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之心

碎石

一塊碎石，來自川蜀之地

來自崩塌的山陵、土地。它破碎的

棱角，昭示著另一種不完整

它也許帶著一絲血跡，一絲喘息

一些痛苦，一些黑暗……

從不完整到不完整，從破碎到破碎

它來到我的桌上，壓住了

紙張沸騰的潔白

它來到了詞語的中間，帶著它全部的

災難。成為最大的一粒

詞語，它不言語

它立在那里，在紙的另一頭

使那些詞語，也默不作聲

我知道，迫使它們啞默無聲的

是石頭上面，繚繞著的信息:逝者的信息

逝者痛苦的靈魂

誕生

一

我誕生于你的十指，挖掘礫石的

十指。我的誕生是疼痛的

十指連心。那些奔跑的人，抬擔架的人

那些執鍬的人，那些守在電視機前手握遙

控板的人……

更遠處，在遼闊的土地上，那些

把手放進捐款箱的人，那些把輸血針頭

插進自己的血管的人……我的誕生

讓他們內心一起疼痛

十三億一起疼痛，他們用痛

托起了我，一個重生的我，一個幸存的我

我誕生于堅硬的鐵鎬，鐵鎬

更像一只手術刀，巨大的手術刀

在冰冷中包含著巨大的執著。它們急切、鋒利

狠狠地撞擊。它們要剖開

大地的腹部。剖出一個生命的

狹窄的口子。它們要把我從

苦難的子宮:剖出來，挖出來、拉出來

一個、一個、又一個、一個一個的我

獲得了生命的通道

我誕生于鐵的撞擊:而握著鐵鎬的人

又是怎樣忍住心頭的痛苦

這一個身影，又是多少個身影

我獲得最為鋒利的愛……

我誕生，同時誕生了另一個我，不同的

我……

我誕生于搜救犬的鼻息中，我

誕生于生命儀的找尋中，我誕生于

呼號、悲哭，奔跑的腳步中……

我誕生于愛、大愛、也誕生于痛、大痛

也誕生于土地的災、大災

二

我誕生:是一根指頭的誕生

是一條腿的誕生，在截除中誕生。是一只

胳膊

在撕裂中誕生，是半個胸脯，在破碎的

肋窗中誕生。是一滴淚水，在干枯的眼眶

是一個頭顱，是一只眼睛

是一個鼻子，是一片干渴的唇

在一滴夠不著的雨水中誕生，是喉嚨在

一瓶可樂中誕生，是一個敬禮的手

在額前的手勢中誕生……

是殘缺在誕生，是一部分在誕生，另一部

分已

成為泥土的一部分，成為苦難的一部分

成為記憶的一部分，成為逝去的記憶

痛苦的一部分

我誕生，也是全部的誕生

我也是在代替另一部分的誕生，把雙手疊

加到

假肢上，把雙腿疊加在拐杖

我的誕生是多重的:我的左手包含著右手

我的右腿包含著左腿，我的眼眶

空落的黑暗中包含光明

我的上肢也包含著下肢……我的

痛中包含著苦

我的誕生，也是父親的誕生，兒子的誕生

妻子的誕生，兄弟的誕生……

他們復活在我身上，我代替他們

堅強地活著

我誕生，也是十萬死者的誕生

因為我活著，他們并沒有死去

5月12日，是我的生日

5月12日，是我的忌日

漢旺鎮:時間之傷

一 表盤

這是碎裂的，是碎裂的時間

是碎裂的土地:它的圓滿打開了

一道傷口，一道裂縫。

14點28分:12個刻度，猶如12個村莊

碎裂的村莊，碎裂的家庭，也是一個個碎

裂的人

環繞在它的周圍，就如12顆星星

鑲嵌在月亮的表盤

就如12粒珍珠，鑲嵌在地球的

表面。而今，它們都失去了

生命，它們不能呼吸時間的氣息

在圓盤中轉動

它們也是死寂的:為死亡讓出寂靜的空間

一條裂縫:時間的裂縫

需要多少時間，需要多少人共同的時間

疊加，才能填滿?

一條裂縫:死亡的裂縫

需要多少鮮活的生命，才能填滿?

一條大地的斷裂帶，需要

多少個死者的身體才能填滿?一千個死者

一萬個死者?多么殘忍的大地呵

一條裂縫:痛苦的裂縫，需要多少愛

才能填滿?

14點28分，請讓我永遠忘記

14點28分，請讓我永遠不要忘記

二 時針

我是緩慢的:我是一位老人

從我的腳步，你可以聽到我的蒼老

可以聽到歲月的深度

我曾經看見:秒針，八九歲的兒童

它輕快的腳步，一次次從我身邊跑過

留下童年的叮咚聲

我曾經看見;分針、一個壯年人——

我的兒子，三、四十歲的身影

他的腳步，滴答、滴答

堅實、有力，就像他們的生命

我失去了他們:孩子們都已死去

我該怎么辦?

我的腳步已經寂靜:我失去了

我的未來:我的存在猶如死亡

但我必須存在

從我的過去，打開他們的未來

三 分針

我也無法移動:悲痛壓住了我

悲痛是圓環形:它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我是父親:我是失去父親的父親

我是兒子:我是失去了兒子的兒子

我是孤單的父親，也是

孤單的兒子

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但我存在，生命存在

過去就在我的左邊，未來就在我的右邊

四 秒針

我再也邁不動、更輕的腳步

不可承受的輕:一秒

時間之輕

14點28分×秒，不可承受的

一秒之輕啊，完全被忽略

但多少生命，在瞬間被消逝

我看不到時針走動，它停頓在14點

14點，仿佛是它的墳墓

我看不到分針:它靜止在28分

28分仿佛是它的棺木，收留

死亡的棺木(他們已沉入黑暗之地)

我失去了它們，我失去了我的歷史

我血脈的源流

我是棄兒，時間的棄兒

我無法堅守一個最輕

卻是十三億人最重的時刻

五 它們

時針、分針、秒針

它們是孤單的父親、孤單的兒子

它們是孤單的孩子，它們是

孤單的兄弟、它們是孤單的姐妹……

它們是孤單的人

它們失去了家庭:碎裂的表盤

它們是孤單的，在表盤中

沒有了生命的轉動

時間也是孤單的

六 時間之傷

一條裂縫，帶來傷口

傷口之間:是死亡、是痛苦、是災難

時間，既不流動

它也不會逝去

記憶，無法復原，也無法遺忘

時間，攜帶傷口而來

在時間之外，我們攜帶生命而來

“我們仍然，攜帶道路而來”

建筑的人

一

在汶川地震的災區，那些辛苦勞動的援建

者，來自祖國各地。

他們在到來，雙手握著細沙、磚刀的人

頭戴安全帽的人，肩扛鋼釬的人……正從

大地中來

在黎明的光線上

一個一個人，他們像的蜜蜂

口含光明，他們在光線上奔跑，奔跑

他們相互映照，組成巨大光芒:太陽從廢

墟中升起

他們帶來雞鳴、犬吠、牛哞，重新

鑲嵌在村莊的窗欞

他們從燦爛的朝霞上，帶來奔跑的黃金

重新分配給油菜花、葵花的臉龐

他們帶來遼闊的飛翔，給蒼鷹的翅膀

他們將建筑房屋，給受難的人們;他們帶

來安慰

給逝去的人們。他們帶來希望，去覆蓋失

望……

他們帶來大地再生之力

他們舉起鐵鍬，成為鋼鐵的旗幟

他們焚燒起自己的手臂，成為火把

他們帶來光明之源……

讓太陽從廢墟上升起

二

他們將草原上奔跑的蹄聲，贈予

屋前懸掛的羊頭，讓遼闊

從它的眼睛里的展開:一望無際，天高地

厚

讓它知道，它既是汶川的羊、北川的羊

也是遙遠草原上的羊

從一只到另一只，它們的潔白連成一片

就像一朵云到另一朵云

它們的大美，也在傳遞

就像中華民族中流淌的血脈，生生不息

懸掛的羊頭，從它的眼睛望出去:

那些勞作的人

那些來自大地各處的人

他們彎腰勞動的背脊，一條一條汗滴的河

流

是一條條細小的黃河、長江、漢水……在

流淌

他們是攜帶河流而來的人

在每一滴汗珠中，都閃爍著一個身影

勞作的身影，也是大禹的身影

三

它們是基石。這是泰山的石頭

帶著《論語》古老的語氣。這是嵩山的石

頭

有著中原的渾厚的面容

這是華山的石頭，它的額角依然險峻

這是衡山、黃山、恒山的石頭……

它們一一在地上陳列

這是太行山的石頭

峽谷的風，依然在當中穿過

這是昆侖山脈、秦嶺山脈、祁連山脈的石

頭……

它們在他們的身體中，因為

他們來自山東、山西、廣東、廣西……

而來自河南、河北的人，從他們的血脈中

流出了源遠流長的黃河

來自湖南、湖北的人，他們

從胸腔中蘊藏著整個洞庭湖的帶著云夢的

水

而來自江南、江北的人，他們的指端

汩汩地流出了長江的水

石與水，山與河，結合在一起

堅硬與柔軟

構成了牢固的聯盟

鑲嵌在房屋的骨骼中，成為基石

就如一種誓言穿過，另一種誓言，結晶成

永恒

一種信念穿過了苦難

就如一只手在另一手中，成長

一種堅實的品質，從房屋的內部升起

從人的內部，從生存的內部，升起，升起

生的力量，永不止息

四

建筑第一縷炊煙

從第一把柴禾開始:把它放進剛糊上的灶

塘

就像把悲傷放進灶塘，讓它

燃起生存的火光。從新開始，從現大開始

從一口鍋、從一個碗，從鍋鏟的第一次翻

動

從一份熱氣騰騰的粥開始

從第一次含淚的吞咽開始，從絕望之上

升起希望。從自己開始走向

另外的自己:“活著，就是對死者的

最大的告慰”

用我們的雙手，建造炊煙

用沙子、用石頭、用淚水、用生命的光

建筑炊煙

讓炊煙升起，從心靈之中

從傷口之中升起

讓它支撐起，傾斜的天空，讓天空重新端

正

讓傾斜的大地，重新平衡

五

在茨溝村平整后的操場一角，兩個婦女正忙著攪拌用于建房的河沙、水泥。

——向思宇 《太陽從廢墟上升起》

她們正將那些沙子，團結起來

就像她們將那些

心中的苦難、身體中的疼痛、眼中的淚水

凝結在一起，組成最堅實的

生存的根基

她們彎腰。她們的腰身里，流動著河流

律動著橋梁，連結著生活的

彼岸。她們攪動著，在黑夜的邊緣

她們攪動黑夜的星辰

讓它們團結在一起，照亮天空

她們不斷地向里面增添淚水、血、慘痛的

回憶

死亡、悲傷、對逝者的思念

她們的手中的老繭，堅韌在激蕩，回流

而希望正從傾頹的山岳，殘損的廢墟

走來。鳥兒，已用嘶啞的喉嚨

在她們的肩膀上啼鳴

她們站起身，汗滴在額角閃爍

太陽，在她們的睫毛上，升起

六

兩個村民在挖建房地基。其中年長的一個斷了左腿，用跪在地上的右腿支撐著整個身體。兩只幾乎沒有指頭(僅剩下右手大指頭)的手勾著鋤頭在一鋤一鋤地挖。

(兩個村民。我只能說

另一個是他的影子。因為他們經歷

同樣的苦、同樣的難、同樣的生、同樣的

死

他們是一個人，又是兩個人

他在挖掘，也是另一個人的挖掘)

他在挖掘。僅有的一個大指頭

勾著鋤頭，一鋤一鋤地挖。

他沿著土地的邊緣，沿著一條壕溝

就像沿著身體里的傷口

而在他的對面

九個指頭，就如活動的精靈，也在

挖掘，用撕裂的疼痛，挖掘一條

通向生的意志的通道

他跪著，用一條腿，支持著

整個身體，支撐著他全部的人生

而他丟失的腿，在地層中

已變成巖石，變在了大地的基石

在地層中，支撐著大地。(這大地，也有

他的

一部分)，他彎腰，他身體里

有巖石轟鳴，那巖石的轟鳴，沿著

他腿部的斷裂處，流動，直到大地的深處

他挖掘。過去通向未來

淚水通向鹽粒。疼痛通向傷口

他散落在地層中

那一部分，在他們的對面挖掘

當它們隔著土壤，相觸的一瞬間，戰栗傳

來

地基從他的狹長的傷口里誕生

七

他和你:一個外來人，一個汶川人

一起勞作。從他的手掌到

你的手掌中，傳遞著永恒的時間

用骨骼里的血，傳遞愛

在黎明的光線中，露珠的晶瑩剔透中

他和你，互換了身體

讓你的身體，充滿活力、意志和生機

讓他的身體，充滿你的苦難、憂傷、痛苦

讓他與你一起，分擔幸與不幸

在久遠的時光中，在源遠流長的河流中

他和你是同一個人

那個移山開河的人，那個修筑茅屋的人

他和你:要抽取黑夜的線頭

解散黑夜。但要留下一顆星辰，散落為

萬千屋檐下的燈火

他和你，要找到心靈的烏云，一起

把它們釋放為天空中

清亮的雨水

讓受傷的心靈，豁然開朗

他和你:手里的磚刀在鳴響

傳達遠古的青銅之聲。也是千年的牧鈴

逐水而走的聲音

讓命運，在磚與鐵、泥與焰的敲打中，閃

爍火光

他和你:沿著廢棄的礫石

破敗的門窗、倒塌的樓房、掩藏的遺骸

他和你:沿著傷口，拓展道路

他和你:重新出發

從死亡中站立，建筑新生

他和你:雙手緊緊相邊，用手指上誕生的

黎明

建筑明天

八

從一塊壘成地基的石頭開始

從粉碎的巖石開始，從分散的堅硬開始

從一塊頁巖磚的火焰開始

從一塊木材中斷的年輪開始，從一塊瓦片

開始

從苦難的中心開始，建筑房屋

從建房的小冊子的第一頁開始

從老媽媽記錄下來的獨特的圖形和標記開

始

從計算、補貼、扶持、援建、自主開始……

從昨天開始。從插秧、收割開始

從拯救日子開始

他們打開因痛苦而緊攥的拳頭

那里面是廢墟、傾頹、崩塌、骸骨

“在死者中間，我們不能死去”

他們打開拳頭:在顫抖中，山河在血脈中

浮現

他們將從現在出發，從手掌中的

老繭出發，沿著粗糙的紋路行走，他們將

在

手掌上，建筑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