣氛祥和。他們都有共同的追求和夢想——希望更深的知識或更搶手的專業改變潦倒的現狀。

但在地圖上,你可以輕易找到這個地方,它真實的名字叫高燕,很好聽,也怪怪的,像個鄉下的女孩子。你不必追溯它美麗的傳說。那是舊城區的一大片老房子,房子的主人們十之八九搬進了周圍的小區,沒有哪個開發商肯拿巨額投資冒險,目前的政府又付不起高昂的拆遷費,就這樣,它煢然地留下來,被高樓大廈包圍著,掩蓋著,形成了如今別具一格的風景。

我和父親簽了協議。協議上提出,他們每月支付我1000元生活費,條件是我轉年考上研究生。我不許他們到租房處看我,哪怕是窺探,但如果我愿意,卻可以隨時回家。分別的時候母親哭了,她尾隨了很遠,仿佛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初來的幾天我頭腦一直空白,如夢游,不知該干什么和怎樣干。只有身體機能適時地提示我,該出去吃東西了,該去大小便了……否則我就在屋里或院里轉,看天空,頹敗的房舍,簡陋的陳設……發呆。偶爾發發信息,通通電話,上上網,而精神又全不在上面。我不知該學什么書,或攻哪門專業。滴滴來過一次,沒待片刻就跑了,她捂著鼻子,夸張地皺起眉頭,說鬼才待這樣的地方!

逛老城區成了我的新癖,我無法把自己憋在寂寞的老房子,我已經不會讀書了,書與我異常陌生,如水火,格格難入。我不在晚上出來,晚上的老城區空寂蕭索乏味難奈。我喜歡日出前的清晨,一個人穿越狹長的胡同,聞著釅釅的四處彌漫的豆漿香。喜歡看炸面的大嬸,看她粗糙皸裂的手和她手中被燙成炭色的竹棍。她臉上時刻洋溢的幸福常讓我感動,令我回憶起奶奶。童年時,我們也住老城區,奶奶每天清晨領我到早點攤,豆漿和油條把我養得茁茁壯壯。我也喜歡小街上一家一戶黢黑的門楣,門楣上貼了紅紙,我們就可以穿新衣,吃好東西,放爆竹,肆無忌憚地犯錯,我們的錯誤越別出心裁,大人們臉上的笑越得意。沒有等離子電視,沒有MP3和music,也沒有游戲和網絡,只一群伙伴,就是一圈幸福的年輪。

某天中午我在一家診所巧遇了趙豐。趙豐坐在一輛板車上,還是那張黑乎乎的臉,那副骨瘦如柴的身材,比小靈通信號架上更慘的慘相。他好象受了傷,一只手捂住額頭,指間的血凝成了紫色。一個女孩子把他攙下,走進診所。大夫給他消毒,包扎。趙豐已經不在工地上干了,他改做了鐘點工,比工地上的農民工更不穩定,更苦的工作。他每天扛沙子,扛水泥和各種墻地磚。他背負著兩塊大芯板爬往六樓。他背著,想著他的英語,他跌倒了,從樓梯上摔下來……

母親打來了電話,說有人給我介紹了對象。

我笑出了聲,對象是什么?兩個陌生的肉體,從接觸,拉近,擁抱,親吻,到不斷產生摩擦,相互厭倦,到痛苦得忍無可忍,沉重地走過漫長的無奈,最終步向分離。我早就沒了成家的熱情,不相信白頭偕老,兩個人組成的家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擊,也許一根手指伸進來,就可以輕而易舉將它捅破。沒有家,男人可以更自由地找女人,女人同樣可以更大膽地要男人。只要他們喜歡,他們需要,在任何空虛的時候,甚至在某些有煞風景的場所,他們都可以不問對方姓名,不知道對方是誰,不考慮任何后果,只用一個眼神,一個唇動,一個比較簡單明了的肢體表達方式,像狗,像魚……像所有有性生殖動物,他們就可以暫時絞在一起,各取所需,相互慰藉。

當然,有些時候,他們是抱有一定的目的的。譬如,我和楊姬,我看中了楊姬的研導身份,我相信,只要我考取他們公共關系學院的研究生,投奔到她的門下,她就一定能夠幫我,我無須再刻苦,再耗在燈下,再把自己強摁在無聊的書上。一切可能就會變得很簡單。

我給楊姬發了封e-mail,我說姬姐——這是她吩咐的稱呼,她說這樣叫能讓她更快找到感覺——好久沒聯系了,對不起!令姬姐掛念,是舞兒該死。怎么懲罰呢?就罰我叫一千聲姬姐吧,我開始叫了,姬姐,姬姐……你聽見了嗎?不過,舞兒真的好想你。那天,你猜的沒錯,那個人的確是我父親,我和他發生了戰爭,我跑到了街上,手機也忘帶了,記得我喝了酒,喝了很多,后來就被一輛摩托車給碰了,不過,姬姐,你別擔心,我傷得并不重,只是小腿骨的側面被磕掉了一小塊,現在已經完全好了,出院了,都不用拄拐杖了。你呢?這階段忙不忙?累不累?姬姐,別太辛苦自己,就算為了愛你的舞兒。——舞兒現在很想撲到你身邊。

隨著初冬的第一場風沙,我做了個小游戲,我買了足夠的食品和水。我準備5天不上街,不開手機,不跟任何人聯絡。我天天泡在網上,但不上QQ。我看NBA直擊現場,看網球大師賽,看罵中國足球的文章,看美國反恐,伊拉克的亂相,追尋超女的蹤跡,搜一些明星的或政界的花邊新聞,去榕樹下和西祠胡同,讀安妮寶貝的文字,在貼吧瀏覽小泉為了入常,高高撅起屁股,扭著丑陋諂媚的嘴臉,打開younger girls fucking欣賞sex圖片,玩魔獸世界或劍俠情緣……我希望自己在某個夜晚悄悄蒸發,化成一團氣體,飛離塵世。

然而,兩天過去了,我原以為手機的信息會爆滿,可是讓我大失所望。滴滴沒來,“阡陌”也沒來,難道我在她們心目中就那么可有可無?母親發來一句,說兒子,別太用功了,媽媽不在身邊,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趙豐來了一條,這是我和趙豐認識以來第一次聯系,他說他額上的傷已無大礙了,他準備明天就去“扛樓”了,并祝我事事順心。其他的短信無非就是辦假證賣假鈔的垃圾。——難道是我判斷錯了?我不相信楊姬這么快就忘了我,沒理由的。我有點害怕,急切地打開信箱,沒有,一封都沒有。我慌亂地撥叫她的電話,座機沒人接,手機傳來的是移動話務員的聲音,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哦!我怔在了電腦前。

城市睡去了,酒吧依然醒著。

我不是泡吧族,當然更不是串吧族。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卻沒有大把大把的閑錢。我只是蜻蜓點水,偶爾加入他們的行列。我喜歡看調酒師,看他們招牌似的笑臉,欣賞他們在《Under The Moon light》悠揚的旋律中灑脫的調酒動作。喜歡重金屬打擊樂撕裂我的雙耳,喜歡端著晃動的酒杯淺呷慢飲,搖曳的身影和靈魂暫離軀殼的感覺。喜歡在淺色的鄉村音樂和灰色的布魯斯覆蓋自己的時候,數身邊墻上的皺紋和端詳永遠在窗臺一角熟睡的陶瓷狗。討厭那些穿著比基尼的人妖表演,惡心“她們”風情萬種的姿態。當然,有些時候也是為了排解心中的寂寞而去。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尋到最陰暗的角落,招引那些MM,因為她們本身就是皮肉生意者,我會表現的很man,湊到吧臺前,盯準哪一個PLMM,和她搭訕,和她做“小蜜蜂”游戲。酒吧是做夢的地方,是圓夢的場所,疲倦人的依靠,迷離人的寄托,惆悵人的藥丸。我記下,禁閉游戲結束的這個寒冷冬夜,我在我們城市一隅的“冰窟”酒吧度過,在“冰窟”的一整夜,我違反了自己的常規,沒有對任何MM說“NO”。

12月25號,我收到了一則信息:農場里的牛媽媽問雞媽媽,為什么我生小牛累得要死,你生完蛋還咯咯地笑?雞媽媽說,因為生蛋(圣誕)快樂呀!今晚天鵝湖廣場,考研族千人大party,A-A制,望我們同樂!同醉!勞煩轉發。

我沒有考研族朋友,趙豐算一個,我的號碼顯然是他供出的。我把此信息加上“響舞恭請”四字轉給了滴滴,雖然我知道她不屬于考研族,可我就是希望她能加入我的歡樂。

12月25日,本是西方人的節日,有著許多美麗的傳說,但它既然舶來了,又寄托了世世代代的希望、期盼和祈求,我們何不借此狂歡,相互祝愿?有些人就是多事,總習慣杞人憂天,小題大做,擔心文化殖民。我們可不管那一套,我們相信,如果真的有白皮膚白胡子的圣誕老人,不管他是從天而降,亦或是坐著雪橇來,他都不會對我們黃皮膚吝嗇一聲祝福。

Merry Christmas應屬于全球!

“沖破大風雪,我們坐在雪橇上,快奔馳過田野,我們歡笑又歌唱,馬兒鈴聲響叮當,令人心情多歡暢……”

在這個日子里,我不停地哼唱《鈴兒響叮當》。

我很少有這么快樂的等待。

可是滴滴來了抱歉電話,滴滴說,她正在加緊“戀愛”,無法與我同樂。

“平安夜”——多么祥和的囑托!

那個場面宏大而壯觀,三三兩兩的考研族,他們頭戴燈光閃爍的圣誕帽,手里抓著圣誕卡,臉上洋溢著無比歡樂的嬉笑,直奔廣場中央的舞池而來。那里早由發起者“栽”起了一棵膨大的“圣誕樹”,上面綴滿了糖果、巧克力、彩燈和金色風鈴。單等有人一聲令下,人們便開始載歌載舞,同吃同飲同歡同樂,享受“千人大party”營造的動感色彩平安夜。

尖利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霎時覆蓋了喧囂的廣場,十幾輛白色的車,晃動著刺眼的光芒,驟然滑至,訓練有素的警察眨眼間就包圍了廣場。許多人嚇得驚慌失措,有個警察舉起喇叭高聲對人們喊,不要慌,大家不要慌,我們是來取締非法集會的,與百姓們無關。

千人大party曲未奏響,便宣告結束。趙豐作為發起者之一,因阻撓公安人員執行公務,被強行帶走。人們被相繼驅散,偌大的天鵝湖廣場一片狼籍,上百盞燈,泛著熒熒的光,十多個雕塑,木訥訥守立,慘淡,空曠,肅殺,冷寂。多么沮喪的平安夜,滑稽的平安夜,遺憾,只剩下了遺憾。那個白胡子圣誕老人能搞懂這一切嗎?多半搞不懂,但他也許會氣得拔掉自己的胡子,他一定會記下這個特殊的夜晚。

北京,國際化的大都市,1400多萬人口,逾400萬的北漂,這里是眾多人的向往,聚集著無數人的夢想,有多少人在這里幻滅?又有多少人在這里掙扎?重新投入她的懷抱,別有一番滋味,是感?是傷?是哀?是痛?幾年前,我帶著青年人的理想熱忱和滿腔抱負,何等的興奮與驕傲。而如今……孑然一身,懷揣一個不光彩的伎倆。車流,人流,燈光,樹影,林立而輝煌的建筑,冷風,渾黃的夜空,看不見的月亮,滾動的生活。北京站,城東古運河畔,傳媒大學,影視人的搖籃,書寫立德敬業謙學竟先的石山,智慧的樓宇,體育場,紅色的跑道,綠色的田賽區,公共關系學院,一個網名自稱阡陌、真名叫楊姬的女人——“女性與傳媒”專業的研導。楊姬突然在我的聯系中失蹤了,她是我明年的讀研稻草。我要去尋找這棵稻草,并施展美男計,抓住這棵稻草,俘虜她。

我聽過楊姬的大課堂:《女性與影視》。美麗是怎樣煉成的;香水——女人的第一層肌膚;曲線和午茶;眼妝、唇妝;……寫真與藝術的界定;高品位與媚俗的一線之隔。她也講男性,她說,男性性的萌生和釋放往往是借助于女性的形象在幻想里完成……這個女人海闊天空,云山霧罩,知名女性的花邊她都講,她一面講,一面配合著肢體示范,展示她的高胸細腰和翹臀,這樣的課堂對時下無聊的大學生無疑具有極強的誘惑力,也不乏慫恿。我記得禮堂的一扇窗子被擠壞了,一個女生差點就從那里摔出去。

那面窗子現在完好無損,關得嚴嚴的,里面靜悄悄,整個校園一片死寂。公寓樓的個別窗口亮著燈光,那是遙遠地的學子沒有回家。總有學生因各種原由在兩個長假里不走,這與我無關,事實上,身處校園我才猛醒此刻是寒假。教授們平時很少坐班,假日里當然更不來了。我去哪里尋找楊姬?向誰打聽?楊姬為何停機?發生了什么事?還是她對我失去了興趣,另結新歡?大門口的保安說不知道,不認識這個人,上千名教授,十幾個學院,近五六萬人的校園,有誰記得清呢?除非行政樓,對,行政樓的值班人員應該知道。

保安的目光奇怪地在我臉上搜來搜去。

我沒有去行政樓,我擔心那里的人盤問我,在哪家報社、雜志社、網站或電視臺高就,掙多少工資,或自己開了什么公司,做那一行,等等。我是個NEET族,身為重點大學畢業生,淪為新失業者總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我就是好虛榮。我去了我曾經住過四年的公寓,希望能在那里碰到某個師弟師妹,也許他們能了解楊姬的情況。熟悉的門洞,熟悉的樓梯,諳熟的走廊,那扇門上的幾行仿宋小字還在,只是已經模糊:

安濕綠

安濕偷綠

安濕偷春綠

安濕偷達奔綠

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喝了離別酒,我們并非最要好,只因皆沒有著落,第二天我們就要各奔東西,我拿起圓珠筆,打開門,很認真地扶著門板書寫,幾個哥們姐妹圍過來看,一個山東籍的女生突然笑著說,我知道,這應該用我的家鄉話念,接著她就給大家大聲朗讀,后來我們都學著她的樣子朗讀,我們干脆用雜七雜八的音調唱起來,唱起“俺是頭大笨驢”。我們鬧,我們笑,我們哭,我們手舞足蹈,我們摟在一起,在骯臟狹窄的地板上打滾兒。有誰突然熄了燈,我們就相互捕捉,捉到哪一個就和哪一個派對。我們玩累了,相互擠壓著睡在地板上。天快亮的時候,樓頂上的飛機聲驚醒了某個人,這個人悄悄地起來,走了,又一個不聲不語地離開了。最后剩下一個空落落的房間,一條空落落的樓道,一座空落落的公寓。

現在這條樓道同樣空落落的,像那個混亂的夏日。記得我站在樓道盡頭,透過渾濁的玻璃,茫然地凝視滴滴所住的公寓。我和滴滴來自同一座城市,我自告奮勇充當著護花使者,我們總是同來同歸。我撥通了滴滴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們的火車是上午9:08,我叮囑她在房間里等我,等我叫到一輛TAXI,再幫她把行李搬下來。滴滴那次沒有和我同走,她叫我不用等她,她要再待些時日,她正在和一個小警察辦理“結婚登記”,我知道這是滴滴夢想的第一步,她一直想把戶口留在北京,她說要在中國混,就在北京、上海或廣州這樣的城市混,其他地方的文化底蘊無法與這樣的城市相比擬。滴滴還說,家鄉的那座小城算什么呢?像個長了腫瘤的陰囊,根本無法示人。滴滴讓我把她的行李先捎走,她回家之前不準備再回校,最好到家后再幫她洗凈里面的內衣,那內衣很臟了,悶在里面幾天肯定會發霉的。

我心甘情愿為滴滴做了次“家政”。

我站在冷寂的門外,我住過的房間亮著燈,我用手輕彈了彈“安濕綠”。沒有回音,我加大力度,曲起四指磕向門板,沒有回應。我踢了一腳,門應聲開起一道縫隙,一股濃重的酒臭撲面襲來。我屏住呼吸推開門,兩名男生倒在床上,兩只皮鞋吐滿了污穢物,溢出來,流到床底下和地板中央,兩只酒瓶子和一只斷弦的吉他攔住了臟物。對面的床板上凌亂地堆著殘羹冷炙、塑料袋、一次性筷子、打碎的暖瓶和握扁的紙杯。那是我曾經睡過的床鋪。我悄悄地退出來,我不想打攪兩個師弟的美夢,我理解他們,他們借酒消愁,睡狀正酣。

麻醉可以忘卻煩惱,只有忘卻才是幸福!

我無法打聽到楊姬的消息,我成了北漂,我每天漂在地鐵里,雙層BUS上和陰暗的半地下旅店,這樣的旅店相對廉價。事實上我并不缺錢,只是不忍心花他們更多的錢,否則會讓他們有計劃的家庭財政造成大量赤字。父親常說,妻賢夫幸福,子孝父平安,我不敢夸口是個孝子,但我真心希望他們平安。母親不斷地打來電話,詢問我此刻的下落,我出來這些日子,她往我的銀行卡上存了3次錢,三次加起來有2000多。

我的生存形象越來越糟糕,長長的頭發凌亂的披散著,可我不想去發廊,也不想洗和梳理,我寧愿它們遮住雙眼。胡須濃密地覆蓋了兩腮,Nike的鞋子裂開了小嘴巴,衣服好象失去了本來的顏色,我能聞到從頭到腳散發著臭味,自我感覺一定得了某種心理疾病。

母親的電話更加頻繁了,她一再懇求我回家,該過年了,怎么的也該回去了吧?母親用的問話,她不敢對我用強。我沒有答應母親。年是兒童們快樂的時光,大人們就像執行乏味的程序,固守著古老的年文化。北京的青年人觀念都在轉變,為什么一定要守在家里?比如下酒店,去農家游……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待在家里,否則家庭的色彩會發霉,會滋生不和諧的菌根,就像夏季的沼氣池,一旦管理不好,完全有可能釀成災難。

臘月29是今年的除夕,我給自己制造快樂,美美容,換上新衣,收拾行裝去了龍慶峽,那里恬美寧靜,不是桃源勝似桃源。不過我來此不是為了游玩,是來尋找“反我”。科學證明,在宇宙中有一個我,在“反宇宙”中會有一個“反我”,可以說“反我”是我的影子,他存在于“反宇宙”中,宇宙和“反宇宙”是相互作用的。反物質世界構成物質世界的影子。就是這樣,其實這個宇宙很小,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大。說起來挺可怕,據說,我們的周圍到處都存在著“反物質”,“反物質”是由“反原子”構成的,物質與“反物質”會發生沖突,而一旦發生,就會產生爆炸。

我選擇了“紅土坡”,我站在那棵孤獨的300歲的古松下,朦朧的夜色浸潤著孤獨的人,孤獨的老樹,孤獨的神仙,孤獨的古剎和瑟瑟的荒山,還有浩瀚的天宇。我了望天際的星斗,黎明前的天際格外晴朗,我看不見“反宇宙”在哪,但我聞到了“反我”的氣息,我感覺到他像我一樣正孤獨地站在影子地球上,同樣的山,同樣的剎,同樣的神仙,同樣的老樹。他在端詳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凝重而疑惑,他疑惑我為什么那么像他,或者為什么是他,他的嘴唇翕動了幾次。

“反我”說,你有病吧,除夕夜為什么一個人來此?

我說,來找你呀。

“反我”說,是有病,還不輕,我不就是你嗎?

我問“反我”,你為什么不去工作?

“反我”說,找不到合適的,難道讓我做個Waiter?

我批評他,做Waiter怎么了?誰天生就是“白骨精”?

“反我”有些怒了,那你為何泡楊姬?你無能,無恥。

我也火了,你不同樣和滴滴鬼混嗎?你墮落,頹廢。

你無能!無恥!

你墮落!頹廢!

無能——無恥——

墮落——頹廢——

漫山遍野回蕩著我與“反我”的對罵。

“反我”和我發生了沖突,我們打了起來。

春天姍姍來遲,這是一個相對寒冷的春天。金魚河畔的垂柳小心翼翼的,遲遲不肯把嫩芽吐出來,生怕凍壞了自己。溶化了的河面污濁不堪,漂浮著許多垃圾,氤氳的臭氣沿著十幾里的河道向周圍肆意彌漫,東南風徐徐刮起的時候,這些氮化物超高的空氣便不費吹灰之力,穿過約八九米寬的綠化帶,迅速占領怡荷香園。如果在這樣的環境中,某個人依然保持著早晨開窗通風的習慣,怎么說也應該算一個神經錯亂的家伙。我的女合伙人裴可心便是這樣的貨色,這家伙堅持拒絕我的意見,她生活上諸多講究,一身的怪癖,她不喜歡黑白以外的顏色,樂意聞奇怪的味道,比如由窗外飄來的腐爛物的霉味,甚至廁所里干燥的臭味,都可以令她深深展開呼吸道,讓這些氣體涌進去,并久久的保留在胸腔,閉上眼睛陶醉地享受。我不知道她屬于那種星座,但如果按輪回轉世的說法,我敢斷定,這家伙前世定是個寄生在茅房周圍一類的小動物,譬如蒼蠅、蚊子……蜣螂,對,她應該是只蜣螂,圓圓的臉,胖胖的身體,黑色的衣服,濃重的毛發。哪不都是一只活脫脫的蜣螂嗎?

我管她叫蜣螂妹妹。

蜣螂妹妹先于我來此,我是看見了她的合租帖子尋上門來的。她一個人無法承受每月800元的租金,這對收入微薄的她屬于超級奢侈,但她又舍不得放棄既寧靜,又能天天飽聞金魚河霉味的怡荷香園。我們的房子兩室兩廳,一陰一陽,陽的歸她,陰的歸我,公共的區域定了許多細則,比如占用時間的長短,誰先誰后,以及在公共區域內的活動習慣。她不允許我大聲咳嗽,放響屁;聽音樂、看電視必須戴上耳機;手機要設成振動;接打電話必須回自己的房間;下廚房要輕手輕腳;洗衣要關嚴門;如果領人來做愛,不許在高潮時大呼小叫,若實在控制不住就捂起嘴巴;不許穿鮮艷的服飾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還好她不反對我吸煙,不怕我不洗腳在地板上放丫子;不怕我夜里活動,白天睡覺,只要遵循不讓她聽到聲響即可。在征得對方同意的情況下,可以進行交談,但不可以傾訴,不許談及家里的事情,煩惱的事情,不許有意做些拉近兩人感情的事情。但如果有意外發生,所有的條款都可另當別論。蜣螂妹妹喜歡微笑,她微笑著說她是個很隨和寬容、習慣照章辦事、但也考慮情面、非常容易相處的人。

沒過多久,我發現了兩大秘密,蜣螂妹妹是個嚴重的色盲,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色和白色。另外,蜣螂妹妹患有極重的狐臭,她每天都要偷偷往腋窩兒噴幾次Benetton香水。我不敢妄度揣測她著迷異味環境是否懷著遮羞動機,但我覺得這個女孩實在值得人憐愛,何況我們擁有共同的命運——皆為重點大學畢業生,職場上都受過若干打擊,都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都在不得已地做著保潔短工,都彷徨余生如何度過,面對苦悶的境遇都束手無策,都很無奈。出于“英雄”惜“英雄”,我漸漸不討厭蜣螂妹妹了,而且莫名地對她多了層好感,我不再戲稱她蜣螂,而是尊敬地招呼她裴可心。她沒人疼,遠來于農村。在不知不覺間我對她進行著呵護。某一個賦閑的日子,我吞吞吐吐地對她講,我想陪她去醫院,我告訴她,其實她的腋窩很簡單,只輕輕一刀,割個小口兒,問題就可以永遠的解決了。裴可心聽后笑了笑,搖搖頭,她沒有呵斥我違反我們的約定,她回說她都割過三次了。

又一天,我回“家”來,給她帶了件低胸的裙式春裝和一雙楔型涼鞋,春裝的面料是紅色的,我告訴她,她的肌膚若在春天里襯上紅色應該更顯水嫩。低胸可以露出銀飾,顯示出濃郁的奢美氣韻,淺黃與深褐相間的楔型鞋,可以賦予她細致的女性氣息。這一次她沒有微笑,她面無表情久久地看著我,后來她拿到鏡子面前試穿,她左轉右旋審視自己。再后來,我聽見她在廚房唱起了歌。她唱著藏語的《吉祥三寶》。

刮沙塵暴的晚上,裴可心拉我去了月牙街,我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么藥,我問她,她只是微笑。她一直拉我來到“重慶蘇大姐老火鍋”前。這才告訴我她要請我。我有點不忍心讓她破費,正在猶豫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趙豐,趙豐已經放出來了,他居然做了該家連鎖店的“門童”。趙豐正在向我們打招呼,原來他和裴可心早就認識,他們是同鄉,而且是高中的師兄妹。

我們三人相擁著走進一個包間,真是太幸會了,為了我與趙豐結識我們應該慶祝,為了裴可心與趙豐邂逅我們更應該慶祝,我們點了蘇氏的招牌菜系,免費的啤酒抬來一箱。我們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反扣上門。我們放開來吃,放開來喝,放開來侃。我問趙豐怎么不“扛樓”了,現下一個小區接一個小區,“扛樓”的收入應該很可觀了。趙豐罵了句fuck,他說他怎么不想“扛樓”?只是爹媽沒給他造就一副好身板,他扛水泥累吐了血。趙豐的臉色看上去黃中泛綠,顯見他遭受著缺乏營養與過度勞累的雙重夾擊。我趕忙給他撈了一碗牛肉。趙豐一面吃,一面繼續著他的fuck。湯鍋熬得快干了,我們沒有叫Waitress,而是把啤酒倒在里面。我們喝到舌頭發直,膀胱爆滿,站不起來。趙豐就帶頭把尿灌進了空酒瓶子,然后是我,接下來是裴可心。我們不許裴可心去洗手間里“泉水丁冬”,裴可心就蹲在墻角,蹲在一只酒瓶子上,這辦法沒法令她順利地完成“歌唱”,她把“歌聲”唱了遍地。我們聽見了彼此的笑聲,是那種久違的、爽朗的、快樂的大笑。

我們為自己制造了一次幸福!

春天終于蒞臨我們窗前。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充足,空氣潔凈明亮,降水概率20%,風力∠1級,氣溫20℃。怡荷香園的草皮喝足了水,蹦蹦跳跳地瘋長,清晨還被干枯的草頸蓋著,中午就覆蓋了草頸。我看見一只蜘蛛從窗口上緩緩墜下,它停在我眼前張開八條毛茸茸的腿,我看清了它的小眼睛、小嘴巴和拉絲的臀孔,它頭朝下面向我,幾個小爪有規律地撓動,像是在和我打招呼,又像是在和我商討它是否可以在此拉網安家。素聞,夜間下來蜘蛛鬧鬼,白天下則有客登堂,我自嘲搖頭,不知我會有什么客人登堂。我這么思忖著,正準備去接住蜘蛛,手機突然振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的短信,短信稱我為舞兒,讓我猜她是誰。

能是誰,稱我舞兒,像孩子一樣喜歡調皮,肯定是楊姬,這個該死的女人!我說嘛如此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死呢。我高興得一下子蹦起來,我在心里嚷,楊姬——我的救命寶貝兒,你終于露面了。我故意嗔怨她,我說我早就忘了姬姐是誰,姬姐那么狠心,一扔就把舞兒扔了幾個月。楊姬馬上給我道歉,她說實在對不起,她去美國看女兒了,她女兒病了,在那邊做了手術。我告訴楊姬,我去北京找過她了,等了她一個月,連春節都是在北京度過的,想想,一個人,行只影單,多么悲慘。好吧,那就讓我努力犒賞犒賞舞兒,親親舞兒。楊姬一連給我發了幾屏的親親舞兒。我們開始用文字做愛:

舞兒,姬姐抱著舞兒。

姬姐,舞兒想要吸胸。

……

舞兒,讓我親親你的耳朵。

姬姐,我吻吻你的鼻子,我愛你高挺的鼻子。

……

舞兒,姐姐感覺到你了,是那樣強大。

姬姐,舞兒也摸到你了,好濕好潤。

……

楊姬突然有事半途離開了,但她的文字使我的身體躁熱不堪,我跑到了衛生間,對著抽水馬桶狠命地自慰了一回,我的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女人。

這是一個骯臟的下午,可恥的下午。

做保潔是個不入流的職業。

我們沒有公司,沒有固定地址,工作起來沒有時間觀念。我們的工作只是由一個很農村的大嬸帶著,像一群從垃圾桶鉆出的動物,今天這個小區,明天那個小區,由A家到B家再到C家,我們工作的主要工具,是拖把、滾刷、噴壺、一只拎來拎去的水桶和若干塊不同材料的抹布。

這戶人家的裝修很別致,我無法估算它真實的耗資。因為在我們城市流行著一個很虛榮的惡習,就是有關家居裝修耗資,2萬元往往要說成3萬,3萬往往要說成5萬,5萬往往要說成10萬。我說不上這家的總體設計要展現什么風格,總之一進入這戶人家,我就產生了一種怪怪的感覺,保潔還沒有做完,就在四處亂擺了許多工藝品:枝條編織物、油漆木片、刺繡制品、布藝以及一些具有異域風情的旅游紀念品,如根雕、巖石、貝殼等。

我像一只鷹掛在四樓窗外,腰間拴條粗布擰成的繩索,我不能攀比“4050”的下崗大嬸,她們多半患有高血壓和恐高癥,她們上有老下有小,一旦發生意外,就等于把整個家庭打進了深淵。清潔樓外的玻璃是一件頗具危險的工作。我先拿滾刷簡單刷一遍,然后再用半濕的鹿皮細致擦,一直擦到如果不用手觸摸,就感覺還沒安裝玻璃一樣。太陽曬著我的后背,骯臟的褂子變成大塊的鍋巴,長沿的水洗帽遮住了半張臉,我看見業主一面接聽電話,一面對我的工作給予肯定的點頭。她收起手機去開門,樓梯間傳來婦女們的說話聲,接著雜沓的腳步魚貫而入,唏噓、咋舌、贊嘆聲不絕于口。是業主邀約了同事前來觀賞。她們從起居室欣賞到廚間、衛生間,最后來到我正在窗外保潔的主臥。

我突然發現了我母親,她跟隨在人群后面,我故意將臉藏到窗框處,我聽見母親指指點點夸贊頂上的吊燈,母親同科的護士看見了我,她認出我,一愣,她把目光投向了我母親,母親沒瞅她,她一抻母親的衣袖小聲說,戴姐,你看,那不是你兒子么。我母親的目光轉向窗口,她手里握的一本雜志差點掉到地上,她的聲調都顫抖了,從牙縫里吱出了幾句話,你說什么呢,那怎么是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北京,昨天我還給他打電話了呢。我告訴過你們,我兒子在一家網站做體育新聞記者。接著我母親就向主人請辭,她說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匆匆地離去了。

我知道母親認出了我,母親哪能認不出兒子呢?只是在“沒出息”的兒子和面子面前,她選擇了面子。那個同科的護士瞪著狐疑的眼光,走近窗前,仔細地端詳我,人們且賞且退,最后離開的時候,她仍在門邊不住地回望。

我確實蒙了母親我還在北京,但我從來沒說過在網站做體育新聞記者,她也一直堅持著往我的銀行卡上打錢。母親光大著那種惡習。由同事的新居出來,母親的電話就及時地追過來,她在半個小時內幾乎打爆了我的手機,我掛斷,她繼續撥,我再掛斷,她再繼續撥。她不厭其煩,勢必要聽到兒子的回答為止。我能猜到她要問我什么,也能料到她要要求我什么。做保潔怎么了,我承認給他們丟了臉,可全國舉重冠軍鄒春蘭都做了搓澡工,大學畢業生就不能做保潔了?

我了解戴護士,她是個持之以恒的女人,關鍵問題上從不含糊,也是個很有魄力的女人。她很快發動起樂編輯。我能想象他們做偵探工作的辛苦,但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他們居然在三天后的晚上尋到了怡荷小區,神奇地找到了我的“家”。怪只怪我們的城市不夠大,難怪滴滴那么渴望留在北京!門鈴響起的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是他們,我拉住準備前去開門的裴可心。裴可心莫名地看著我。門玲一遍遍響起。裴可心小聲地問我怎么了,我用一根手指擋住了她嘴巴。

門鈴終于安靜下來。但是,門外傳來了戴護士的央求聲,戴護士喊響舞,她說她知道我在里面,她請求我給他們開門。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了。裴可心躡手躡腳走過去,旋開貓眼兒瞧了瞧,又躡手躡腳走回來,她用口型配合手勢示意我去開門。我沖她擺手。戴護士的聲音再次傳進來,她說如果我執意不給他們開門,她就跪下來等,直等到開門為止。我知道母親此刻說得出做得到,我趕忙跑過去,大聲地告訴他們,讓他們先回去,我向他們保證一定回家,而且再也不去做下賤的工作了。

我沒有回家,是不愿回去。她又在托人給我張羅對象,在她的心里,只要家里有個女人拴住了我,一切就順其自然地步入了正軌。我已經習慣了外面的自由。裴可心這里不能待了,否則會連累她的。正在盤算去向的時候,滴滴突然打來了電話。滴滴在電話里啜泣著,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含含混混,并夾雜著狂噪的打擊樂的聲響。我問她在哪,她告訴我在冰窯酒吧,她叮囑我,看在多年最好朋友的分上,待會兒過來給她收尸。

我和裴可心做最后的離別擁抱,裴可心哭了。看得出是那種真情的淚水。其實她骨子里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只是多舛的命運使她的外表偽裝得冷酷。晶亮的淚珠沿著鼻翼兩側簌簌滑落,我為她的淚珠感動,我去吻了她的淚,直到她破涕為笑。

裴可心依依不舍地將我送到樓下。

我熟悉冰窯酒吧的環境。里面正在進行著美艷的人妖表演,生意似乎比那時更high了。我在陰暗角落找到了滴滴,滴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沙發上,被三個大男孩戲耍著,外罩不知扔到哪里,只穿了件夏天的露著肚臍的吊帶胸衣,帶子被他們揪斷了一根,三個大男孩淫邪地笑著。滴滴的一只手胡亂地擋來擋去,扎在沙發上的腦袋忽然抬起來,我看見一條模糊的拋物線從她嘴里急速噴出,她吐了,三個大男孩捂著鼻子叫嚷著跑開了。我脫下自己的衣服,把她裹起來,她還在吐,我抱起她,我看見她壓在身下的手袋和滾落在地的上衣,順手拾起來。她伸出手抓撓我的臉。我喊她的名字,告訴她我是響舞。她似乎聽懂了,不再反抗,乖乖地將頭埋向我胸口。

我抱著她走出了冰窯。

回到山水庭院已接近深夜3點,我打開熱水器,我必須給滴滴洗澡,我們的身上濺滿了她吐的臟物。我幫她脫掉衣服,她已經清醒了,她的身體令我目瞪口呆,兩個美麗的乳房居然被人分別紋上了男性生殖器,小腹紋了一塊地圖,周圍寫著“這是我的地盤,誰怕誰?”。滴滴推了我一把暴躁地嚷道,看什么看!她的身體在激烈地抽搐著。毫無疑問她的“愛情”肯定又失敗了,而事實上,恐怕還不僅僅是失敗那么簡單,一定慘遭了非人的蹂躪和侮辱。

這有點令人費解,一般而論,滴滴不可能捕捉普通的小流氓談“愛情”,要么政界精英,要么商業巨頭,這才有助于“XX”族實現心中的夢想。我用澡巾使勁給她搓洗,嫩嫩的皮膚都出血了,可圖案依然那么真切。她站在淋浴下,嘴巴洞張,纖細的身體哭得顫顫的,她說響舞,沒用的,別再費力了,我都洗過好幾次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一把把她攬在懷里,我趴在她耳邊輕聲安慰她,我呼喚她的名字,我說不怕,滴滴,哪天我們去醫院,大醫院里都有專門的美容科,用藥水一次就可以洗凈。滴滴將信將疑,但還是漸漸止住了哭泣。

今晚,我們只有借助安眠藥入眠。

二十多個小時后,我們醒了過來。高層外的天空分外湛藍。仲春的晨風寒意襲人。我們的身體有點發軟,像散開的蔗糖。我摟著滴滴站在窗前,任由晨風吹拂我們,我們打著寒噤俯視陰囊一樣的城市,滴滴說,看,腫瘤。我問滴滴腫瘤在哪?滴滴的手指指向考研村,她說,喏,那里,那里不像腫瘤嗎?我搖搖頭,我說不像,那里叫高艷,多美麗的名字啊?文史資料上記載著,在唐代,江南有一個淪落風塵的才女,從妓院里偷跑出來,隱姓瞞名來此定居。她勤勞能干,相夫教子,留下了一段人人景仰的佳話。后來她的一個孩子金榜題名,做上了大官。這個孝順的兒子,為了讓后人永遠記住他的母親,就用他母親的名字給那個尚無名稱的小村定了名,一直傳襲至今。滴滴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滴滴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我們的目光呆滯地盯著考研村,仿佛看見一位蒼老的婦人,老婦人十分高大,屹立在考研村中間,她目光茫然而憂郁,就像我們此刻的眼神。太陽在我們眼前升起來,紅艷艷的,又圓又大。

夏天的月牙街更加熱鬧了,滿大街都是瘋狂的少婦。我又變成了月牙街的常客,只是那時孤身一人,現在伴隨個滴滴。我們從金魚橋南起步,沿相反的方向逛下去。我們臂挎臂,宛若溫馨幸福的情侶,手里抓著冰激凌或者一瓶綠茶。我們瀏覽時尚賣場,挑選著流行的夏裝,我們逛大型超市,累了餓了,我們就坐到餐飲區,我們要鐵板燒、涮鍋和10元一瓶的百威啤酒,我們一面吃喝,一面旁若無人地做“老虎-小雞-蟲子-棒子”游戲。滴滴的目光不時地瞄向哪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

我看見一個挺著肚子的少婦,她穿著寬大的孕婦服,手指上的鉆戒熠熠生輝,她坐在我斜對面,吃羊肉串兒的動作頗顯優雅,每吃一口,就用餐巾紙擦一下嘴角兒,許是過于辛辣的緣故,擦嘴的同時總要吸一口空氣,輕皺一下眉頭。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突然沖我笑了笑,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好象跟同桌的男子說了句什么,居然站起身,捧著肚子向我扭來。她叫出了我的名字,她說,樂響舞,你是樂響舞吧?還認識我嗎?

我禮節性地起身,對她回了句嗨,我在大腦里搜索這張粉嫩嫩的面孔,搜索不到。我有些尷尬。她淺淺一笑,她摸著手上的鉆戒提示我,她說,看來,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想想18中,25班,文科班,那個班主任我們都稱他老爺子,跟個農村大爺似的,每天叼支旱煙筒子走進教室,還沒想起來!哦,天吶!他喜歡女生,經常對女生那個,其實女生都討厭他……

哦,我想起來了,我怎么竟忘了她呢?那個大膽而好秀的女生韓巧巧。可是那時的韓巧巧根本沒有現在這張粉嫩嫩的臉,那時侯她長著一臉的雀斑,皮膚也很粗糙。

韓巧巧叫那個背身的男子過來,她說老公,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公,這是我高中同學,大才子樂響舞,傳媒大學畢業生。韓巧巧的老公很熱情地跟我握手,有意套近乎,問我在哪個單位上班?我一時語塞,韓巧巧機靈地“責怪”他,她說,看你問的,咱們市里的這些小廟,哪能供得了這么大的神仙,哪像咱們,大學沒得上,靠關系混進了電視臺就知足了,人家才不屑一顧呢,前些日子我聽說,人家還漂著,人家且得選擇呢。是吧,大才子?這個惡毒的小娘們兒滿臉倨傲的神情,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許是一時沒能認出她令她傷了自尊?還是我考上了大學,她沒有考上,出于嫉妒?她竟然如此夾槍帶棒地揶揄我,她神氣活現的樣子一下子激怒了滴滴,還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映,滴滴就霍地一下站起來,滴滴拉了我一把,說,老公,以后注意點,別在北京當個破記者就光顧著忙工作,要時常聯絡聯絡家鄉這幫老同學,否則個別人會說你眼高于頂,你沒發現嗎?沒文化的人在咱們面前很自卑的。這不,人家都爭上來了,還不給人家道個歉。

韓巧巧拽著她老公怏怏地走了。

我們的城市就是小,滴滴又在慨嘆地抱怨,如果你整天在月牙街上閑逛,就會時常碰見相熟的人。但是我有一陣子沒見到趙豐了,每每從“蘇大姐老火鍋”前經過,我總要有意無意瞟幾眼那里,我希望能在那里見到趙豐,但是沒有,我一直見不到他。有一次,我走過去,詢問一個門童,我說那個黑黑瘦瘦的趙豐被安排到里面了嗎?門童回答,趙豐?哪個趙豐?我不認識。另一個侍者撇撇嘴告訴我,你別問他,他是新來的,就是他頂替的趙豐,趙豐早就被炒了,他竟敢和客人一起吃飯喝酒,喝醉了不說,還把尿灌在酒瓶子里……

趙豐被炒了,這應該怪裴可心和我,我心里多少有些過意不去,雖然這工作稱不上好,趙豐也不可能一輩子干這個,但對于準備考研的他來講,無疑是個不錯的臨時選擇,既不累,又適合他干瘦的體形,還可以偷閑看書學習。

我給趙豐打電話,向他表達歉意,趙豐滿不在乎地fuck天fuck地,趙豐后來的話語突然變得結結巴巴的,我看不見表情,但相信肯定是很為難的樣子。在我再三催問下,趙豐終于說出來他想借錢,他說他父親患腦出血突然離去,作為唯一不肖的兒子,他必須立刻回家奔喪,可他手上實在沒錢料理喪事,他甚至連火化的骨灰盒錢都湊不夠。我告訴趙豐,讓他即刻回家,我向他保證最多半日一定帶錢趕到。

家已經闊別很久了,一切陳設基本上沒動,隨著春天的到來,前陽臺多了幾盆郁郁蔥蔥的綠色植物,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芬芳,完全趕走了我的氣息,一切顯得很寧靜,安詳,少了往日的緊張與壓抑,仿佛那些不和諧的氛圍皆因我的味道而生。我看看這,瞅瞅那,心里忽然滋生自己是個多余角色的悲涼。是呀,這個家如果沒有我,樂編輯與戴護士應該是挺幸福美滿的,雖然少了對我的期望,似乎不免有些缺憾,但也正是因了對我的期望,才使得他們徒增了許多苦惱與失落,才使他們本應無憂無慮的生活變得陰霾密布。

我在混亂的思緒中焦急地等待母親。

母親遲遲不歸,這事有一點蹊蹺。

我給母親打電話,同科的護士說她已經離開了醫院,她手機也奇怪的關機,母親是在有意回避我?我只好給父親打電話,盡管我非常不情愿和他直接對話,但為了朋友,我只好硬著頭皮如此。父親好象早就在電話旁邊等候,說不定母親也在身邊,鈴聲才振動一次,那邊就傳來了他的聲音,父親說他已經知道我要錢的事,他要我先把電話放下,等他重新撥。

我再拿起聽筒的時候,父親便開始老生常談,長篇大論,他講家里目前的經濟狀況,從每月工資總額,到還貸數目,到一日三餐開銷,到各種禮尚往來,到他們如何緊衣縮食,不舍得吃肉,不舍得添新衣,再到攢錢的目的。我實在聽不下去的時候,就打斷了他,我跟他說,給還是不給,痛快一些,我沒那么多時間聽家庭廉政報告。電話那邊沉寂了一陣兒,我能清晰地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接著他很堅定地說出了兩個字,不給!他本來還想解釋不給的另外原因,但是我沒容他繼續下去,我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家里碰壁在我的意料之中,這點挫折還難不倒我,大不了從我的貸記卡中透支些錢,以后想法還上就是了。

我給裴可心打了電話,向她說明了趙豐的事,我們相約同往,我又告訴了滴滴我要去一趟鄉下,滴滴撒嬌地對我說,她也去,她說不管什么事,就權當跟我玩一次農家游。農家寬敞的院子,散落的村莊,廣袤的田野,蜿蜒的河流,春天里一切復蘇,松松軟軟的土地,蓬蓬勃勃的萬物,多美的田園風景畫,滴滴像在背誦著田園詩,說著說著都心曠神怡了,就迫不及待了。

趙豐的家鄉完全不像滴滴幻想的,那個縣人口很稠密,許多鎮子一個村莊通著一個村莊,正所謂村連村,村套村,你都分不清張莊王莊還是趙莊。道路的顛簸和地理位置的復雜更是難以想象,好在有裴可心做我們的向導,即便如此,由鎮上租來的大發車還是把我們拋在了趙家屯外,因為趙家屯的村街實在是令人望而卻步,柴堆、糞堆、車轍、坑洼,崎嶇而狹窄,凌亂不堪的建筑更是像迷魂陣一樣。

這一帶的人均耕地還不足0.6畝——裴可心為我們介紹說,一片片的苗圃楊樹林倒是不少,那都是在“退耕還林”的大背景下,一些巴望致富的農民自以為抓到了“商機”的產物。莊稼人培育什么,就像城里人風靡的各種時尚一樣,你種什么,我也種什么,可誰成想樹苗種多了,根本就找不到銷路,樹苗變成了腿腕粗的樹木,擁擠的樹林向四周夸張地傾斜,呈現出倒梯形形狀。河道有,但因連年干旱,加上早春時農民們貪婪地搶用,已經出現大段大段的干涸,簡直讓好玩的滴滴頹喪至極。

趙豐家的房子坐落在村西,我們費了好大勁總算來到他家。那是三間磚瓦與土坯混砌的多年的舊宅,老式的門窗,熏黑的屋頂,裂縫重重的泥墻,支著木柱的房梁,墊著葦席的土炕,潮氣濃重的磚地……

地上支著一扇烏黑的門板,趙豐的父親停在上面,身上蒙了一塊黑布,露著戴著黑帽的半個腦袋,頭前一盞碗燈,一只燒紙的瓦罐和煙霧繚繞的紙灰。這就是趙豐的父親,在鄉親們的眼里,他是個非常了不起的男人,他用自己的勤勞加智慧培養了一個碩士研究生,而現在這個研究生就跪在他的遺體旁,可他還不曾享受過他的任何福澤,就匆匆地走了。趙豐母親表情淡漠,蹲在地上撥弄紙灰,奇怪的是這個女人并不老,頭扎孝巾,眼光飄忽。

我們不懂鄉村吊唁的禮儀,按照城里的習慣,我們靜立在遺體前默哀鞠躬。禮畢,趙豐向我們介紹那個女人,原來她是趙豐的繼母,他親生母親已于10年前過世。

離開趙家屯,我看見滴滴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我們好久沒有交談,心蒙上一層莫名的陰影。

那是我第一次飛上藍天。

一切皆來自楊姬的安排。

快接近首都機場候機大廳門口的時候,我看見了我“朝思墓想”的楊姬。她戴了一副寬大的墨鏡,上身穿了件很特別的,裁剪簡單但色調鮮艷濃郁的夏威夷Mu衫,下穿一條更加突顯臀部的紫色牛仔褲,她右手拉著只大號的旅行包,左手舉著一束花環。她也看見了我,她興奮地晃動著手中的花環,嘴里大聲地嚷著“阿羅哈”,那是她在用最熱情的夏威夷儀式和土語歡迎我。我們不止一次地在聊天室里模仿過初見的情景,這熟悉的畫面雖然沒有夏威夷海天澄澈的顏色,也少了習習海風和金燦燦的沙灘、菠蘿樹、棕櫚樹,但我還是從心底深處,真切地體會到了這個東西合壁女人的浪漫。夏威夷沒有浪漫這個詞語,但楊姬是東方美女,真正浪漫的美女,很open的美女。

這個美女令我激動。

我激動地跟隨在她身后,有點膽怯地走進大廳。我有點發傻,看著她有條不紊地一項項辦理完登機手續。我們順利地通過安檢口,尾隨著人流,一路忙忙迭迭地小跑兒。不知不覺間,我們便登上了北京-昆明的MU5518航班。

吃罷飛機上贈送的小餐,我望著我小鳥依人般的楊姬,我告訴她:“我還餓。”這個女人的面頰通紅通紅,她悄悄地告訴我說:“一會一直會讓你吃個夠的。”

幾小時后,飛機在巫家壩機場平穩降落。

我們下榻在綠洲大酒店。完全是生疏的環境,生疏的亞熱帶氣候,生疏的南方邊陲城市。不過昆明是美麗的,昆明天天是春天,何況畢竟還有不陌生的夕陽。溫柔而慈祥的夕陽夾在茁壯的棕櫚樹間,紅色與綠色襯托著半弧形的30層的酒店高樓,線條澄澈而壯麗,Greenland hotel!我把這個名字轉化成圖片,永久的保存在手機。我挽著楊姬的手,保安接過我們的旅行包,楊姬將頭偏向我的肩膀,我們親密地步上臺階,我們看上去似乎并不太般配,但絕對像一對很糖的蜜月夫妻,款款走進歐陸風格的豪華大堂。

房間是楊姬早就預定好的。我們乘電梯上樓,一個很職業的waitress,漂亮的臉上一直掛著職業性的微笑,我們跟著她,直到她用電子鑰匙打開我們臨時的“家門”,又把鑰匙交到楊姬的手上。楊姬并沒有休息,只親昵地吻了我一下,說了聲等她,就匆匆辦其他手續去了。

綠洲是一家功能設施齊全的五星級大酒店,我們的客房是標準套間,管家式管理,房內配備歐陸式家具,私人保險箱,衛星電視,迷你酒吧,冰箱,傳真機,電腦,internet接口和一應俱全的高級房內用品。我站在窗前,美麗的昆明盡收眼底,拉開窗,我讓習習陣風肆意撫摸面頰,我在心里高喊,昆明——你現在屬于我了!我看見了遠處的模糊的田野,那是一片朦朦朧朧的綠地,綠地上空一架民航正在向北方飛去。我為眼前夢幻般的一切而激動,我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又一圈,一遍遍把自己扔到柔軟的床上。我知道楊姬差不多該回來了,楊姬來昆明開理論研討會,這個女人實在敢想敢做,居然不惜花費自己的錢,偷偷地把我帶來。

考驗我的時刻到了。

楊姬走進了衛生間。我打開自己的旅行包,從里面取出我事先準備好的壯陽藥物,抹上,做著準備。我一面欣賞電視節目,一面等待洗澡的楊姬。我要讓她永遠忘不掉我。

昆明的燈火已漸入闌珊,春天的夜晚已來到我們房間。楊姬終于走出來,沐浴后的楊姬更顯嫵媚,她已為自己化上了淡淡的咖啡妝,纖細的腰肢圍著草綠色的浴巾,她邁著婀娜的步伐來到我面前,忽然嫣然一笑為我跳起了夏威夷的草裙舞。

傳說中,第一個跳草裙舞的是舞神卡拉,她跳起草裙舞招待火神姐姐佩萊。佩萊非常喜歡這個舞蹈,就用火焰點亮了整個天空。自此,草裙舞就成為表達敬意的宗教舞蹈。但是這種舞蹈女性表演時不著上裝,第一批到達夏威夷的傳教士們立刻被過分暴露的女性身體嚇壞了,頗為性感的舞蹈動作也令他們反感,因此草裙舞曾一度被禁止下來。直到1874年卡拉考阿國王執政后才得以恢復,而發展到如今它已經變成用尤克里里琴伴奏的娛樂性舞蹈。

現在我們的房間沒有尤克里里琴,楊姬一樣跳得很熱烈,她用熱烈性感的草裙舞來招待我這個男“佩萊”,向男“佩萊”表達她熾熱的欲望。我沒有佩萊的本事點亮整個天空,但是我心領神會點亮了房間內所有的燈光。此時,燈光下的楊姬一副千嬌百媚的神態,她就是我今夜的“舞神”,舞神“卡拉”的身體完全春光暴現。我把欲焚的“卡拉”抱上床,我必須把她撲滅……

很久以來,我一直都沒有這么放松過了,直到我在楊姬的指點下,走進摩梭人的村寨——千年古鎮——車河古城。楊姬給我放了兩天“假”,我知道那是我首戰二戰皆大捷所獲得的獎賞。我關掉了手機,割斷了家鄉庸俗的小城,忘卻常常在電話里喋喋不休的母親,忘卻麻煩不斷的滴滴,忘卻趙豐、裴可心,忘卻我還是個每天賦閑的NEET,忘卻所有的遭受命運捉弄的煩惱,全身心地投入到空曠碧野的格姆女神山,乘坐別具一格的豬槽船,融進水凈如鏡的瀘沽湖,我把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消閑的游客。

翌日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回到酒店。

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楊姬不在。我打開手機,剛想給她去個電話,她的電話就打過來。楊姬說,她們理論研討會的方案變了,不再固守在昆明,明天去游覽世界奇觀石林,參觀喀斯特地貌生物自然的鈣化石和迂回曲折的石廊;后天早晨抵達金花的故鄉大理,船游洱海,覽南詔風情島、崇圣三塔寺和蝴蝶泉并觀賞古城的洋人街;后天去登臨里務比島;大后天在麗江的玉龍雪山做總結,結束后車回大理,第四天再乘火車才能重返昆明。一路上學者和專家們都在一起,故而她無法讓我伴隨,所以她告訴我,讓我一人先回去。

楊姬最后連吻了我八聲,算是做道歉的離別。

我只得又一次失落地回到自己的城市。滴滴已經不住2202了,她又捕獲到了新的“獵物”,并遷居到了新獵物的“行宮”,但2202的房租剛剛預交了一年的,人家不給退,這正好便宜了我。

一天,母親突然來了加急電話,母親說電視臺正在招聘主持人和編輯,命令我從速前往,并強調說父親已經向相關領導打過了“招呼”,我只是走個過場就可以穩進新聞部。母親還說,一邊工作,一邊復習考研,考上更好,可以另謀高就,考不上也沒什么可怕的了。我把此訊息傳給了滴滴,希望她能與我同去,可是滴滴對此毫無興趣。

天鵝湖旁的廣電局是我們城市里最高層的建筑。

看見天鵝湖廣場,我想起了12、25的千人大party,想起了趙豐。趙豐送走他父親后給我來過兩次電話,第一次說他繼母賣了房產跟人私奔了,他已經回到了這座城市。第二次說他離開了考研村。之后再沒有任何消息。應該說趙豐的命運更加不濟,他沒有參加過高考,他在他們縣一中由于成績優秀,被直接送進了農大,又由于成績優秀被留為本校的研究生。這樣的人生在許多人看來十分春風得意,但由學生到社會人,身份的突變給多年來一直風調雨順的他突然來了當頭一棒。科研院所人滿為患,糧食局、種子公司同樣人滿為患,趙豐只好把自己的檔案送去了本縣的人事局,他在破爛不堪的村里等候。終于有一天盼來了鄉政府的召喚,鄉政府的領導非常鄭重地將縣鄉兩級派令發給他,那一刻,趙豐感動得都快要哭了,他抓住鄉領導的手一連聲地說謝謝。他接過派令,原來是安排他回自己的村子做村支書助理,他一怒之下將所謂的派令撕了個粉碎,鄉政府的領導還教育他呢,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首先就得培養一批知識型的新農民……趙豐沒工夫聽他們講理論,他氣急敗壞地回敬了一句,那就把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擔留給你們家的新農民吧。

趙豐從此來到我們城市里游蕩。

我曾經到廣電局應聘過一次,那是我分別在北京和石家莊兩市的眾多傳媒單位屢屢遭挫以后。那一次是招聘電視新聞記者。我躊躇滿志地趕去那里,我以為憑我的學歷去地方電視臺應聘,我只要把簡歷和文憑一亮,他們的領導如果具備禮賢下士的風范,就應該親自出來召見我。而事實上我像小學生一樣天真,他們公開招聘是假,安排某些領導的公子、千金是真。我被打擊得一個星期沒有出屋。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我真真正正加入到了NEET族的行列。

我沒有像上次那樣冒冒失失。

我相信母親的話,相信父親一定打過了“招呼”,但我不相信他們的魄力,一兩萬元的“招呼”怎么能頂過個別領導的電話呢?

我把自己偽裝成隨便玩玩看看的人,像個紈绔公子哥。我走進人頭攢動的報名處,墻上的大屏幕播放著廣電局簡介、招聘職位和應聘條件,一溜長條桌,幾把椅子和幾個裝腔作勢的工作人員,一切如同上次的翻版。我忽然看見了韓巧巧,那個在超市餐飲區無意間相遇的18中同學,她居然也是次此招聘會的工作人員。她煞有介事地坐在椅子上,肚子更大了,牛仔褲的背帶被擠到了身側,嘴里咀嚼著一塊口香糖,悠哉游哉審視著每一雙流露著渴望的眼。她看見了我,慢慢地起身,倨傲的表情突然漾出詭異的笑,她叫我,說嗨,北京的大記者,來咱家小廟有何貴干?是——她故意拉長了語調,在那邊不干了?不會是——也來應聘吧?她捻起一張表格,沖我遞過來,輕蔑的眼光在我身上脧來脧去。我如何能接韓巧巧的手中那張表格呢。

我怏怏地溜出來。

外面的陽光有些耀眼。我走進廣電大樓的陰影里,不遠處的天鵝湖廣場傳來喧天的鑼鼓聲,我木訥訥地呆望那里。那一刻我的思緒仿佛感染了病毒,停止了運行。我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是這樣,好象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一群大秧歌在陽光下飛舞,彩色的飄帶眼花繚亂的翻動,她們是那樣的歡快。我給母親回了電話,我知道他們在非常焦急地等待我的佳音,我沒有告訴她任何細節,盡管她不放心地一再追問,我只騙她說我報了名。

我開始變得無所事事。寂寞是一個孤獨人最難纏的對手,它就像個隱形殺手慢慢吞噬孤獨者的生命。我不能每天把自己關在高高的山水庭院,時時手握遙控器,躺在沙發上翻看乏味的電視節目,如此,老年人都能憋出病來,我擔心會把自己憋瘋。氣溫一天天地升高,汗流浹背的月牙街自然已不再是消寂的首選。我選擇有冷氣的網吧,網絡可以暫時給我灰調的時間涂鴉色彩。我不再對劍俠情緣、魔獸世界感興趣,我頂多玩一玩瘋狂卡丁車,偶爾進入某個聊天室,和一些MM逗逗話,或者把自己裝扮成個MM勾引那些無聊的辦公室者。

應對楊姬成了我像做值日一樣的日常工作,不進入網絡,就用手機,盡管我早就膩味透了,但還是絲毫不敢怠慢她的信息。楊姬癡迷于跟我文字做愛,她說,她無法忘卻我身上迷人的氣味,只要一回憶起來,渾身的骨骼就酥軟軟的。我竊喜的同時,暗笑一個研導原來也有無知的一面,她居然不知道那是佛裸蒙香水的作用。更多的時間,我泡在聯眾大廳里,和他人下圍棋、拱豬、打麻將或玩贏三張,但我從來不理會積分的多少,只是由著性子瞎玩,一直玩到那些忍無可忍人的破口大罵。

有一天,母親找到了山水庭院,母親把我截在了小區門口。

大約三個來月未見,戴護士似乎一點都不想念我。許是多日的奔波尋找,加上脫了毛衣毛褲,她看上去瘦削而蒼老了許多,一張變黑變窄的臉陰云密布。盛怒之下的戴護士是來興師問罪的。戴護士劈頭就呵斥我為什么沒去報名,還謊稱報了名。我不等戴護士數落出一腔的積怨,什么機會難得,錢白花了,學白上了,白養我這么大了,還要養我到什么時候,等等。戴護士生大氣的時候,再刻薄的話都能從她兩片薄嘴唇間不假思索地蹦出來。在樂編輯與戴護士面前,我總是很敏感,我怕我接受不了,會傷害到她,我截住了她的話,我一口咬定就是報了名,而且考了試,人家不錄用我,這有什么辦法?我料定戴護士心里肯定沒底,像這種事她又無法去考證,她哪能領著我去電視臺和受賄的領導當面對質?果然,戴護士猶疑起來,她愣怔了片刻,隨后將對我的一腔怒火轉嫁到他人頭上,她開始罵A罵B罵C……幾乎罵遍了她認識的所有的人。我陪著戴護士罵,我知道有我的助陣,她長久的怨恨會發泄的快些。

戴護士漸漸消了氣。我看看時機差不多了,就把一件“好事”告訴給她,我說不上騙她,我要讓戴護士高高興興地離開山水庭院。我說,以后我的事就再也用不著她操心了。戴護士狐疑地瞅著我,我繼續說,我很快就有工作了,在北京給人家做劇本的流水槍手。戴護士一聽說槍手嚇壞了,連忙命令我辭掉這危險的工作。我只好向她解釋,說槍手不是打槍,不是殺人,是替人家寫文字編故事。戴護士又立刻露出了驚喜,但仍心存疑慮地問我,是國家的單位嗎?拿多少工資?穩定不穩定?有沒有養老保險?我知道戴護士又要開始她那一套安全人生了,我趕緊截住她,免得她嘮叨起沒完。我告訴她,我的工資足能養活自己。戴護士開始叫兒子了,我知道只要她管我叫了兒子,就等于一切云開霧散。

母親就是那么簡單。母親的腳步又年輕了。

滴滴這天突然回了“家”。滴滴和她的新“獵物”發生了齟齬。滴滴需要一個人獨處,一個人占據整套房子,然后站在寬大的陽臺上,慢慢地吃著葡萄珠,凝望她給形容的陰囊一樣的城市,做徹夜的思考。我也不想讓滴滴的壞情緒感染到我,我難得有一個痛快日。我翻閱腦海,家不能回去,在這樣美妙的月夜,我沒有耐心容忍樂編輯和戴護士過多的糾纏。我忽然想起了裴可心,那個胖乎乎的蜣螂妹妹,她的狐臭好了嗎?還在干保潔嗎?

裴可心有許多可愛之處,譬如常人望塵莫及的堅毅性格,凡事都一絲不茍的認真態度,但裴可心的狐臭和色盲以及有點糟糕的女性形象,都成了她致命的缺陷,也從而導致了她在職場上屢試屢敗的命運,還有她的姓名,裴(賠)而可心,有哪一個老板愿意接受這樣的音節?

我好久沒有和她通過電話了。

現在的裴可心還是一個人嗎?

略顯渾濁的月夜給金魚河畔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面紗,我沒有急急地走進怡荷香園,一個人慢慢地徜徉在混合林帶。我站在那棟熟悉的樓下,仰望那面感覺親切的窗口。窗口黑洞洞的,我無法斷定裴可心在不在。長期的拮據使她已習慣于在黑暗里活動,她不會放棄能節儉的每一個細節,洗臉水洗腳,洗腳水洗襪子,洗襪子水積攢起來沖刷坐便。她只穿2元錢的乳罩,5毛錢的絲襪,吃大餅卷蔥,饅頭醬豆腐,惟獨Benetton香水是她最為奢侈的用品。不過,對于一個患有嚴重狐臭的女孩子來說這并不過分。也許她不該租住每月800塊的怡荷香園,但是如果讓有著諸多乖僻的裴可心居住考研村,無疑是對她生命的一種摧殘。裴可心天生一根直腸子,剛吃進的東西,著點涼受點風,有可能馬上就沖下來,常常迅雷不及掩耳。住在尚需要跑共廁的平房,簡直無法想象,何況如今,又有誰不在努力使自己的生活環境更溫馨舒適一些呢?

我想給裴可心制造個驚喜。

我悄悄地上樓,摸亮樓梯間的節能燈,我想象著裴可心聽到門鈴后,眼睛接近貓眼兒的一剎那,必然會高興得跑出來擁抱我的情節。我摁了三次鈴,一次比一次失望,房間里沒有任何響動。

裴可心的生活一向很講規律,按照常規,臨近晚上10點她不可能不在“家”,她決不會隨便出去閑逛。她的邏輯是,只要出去了,就會多多少少花些錢,人的意志不可能抵擋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誘惑,時尚賣場的,超市的,甚至大街上某些玲瓏剔透的小玩意,都可能隨時抓住你的心,讓你愛不釋手,你很難再做到只是一飽眼福,它會迫使你最終咬咬牙,掏出計劃之外的開支。

我撥通了裴可心的手機。

裴可心割了第四次腋窩。

裴可心住在復康醫院里。她是個聰明的女孩,但不是個精明的女孩,她總是執著于那些廉價的消費,包括就醫。殊不知,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現在好了,膿腫了,發炎了,高燒了。但裴可心依然認定她的消費觀沒問題。這個善良的女孩絲毫不責怪醫生拙劣的手術,相反,她只責備自己不聽忠告,她把一切罪責歸結到術后僅僅5天,就不顧一切地外出干活。她說,是的,僅因過多的汗液和臟物刀口才感染了。

我的探望,讓裴可心的微笑看上去燦爛而真實。她抱住了我獻上的康乃馨,微笑過后,良久無語,她用花束擋住了潮濕的眼睛,急促的呼吸使伸展在外的花枝輕輕搖曳。裴可心是個容易感動的人,平靜下來,她又微笑了。女人真實的微笑總顯得很美麗。她對我說,這個時間花店全該打烊了,一定很難買吧?我反問她喜歡不喜歡,喜歡就不要管那么多。她說當然喜歡,太喜歡了。她瞟了一眼同室的病人,火辣辣的目光盯住我,嘴巴緩緩貼向花束,她把花束當成我,做了個親吻動作,隨即,我看見她的臉頰飄起了幸福的紅潤。

大約凌晨5:20,滴滴打來了電話。

我被迫離開復康,鉆進空曠的大街。

滴滴在消費上是個卡卡族,她的手袋里各種銀行卡裝了足足十來張。滴滴的消費觀念與裴可心迥異,譬如內衣,脫掉外罩,滴滴的身體總能勾魂攝魄,情趣十足;譬如夏天的網襪,滴滴從來不兩三雙的買,一買就是一打,一天一雙,如果方便就半日一雙,脫下來的統統扔到衛生間,直到一打穿完再更換另一種品牌;滴滴從來不用劣質的衛生巾,不擦低價的化妝品;做我們城市里最昂貴的離子燙,漂去頭發本來的黑色,染上極具個性的色彩;滴滴選用Lancome美睫系列,增長的,加彈的,防水的,曲翹的,所以滴滴的睫毛總是呈現出完美的45度卷翹;夏季來臨的時候,最能為滴滴魅力加分的要屬經過她精心護理并與新款韓國涼鞋搭配的雙足,滴滴擁有一整套號碼齊全的趾甲刀銼,她能像COSMO的美甲課程那樣,滔滔不絕地給你講出一大套美甲的心得,什么修剪的正確方式,趾甲的拋光涂油,甲周角質的護理,直聽得你瞠目結舌為止。

滴滴的嬌嗔我從來只有接受,她命令我立刻趕到山水庭院,她說我只需回答她一個簡單的問題,要么兩個字,要么三個字。我說電話里不行嗎?她說不行,我必須看著她回答,她必須要盯著我的眼睛,這才能判斷我的答案是否真實。思考了徹夜的滴滴一定累了,她把一只珊瑚狀的沙發移到了陽臺,她蜷縮在沙發里,裹著空調被,大約四五斤葡萄全都變成了葡萄皮兒。滴滴似乎僅剩下一個問題沒有思考明白,這個問題簡單得差點就把我氣瘋了,原來她是讓我回答她到底漂亮不漂亮。我撲上去,著實在她肩膀上咬出兩排牙印子。滴滴白了我一眼,一本正經地警告我不要鬧。我們走到客廳里,她麻利地除去外衣,只剩下有著皮毛邊穗的黑色卡爾文點裝,像比基尼小姐電視大獎賽那樣,走、停、搖擺、做pose,她沒有一絲笑意。我像個T形臺下的評委,坐在沙發上一面欣賞一面點頭,說老實話,滴滴確實無法和那些“Miss World”或“Miss Universe”們相比,僅憑她沒有膨脹的硅乳一項就遜色多了,但在云云眾MM中,絕對算得上少有的佳麗,我情不自禁地為她拍手喝彩。但是閱歷尚淺的滴滴似乎依然沒有思考明白,男人對女人的需要永遠是貪婪成性的,他們今天喜歡你的美麗,明天你的美麗就因過分熟悉而遭厭倦。男人早晨還喜歡黃色褐色或黑色美人,到了晚上他們也許就要金發性感的容貌,甚至有時他們看著鄰家平凡的女孩也是那么的感興趣。滴滴又如何能長久俘虜一個男人的心呢?

我的答案自然給滴滴注入了新的能量。

她為自己化上櫻桃妝,重上了“戰場”。

戴護士又打來了電話,催我回家。戴護士說父親病了,她在家里為他打吊瓶。戴護士還說,父親好長時間沒有看到我了,他很想念我。不知怎么,我有一種感覺,我感覺樂編輯不可能病了,他們又合伙搞陰謀,我知道這樣想很不孝順,但我說過,面對他們我總是很敏感。我匆匆地趕到家里,樂編輯躺在床上,的確在打吊瓶。我走到他跟前,我問父親怎么了,他眼里一瞬間竟涌滿了淚水,聲音也有些哽咽。他說沒怎么,只是血壓偏高,有點頭暈。我把買回的西瓜洗洗,切開,拿過來一塊,遞到樂編輯手中,樂編輯緘語,低著頭,慢慢吃著,戴護士固定的笑又出現在臉上。戴護士對樂編輯說,你看,我們的兒子多好,多善良,你就知道不吭氣吃,也不說謝謝兒子。

樂編輯機械地吃著。

我看出來,樂編輯的腦子在風車似地旋轉,也許他要跟我談話,也許他正在打著腹稿。我下意識地發現戴護士帶回的點滴液只有一瓶,而且是低濃度鹽水,除此外我沒發現任何的利血平或生脈一類的降壓注射液。我若無其事地走到廚房和衛生間,看了看垃圾簍,沒有一支空了的針劑和一次性注射器,他們果然在誆我。兩個男人的談話就這樣在不和諧的氛圍下開始了。戴護士躲到了客廳,她打開了電視,音量調得很小,她的意識完全放在傾聽我們的談話上。樂編輯用濃濃的煙霧調節著自己的情緒,他的開場白依然是從他們的年齡開始,他講他們的年齡都大了,健康狀況又都不太好。他講家庭的拮據,按照目前這種開銷情況,一個月最多只能余下1000元。他跟我商量家里準備再貸些款買一套平房,他們兩個搬到平房去住,把樓房留給我,希望我不要再到外面租房住。我一直沒有言語,一直在等待他的結論,可是樂編輯話鋒突然一轉,問我誰給介紹的流水槍手?他是干什么的?有把握嗎?待遇怎么樣?北京的消費那么高!樂編輯提出了一連串的疑慮,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相碰。我仍然沒有言語,我已經知道了他的結論,其實做不做流水槍手,我自己都沒有決定,那只是我在網上報的名,人家也是在網上給我下的錄用通知。我毒毒地看著他,看著他深深地吸進一大口煙,緩緩地吹出來。我厭惡他胸有成竹的做派,他剛一張嘴,我就把他截了回去。我說,是不希望我去,對吧?樂編輯想好的話一下子被打亂了,他吱吱唔唔說不出話來。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去定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戴護士跟了兩步喊兒子。

樂編輯大聲地呵斥住她。

他們這一代人做什么事都需要100%,時時處處謹小慎微,他們經不起失敗,希望平安度過每一天。可他們并不理解我,并不理解一個長期在家賦閑的年輕人心里有多么痛,多么難,多么迷茫,多么容易受到傷害而煩躁。許多時候,我是那么的渴望自己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或者干脆是個白癡,只知道果腹,只知道熱了光身,冷了穿衣,不懂得人間可惡的高低貴賤,不理解別人蔑視的目光。最好再是個聾子,聽不到尖酸刻薄惡毒的奚落諷刺和挖苦。那樣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被他們養著,吃飽了隨便躺到哪個夏天的陰涼里,冬季的陽光下,最好再相伴著一只流浪狗,我睡,狗睡,我醒,狗醒,我給溫順的它捉虱子,它用長舌頭舔我骯臟的臉,舔我粘滿油漬的雙手和嘴巴。我領著它,專在繁華的小區里尋找那些由誰家偷溜出來的漂亮的母狗,我慫恿它,鼓勵它,讓一只沒人要的討飯的公狗,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奸那些噴了香水、戴著銀飾、穿著華貴的狗服、養尊處優、傲慢十足、不可一世、狗眼看人低的騷狗們。最好我會使用手機,并能夠獲得它們主人的號碼,我把它們被強奸的鏡頭拍下來,發給他們,當然不是為了勒索他們,只為了讓他們讀讀這條彩信,你說,他們讀到這條彩信的樣子,該令我有多么開心!

我內心深處常常呈現這種病態。

我磨磨轉轉地回到山水庭院。

湖南衛視的《快樂大本營》簡直樂翻了天,何炅、李湘、維嘉、娜娜他們怎么那么高興?他們的高興令我咬牙切齒,如果我可以,我肯定會一個個把他們揪出來,我決不害怕和他們“PK”。我不服他們,他們可以出書,出唱片,出非議,出誹聞,我同樣可以。我不敢保證就一定能夠“KO”他們,但我相信,我定能做到一路風采的走來。他們都是公眾人物,是《快樂大本營》給他們提供了展示的舞臺,把他們打造成如今璀璨的明星。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沒人愿意為我提供展示的舞臺。我閑得無聊的時候上網搜了搜與名字“響舞”相關的網頁,一頁介紹了一名貪官,還有一頁則記載了一個殺人逃犯,除此再沒有別的。我不如貪官,不如逃犯,我濟濟無名,我就是一只卑微的小昆蟲,一粒大地上空氣中輕于鴻毛的灰塵。

那只珊瑚狀的沙發還在陽臺里。

悶熱的陽臺彌留著滴滴的體香。

昨夜刮了陣奇怪的大風,稀稀落落地掉了幾個泥巴雨點,稍頃風便住了,雨也很快停了,隨即天空持續下起了黃土。這是華北城市司空見慣的氣候。即便是午間的陽光,在5級重污染的天氣里同樣會顯得軟弱無力,它無法盡透我們渾濁的城市,使城市遠處的景物清晰。金魚河畔的怡荷香園和腫瘤一樣的考研村模糊可見。

這是世界杯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里,我痛苦地接受著楊姬給我帶來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這家伙是綠茵場上的準超級“粉絲”。這個瘋子似的球狂常常在我熟睡的時候打來電話,霸道地命令我打開電視,要求我陪她一起欣賞。我沒辦法,考研的事還將有求于她,我只有慵懶地把電話卡在耳朵上,敷衍性地和她交流或者干脆聽她獨角評論。然而,往往,比賽都終了了,她還會意猶未盡,仍然沒完沒了講上一陣子。她贊許巴西的桑吧舞步和橙色軍團的全攻全守,她毫不掩飾對亞洲足球的失望。在調侃中國足球的時候,她嘲笑我們的進攻基本靠走,防守基本靠摟,傳球基本靠瞅,停球基本靠手,射門基本沒有。她憎惡張路的面部表情、鄙棄劉健宏的頻頻口誤,但對白面書生似的黃健翔一直情有獨鐘,她喜歡黃帥氣的長相,愛聽他極具磁性的聲音,佩服他豐富的足球文化,欣賞他激情四溢的解說。藍色軍團意大利與澳大利亞賽后的第二天,她也學著別人惡搞黃的解說,往我的手機上發了長長的短信:

“做愛!做愛!做愛!響舞立功了!不要給其他‘牛郎’任何的機會……”

此刻,楊姬發短信來,迫切地期待我盡快進京!

我有點羞怒,同時伴著點不安。

楊姬為什么稱我為牛郎?牛郎是什么,僅是比鴨子好聽一點的別稱而已,難道她把我當成任人唾棄的鴨子嗎?倘若如此,那可糟糕,我的考研大計豈不要泡湯?

我又見到了闊別數月的北京。

這是個溽熱而潮鹵的日子。不過溽熱和潮鹵是欺凌窮人們的,再難熬的氣候也無法折磨到富人,因為不管是工作在房間,還是匆匆地行于路上,富人所處的環境永遠有可愛的空調相伴。空調可以降溫,抽濕,可以把有錢人永遠置身在爽適的春季。我當然不屬于有錢族,但我懷揣著滴滴為我托辦的銀行貸記卡,是那種可透支的金卡,我還怕什么呢?我盡可以鼓著肚子,用明天的錢把今天的自己裝扮成富家子弟,我才不讓火車站外蒸籠似的廣場把整個人搞成一堆餿肉。正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不喝涼水?何況是出門在外,古語有云,窮家富路嘛!

那么多開著冷氣的TAXI列隊迎候,我抬手阻擋著眼前燃燒的日光,瞄準一輛銀色的本田,傲慢地沖它走過去。

凱迪拉克大酒店位于朝陽區北辰東路,這是一家較偏僻的四星級酒店,距傳媒大學六七里的樣子。我佩服楊姬的選擇,更佩服她的心智。

漂亮的楊姬浪漫而open。但生長在傳承著5000年文明史的中國,在性的問題上,楊姬同樣沒有膽量不在乎世俗的目光,她也害怕被眾人口舌。她一面不斷追求性,享受性,一次次瘋狂飽嘗著性給她帶來的最大歡娛,又一面不斷地提醒自己要謹小慎微。她每一次都親自安排時間和地點,而事后又總免不了細心地打掃一遍戰場,從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她偽裝得恰到好處,以至于整個公共關系學院都對她有著相當不錯的口碑。至于講課,楊姬喜歡信口開河,云山霧罩,更多的學生則認為,那是女性與傳媒專業使其使然,是一個教授為了營造活躍的課堂氛圍,增加課堂魅力的手段。而一旦離開了課堂,楊姬生活中的形象常常是少言寡語的,她是個高雅、賢淑的女人,時時處處講究謙卑和禮讓,她習慣于用點頭向人問好,用微笑和人打招呼,用優雅的手勢送人好心情,用文靜的問話約人做事。

但面對她的男寵,楊姬放蕩的一面則絲毫不加掩飾。

與綠洲相比,凱迪拉克少了許多情調。它沒有麗人般的熱帶植物,也沒有藍天下碧水如鏡的泳池,更看不到一望無際的田野。它顯得小家子氣,顯得紛亂與缺乏靈感,呆里傻氣地占據著城市的一角。不過,這并不打緊,反正我不是來賞景的,既然楊姬能在偌大的北京看中凱迪拉克,凱迪拉克就肯定是她的福地和安全地。楊姬什么時候來?我不知道,她是個喜歡制造神秘,給人制造驚訝的女人,她說神秘和驚訝能給人帶來更多的激情。

烈日已經西下,一層烏云削減了它的熱力。

央視預報,這天夜間,陰,有雷陣雨。涼風似乎已經吹過來,路邊一個MM的裙裾歡快地抖舞著。我想象著楊姬今晚的樣子,我不知道這個酷愛夏威夷風情的女人,在炎炎夏季的夜晚,該是怎樣的一種裝束,該是如何的撩撥和性感,以至一見面就能催動她喜歡的男人的心。我盯著每一輛開進凱迪拉克廣場的紅色皇冠,我看不清車牌號,一個個從車里鉆出的女人行走在我的視野里,我準備著隨時竄出我們的“新家”,沖下15層的高樓,沖到廣場。

北京夜晚的燈火格外絢麗。

涼風吹走了城市的汗餿味。側耳細聽,能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像湍急的河流從天空滾過,一場傾盆大雨即將洗禮淋淋的城市。

楊姬是擔心雷雨嗎?楊姬切斷了所有的聯系工具。這個神秘的女人,越是在關鍵的時候越是喜歡把自己扮成半大的孩子。天真與爛漫是女人吸引男人的手段之一,看來今晚又是一番不輕松的戰斗。我聽見了自己的肚子在嘰里咕嚕地叫喚,我只在餐廳里簡單用了一盤沙拉,淺喝了一杯紅酒,這樣可以使我呼出的氣體甜膩而潤滑。我不能把胃口裝得太滿,過飽的體態會影響一個男人的發揮。楊姬仿佛走失了,時間如白駒過隙,一個小時過去楊姬依舊沒有出現。雷雨完全籠罩了凱迪拉克廣場,樹木、行人、車輛以及一座座樓宇岌岌可危地掙扎在風雨里。正在我斷定楊姬不可能來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溫柔的敲門聲。

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與楊姬的年齡相仿,或者比她還要年輕些,身材略顯消瘦,不過長得還算靚麗,也很特別,乍一看,有點像大嘴美女舒琪。來人一點都不拘謹,宛若這里就是她的家,一切熟門熟路,她反鎖上門,瞟了我一眼,拋出淺淺的笑,輕輕點下頭,手袋很隨意地掛在衣架上,大大列列地躺到沙發里。她叫我的名字,她說,響舞,過來,替姐姐把首飾摘了,把鞋脫了。我站在當地,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地瞅著眼前這莫名奇妙的女人。她再次把笑拋過來,你不是響舞嗎?她質問我。我沒有做聲。還不快過來動手?她幾乎在命令我了。她突然站起來,走向她的手袋,從里面掏出手機,一邊迅速翻找,一邊回到我跟前,她的手機里居然存儲著我在綠洲拍下的照片。只聽她說,我就是楊姬,楊姬就是我,今夜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姬姐好了,楊姬應該給多少,我一點都不會少。說完,她重新躺到沙發里,等待我服務。我猶猶豫豫向她走了幾步,我不知道該不該為她摘首飾,為她脫鞋。顯然這個女人和楊姬的關系非同尋常,現在看來,以楊姬的性情,她很有可能還是個雙性戀者。她們分明是把我當成了牛郎了,即便不算如今社會上的那種骯臟的牛郎,起碼也是屬于楊姬一個人的牛郎。試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單怎么會對一個牛郎存在真實感情呢?

我的考研大計!可嘆我挖空心思的努力!

雨夜,我瘋子似地奔跑在首都的街道上。

我感到我才是真正的掙扎者!飄搖者!

考研村——那處叫做高艷的與現代化城市發展極不協調的角落,在秋高氣爽的9月里顯得格外富有生機。考研族大約比汗津津的7月多了三四成,窄小的胡同里常常閃爍他們急匆匆的身影。他們拎著從附近買回來的接近腐爛的蔬菜,個別人,為了給自己耗費過多的腦細胞補充一點營養,也有的竟拎著一兩斤郊外的農民從快要干涸的稻田溝里撈回的小魚。他們的表情是極其復雜的——沉重里隱藏著希望的快樂和憧憬。不了解或者沒有深陷其中的人,是很難讀懂他們這種表情的。一方面,他們為自己目前的不理想或糟糕的境遇形象略顯卑瑣;另一方面,他們又在自己的選擇中,在自己的苦苦拼搏中,仿佛看到了未來的一點光明,自然地流露著些許亢奮。他們傲視平凡的眾生,鄙視庸碌的眾生,不屑與他們為伍。如果大千世界,蕓蕓人群,按照貧富貴賤被疊成一個金字塔的話,那么,他們就要把自己定位在高高的塔頂,起碼也要登到塔的上半部。他們寧愿眼下吃苦,寧愿暫時被人瞧扁,也不愿意一輩子被壓在最底層,過質量低下的生活。他們已經擁有了很高的文化,豈能和那些無知的農民工等同?他們只需再加一把勁,一把勁就能從此岸跳到彼岸。

在他們的眼里,他們的彼岸鮮花燦爛。

我的彼岸呢?我不知能不能跳到那里。

我報了名,買了相關的書籍。還有短短的大約4個月的時間,我加入到考研族沖刺的行列。

但是,我現在是金錢徹頭徹尾的奴隸。我躲進考研村某家老房子里。我沒有留在北京,20元/千字根本支付不了我的生活。出行云南和兩次北京,加上借給趙豐,我欠下了銀行近2萬元的債務。我不敢回家,失敗的兒女少有勇氣去見他們的父母。我也不敢聯系裴可心,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與人合租,即便沒有,我哪還有能力分擔每月400元的房租?我打過滴滴的電話,去過山水庭院,手機莫名其妙地停機,而山水庭院房門緊鎖。

我根本就看不進書去。

我常常一個人走出來,或者在老城區里閑逛,或者遠遠地走進農村空曠的稻田。此舉是我唯有的散心方式。走累了,隨便選擇一處溝沿坐下休息,一面給楊姬發信息聊天,一面看孤獨漂移的云朵,看丟群的南飛燕,看牧民趕著群羊從收割過的田邊碾過,看茂密而枯黃了的野生蘆葦在北風里搖曳,看腳穿靴子手拿蛇皮袋子的農民,沿著田間下水溝得些小魚。

是楊姬重新點燃了我讀研的希望。由北京歸來她率先與我聯系,向我道歉。我說嘛,又不是坐臺小姐,即便私生活很自由,也不可能對我那么絕情。何況我作為她青睞的男人之一,那么年輕、帥氣,有“能力”,又那么“愛”她,她怎么舍得只用一兩次,就把我無情地扔掉?女人鐘情的衣服不可能只穿一兩回,女人愛吃的美食更不可能只吃一兩口。或許她只是想讓她最好的朋友一同分享,更或許,是她要在最好的朋友面前炫耀一番,炫耀她的私家珍藏,暴露一下成就感而已。

想到考研,我不禁想起了趙豐。臨陣在即,趙兄這會兒準備得怎么樣了?我與趙豐早就失去了聯絡,他手機停機了。他好像變成了一縷氣體,從我們這座城市蒸發了。我在考研村閑溜的時候,常常期望碰到他,又怕碰到他。我想與一個好哥們做一次痛痛快快的傾訴,但又擔心他懷疑我要帳,因為他父親的死,我借給了他6000塊錢呢。

我想念趙豐的下午,裴可心同樣在想念趙豐。

這個下午,我接到了裴可心的電話。電話里我倆都有些激動。她問我還在不在北京?干沒干流水槍手?她告訴我她還在干保潔,不過已經不是跟著別人干了,她拉起了一支二十幾人的隊伍,她說如果可能的話,她打算盡快注冊一家叫作“可心”的保潔公司。臨近供暖的日子,計劃搬家的人特別多,因此她現在接活應接不暇,二十幾人有時要分成七八個組,她無法全面照應過來,急需兩三個信任的人作她的幫手。她問我最近有沒有看到趙豐,趙豐在做什么,是不是新換了手機號,新卡號是多少。

我曾經想到過裴可心會干得大起來,她是個既勤奮又懂得統籌的女孩子,學習企業管理的嘛。但我沒想到她的步子會邁得如此快。老實講,我真的很羨慕她,也真心想加入她,但是樂編輯戴護士是萬萬不能接受我干這種行當的。在他們眼里,他們的兒子就是個天之驕子。誰能告訴我,天之驕子理應干些什么?有時候我真的好困頓啊。

我的語音后來變得低沉了,我說我也好長時間沒有和趙豐聯系了,叫她再向別人打聽打聽,并囑咐她,如果打聽到了,最好及時通知我一聲。

日子在沒有任何波瀾的情況下悄悄前行。

日出,日落。

或晴,或陰。

我已經不大注意每天看央視的氣象分析和天氣預報,我不再考慮是否有霧或者刮風,因為好天氣和壞天氣似乎與我全無瓜葛。皮膚的感覺適時地提醒我,氣溫在一天天地下降。06年冬季的第一場雪,就這樣在某個寒冷的早晨突然間覆蓋了我們的城市,覆蓋了我在考研村租住的老房子。

戴護士打來了暴怒電話。

戴護士以死要挾我回家。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我謊稱仍然在北京,暫時拖他們一天,為的是讓他們有時間先消消火氣。我不敢不回,我知道發生了什么。銀行多次催我還錢,我都借故推托。他們找不到我,自然就尋到了家里。我慢慢地沿著西祠路走,一點點接近他們的家,有點像那次我和楊姬裸聊,第一次和樂編輯發生爭吵,第一次因與他們矛盾而夜不歸宿,而直到黎明后慢慢地走在這條路上的感覺。那一次樂編輯和戴護士都在,他們唱雙簧,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但最終是我取得了勝利。這一次呢?這一次是公務員的雙休日,是戴護士的倒休日,他們早已經在家里等了我20幾個小時。

我從沒看見過一個人會發如此大的火,也從沒見過一個人的失望之情有多么痛苦和可怕。現在這樣的事就擺在我眼前。我看到了戴護士盛怒之下扭曲的臉,看到了樂編輯的面皮如同一盆死灰,看到了滿屋子的地上,躺著能被摔碎的都已經被摔碎了的碎片和無法被摔碎的橫七豎八的“尸體”。樂編輯光著膀子,歪在沙發里,雙手用力地抓著所剩不多的頭發,不時地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就像瀕臨死亡的人最后倒出的那幾口氣。戴護士在消耗她最后的一點體力,一只腳踏在一只扣在地上的不銹鋼飯盆上,每踏一下,每說一句,天都塌了!還過它干什么?天都塌了!還怎么過呀?

我從來沒想過會給他們帶來這么大的痛苦。我是他們的未來,是他們的天。未來失去了所有希望,就等于一個家庭的天塌了下來。天塌下來,天底下的人自然就亂作一團,自然就會有人被砸傷,甚至被砸死,天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罪魁禍首。這肯定不是我的初衷。我說過,我算不上古典類的孝子,譬如父母在不遠行,再譬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但我絕對希望他們平安。我叫了爸爸,媽媽,這是我大約近一年以來,第一次叫爸爸了,這個詞已經感覺有點生疏,舌頭略顯笨澀,嘴巴略感僵硬。我抱住了處于發狂中的戴護士。兒子大了,兒子比母親有力量了,戴護士再怎么瘋狂,再怎么掙扎,在他的懷里也形同一只弱小的羔羊。戴護士最終不動了,安靜地被我安排在樂編輯的身邊,我開始默默地、有條理地清掃地面,整理房間。我打開了飲水機開關,尋到一只無法被摔碎的塑料杯子,給戴護士沏上了水,為樂編輯點了根煙。我看到他們已經慢慢地趨于平靜了,我開始向他們解釋,給他們講道理。我謊言告訴他們,那錢根本不是我透支的,是我公司的一個朋友用我的身份證辦的金卡,他上小學的兒子得了白血病,這是用來做骨髓移植的錢,救命的錢。相熟的朋友們差不多都借給他了。我見過那個小男孩,他太聰明,太可愛了,我怎么忍心眼看著他死而無動于衷?

樂編輯的呼吸逐漸地均勻起來。

戴護士的面部肌肉也漸漸松弛。

我畢竟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嘛,這個家畢竟永遠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只要還能從我身上尋到一點點的螢火之光,在他們的心中就會把它燃放成太陽。他們不再生我的氣了,并為誤解我不聽話,私自到處亂闖,亂花錢,而略顯一點難堪。不過母親什么時候都是母親,什么時候都忘不了教育兒子,什么時候都能抓住一定的道理。戴護士語重心長地告誡我,讓我一定要記住,居家過日子,就如同變戲法,戲法是變給外人看的,說什么也不能讓人家看穿。像我這樣借了銀行的錢,令銀行追到家里,追到父母單位,總歸十分不妥,在同事、熟人面前,一下子不就漏餡兒了嗎?倘若再被銀行起訴到法院,家庭的顏面可就丟得一干二凈了。戴護士繼續諄諄地教誨我,說一個家庭可以暫時沒錢,暫時緊張,甚至欠債,但你不能讓外人了解底細,否則以現代人的觀念,哪還會有媳婦愿意進門?如今是純粹的經濟社會金錢社會呀!我佯裝認真地聽她訓導,我安慰他們,說絕不會發展到他們擔憂的那一步,人家已經答應我了,并再三作了保證,三天內肯定會把那筆錢還清。

戴護士的眼睛里總算放出了陽光。

樂編輯的目光里卻依舊充滿猶疑。

重新從家里走出來,我不知該怎么辦。在我朋友的圈子中,或者在我熟悉的人群中,愿意幫我,并有能力幫我的就只有滴滴。我一遍遍地撥打滴滴的電話,話筒里傳來的總是同樣的聲音,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我無法推測滴滴是換卡號了,還是發生了什么事,總之,失望、沮喪和無奈惡鬼纏身似地伴隨著我。我一個人,來到山水庭院。我坐在山水庭院2202的門外等候,這是一種焦急而漫長的等候。無期的等候,盼望奇跡的等候。我從傍晚等到深夜,從深夜等到黎明,又從黎明等到黃昏,24個小時,我一直盯著手機上的鐘點,我給自己制定了時間大限,就等她24個小時。我一直水米未進,我搖搖欲墜地走出電梯間的門口,外面的光線比里面的明亮,雖然傍晚的光線是柔和的,但這樣的光線同樣使我的眼球感覺刺痛。

我不是卡卡族,沒有足夠的鈔票,無法躲到國外,做個悠閑的卡賊。我只能是個讓銀行追討債務的卡奴,卡奴若想擺脫,除了償還高昂的利息,就只有盡快還錢,除此別無他法。可是能替我很快找來兩萬元的滴滴在哪里?這個深秋的夜里,我不知疲倦、不知饑餓地一趟趟轉悠月牙街,為的就是能夠幸運地碰上滴滴。我貓進冰窯酒吧,把自己塞進黑暗的一隅,困了,也不敢打盹,為的同樣是碰到滴滴。受滴滴的影響,我一直覺得我們的城市很小,小得有如一只睪丸,根本不像一座城市。可是,現在我卻覺得它非常大,大得就如同無邊無際的浩瀚的大西洋,而滴滴就是掉進這大西洋里的一枚繡花針。

生活就像一個圓,我又繞到了一年前的地方,我無條件繼續留在考研村,只能搬回家中。但是,作為卡賊我不如那時放肆了,不敢隨心所欲——想怎么就怎么,譬如白天睡覺,夜里撒歡,明目張膽地玩網絡游戲,看very little girls fucking movie或QQ聊天,更不敢再大搖大擺地走上月牙街閑逛。我知道銀行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找上門來。但我當然憋不住,一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倘若什么都不能干,就只有死!

我害怕樂編輯和戴護士下班,害怕漫漫長夜,恐懼雙休日。在他們面前,我得盡量裝成溫順的羊,勤奮的三好生。我告別電視和電腦,只要醒著,就手不離書,即便是吃飯,我同樣假惺惺地在餐桌上放本書,雖然我根本就不清楚書中寫了些什么狗屁東西。還好他們對我的“考研狀態”表面上還算滿意。父母嘛,我說過,總是喜歡把兒女身上的一點點螢火之光燃放成太陽。

當然了,既然賦閑,待在家里啃老,我的自由時間就會如生命一樣長久。我還怕他們的監督嗎?我有的是辦法避開他們的偵查。在我看來,他們的偵查就如孩童一般幼稚可笑,他們打家里座機,看我是否在家;在單位察看熱線,看我是否上網;把電視的音頻故意定在某個偏低的數值,看我是否動過。難道我不會設置呼叫轉接?不會借用人家的上網號碼嗎?不會記下那個音頻數值?是的,做起這些事來,簡直易如反掌。我照樣逛街上網,我斷然不會因為他們的緣故,耽擱了與楊姬之間的“愛情”。

這是一段困獸猶斗且孤注一擲的日子,我不要放棄這最后的機會,我利用所有的手段,最大限度發展我們的“愛情”。我努力把楊姬的精神搞恍惚,叫她眼前時時都幻覺出我的影子,耳邊都幻聽到我的聲音,叫她一時一刻倘若聽不到看不到我,就仿佛丟了魂一樣。我“跟蹤”她,分析她每個24小時里最寂寞的時段,最渴望男人的時段。我給她發燃情文字,撩撥照片,說柔情蜜意的話語。我甚至探查清她來例假的日子,女人這幾日往往性欲低下,而性情也相對煩躁,但她們卻比平時更渴求呵護與情愛,我就獻出一個多情男子的全部體貼。我知道我已經邁向成功了。在我強大攻勢下,她已經多次繳械投降,強烈要求我進京。但我知道我現下還不能去,我要選擇最關鍵的時刻,即考研試卷定下來之后,屆時,我就可以以最飽滿的精神狀態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一切按照我的既定目標順利發展。

快哉!我陶醉在成功感的喜悅里。

一天午后,我與楊姬快樂地玩開了手機的文字“做愛”游戲,熾熱的文字使我們倆人洶涌澎湃。在字里行間,我能聽到楊姬加重的呼吸聲,能聽到她幸福地喊舞兒,能看到她夸張扭動的手掌興奮地抓摸自己,能看到她吐著舌頭和蠕動著雙唇饑渴地向我靠近……

一會兒,我給楊姬解決了,楊姬悄然退去了,但我此時卻欲火焚燒。欲火焚燒的我飽受著難耐的饑渴,我快速地在網絡世界里穿梭,尋找那些免費的激情電影。然而,這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平日里所有能滿足我需要的網站全都被屏蔽了,就連貼吧里的在線都無法打開。我只有瀏覽惡搞版,看惡搞演藝圈的明星,看她們走光或漏點的圖片,我忽然看到了一幅關于大姚的卡通畫,他居然又受傷了。我無意識地點擊了一下,其實我算不上姚蜜,也不屬于姚黑,我并不關心姚明,也許是因為楊姬關心他,我才點了他。然而打開的網頁卻讓我大驚,這樣的網頁里居然被人插進了上百部成人電影。

然而,還沒等瀏覽幾眼,我的手心就出汗了,緊跟著通體大汗淋漓。我居然看到了多副有關滴滴的裸片。裸片呈現出多種誘人的姿態,“女大學畢業生在酒店被5猛男輪奸全過程”,“一名叫滴滴的女大學生被強行服食k粉迷奸紀實”,“最清楚的少女滴滴下體”……汗,狂汗,有史以來的狂汗!我的手無法控制地猛烈顫抖,我一個個將它們點開,想分辨一下是不是有人借用了滴滴的照片而惡意制作的視頻。然而我失望了,我絲毫看不出任何科技手段的痕跡,純粹的錄像,甚至是都不曾被剪輯過的錄像,每一組鏡頭,滴滴似乎都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下。看著滴滴慘遭惡男蹂躪,我的心霎時猶如同被割裂開來。

滴滴今后可怎么活啊?

滴滴的“愛情”徹底失敗了,而且永遠別想東山再起了。這一刻,我撕心裂肺般地惦念起滴滴,滴滴現在在哪?咳,不管在什么地方,也許滴滴此刻正需要我呢,也許我能為她做點什么呢。我抓起手機,可是我只能抓著手機在房間里亂竄,我不知道滴滴的新號碼。我依稀記起了滴滴父母的座機號,這是我非常不情愿撥叫的號碼,但我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找到滴滴才是我眼下最要緊的事。我一連撥叫了數遍,可是線音后傳來的總是控臺小姐的錄音回復,對不起,您撥叫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候再撥。我急得抓著手機一下一下磕打腦門,搜腸刮肚回憶其他的聯絡方式。

焦急中,我忽然想到,也許滴滴這會兒已經回到了山水庭院。試想一下,倘若以目前的境遇,滴滴一個人回到那里,把自己關在房間,她會干些什么?餓著自己?往身體里灌酒?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瘋狂地跳舞?用燃燒的煙頭狂笑著遍體燒燙自己?割腕?或者干脆從天一樣高的2202的窗口,擺一個天使般的美麗身姿,從容不迫地飛下來?這些滴滴都可能干。

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在心里問自己,假設那一刻我在她的身邊,她像天使一樣欲從窗口飛翔,我會阻攔她嗎?我不知道!一面奇奇怪怪地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我居然換好了裝束,居然對著鏡子簡單修飾了一番自己,居然一刻不停地跑下了樓,直接沖進了寒冷的空氣里。

滴滴并不在2202,但滴滴回來過。

我摁門鈴的聲音驚動了對門兒,我聽見了2201旋動貓眼兒。2201租住著一對神經兮兮的網絡寫手。也許正因為是寫手,他們才愿意接見生客,生人的出現想必能激發他們創作的靈感,也許能給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素材從而少一些閉門造車。另外長期生活在虛構的世界里,好像早已使這對年輕人養成了捕捉各種機會的嗜好,他們習慣于用故事的眼光窺視每一個現實中的人。所以,在我摁響他們門鈴的時候,居然把我讓進了房間。

這是兩個非常邋遢的網絡寫手,房間里充滿了嗆人的煙草味兒并混合著“康師傅”牛肉面味兒,大概他們每天多餐均以“康師傅”果腹。兩人一人一臺筆記本電腦,因缺少其他家具,電腦都擺在了床鋪邊沿,用過的衛生紙、空了的方便面紙碗、骯臟的內褲、臭襪子隨處可見。他們的生活看上去簡單而灰調,但似乎并不寂寞。他們除了睡覺、性交和吃喝拉撒,幾乎每天都要長達十幾二十來小時的忙碌,編傳奇、玄幻類的小說,纂懵懂青澀的少女故事,或酸酸甜甜的哈韓愛情,然后滿懷期待地到各大文學網站連載,接下來便是一遍遍察看點擊,察看周榜月榜總榜。當然他們不會守株待兔似的傻等著,他們還要拿出相當長的時間鉆進百度貼吧,或者某些論壇,總之只要是游客多的地方,就一定會留下他們的足跡。他們“懷里”抱著各種吸攫眼球的“牌子”,走一步插一個,不為別的,說好聽一點,為了宣傳自己的作品,若直接些,就為了騙取更多的點擊。不知這兩個哥哥姐姐靠什么生活,像我一樣?NEET族嗎?

就是他們神神秘秘地告訴我,說滴滴回來過了,滴滴一個人,一邊舉著瓶子灌酒,一邊用瓶子砸門,嘴里還含混其詞地喊著開門,直到瓶子碎了,酒灑了一地,她才摸摸索索地掏出鑰匙,并哈哈笑著跟自己說,對不起,對不起啊,我忘記了,這家里沒人,這家里就我自己,哈哈哈……就我自己我還喊誰開門?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我跟戴護士要了錢,急著前往一趟北京,不是因為考研的日期迫近,是因為楊姬打來了電話。楊姬說她即日就要移民夏威夷了,那里的女兒需要她,她已經辦妥了一切手續,前去與之團聚,照顧她。她很留戀一個叫響舞的帥哥曾經給她的刻骨銘心的幸福,她希望能在告別的人群中最后再看一眼那個令她銷魂的英俊身影。

我無法分辨此一信息的真偽。楊姬喜歡我,愛我,常常渴望我的身體,她完全有可能為此而謊言,把我誆進北京。

但我也只能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我一直沒跟楊姬提過考研的事,我擔心一旦提早了,她明白了這原是一場交易,就會拂袖而去。我不怕降低在她心目中的所謂狗屁人格,我希望讓她始終感覺我們的關系保持在熱烈的情愛與激情似火的性愛中,直到讓她感到最美最爽的時刻,我才能把懇求說出來。我知道女人在這一時刻,往往很癡,很傻,癡傻得什么都肯干,什么都敢干,能自動把一顆心掏出來無私地捧給給她帶來愛的男人。

并非謊言,楊姬果然要走了。

楊姬這次的走,不是普通的一次遠行,應該是與生離死別相仿,因為此一去她將和以前所有的親朋永別,即便能夠再見面,誰知道那將是何年何月?所以楊姬這幾天顯得特別忙,忙得幾乎連一個電話都打不進去,我見縫插針地偶爾才能打通一次。但是楊姬總是和我說不了幾句話,上來就抱歉,要么對不起,不是在同事家,親戚家,朋友家,就是有客人,然后便匆忙對我說先掛了吧。漸漸的,我隱約產生了些不妙的感覺,她不是喜歡我愛我渴望我嗎?難道這也叫如饑似渴?同事,親戚,朋友,客人,我在這些人當中被排在了什么位置?她不是故意躲避我,冷落我,要治治我吧?莫非她早就嗅出了我要利用她?還是特意要擠出一段時間共享二人世界?

我見不到楊姬,更無法去找楊姬,我不知道她家住哪,不能直接硬闖傳媒大學公共關系學院。我們的行為不屬于“陽光工程”,只能在暗里操作。因此,我只能被動地接受等待,等待她安排。但是楊姬就是把我置于冷宮,一直不肯見我,也不說讓我回去。五天,漫長而焦急的五天,我在北京沒有朋友,熟人,僅有的個把同學,也早就失去了聯絡,身上不多的錢不允許我隨便瞎逛。我換了三次旅館,一次比一次價位低廉,我不好再向戴護士張嘴。我把三餐變成兩餐,把兩餐換成一餐,把晚飯吃好改成早飯吃飽。我眼睛發藍地盼著她召見,盼著她哪怕是先多聽聽我的電話,好讓我有時間在電話里向她表達,說想她,近而喚醒她渴望我身體的那根神經。但是楊姬連我的電話都不接了,見了是我的電話馬上就掛斷,甚至見到陌生的座機號也立刻就掛斷,這個可惡的家伙在搗什么鬼?莫非她已經離開了北京,已經去了美國?那她催命似的叫我抵京干什么?玩我?我真的堅持不住了,不然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

我被迫搬出了旅店,流浪到大望橋下。

我給楊姬發信息,一連發了七八十條,字里行間盡透熱烈、迫切和激亢的情懷。我自己都搞不清是不是已經真的愛上了她,有那么句話,謊話說上千遍,感覺就是真的。我仿佛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而且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極具魔力的愛所折磨,所累,所痛苦而精神恍惚。我眼前處處是那個夏威夷沙灘式女人的音容笑貌,大望橋下每一個匆匆走過的女人,哪個人的背影或側面都像她,我一個個跟蹤,一個個追趕,一遍遍地叫人家楊姬,卻一句句被人家罵成瘋子流氓。

是一個人民警察喚醒了我。這兩天北京的氣溫驟升,陽光也出奇的明亮。那個警察躲在聯合執法的車里盯了我很久,他終于忍不住鉆出來,舉起雙手對著太陽伸了個懶腰,然后慢條斯理地沖我走過來,一面走一面叫我,喂喂叫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能說出是哪人嗎?家住哪?那里有什么特別標識嗎?比如較醒目的建筑,有沒有其他人跟著你?從什么時間開始走失的?由哪個方向過來的?記不記得家里的電話號碼?或者熟人的號碼?我心里想著楊姬,愕然瞅著他,忘記了和他說話,我越是不說話,他越是不停地問,直到恰巧我的手機響起來,見我極其興奮地掏出手機,他才古怪地搖搖腦袋,重新鉆回車里。

并非是楊姬的來電或短信,原來是一個人打錯了。

真掃興!讓我空激動了片刻。

我沿著大望路向北走,尋找去傳媒大學的公共汽車,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我倒要看看楊姬還在不在那里,究竟在干什么,是成心耍我怎么的。我登上了一輛汽車,找到一個座位,穩穩地坐下來,可就在這時,手機再一次響起來,是信息,是楊姬的信息,看到她名字的一剎那,我的眼眶都濕潤了。然而信息很簡短,也很奇怪,且有點兒令我失望:

親愛的舞兒,你受不了了吧?你現在不是在傳媒大學的外面轉悠,就應該在去那里的路上,對不對?哈哈哈……夠了解你的吧?——你愛的姬姐。

我連忙給她回復,我本想說,親愛的姬姐,你在哪?你快見見舞兒吧!可是剛打完三個字,第二條信息隨即跟了過來,我只好先閱讀:不可愛的舞兒,這幾天受折磨了吧?罵我了吧?告訴你,你苦心經營的事我做不來,即便能做來,我也不會做!我不會拿它換取假感情。——早看透你伎倆的姬姐。

第二條信息還沒有完全弄明白,第三條又到了:我在關系學院的考研名單里,早就發現了樂響舞,報考專業傳媒,難道他不是別有用心的你嗎?難道真會同名那么湊巧?別跟我玩了!你的一切用心我了如指掌,如今這年月,我比你明白。——你就要開口大罵的楊姬。

第四條:要發瘋的舞兒,先別顧著罵了,等一會兒再罵不遲。建議你若在什么車上的話,就趕快下來,舉頭望向天空。今天天氣晴空萬里,相信再過十多分鐘,你一定能看到一架大型的客機。如果你視力足夠好,或許還能看到我貼著某個舷窗的玻璃,在向你揮手作別。嗯——最后再親你一下吧,小聰明兒的舞兒,我們永遠的Bye—bye嘍!——哈哈哈……哈哈哈……

看完短信,我一句都沒有罵,由汽車上下來,我確實一直抬頭仰望著天空,直到看見一架西行的大型波音客機,我哈哈哈地狂笑不止,直笑得彎下了腰,蹲到地上,直笑得某些路人停下或放慢了腳步奇怪地看我。我卻繼續笑,我根本止不住笑,我一面笑著,一面站起來,指著那些看我的人,斷斷續續地對他們說,看……看什么……看,沒……沒看過……傻子嗎?……沒看……看過瘋……瘋子嗎?

我拍了幾下胸脯,示意我就是個傻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一陣兒,又一陣兒。

招來的人越聚越多。

印象中大約是我在北京的第三天的夜晚,裴可心恰巧碰上了滴滴,當時好像還有趙豐在旁。趙兄跟著蜣螂妹妹混飯吃有些日子了,據說也是裴可心某個夜晚的巧遇,是在一座立交橋的下面,當時的夜晚,尚無安身立命的趙兄正借著寬大的橋身躲避風雪的侵襲……

兩個人由可心保潔公司里出來,冬天的深夜,街道上的各類出租車早就消失了蹤跡,趙兄送蜣螂妹妹回怡荷香園,兩人抄近路穿過一段小街,途徑冰窯酒吧,他們看見三四個保安正抬著什么東西從酒吧出來,他們走出去幾十米遠,鬼鬼祟祟地把東西拋在了街角,然后又一溜煙地跑回來。被拋掉的東西便是滴滴,滴滴喝得已毫無知覺,且身上不知啥時早被打劫了一空。

回到自己的城市,像做了一年的渾渾噩噩的夢,此刻夢猛然醒了,醒來忽然記起了裴可心,裴可心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的……下了長途車,走出車站,又是一個夜晚,一個普通平淡的夜晚,蕭索的夜空,蕭索的街道,冷冷的街燈和孤獨躊躇的身影。我拿不準該不該回家。我當然可以回戴護士和樂編輯的家,那里可供我飽餐,可令我安靜的入睡。但我實在是掛念老密友,滴滴的情況究竟怎么樣了?

我掏出了手機,撥通了裴可心的電話,剛振了兩下,裴可心的話音就傳了過來。裴可心告訴我,他們先把滴滴送去了醫院,第二天又把她送回了山水庭院,分別的時候滴滴的身體狀況很好,只是情緒似乎仍不太穩定。我忽的想起了一部電視劇的名字,叫《靠近你,溫暖我》,是的,我現在就要去靠近滴滴,溫暖我們共同失敗的心靈。

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我有力量了。我們還都年輕,年輕不怕挫折失敗,年輕沒有挫折失敗,挫折和失敗只是我們生命中一個新起點,不就是07年讀不了研嗎?不就是還欠著銀行的兩萬元嗎?不是還健康地活著嗎?生命不是還很久遠嗎?學習裴可心的腳踏實地,我要跳出戴護士和樂編輯的束縛,掙脫他們的觀念,改變自己的思路,做自己目前能做的事。是的,我眼下最該做的事不就是喂飽肚子嗎?喂飽了肚子我才有精力去安慰滴滴,勸解滴滴。勸導她和我一塊加入“可心保潔公司”。用裴可心的話說,我就不信憑咱們幾人的能力,干不好保潔公司,不能獨立地做大做強一番事業,相信我們的明天一定會逐步燦爛起來!

我走向了一家小賣店,買了面包香腸礦泉水。我一面噴香地吃著,一面走到班車的站牌下等待。一輛車很快開過來,我看準了路次,是經過山水庭院的,我抖擻精神,旋風般地跳了上去。

午夜的山水庭院萬分闃寂。

2201的窗口亮著,2202的窗口沒有燈光,那兩個被稱作網絡寫手的哥哥姐姐在編故事吧,滴滴在干什么?睡了?不可能,夜間才是滴滴體現生命的時段,她坐在陽臺的那只珊瑚狀的沙發上,一面吃著葡萄,一面看著睪丸一樣的考研村夜景靜思?也許,滴滴一向都是如此的,一向都是選擇如此方式做出下一段生命的決擇。我摁響了對講門的門鈴,想象著滴滴走過來,摘下對講聽筒,看到可視屏上原來是我的時候,那副興奮的嗲嗲地喊著該死的舞哥的樣子。說不定還能被溫暖得流下淚來。可是沒有動靜,我一連摁了多遍都不見動靜。我的心不免有些緊張起來。難道滴滴又不在“家”?又去“冰窯”或隨便什么酒吧買醉?或者……我不敢繼續往下想,越往下想越不寒而栗。

但我不愿半途而廢,就此離去,我只有再一次打攪裴可心。我向裴可心簡單說明了滴滴的遭遇,說出了擔心。

裴可心告訴了我滴滴的新卡號。

我開始撥叫滴滴的電話,通了,滴滴的手機通了,但馬上就被掛斷了。不過這也是好事,起碼說明滴滴還活著。我接連地呼叫,我堅定了要直到她接通電話為止。不知第幾遍的時候,終于傳來了滴滴煩躁的聲音,她嚷道,你誰呀,神經病啊你,我已經死了,別再來找我了。我趕緊大聲對她說,我是響舞,滴滴,是我,我是響舞。電話里突然沉寂下來,沉寂了好一陣兒后,我聽見滴滴好像哭了起來,滴滴不說話,一味地哭泣,而且哭泣聲越來越大。我勸她,我說滴滴,別哭,快告訴舞哥,你在哪?在2202嗎?要在,就給舞哥開開門,我現在就在你的樓下。我聽見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對講門咔嗒一聲開了鎖。我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去,鉆入電梯,紅色的數字很快蹦倒了22。滴滴沒有開燈,等在黑暗的平臺上,見我從電梯里出來,一個箭步竄過來,猛地扎進我懷里,纖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

我打算開燈,滴滴制止了我,我聞見房間里充斥著鮮花的芳香和奶油蛋糕的氣味。滴滴一直緊擁著我,無聲流淚,我輕輕地撫慰她的碎發。漸漸的我適應了房間里的黑暗,我朦朦朧朧地看見一些東西了,我看見了那只珊瑚狀的沙發,看見沙發兩側各立著一只碩大的花籃,墻的四周似乎也都擺起了花束,一只特大的蛋糕放在茶幾上,是的,就是一只特大的蛋糕,它如同白色的塔立在那個精巧的紡綞形的水晶茶幾上。今天是滴滴的生日,沒錯,今天竟是滴滴25歲的生日,我居然把這樣重要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了,真是該殺!我聽滴滴說過,她降生在某個寒冷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現在看來滴滴大約為自己籌備了一整天,她要獨自隆重地慶祝這一時刻,她一直坐在那只沙發上嚴肅地等待那一時刻,等那一時刻到來了,她就開始點燃蠟燭,吹熄,然后一個人吃蛋糕……

我轟地一下有所頓悟,吃完蛋糕干什么,擺那么多鮮花干什么,僅為慶祝自己的生日嗎?同學了數年,我素來知道滴滴一向不怎么看中生日的,難道今年的生日有什么特別?

這刻意的裝點是不是意味著死亡?

我睜大眼睛,想努力看清茶幾上是否放了某些用來自殺的東西,譬如藥物、利器……但是房間里太黑暗了,小東西根本看不到。我用雙掌捧住滴滴雙頰,輕輕在她腦門兒上親了一口,柔柔地對她說,滴滴,我們開燈好不好?滴滴在我的雙掌里狠命地搖搖頭,她摟我摟得更緊了,根本不容我動一下。我們就那么靜靜地摟著,靜靜地站著,時間隨著我們的心跳一分一秒地向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迫近,我竟拿不出任何可行的措施,因為我實在不忍心破壞她此刻良好的感覺。

裴可心的電話恰在此時打了過來。我接通了她的電話,裴可心問,見到滴滴了嗎?我說見到了,她又問,她還好嗎?我說,她還……還好吧?我有些支支吾吾,但馬上又對她說,對了,可心,今天是滴滴的生日,你和趙兄能不能過來一趟?你們來一趟吧,我們給她開個party,為她慶祝一番。她想了一會答應了。

我和滴滴繼續靜靜地摟著。頭腦混沌,空白一片。

城市慢慢向沉睡延伸。

裴可心來了,趙豐很快也到了。

但房間里的氣氛反而更尷尬了。

滴滴嚴禁房間里有亮光,她把他們放進來,但不許開燈,不許說話,甚至都不給他們讓座位,她給他們下達完命令,就不再理睬他們,依舊像此前一樣,孩子般地緊緊偎在我懷里,仿佛房間里根本不存在第三人。我們四個靜靜地站在客廳,靜靜的聽著彼此間的呼吸和心跳。一向喜歡滿嘴fuck的趙豐,此刻也完全蔫下來,他再不敢有任何戲謔之詞,連稍微挪動一下都謹小慎微,生怕觸動了滴滴敏感的神經,使場面變得更糟糕。滴滴是受傷害者嘛,原本我們平時就不習慣違逆她嘛,何況是現在?我們聽任著她的任性。沒想到裴可心率先打破了難堪場面。這個聰明的家伙居然以另類對付另類,似乎正好對癥下藥。她慢條斯理地退向蛋糕,朦朧的光線里,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她竟手抓了兩把奶油,然后慢慢靠近趙豐,趁趙豐不備,猝不及防,痛下黑手,猛地就將兩把奶油全都抹在了趙豐臉上。趙豐嗷地大叫一聲,跳開來。接著,裴可心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抓兩把奶油抹向我和滴滴。此法果然奏效,一下子激起了滴滴的狂熱興趣。滴滴的第一反映是放開我,閃開裴可心的襲擊,進而以閃電般的速度撲向了蛋糕,她狂笑著,頻頻抓起奶油開始攻擊每一個人。

鬧劇就此拉開了序幕。

四個人不分敵我,登時卷入一場激烈的混戰,你追著抹我,我追著抹他,誰都不肯饒誰,人人臉都成了滑稽的白色,就連頭發和衣服也都成了花色,一人來高的蛋糕頃刻間被消滅殆盡。然而嬉鬧并沒有就此終結。蛋糕沒有了,我們開始采用鮮花作武器。一朵朵鮮花被揪下來,砸向彼此間的腦袋,一把把花束被舉起來抽打到彼此間的身上,蛋糕涂了滿地,鮮花覆蓋了蛋糕。奔跑聲、尖叫聲、狂笑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尷尬的2202霎時被無盡的歡樂所取代,沉睡的樓房驚醒了,死氣沉沉的冬夜煥發了生機。花束被糟蹋完了,我們開始廝打,滾地,一個個幾乎累得精疲力竭了,滴滴仍然不肯停手。積蓄一年多的悲喜交加的情愫無法宣泄,她由地上一骨碌蹦起來,打開了手提電腦和電視,用數據線將它們接通,她嫻熟地模仿了幾個DJ打碟的招牌動作,房間里驟然響起了爆炸般的銳舞音樂。

我們沒有迷幻閃曬燈和超棒DJ,沒有專業用的打碟機器,但是我們都處于迷離心境,身體里侵滿了從歐美飄落到中國的狂亂熱烈的銳舞文化,我們都是腎上腺素高漲的銳舞動物。Album Version的《God is a girl》、Avril Lavigne的《My happy ending》、郭美美的《不怕不怕》……一曲接一曲,一串串強烈震撼的節奏,就好似核爆立刻摧毀了我們所有的煩惱。我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剎那間炸裂開來,大腦的全部潛力破柵而出,我們的眼前霎時產生了如同服食了藥物般的幻覺,精神脫離了現實世界,客廳幻化成了袖珍型的迷你迪廳。滴滴率先跳起來,緊跟著我們全都跳起來,我們只想拼命甩頭,越瘋狂越好。這是身體中一種絕望的干渴,要止住這種干渴,就只有沒命地搖頭,沒完沒了地跳,除非音樂在哪一刻停止了,否則一直跳到死。

對門的哥哥姐姐摁響門鈴,我們沒有聽到。

物業的工作人員拍門,我們同樣沒有聽到。

不知過了多久,DJ舞曲忽然一轉,來到了費尼克斯Pal的《縱欲》,這是一種濕漉漉、酥綿綿、醉麻麻、讓人極度頹廢的歌曲。

我們停止了甩頭,改成慢慢晃動。滴滴突然甩掉一件衣服,又甩掉一件衣服,只剩下了胸罩和內褲,昏暗的光線里,赤裸的白色胴體徐徐向我靠近,她最終倚住了我,嘴里學著Pal的腔調,“……不停的親吻,舌頭不停翻滾,似乎都被吸過去了,我的自尊,我的愚蠢,我的郁悶,甚至我的靈魂……撕掉包裝,撕掉面具,解除性愛囚禁……”我下意識地向旁邊躲開一步。滴滴突然不動了,頭垂了下去,跟唱到“我們斷了翅膀……”嘎然而止。裴可心停下來,趙豐也停下來,我們三個圍著滴滴,看著滴滴,一時語塞。滴滴這時又忽地仰起頭,嗤地笑了一聲,她說,我就是一次性的筷子,被人家剝了包裝,又被人家劈開用過了以后當然誰都會嫌我臟的。誰說的,我們沒人嫌你臟,說完這話,我剛想主動上前抱住她,裴可心卻猛地竄上來,插在我和滴滴中間,她擁住了滴滴。趙豐接著我的話音,是的,我們誰都不嫌你臟,要按你的說法,我還不如一條狗呢,哪有資格嫌你臟?黑暗中,我摸索到了滴滴的上衣,慢慢地幫她穿起來。我們四人相互纏著臂膀,緊緊地摟在一起。溫暖和力量霎時傳進了每一個軀體。菲尼克斯和Pal的歌聲不知不覺間停了下來。

落地窗簾漸漸透過來一抹淡淡的晨光。

但是,沒有料到小區的保安來了,2202的業主來了,警察來了,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來了,滴滴的父母來了,滴滴父母猜測性地叫來了樂編輯和戴護士。是作為網絡寫手的哥哥姐姐導演了這個忙碌而不安的黑夜。這些人由于無法全都擁進狹窄的電梯間,所以一部分人只能焦急地等在樓下。那兩個好事的哥姐,不厭其煩地向趕到2202平臺的每一個人做著激情解說,他們眉飛色舞,神情激昂。不太清楚里面有多少人,大概有五六個吧,一共來了三四撥呢,他們又唱又跳,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整個樓房,不,是整個小區都像地震了一樣,看情形是要集體自殺,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有人自殺了。門鈴一聲接一聲響起,拍門一下比一下激烈。門外已經亂做了一團。

我聽見了戴護士哭叫我的名字,聽見了滴滴的父親怒氣沖沖的大罵,叫她死!趕快死!一個連自己生命都不珍惜的人,還能珍惜其他么!聽到了2202的業主聲嘶力竭地罵滴滴父親缺德,轉而又十萬火急地勸說屋中人,你們千萬別自殺啊,就算我求你們了,你們千萬別死在我房里,這可咋好?以后房子咋賣?公安局的人大聲地命令開門,記者們紛紛充當著好心的說客。然而,防盜門早就被滴滴反鎖了,滴滴嚴禁我們開門,她掙脫我們的纏抱,怒目而視,斬釘截鐵地說,不許開門,否則我就開窗口跳出去。

剛剛趨于緩和的氣氛,馬上又緊張起來。

滴滴站到接近臥室一邊,和我們對峙著。

陽光慢慢爬上了2202的窗口。

客廳里完全亮起來,滿地皆是被踩爛的鮮花和蛋糕。我望了一眼裴可心和趙豐,他們也在看我,而且征詢的目光不住地催我,怎么辦,快拿個主意!我猶豫著,我哪來的主意?我最了解滴滴的性格了,她一向說得出做得到,難道真的眼睜睜地看著她從2202的窗口飛出去?我不知該怎么辦,門外焦急的吶喊,樓下鼓噪的人群,所有人在網絡寫手危言聳聽的渲染下,都認準了2202里的人要做集體自殺。對峙總歸要有一個結果,而這個結果,最終必然是外面的人涌進來,他們斷不會擅自離去。

我囁嚅著叫滴滴,欲征求滴滴的意見。滴滴突然間暴怒起來,她用手突然一指我們三人,狂吼了一句,你們都給我滾——哪遠哪滾——話音未落,人就閃電般地沖進了臥室。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我們的思維停頓了剎那,剎那后我們立刻明白了將要發生什么。于是,裴可心果斷去開啟防盜門,趙豐則來到臥室門邊,一面用力拍打,一面大聲喊叫,我則迅速穿過曾經被滴滴用作鐘點房的臥室,跑到前陽臺。

人們潮水一般涌進來,業主、戴護士、網絡寫手、警察、記者、物業的保安、滴滴的父母跟在最后,仍然怒不可遏地大罵。

我看見了滴滴,滴滴站在寬闊的窗臺上,飄窗和紗窗均已被拉開。我鉆到樓外,立在安裝空調的箱子里,一手扒住窗框,一手伸向滴滴,我和滴滴近在咫尺。我看了看樓下,深深的樓下是梅雨路,沿著梅雨路是大約寬十米左右的林帶,路上的汽車聲飄飄渺渺地傳上來。我看著滴滴,我說,滴滴,我不許你這樣。滴滴冷冷地哼了一聲,滴滴說,舞哥,你不必管我,接著,滴滴狂笑了幾聲,她忽然指了指天空,她說,響舞,你看,天空有許多鳥,你看見了嗎?大鳥和小鳥,它們把天空都遮蓋起來了,還嘰嘰喳喳地亂叫呢,你看見它們相互啄咬了嗎?你聽見它們爭吵了嗎?聽見個別鳥的哭聲了嗎?哎呀,它們密度太大了,許多鳥兒根本無法展翅。哎呀不好,許多鳥傷了翅膀,紛紛從空中掉下來——啊!天空下起鳥雨了!

主臥的門這時被警察踹開了,趙豐喊了一聲滴滴,跟著警察沖進了臥室。我看見了裴可心,戴護士和樂編輯,看見了滴滴的父母……滴滴顯然聽見了身后的動靜,滴滴這會兒非常淡定地回過頭去,沖身后的人莞爾一笑,然后又從容地轉回頭來,我看見她探出了雙臂,就像體操運動員在賽場上做跳馬一樣,輕輕地朝前一躍。滴滴如一只巨鳥飛了出來。我聽見滴滴母親撕心裂肺般嚎叫了一聲,我的好閨女呦——跟著咕咚一聲,昏迷在地上。裴可心和趙豐好像也同時高喊了一聲,滴滴——隨著喊聲,警察、趙豐、裴可心幾乎同時撲向了窗口,三個身體擠在一起,三顆腦袋使勁探到窗外,六只手不約而同伸出了窗外。然而,六只手還是遲了一瞬。

我慶幸自己做過保潔工,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我竟奇跡般地抓住了滴滴手腕。

滴滴被救上來了。滴滴母親蘇醒過來,母女倆緊緊抱在一起,痛哭不止。剛剛從驚魂中穩定下來的人們,個個低垂著頭,靜靜地聽著她們哭泣。過了一會兒,一個警察說,散吧,大家都散吧。裴可心走向了還在愣怔中的樂編輯和戴護士,她露了一下招牌似的微笑,伯父、伯母,她說,她的聲音聽上去柔柔的,如緩慢的流水灌進春天的土壤,細細潺潺含足了蔗糖的味道,你們二老也回吧,放心,我們都長大了,都是成人了,相信我們,我們能處理好自己的事。對了,你們還不知道吧,響舞和我合開了一家公司——她回過頭,沖我擠了一下眼睛——等處理完這里和公司的事,晚上我要和他一起回家,要給我們做些好吃的,可別舍不得呦!我邁向了滴滴母女,我叫了聲姨,我說,姨,沒事的,滴滴受了點小挫折,事情都過去了,您和姨父先把她帶回家,等過兩天,我們去接她,我們的公司也有她一份。

滴滴一家相擁離去。

樂編輯和戴護士也走了,人們相繼散去。

我們處理完2202的事,三個好伙伴相互拉著手下樓。

樓外的空氣沒有想象中那么冷,太陽的光線照到我們身上、臉上,癢癢的,暖暖的。

責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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