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6年夏季,也就是我插隊的第二年夏季,隊上派我和另外幾個知青到民工營出民工。所謂民工營,就是公社從每個生產隊抽十幾個民工集中起來的一伙人,號稱民工營,下有連、排、班,清一色的軍事建制。民工營的任務是:常年在公社指定的村子里打壩修梯田,修人造小平原,搞農田大會戰。
那天一大早,我們自帶被褥碗筷,徒步向民工營走去。那時,不管是在公社開會,還是出民工,都是自帶被褥碗筷,要不你就睡覺沒被褥,吃飯沒碗筷。公社在廣播上通知開會或抽民工的事后,總要補上一句:“自帶被褥碗筷。”這一要求造就了那時的民工形象:背上背一捆被褥,肩膀挎一個印著“紅軍不怕遠征難”的黃色帆布挎包,帶子很長,挎包吊在大腿上,挎包里裝著碗筷,一走路叮當叮當響。好多年以后的知青聚會上,我們說起這一形象都啞然失笑。最后我們戲稱這一形象是民工風度。那年夏季,民工營正在一個叫陳莊的村子里修人造小平原。修人造小平原就是削掉一個山峁,露出一塊平地。快晌午時,我們到了陳莊前。陳莊村是座落在半山腰的一個自然村,村子前面有一條河槽很深的河,河上有一座石橋。走過石橋,我們一走進村子就看見斜對面的一個山峁下有一圈民工正在挖土鏟土,用架子車往山坡下倒土,民工們正在熱火朝天地修著人造小平原。
到了民工營后,我積極肯干,瞅空給廣播室寫表揚稿,自告奮勇地給營部畫黑板報,不久憑著能寫會畫的本事我被提拔為主管施工的副營長。雖然是個副的,但民工們見了我就把“副”字去掉了,一口一個“張營長張營長”地叫,不要說,當官的感覺還真好,怪不得現在的人都愛當官。
人啊,不當官的時候也沒什么,當了官就想耍點官威。那時民工營里有很多知青,除了本地知青,還有北京、西安、咸陽等地的知青,于是就有本地派和外地派之分。外地知青思想激進,聰明好學,積極肯干。本地知青憑著“坐山虎”的優越感,常常欺負外地知青。我那時思想單純,跟本地知青一條心,常想“欺外”。當了副營長后,就想憑著自己的一點官威,好好整治一下那些奓刺兒的外地“知青”。
北京知青里有一個人叫馬躍進,在我眼里看上去就很奓刺兒,干活搶在先,開會爭著發言,咬著一口京腔,能牙二齒,實在讓人討厭。于是我就準備尋找機會整治他一下。
機會終于來了。一天中午,我轉看完工地,就近走進一眼民工住的窯里,準備躺在炕上休息一會兒。我順手拉開下炕一卷鋪蓋的褥子,眼前的情景讓我大吃一驚:褥子中間全是濕的,而且濕得很厲害,都泛著水洇。這時進來一個收工回來的民工,他告訴我說,是馬躍進的,他尿炕。尿炕?二十幾的人了還尿炕,尿濕了也不曬,白天一卷,晚上一鋪,天天晚上睡在尿窩子里,真夠受罪的。我在同情和憐憫的同時又竊喜,大人尿炕夠丟人的了,今天正好借此羞辱他一番。
正值中午收工時分。我把馬躍進的尿褥子尿朝外地搭在院子里的鐵絲上,大喊著叫人來看“地圖”。收工的民工們呼啦啦圍了一大圈,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譏笑一片,譏笑中,馬躍進擠了進來,羞得無地自容,踉踉蹌蹌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無語凝噎,然后抱著褥子哭著回窯里。望著他,頓時,我沒有了羞辱人后的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內疚和歉意。唉,都是知青,何必呢?
內疚也好,歉意也罷,我自恃是營長,沒有向馬躍進道歉,繼續我的“指揮”工作。村子斜對面的檸條峁,在我們的蠶食下,漸漸縮成一個巨大的圓錐。峁頂上原來那一片檸條和綠草縮成一撮,蹴在圓錐頂上,棲棲惶惶,等待著最后的時光。
離“十一”一個月的時候,公社發出號召:大戰一個月,鏟平檸條峁,向國慶獻禮。營部積極響應,立刻向民工們發出了“向檸條峁最后一擊”的命令。營長還向公社要來了炸藥、雷管、導火索,準備放炮開山,加快進度。
為了發揮炮的威力,營部要組建爆破班。馬躍進聽到消息后,第一個跑到營部,爭著要當爆破班班長。爆破是很危險的活,但也輕松,用當時的話說,是走“輕路”。看馬躍進那急切的樣子不像是圖“輕路”,確實是想做一個越是艱險越向前的豪情知青。也許是我覺得在“曬褥子事件”上對不起他,就幫他說話。最后,馬躍進如愿以償,當上了爆破班班長。公社派來技術員,給馬躍進和我這個管施工的副營長講了放炮要領:裝炸藥,把導火索插到雷管上,放到炸藥里,記住,一定先要放雷管,不放雷管,炮就不會響。然后給我們示范了幾炮,我們就出師了。
我保管炸藥、雷管和導火索,馬躍進率領爆破班繞著圓錐放炮。果然,工程進度迅速加快。早上放一圈炮炸下來的土就夠民工們跑著倒一天了。工效真高。可就在眼看再過幾天,就能把圓錐頂上那最后一點綠炸飛、大功告成的時候,天公不作美,接連下了三天暴雨,暴雨引發的山水沖垮了陳莊村前那條河上游的一個大壩,更大的山水沖垮了陳莊唯一的出路——河上的石橋,再要出村,就要等到山水退去。涉水過河。
第四天,天放晴。暴雨耽誤了三天時間,為趕進度,我和馬躍進一起上陣。我叫馬躍進多裝了幾炮。變成圓錐體的檸條峁并不規則,它象一個栽著的翅膀,那最后一撮檸條和綠草就長在翅膀尖上,要從弓部炸掉它,還得幾天,要是從較直面上炸掉它,就快得多,今天從根部放一炮,民工們清土后,第二天再放一炮估計就可以炸掉它。于是,我叫馬躍進在較直面的根部,藥子下得重重地裝了一炮重炮。今天把根部清空,明天把頂上那最后一點綠炸掉,這就意味著檸條峁消失,任務提前完成。我們點燃導火索后,撒腿跑到避炮棚里避炮。誰知今天有一炮重炮,炸起的石頭疙瘩飛得比平時遠得多。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疙瘩,穿透僻炮棚的石棉瓦,砸到我的背上,一下子把我砸得一個馬爬撲倒在地,一口血吐出來就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已躺在了營部的炕上。營長、赤腳醫生,還有幾個抬我的民工圍在我身邊。營長見我醒來,急切地問:“事大不?”
我掙扎著說了一句腔子里疼,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赤腳醫生憂慮地說:“怕是傷了內臟。”
“那咋辦?”營長急得直搓手,“橋沖垮了,上游壩里水太多,估計三天后河水才能下去,才能將小張趟水抬過河,送到醫院。那怎么辦呀!”
赤腳醫生說:“爾格也沒甚好辦法,只能給他吃上點止疼片和消炎片,再鼓勵他堅持住,等水退了再送他去城里的醫院。”
營長無奈地點了點頭。
于是赤腳醫生給我吃了止疼片和消炎片,營長說了些讓堅持住的話后,除了赤腳醫生外就都退了出去,說是讓我靜靜地休息。
我的后背挨了一石頭圪垯,疼得不行,只好側睡著。人們退出后,窯里靜了下來,一股絕望襲上心頭,內臟受傷,堅持三天,能堅持住嗎?腔子里的疼痛和呼吸的艱難使我一點信心也沒有。我感覺我要死了。透過窗戶的大格子,我看到了檸條峁上那最后一點綠,明天早上,那最后一點綠就要被炸掉了,那一刻,就是我死的時候,我想起了歐#8226;亨利的《最后一片葉子》,而現在的情景和他小說中描寫的場景真是相似啊。而那畢竟是小說,在這里沒有哪一個畫家能用畫筆畫出一個炸不掉的綠頂山峁。我死定了,那最后一點綠消失的時候,也就是我死的時候。想著想著,我不禁喃喃地說:“檸條峁那最后一點綠消失的時候,我就要死了。”說著說著,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
馬躍進來了。從營長口里得知,他沒事,想來看我又不敢,說是他沒放好炮,害了張營長,哭個不停。進來后,他誠惶誠恐地問醫生:“張營長怎樣?”
赤腳醫生嘆了一口氣,說:“傷得不輕,光嘟囔檸條峁最后一點綠消失的時候,他就要死了。情緒很不好,你就不要打擾他了,出去吧。”
我哼了一聲,示意馬躍進過來。馬躍進一臉自責地走到我跟前,我掙扎著對他說:“你明天一定要把山峁上那一點檸條和草炸掉,提前完成任務。”不是我的境界有多高,那個年代的人都是那樣,任務是第一位的。
在昏昏沉沉中挺過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我就盯著檸條峁上那最后一點綠,等著看它被炸飛,等著我最后的時刻。終于,炮“轟轟轟”響了,炸起一柱柱黃土。可奇怪,那最后一點綠竟然沒被炸飛,依然在峁頂泛著綠色。就在我詫異的時侯,傳來“啞炮啞炮,檸條下面那一炮是啞炮”的喊聲,緊接著,就看見馬躍進沖上去排啞炮了。原來是啞炮,怎么偏偏是這一炮啞了?難道是老天爺眷戀我?多留我一天?也許是巧合。不管是天意也好巧合也罷,反正是那最后一點綠沒有消失,要消失也要等明天早上。怕傷了民工,我們一天只放一次炮。今天這一天我一定要挺下來。在這一意念的激勵下,我感覺精神好了一點,強迫自己喝了半碗米湯。
又一夜挺過去了。天一明,我又緊緊地盯著檸條峁上那最后一點綠,等著消失,等著我最后的時刻,今天肯定不是啞炮了,絕對不會在同一地點連續出現兩次啞炮。我這么想著,生的希望暗下來了。“轟隆隆”炮響了。結果卻使我目瞪口呆,那最后一點綠又沒被炸掉。仍然穩在檸條峁上,它下面那一炮又是啞炮。又是馬躍進沖上去排炮的身影。難道真是天意,難道不可能的巧合奇跡真的發生了?二者真的是在挽留我?我生的信念大增,精神比前一天又好了一點,主動喝了一碗米湯。
又一夜挺過來了,天一明,我用和前兩天同樣的心情盯著檸條峁上那最后一點綠。已經是第三天了,常言道: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如果今天在同一地點再出現啞炮,炸不掉那最后一點綠,使它消失不了,那就啥話也不說了,是我命不該絕,我要堅決挺住,等到河水退去,去醫院治療,恢復健康。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在希望和失望的煎熬中等待著。“轟隆隆……”炮響了,我怕得閉上了眼,等我睜開眼睛時,不可能的事又發生了,那最后一點綠仍然沒被炸飛,而顯得更加亮眼。又是啞炮!同一地點的啞炮!啥也不說了,我精神大振,居然有了餓的感覺,我讓赤腳醫生給我弄碗面條來。赤腳醫生一聽我要吃面條,胳膊一摔奔出門去,大喊灶房的老高:“老高老高,張營長要吃面了,快弄碗面來,再滴兩個雞蛋!”
第四天頭上,河水退去。一大早工地上的高音喇叭就響了起來,先是點了四個年輕力壯的民工,叫他們抬我過河。然后表揚了馬躍進,說,馬躍進連續三天第一個沖在前面,排除啞炮,值得表揚。號召全體民工學習他那種勇敢精神,并命名它為排炮英雄。最后說,早飯的時候,營長要給馬躍進敬酒,祝賀他當了英雄。
早飯剛過,四個民工就扛著自己綁的簡易擔架來到營部院子里,準備抬我過河。兩個民工攙扶著我走出門。放炮的時間到了,我下意識地向檸條峁那最后一點綠望去,“轟轟轟……”炮響過后,那最后一點綠仍在,又是啞炮,同一地點。是老天爺可能不知我今天要走,仍在給我信念吧。謝謝你。就在我謝完老天爺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轟”的一聲,啞炮響了,最后那一點綠被炸得飛上了天,同時,排啞炮的馬躍進被炸得一個背折摜在地上。
不一會兒,馬躍進被民工抬到了營部院里。馬躍進被炸得血流滿面,昏了過去。我抱起他的頭,大聲地叫他,他終于睜開了眼,看見是我后,懊悔地斷斷續續地說:“今天受了表揚……又喝了酒……一高興,就忘了今天這一炮也裝了雷管。”我頓時明白了,什么天意,什么奇跡,全是子虛烏有,是馬躍進故意在檸條下那一炮上不裝雷管,人為地制造啞炮,才使那最后一點綠,一天天保存下來,才使我增強著堅強的信念和挺住的信心,戰勝死神活到了今天。好人啊,你才是老天爺,你才是奇跡的制造者。躍進,你為了我真是用心良苦,最后把自己炸成這樣,好人啊!對你這么好的人,我還曾把你看成奓刺兒,當眾羞辱你,可你不記恨我,不報復我,反而,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用心良苦地幫助我,使我度過生死關。內疚和后悔使我迫不及待要向躍進道歉,對他說聲對不起。可就在我哽咽著剛要開口道歉時,他頭一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此時我徹心徹肺的痛,一個自己對不起的人,臨死還沒有聽到自己的一句道歉,真是遺憾終生啊!我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抱著馬躍進的頭放聲大哭。
我哭著被抬過河,送到城里的醫院治療,漸漸地痊愈了。
從來看望我的營長口里得知,馬躍進的父母都是右派,還被管制著,不能來尋遺體,只好寄埋在村里一個山坡上了。好多年以后,我碰到陳莊一個村民才聽說,馬躍進的遺骨后來被他的父母尋回去了。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來到兒子的墳前,老淚縱橫,嚎啕大哭,幾次昏死過去。聽得我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我也是有兒女的人了,能體會到做父母的那種痛。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出門遠去,回家時卻是一把干骨,做父母能不心痛嗎?這種痛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是一種肝膽俱裂的痛,更是一種永遠的痛!我聽著村民的講述,眼淚再也禁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流。
我在醫院里治了好長時間才痊愈。出院時趕上高考制度改革,我復習了一段時間,參加了考試,考上了中專,結束了我的知青生活。
三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我們這里的每個山峁都綠了,但我不時地還想起檸條峁上那最后一點綠,想起它就想起馬躍進,就有一種流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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