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父親去香山植物園,下起了雨。沒想到,當我撐起雨傘時,父親卻一下子躲開了,連連說:你管你打著,我不用。我急忙湊上去,可他還是堅持著說:不要緊,雨不大。就這樣我往前湊,他往出躲。一把雨傘能有多大地方?不一會便濕了他的左肩我的右肩。好在園子里樹多,走在樹下就能避雨。隔著雨絲望著父親急急走去的背影,我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是什么讓父親拒絕風雨中父子共傘這么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場面?是我們平日對父親忽略的太多?還是父親擔心我們對他的誤讀?
雨,不一會就住了,心事卻像河水一樣嘩嘩流淌。父親今年已經七十八歲了,可在我的記憶中卻找不到任何和他親昵的細節。我不記得小時候父親是否拉過我的手,是否撫過我的臉?也不記得父親年事漸高時我什么時候攙過他的臂,什么時候有和他共過傘的經歷?
小時候父親在百里外的縣城工作,我們母子六人隨爺爺奶奶生活在鄉下。父親四十九塊半的月工資要維持九口人的生活是怎么樣的艱難,現在人是無法想象的。那時候提起家就是母親,父親一年里最多只能回兩次家,只是一個背影,一個百里外遙遠的背影。朦朧記得,一天快要揭不開鍋的時候父親回來了,無知的我一把壓了家門說,我們都沒吃的了,你回來干什么?結果,門不僅被推開了,屁股上還狠狠挨了一腳。饑餓繼續蔓延的時候,我被外公送到了姨媽家,背著一年級的小書包在那里直呆到過年。后來公社發救濟款,我們家領到十塊錢。媽媽讓給父親報個信,父親的回信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他說:要記著公家的好處。
小時候只知道父親是給公家干事的,公家發多少錢你就花多少錢,無論家里有什么急事公家讓你什么時候回家你什么時候才能回,無論家里多么離不開公家什么時候讓你走你就得走。有次過年父親年三十才回到家,初一下起了大雪,祖母高興地說,這下好了,你爸能多住幾天了。沒想到初二一大早廣播里就喊開了,要干部都到縣城集中,開會。父親二話沒說,褲腿一扎就向對面山梁上的風雪中走去。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也有過稱得上朝氣蓬勃的日子,他和傍晚收工回來的年輕人在村口的操場上打球,一場跑下來就把媽媽做的新布鞋蹬開了口子。媽媽雖然責怪他,可兩個人的臉上都是興奮的。父親愛吹竹簫,晚上村里的年輕人還常和他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熱鬧半夜。可惜這樣的時光太少,家里的天總要母親一個人去頂。那時候我們這樣的家庭被稱為“一頭沉”,人口多勞力少,按照國家政策分口糧是平均數,生產隊的人就不待見。分顆子糧時要先交錢后領糧,沒錢就把糧食扣在庫房里。但那玉米棒子是分在溝底里,洋芋蛋子是分在山洼上,還撂一句:做起沒人,吃起也沒人?記事起祖父就視力不濟,白天勉強能辨路。祖母有嚴重的氣管炎,一年四季出不了門。能算得上勞力的只有母親。弟妹年齡小,能為母親搭上手的也只有我。以致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滿是黑夜,是不辨東西肩負重荷跟在母親身后踢踢踏踏地走,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把父親埋怨: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們正在受苦嗎?其實母親受的苦何止于此,想象那一大家子人的穿戴從棉花變成衣衫要從她的手上過,吃喝由顆粒變成熟食也要從她手上過。晴天還好,雨天就更遭罪。缺水了,別人家有男人的披一塊雨布就下溝去挑,而我們只能把盆盆罐罐擺到院里再支起些大大小小的高粱稈篦子去接;灶里沒柴火了,別人家的男人就爬上窯背放一梱隔冬積攢的干柴,可我們家只有母親每天收工捎帶回來的黃蒿,一濕雨光漚煙不起火,蹴在灶口吹火的母親經常是淚流滿面。父親每次回家都是急匆匆的,不是和生產隊結算糧錢要回扣在庫房里的口糧,就是用那緊縮出的幾塊錢買上點干柴,以備不時之需。隨著光景的艱難,父親的話和笑臉越來越少,我們也離他越來越遠,就連吃飯都是隔著窗戶看,等他吃完了我們才溜進去,一人拉一只碗,呼嚕嚕一扒拉四散而去。現在想來,當初我們、尤其我這個長子如果能主動和父親說一些體貼的話,問一問他的工作,問一問他一個人在外面是不是也難,他或許就會輕松一些就會多一些笑臉,可是我們沒有。如果父親能和一家老小坐在一起,問一問他不在的日子里大家是怎樣過活的,我們也許就會親近一些,可是他也沒有。那兩難的心事就這樣隔著,沉默著,在那艱難的日子里苦熬。我想,父親一定也想懷抱嬌兒坐在父母跟前,為家里的困難做一些表白和解釋,可他找不到理由,他首先說服不了自己,只好沉默。親情的溝通就這樣被沉默拒絕。父親大概以為沉默就可以使他獨自一人將一切艱難都擋在門外,卻不知沉默使各自頭頂的艱難都變得更加無助。
我們村的學校是初級小學,五年級要到鎮上去讀,上不了灶,只能從家里帶干糧。為了能吃上一口熱飯,父親接我到縣城讀書,我們兩人吃他一個人的定量。那時候“三年困難時期”剛過,父親是縣廣播站站長,原先二十多人的廣播站下放得只剩下三個人:一個站長、一個會計和一個播音員。其實站里平常只有播音員一個,自己開機,自己播音、放節目。父親和會計要經常到鄉下去架線、裝喇叭。廣播站早先是一座廟,廟堂隔成了辦公室,神像搬到房檐下站一排,晚上節目一完播音員就回家了,偌大的廟院只剩我一個人。我本來就膽小,可那電燈一關房頂上就呼嚕嚕響。開始總以為真有神鬼在作怪,嚇得把頭蒙在被子里悶一身的汗,一晚上也不敢出聲。直到一天有只老鼠從頂棚上掉下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五年級有珠算課,算盤要自己帶。我借了會計叔叔的。上完課全班的算盤被整整齊齊的摞在講臺上,放學后各拿各的時我傻了眼:算盤不是自己的沒記下特征,怎么也認不出來。無奈只好等,等別人拿的只剩下一個時我才去拿,想著這樣就不會錯了。第二天老師宣布,我們班丟了一個算盤,大家互相回憶一下,看問題出在哪里。當時我根本就沒往心上去,可萬萬沒想到錯就偏偏出在我身上。那兩天父親又和會計叔叔下鄉去了,晚上我就叫了個同學作伴。那個同學就是丟了算盤的,他一眼就認出我拿回去的算盤是他的。可氣的是他沒對我說卻告訴了老師和別的同學,老師也沒對我說直等父親下鄉回來才去找他。我感覺到那兩天班里有點不對勁,第二天那個同學找個借口不給我作伴了,叫別的同學也不愿去,幾個好事的同學總在我身邊問:咱班出賊了,你知道賊是誰嗎?可實心眼的我壓根就沒往自己身上想,任你是誰,跟我沒關系。直到下鄉回來的父親把我叫到跟前,我才恍然大悟。就這樣父親領著我把人家的算盤送到老師手里,又掏錢給站上賠了一個算盤,我落了個賊名,到頭來還是沒有算盤用。母親不在身邊,一肚子的委屈沒地方訴說。父親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卻隨口說了句:到城里來多不容易,卻不知道用心。我的犟脾氣一來,就跑到學校和一個要好的住校生打伙伙,睡覺不回去,吃飯也不回去。心里說,你以為跟著你是享福嗎?那個福我不享了!直到一天有個叔叔來叫我,說快回去吧,你爸爸每一頓都給你把飯打下,等不上你。走進廣播站的大門,迎面的照壁上貼一張大字報,是父親寫的買黑市糧的檢討。那一刻我覺得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這世道大事小事都讓人明白不了,該說的話不讓說,不該說的話卻非說不可,這不是要活活把人憋出病來嗎?
“文革”開始的時候我剛進初中,讀不成書,就回到家里幫母親干活。廣播站是“紅衛兵”首先要控制的地方,父親被奪了權,靠邊站了。聽到這個消息,家里老小甚至有了些許的輕松感,因為別人像父親這樣的情況大都回家了,在家里打窯的打窯、種地的種地,好像是要把過去虧欠家里的都補上。可父親不,說的話像戰爭年代地下工作者說的一樣:越是情況復雜,越不能脫離組織。后來武斗不斷升級,鄉下不時能聽到轟轟隆隆的聲音。聽說那是槍炮聲,一家人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祖父央一位族叔去叫父親,可冒險進城的叔叔只捎回了話,沒有叫回人。父親說,縣上的革命委員會已經成立,武裝部也亮明了觀點,誰再攻打縣城就是攻打紅色政權,就是反革命,這種時候回家就是臨陣脫逃。似乎回家與堅守就是考驗真革命與假革命的試金石,熬過這一關就會云開日出。
我想,那時候的父親一定也知道頭頂戰火燃燒的危險,也想趁機躲在偏僻的鄉下一家老小團團圓圓過清貧的安穩日子。可他心里有一尊至高無上的神,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這尊神,自己絲毫的懈怠和褻瀆都無處躲藏,那神都能洞察,所以他的忠誠隨著對這神的敬畏和服從不斷被強化。作為一家之主一個重情義敢擔當的男子漢,我想父親一定也清楚自己對父母妻子兒女的虧欠,但他確信自己的犧牲也一定能得到洞察,虧欠也一定能得到加倍補償,等到那一天一切不言自明。所以,越是危險越是艱難越是有一種神圣的使命感。在那個年月,不容疑問的服從和盲目的堅持就是忠誠,哪像今天,自私完全可以用聰明去解說。可父親堅持等待的那一天始終沒有到來。
祖母病危的時候,父親正在一個村子蹲點。說是蹲點,其實是接受審查。其時已是文革后期,一切歷史問題似乎都有了說法,可父親卻因“當權派參加武斗”說不清道不白,“誰攻打紅色政權誰就是反革命”的聲音再也無處可尋。在那非此即彼的極端年代,似乎凡是卷入兩派之爭的都是懷有野心的“三種人”,而那些在極端危險復雜環境中只知盲目堅持和癡心等待的人所做出的犧牲則被活生生地忽略和誤判了。醫生明確告訴我們,祖母就是一兩天的光景。我跑下山,到鎮上的郵電所給父親打電話,可他卻說請不脫假。我懷著一腔怨氣跑回家,我不知道父親的難處,我不明白誰有權力阻擋母子的最后相見。最終父親也沒有趕上和祖母說最后一句話,他們母子是隔著一層板見面的。父親的嚎啕大哭使滿院人鴉雀無聲。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也是我所見到的最悲傷的男人的慟哭。那哭聲中有冤屈,有悔恨,但更多的是絕望,是信仰破滅心中的神像轟然倒地的一種絕望。心中郁積幾十年的一腔欲辯不能欲罷不忍、一片忠心無處可鑒的悶氣,在這一刻如排山倒海般噴薄而出。
父親的悲哀是整整一代人的悲哀,那悲哀不知埋葬了多少人鮮活的歲月。
埋葬了祖母,我想父親這回一定會和我們母子有一次交流,會說他的不解,會說他的困惑,至少會說他的不能自主,但是沒有。埋葬了祖母,父親幾乎失語,他的神情完全可以用迷茫來形容。他完全不管不顧,任誰人叫誰人催都不起身。他向生產隊申請了一塊宅地,掄起一把镢頭,開始劈山打窯,镢頭和黃土沉悶的接觸成了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對話。現在想來,父親當時的沉默完全是一種矜持,一種男人特有的悲情的矜持;而逆反期的兒子卻將其誤讀成了拒絕,一種對親情交流的拒絕。
父親回家了,我卻一心想出去。那時候到處都在恢復生產,不時聽到招工的消息。可父親卻冷冷地撂下一句話:天下土疙瘩里刨食人一層,餓不死別人單能餓死你?最終我還是走了,當了一名司機。父親多少有點欣慰,我聽他和別人說,這工作好,無論世事怎么顛倒,咱憑技術吃飯。他對我的要求是八個字:鉆研技術,莫問政治。可事情卻并沒有朝父親想象的方向發展,幾年后我轉了干,縣委宣傳部調我去工作,父親沒能阻攔得住,但我在那里工作的五年里,他不僅沒有到我的辦公室連縣委大門也沒進過。現在看來,父親那貌似冷漠的態度是對不諳世事的兒子的保護,他的心被傷得太深了,他的心中深藏著一個滑鐵盧。可他的心意卻被年輕氣盛的我忽略了。
人,小的時候,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老的時候,兒女在哪里哪里才是家。父親退休后和我們住在一個城市,雖然平日里見面多了噓寒問暖多了,可他心里對自己的大半生是怎么想的,我們依然不知道。和孫子們在一起時他又說又笑,偶爾還開點玩笑,尤其見了孫女婿總要對兩杯酒,把臉喝得紅紅的。但和我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有時候你能覺察到他在想什么,可似乎都是半句話,而且跳躍性很大,再問就沒話了。剛開始那兩年,我們有什么都是先和母親說,買什么東西也先想到的是母親,直到有一天母親悄悄對我說,你爸說,你那些娃就只有媽。我這才感到,我們真的是忽略了父親。
五十多年的父子,這次進京是我第一次陪父親遠行,第一次試圖去拉父親的手。他說四十年前他來過這座城市。今天父親前傾的背影和四十多年前走向風雪中的背影是那樣相似。望著父親的背影我想我一定能找到機會和父親進行一次敞開心扉的交流,最起碼應該讓父親知道兒子對他不僅僅是親情還有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理解和尊重。有了這樣的交流他往后的日子會過得更輕松一些,當再一次風雨來臨我撐起雨傘的時候,他就不會拒絕,他的肩頭自然會和我靠得更近一些。作為男人,他會拒絕憐憫;作為父親,他不會拒絕親情。
父親,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他不應該再是獨自面對風雨背對兒女的姿態,他應該閑適地享受今天的生活,享受兒女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