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我是一只鴿子。我要說的事關乎鴿類也關乎人類。
要我說,樓下的那個男青年就不是什么好鳥,好端端一個小伙子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竟然換了六個女人。
我在這棟樓里住了十多年,也想了十多年,有些人類的事我總是想不明白。這些年輕人,談戀愛的時候如漆似膠,車上,門上,家里柜子上到處貼的是什么“百年好合,白頭到老”。結婚的盛宴剛一散,他們就違背了各自的諾言,用情不專,各找新歡。他們丟失了前輩們對愛情的忠貞,生活的樸素,情操的高潔,志向高遠的傳統。他們不但在物質生活上鋪張浪費,而且在情感生活中弄虛作假,在道德情操里糜爛墮落。
他們動不動就離婚,毫不考慮就結婚。我聽見他們說,這叫:一見鐘情,好合好散。我看他們“合”得容易,“散”得有點傷痕累累。更讓我驚訝的是,在一塊兒云雨銷魂的時候他們還相互不認識,這種閃電婚姻真讓人擔心,結果可想而知。沒有精神溝通的愛情能長久嗎。你聽,他們新房的被窩還沒睡熱,就開始打架吵鬧,像人類神話里描寫的魔鬼,吵得地動山搖的,我們在樓頂上都能感覺到地震一樣的搖晃。
剛開始,我們不知道樓下發生了什么事,嚇得我們四處亂飛,差點要了幾只鴿子的老命。后來,經過我的仔細觀察,發現那是樓下小兩口在打架,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訴鴿們,這動靜是樓下兩口子在發生不愉快,與我們沒有關系,不要驚慌,要鎮定,睡自己的覺讓他倆去鬧吧。話雖這么說,可那聲音確實太可怕了,能把我們鴿子嚇個半死。有時,我們以為是拆遷隊來了,嚇得我們在漆黑的夜里玩命似地往外飛。這樣伸翅不見羽毛的夜晚真的很危險,不小心撞到什么東西就沒命了。
前幾天,我的一位好朋友,被一塊娛樂中心的大玻璃奪去了生命,他把那塊玻璃中的虛假藍天誤以為是真正的藍天,他有力的飛翔給生命畫了個句號。
你說這些人類,為什么要將那么大的穿衣鏡裝在大樓外面呢,誰還能在三四十米的高度來看自己,整衣冠呢?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盡搞些與傳統相反的東西出來,還美其名日“時髦”、“新潮”,比如把本來穿在里面的內衣往外面穿。背心應該是穿在外套里的吧,可你看現在,滿大街的女人都將背心穿在外面。我想有一天,她們可能會將乳罩和三角褲頭穿在衣服外面,在眾目睽睽下搖頭擺尾,旁若無人。女人留著板寸,男人蓄著長發,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有些女人,把自己弄得讓我們鴿子都不好界定他們是人類還是新生的另一類什么動物。
哎,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真有點亂!
每隔一段時間,樓下那對青年男女就會用一場你死我活的嚎叫加呻吟式的戰斗,來考驗我們的定力和適應力。我們的生活正驗了那句“城頭的麻雀,是大炮震過的”,膽子確實是煉大了,但心臟被煉得像手表里的彈簧,稍有驚嚇就似有多只兔子在胸膛里面跳,有時心都快要從嘴里跳出來了。
你說這些人類啊,總是讓我們鴿類想不通。我看走獸也不一定能想得通,不然,那兩個人打架的時候,那只小狗怎么一會兒沖男的叫幾聲,一會兒又沖女的叫幾聲?分明是搞不懂誰對誰錯。
聽男的說,那條狗是從國外進口的意大利純種,很名貴的,買它的錢足以讓我們城里的鴿子生活幾輩子。這些人真有錢!你看人家狗吃的是什么,我們吃的是什么。人家每日三餐,早上是鮮牛奶、牛肉、面包,有時還有咖啡,只吃三分之一,三分之二的倒掉了。我們呢?一天到晚不是秕谷、苞米,就是垃圾坑里的腐爛食物。有時天下雪了,什么都找不到,還要挨餓!真可憐。
我說這些的時候,不覺眼淚溢出了眼眶。老婆還好,急忙拿出紙巾伸手把我的眼淚擦了,我這心里突然覺得酸酸的。做妻子的聽到我這么說,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們倆算是一對老夫妻了,一起生活了快十年,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對人類的生活如此羨慕過。我們一直鄙視那些做人類寵物的鴿子和其它飛禽走獸。我們在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就教導他們要做自由的鴿子,要在藍天白云間翱翔,靠自己誠實的勞動和忠誠不渝的愛情度過一生,要給人類做和平使者的榜樣和純潔愛情的楷模。今天,我覺得是不是自己的思想過于守舊了,沒有跟上時代的發展?
如今,我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做什么時興的事呢?對我們鴿子來說,能活到十四歲已經算是人類的百歲老人,這么高的壽在我們鴿子界也是少有的。我倆現在是兒孫滿堂,住在這棟舊式樓房房頂的廢棄水房里。
我們剛來這里定居時,周圍都是小平房,在晚霞中走在這塊地方唯一的高處,十分愜意。那時,水房里還有源源不斷的自來水供我們一家子用,只要在外面吃飽,喝是沒有問題的。為此,我倆曾一度是這塊地方鴿群的首領,也曾經像人類一樣耀武揚威過。為了喝水,我也曾被好多年輕美貌的女鴿子勾引過,雖犯過一些感情上的錯誤,但沒有進一步發展。我們夫妻關系一直很好,從來沒有紅過臉,更沒有吵過架,或者摔過東西,我們是鴿子界的一對模范夫妻,直到現在。
話又說回來,誰沒有過年輕的時候,誰不愛美!我倆曾經還嘲笑樓下的那一對小青年,對愛情不忠貞,說不回家就不回家,后來聽小輩們說那叫離婚。這些人吃飽了撐著,一天到晚鬧什么離婚?聽人說,那是追求婚姻的自由,可我覺得自由是有了婚姻像是沒了。
我想了很久,我認為我們傳統的愛情觀念很好。
現在我和妻子的感情也有一些小問題了,這都是拆遷惹的禍。這幾年,城里的人不知怎么了,一晃眼的工夫,將周圍的平房全部推倒,在驚天動地的響聲中高入云霄的樓群拔地而起。
有一年春天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正幸福地沐浴著溫和的陽光,一位年近六十的老頭手里提著個什么東西,爬上了房頂,鉆進我們鴿子居住的水房,將上下水管接到一起,拍拍手走了。萬幸的是那人對我們鴿子還友好,沒有毀掉我們多年積累的家業。從那以后,水房里只剩下一個空鐵皮水箱,里面沒有水了。以前那些來來往往的鴿子不來了,連那些和我有過感情的年輕母鴿子也不來了,孤獨真的時時向我襲來。剛開始的時候,我像得了病似的坐臥不安,心里悶得很慌,每當夕陽斜著從樓縫里照過來時,我感到內心有無數只螞蟻在咬,隱痛一陣一陣。我曾背著妻子流過傷感的淚水。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城里到處都一樣。陽光越來越少。空間越來越小。連早晨起來的一口新鮮空氣有時都難以得到。現在,這里只剩下我們兩口子,堅守著老宅。兒孫們都走了,有的做了人的寵物,被關在籠子里;有的去了外地和鄉下打工了。
兒孫們曾勸過我,說做人類的寵物很舒服,不愁吃穿,不必東南西北地奔波,不必風里來,雨里去,一切都會有人做好的。如果遇到好一點的人家,會有專人陪你,有個頭痛腦熱,他馬上會找來醫生,只吃點什么藥就好了,不必痛苦地煎熬。
各位朋友,你們說去還是不去?這些年,城里是很少有食物供我們鴿子吃了,奔波上一天,也不一定能混個肚子圓。城里的地面不是水泥路就是草地,近郊的土地也變成了工廠,不是吐著嗆人的濃煙就是排泄著惡臭的污水,我們沒吃沒喝的,怎么辦呢?從籠子里出來的小兄弟說,人類家里有好多以前從沒見過的好吃的好喝的。這些東西我站在那小兩口的窗臺外面看到了,他們吃一半留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成了垃圾。當時,我心里像誰在用錐子戳一樣痛。如果他們能將那半個白花花的饅頭給我們老兩口,足可供我們三天吃的。如果他們將嘩嘩流掉的水留住一碗給我們,足可讓我們一個星期生活幸福,還有水來洗澡呢。
我老伴愛美,年輕時,經常洗澡。我喜歡她將自己弄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女同志嘛,就是天生不漂亮也要干凈不是。雖說年事已高,但我們還是相愛的,我們倆是從死亡線上活下來的,是一對患難與共的夫妻,我不能沒有她。進城那會,我都沒拋棄她,現在更不能了。要死也得死到一起。
你說,給人當寵物有自由嗎,整天關在籠子里,吃喝是不愁,但最寶貴的自由也就失去了,那和蹲大牢有什么兩樣?妻子說,餓死她也不去,她不能讓人當玩物評頭論足,她活著是有尊嚴的。她說,這樓下的那兩口子,經常半夜三更打架,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倆也跟著遭殃;我親眼看到那小兩口把幾只青蛙從菜市場提到家里活活剝了皮,下了油鍋,說不定我們倆也被當成美餐上了桌子。妻子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這幾年,人什么都吃,不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他們吃得中了毒,非典、禽流感不都是例子嗎?是報應,人不能這樣吃來吃去,盡干些涂荼生靈的事,否則,老天會給人類一個群體毀滅性的懲罰。
現在,我老了,我也悟到了很多道理,兩口子能生活到一起是前世修來的緣份,鴿海茫茫,何以唯你我二鴿相遇、相知并相愛呢?妻子對我的這些話很贊同。真的,有什么事非得打的你死我活呢?兩口子還會相互動刀子,他們相互不忠誠,真不如我們鴿子。他們有一句罵人的話,是“禽獸不如”,真的,有時,他們還真應驗了這句話。我們鴿子,對愛情是世間最忠誠的,人類應該向我們學習。我說這些的時候,妻子會心地笑了,她幸福地偎在我的懷里。都這把歲數了,還是浪漫依舊,真愛如初。這就是真正的生活。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從籠子里逃出來的我的一個第五輩孫鴿子,他把自己的經歷一五一十地給我講了,說人類有時是多么的殘忍和短見,講得義憤填膺、淚流滿面。說真的,我們兩口子聽了他的故事也就死了去當寵物的心思。
我們這地方窮,氣候干旱,地里不怎么長莊稼。這幾年,鄉下的農民工一茬一茬往外走。前幾年往新疆、青海、內蒙古跑,這幾年又往上海、北京、廣東走,鄉下的土地大都荒著。好多農村的小村莊都成了廢墟,鄉里的鴿子也隨著農民工進城了,我們生活的壓力很大。城郊的農民個個穿著時興的衣裳,不到地里種莊稼,按時從工廠里上下班,他們成了領著薪金的農民。
這些農民讓土地荒著,我們卻覺得像是讓鴿子的生活荒著一樣,心里盡長野草,一年比一年空洞。我們能從土地上獲得的食物越來越少。河流被大大小小的淀粉廠篡改了味道和顏色,一年四季流著膿水一樣的沾稠物,腥臭味彌漫著整個河道。我們連水都沒喝的了,該怎么辦呢?我們只有冒著生命的危險和人類搶水喝,這是我們禽獸們共同的出路,不然全部得渴死。這樣下去,禽獸們會和人類為了爭奪食物和飲水打起來的,果真那樣,后果不堪設想啊!
大風一刮,滿天黃沙,弄得我們出行也很困難,一年中能見著藍天的時間沒幾天。春天是沙塵暴,夏天是工廠吐出的濃煙,秋天是汽車尾汽,冬天是供暖煙囪的煤煙。這四個季節里,要數夏秋兩季是最好的,城郊還有些綠色與莊稼,我們還能混個肚子飽,不至于挨餓。到了冬春季,田野里不是被雪蓋著,就是被冰土封著,什么都別想找著。我們只好到垃圾堆里去和野狗野貓麻雀們一起搶吃的,那里確實有頗為豐富的食物,這些城市的排泄物成了我們的衣食父母。這不單是我們鴿子的衣食父母還是許多人類同類的衣食父母,他們也依靠著這些垃圾生活。每天,我們等待垃圾車就像等待多年未見的親人一樣急切。
從這些垃圾里,能看得出人們的生活是改善了。有時候,我們會發現整箱的饅頭、米飯、牛奶……但我們也發現一些讓我們好長時間喘不過氣來的東西:人類的嬰兒,有的還在哭。他們的哭聲是那么響亮,把我們鴿子都嚇飛了,把野狗野貓們也嚇跑了。后來,它們見沒有什么動靜了,又懾爪懾腳慢慢走了過去,它們用百倍的耐心獲得了真實情況,哎!那些滅絕畜性的東西竟然活活將一個生命變成自己的食物!那些事情經常發生,我和妻子為此會傷心好多天,但饑餓逼迫著,我們只好又得去面對。人類的這些慷慨讓我們的生命更加有力。我們現在是發現什么吃什么,也不管它是不是像“三鹿”奶粉一樣含有三聚氰胺,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的挑剔,生存的壓力改變了我們的價值觀!
按人類的說法,我們兩口子是地地道道的城里鴿子,但我父母的城鄉關系較為復雜。聽母親說,當年認識我父親的時候,她是鄉下山溝里的鴿子。我父親的鴿群在鴿王的率領下,經常在城市邊緣或更遠一些的地方翱翔云游。那時,我父親只有兩個月大,飛行的速度和質量都不高。在一個暴風雨猛烈到來的下午,他迷失了飛行的方向,他與鴿群分開了。那個暴風雨太猛了,所有飛翔的翅膀幾乎要被折斷,鴿群集體在一個山廟里休息,等待這突然襲擊的惡劣天氣結束時,大家才發現我父親不見了。
父親的走失讓爺爺奶奶痛不欲生。暴風驟雨已變成了微風細雨,他們兩個毅然決然地脫離鴿群,他們呼喊著兒子的乳名,在山溝里盤旋。他們掠過村莊,飛過田野,跨過河溝……一次又一次。他們累了,在陌生的懸崖邊休息一會再來。突然,在起飛還沒開始的時候,爺爺健壯的身體在幾頁羽毛的飛升中倒了下去,接著一陣痙攣,鮮紅的血液從他的胸腔奔涌而出。奶奶聽到了火藥土槍的響聲,她本能地驚飛而起,但又意識到了什么,她感覺自己是單獨一個起飛的,孤單和空白讓她在無法飛翔的爺爺身邊來回奔跑。三個體形龐大的人,在歡笑聲中沖了過來,她感覺到人類的手觸及到了自己的翅膀,她用嘴和翅膀來反擊這雙奪去丈夫生命的魔爪。六只巨手向她壓了過來,伴著惡笑與狂妄。她不得不騰空飛走,面對如此強大的人類,她感覺到自己和丈夫的生命是如此之脆弱。
那個夜晚她沒有回到城里,她目睹了三個人把自己的丈夫帶走,她還看到了血腥的炊煙從村莊的身邊升起,像一把刀子直插自己的心臟。
失去兩個親人的奶奶一直沒有回城里,她不吃不喝守望在爺爺倒下的地方。城里的鴿群來過好多次,鴿王親自來勸說奶奶,要她想開點,死的東西是不能再復活的,生活還得繼續,他說多年前對奶奶有意的光棍還在等著她,至今未娶……
一個星期后的中午,幾個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在路上走走停停的時候發現了一只爬在地上的鴿子,她們用自己的小手在我爺爺倒下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將我奶奶埋了。她們說這只鴿子太可憐了,都瘦成這樣子了,她們猜測到了我奶奶的死因,并編造了一個母親尋找走失孩子的美麗動人故事,一個傳一個講開了。
我父親差一點跟著爺爺奶奶走了。他回憶說,是他害了我爺爺奶奶,他真該千刀萬剮!他說,那天,他被大風刮暈了,摔在了一棵樹上。當他醒來的時候,躺在樹杈中間,樹杈像手一樣伸出了四個指頭托住了他,他的翅膀被樹枝劃破了,不能動彈。他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塊破布,渾身都能擰出水來,可他感覺到自己像一塊點燃的煤球,快把樹都烤糊了。他在無休止的顫抖中度過了一生中最難忘的鄉下之夜。離天明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饑餓和高燒打敗了我父親的知覺。父親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被來往牲畜的鈴鐺聲和大人小孩的叫聲驚醒了,朦朧中他看到自己身邊坐著誰,像母親,他本能地張開了嘴,一股細流從喉嚨里灌了下去。父親努力眼開眼睛,眼前是和自己母親相仿的陌生鴿子,他想說什么的時候,被這個陌生的鴿子制止了。那只鴿子用動作要他瞧樹下,我父親彎了脖子,透過樹枝的空隙,他看到樹下人來人往的,還有坐在樹下納涼休息的,這棵樹正好長在村莊的曬場口,周圍沒有其它樹,這棵枝繁葉茂的大柳樹就成了人們納涼閑聊的好去處。白天經常有聊天的老人,傍晚也有人端著飯碗在樹下轉悠。
后來,父親才知道那位老鴿子為什么不讓自己出聲了,她是怕被樹下的人發現。否則,他的生命休矣!父親立馬感覺到自己的響動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忠實地履行著老母鴿的叮囑,大氣不敢出一聲,靜靜地躺在粗糙的樹杈里。
第二天,一位年輕漂亮的母鴿子,在清晨的鳥鳴聲中帶著羞澀和露珠來到我父親身旁,她放下帶來的食物便匆忙離開,動作輕得讓我父親幾乎沒有發覺她的到來。此后一個星期,她風雨無阻地來,什么話也不說就走了。在第七天的時候,那位老鴿子來了,她說,孩子!你的傷應該好了,你要離開這里到她家里去。
老鴿子和自己的女兒一起生活,老公在多年前一個冬天的雪地里被人槍殺了。老鴿子說,她痛恨這慢慢變得無情無義的人類,他們有那么多吃的,為什么還要捕殺我們鴿子,我們鴿子有多少肉呀!人類以前不是這樣,他們稱我們鴿子是和平的使者,熱愛并贊美著,從古到今,歌唱我們的文藝作品真是汗牛充棟。如今,天下太平,我們的命運卻走到了慘遭殺戮的道上。其實,我父親還是沒有這種體驗的,直到有一天,自己被一個少年用毒食奪取他的性命,在生命的最后時候,他才講述這段經歷,他才懂得了十年前老岳母說的那些話。
我父親帶著我母親進城的時候,他老岳母已經去世了。父親說,在城里,最重要的是尋找一個合適的住房。這是真正城里鴿子的象征,如人的戶口一樣重要。剛來的時候,他和我母親在一家貧民的房頂上過了一夜。第二天,他找到了自己的那個鴿群,鴿群接受了他們。
我的出生是在城里,但我去過我母親曾經生活的鄉下。我懷念那里。特別是現在,城里沒什么能讓我們吃的時候,我更想鄉下的田野的寬闊和糧食的豐足。可是,我又害怕他們對我們作為食物的熱情,當我們一出現,他們就激情澎湃,貪婪引誘著惡念扼殺了良知。一想起爺爺、奶奶,一想起姥姥、姥爺,我的心里又矛盾重重。
我父母生活的時代,這個城市邊緣有豐富的食物,城里還多是平房,有好多孩子喜歡鴿子,經常將食物灑在屋頂上供鴿子們吃,他們與人類成了好朋友。許多人家還專門在屋頂做一個鴿子窩,讓這些親近自己的鴿子住下來。他們與人和平相處。我懷念那些舊時光。
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我和兄弟姐妹們才創下了現在的基業:能在一棟六層樓樓頂的廢棄水房里安家落戶,養育子女。每年,我們隊伍的數量都在增加,可城里的綠地、公園和平房像畫畫似地被誰修改成了二十多層的高樓,在那里,我們很難聽到歡笑聲,人們來去匆匆,相互不來往。他們不來往不認識,那是他們人的事,可這樣一來,我們鴿子也沒個好,成百上千的人擠在那些火柴盒樣的水泥框里,他們的想象和思想被這些鋼筋和水泥纏死了,我看到他們的臉色蒼白無力了,表情麻木不仁。當他們把窗子打開的時候,外面就是懸崖和高空,就是生命的禁區。他們沒有條件給我們食物,我們有時也到他們用鋼條封住的窗口前看看,除了小孩子高興一陣外,大人都是置我們于無睹。
我有時想,他們像是在蹲大獄,自己將自己囚禁了起來,這是何苦呢?想到這里,我覺得我們鴿子是多么自由,為什么要羨慕人呢?我們鴿子用來思想和活動的空間比人類大得多。
村莊已經變成了廢虛。這里的主人進城做了市民,不再回來了。黃土梯田一排一排的荒蕪。我們感覺到了空曠自由,但寂寞、危急四伏,我們折騰上一天,并不會得到什么可口的食物。這里的村莊先拋棄了我們,隨后城市也在拋棄著我們。我們也得像這大西北的隴中人一樣準備遷徙。說心里話,我們老兩口是不愿離開故土的。
各位人類的朋友,我們不能讓年輕的鴿子做你們的寵物,那樣的話,鴿子們的生命將無法保證,你們也會玩物喪志。我們城里的鴿子王們都聚在一起商量過了,意見是統一的。我們種群的數量在不斷減少,面臨滅絕的危險,我們要實施自救戰略:成群結隊地到外面探索新的生存空間。這個計劃里不包括我們這些老弱病殘者,我們是留守者,以生物進化的自然法則決定各自的命運。就讓他們去吧,如果不去,不會有更好的明天。
今年春天的雨水少得出奇,連一場像樣的雪沒降過。這地方本來就少雨,現在城里還有水,鄉下的水窯干得裂了底,得靠城里人用車拉。河床早已裸露出龜裂的胸膛,山溝里背陰處可能有一點水,我們禽類和獸類還有人類已經不知跑了多少遍。為了找水喝,我們鴿子發揮了飛翔的優勢,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有水的地方。現在,我們鴿子和鄉下人一樣,沒什么喝的,只有跟著運水的車隊喝他們有可能溢在外面的水,可那水從桶里一出來還沒著地就不見了,我們只好舍了命去到水桶邊等著。人說,現在連鴿子都這么膽大了,真是奇把怪出了。不是我們膽大,是要活命么,不爭著搶著能行嗎?多虧了年輕幾代都上新疆下廣東了,不然我們自己也得為喝水打起架來的。
開年的時候,我們全城的老鴿子們為年輕的打工仔們舉行了一個歡送儀式,我作為資深老鴿子代表講了話。我說,你們到那里,不要四處亂飛,要團結在一起,互相照顧,同船共渡。我還說,那里的語言和我們這兒不一樣,你們要多留心,多聽多說;要與本地鴿子搞好關系,不懂的事多問多學習;時間長了,你們也要派信使來一趟,人類有電話,我們沒有,只好要你們親自飛來才行,時間長了,我們會想的……
那天,我講了很多話,講得我激情澎湃,熱淚盈眶。老伴說我在大廳廣眾中講話的時候,顯得異常瀟灑,魅力十足。我說,我是老了,容易被感動,我講話的時候,自己被自己感動了,老了是不是都這樣?年輕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們都流下了留戀的淚水。平時在家,我還從來沒感受到離別的滋味原來是如此的痛心!他們嘩啦啦地飛走了,我們的心也嘩啦啦地像玻璃一樣碎了。
走就走了吧,我們老了不需要兒女們侍候,能飛動的時候,出去自己找吃的,飛不動了,生命便結束了,我們不像人類將自己的生命看得那么重要。活著的時候活著,老了就得死,這是自然界的規律,就像有些花朵在秋后凋謝,來春時又重發一樣,生命是不會結束的,它像一條河永流不止。
兒女們都走了,我們倆老鴿子倍感寂寞。樓下周期性的巨響從未停止,隨著響聲的停頓會有另一位女人來到。不瞞你說,我這幾天因為覺得無聊,專門和老伴到樓下那戶人家的窗臺上觀察(準確一點叫偷窺)了一個早上。
這是新女人來的第一天。
大概是清晨十點多鐘的時候,女的騎在男人身上做了一次。完事后,女的起床了。上完衛生間去了廚房,我與老伴溝通交換意見的功夫,女的已經把早餐做好了。男的裸著身子,女的只穿短褲,聽他們說是原生態,找人類最初的感覺,這些我們并不奇怪,因為,在城市或者野外,所有的獸類都是這樣。然后,親熱地穿衣出了門。那時大概已經是十一點了。
還沒到十二點的時候,兩個人摟摟抱抱地回來了,一進門,男的迫不及待地將女的放倒在沙發上,排山倒海似地又是一次。男的那身體真讓我擔心,怕他倒在女人身上,做個風流鬼。他瘦得太夸張了,像鄉下地頭上豎的草人,皮包著骨頭的骷髏。真應了人類的一句話:瘦人不瘦球。
讓我們老倆口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們整天與性為伴,靠什么來生活呢?人類看樣子真是富了,有足夠的食物供養這些人,他們除了性還有什么?和人類相比,我們鴿子的生活就很有規律,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才有機會做愛,但性伙伴沒有人類那樣的龐雜,是唯一的,陪著一生的。為愛哪怕丟掉生命我們也在所不惜。
我看到這些年輕人面對愛是如此的隨意,如此墮落,真讓我們鴿子大失所望。我們曾經是多么好的朋友,我們鴿子熱愛人類,人類也把我們當做心中的吉祥如意來敬重。可現在我們像是敵人了,人類讓我們走投無路。或者獵殺或者囚于籠中,我們倒底犯了什么罪過,遭遇如此的惡運!?我老婆說,人類還有良知者在。比如有些孩子們,他們從老師的講述和課本里得到了保護鴿子的知識,他們言行一致,會給我們食物,我們相互保持著友好往來。這些孩子讓我們兩口子心里熱熱的。
春天來了,我們沒有人類那樣高的性趣,我們得為每天的衣食住行操心。現在城里只剩下我們老弱病殘的鴿子了,我們多么希望老有所養。我們兩口子住在空蕩蕩的水房里,心里像偌大的荒漠,孤寂的風暴在每個夜晚刮起,刮得我們倆偎在一起像兩塊石頭。老婆的身體日漸在走下坡路,夜晚在惡夢中度過。有時,我想,要不把城里留守的鴿子們召集到一起生活,熱鬧會驅趕孤獨。這個想法確是很好,老婆也贊成,可別的鴿子不愿意,他們只想獨處,不愿打開心扉把心中的孤寂講出。自從兒女們走后,這城里的鴿子再也不怎么能見到了,相互也不來往,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們兩個突然失去知覺,會不會有鴿子來看一眼,并告訴兒孫們?
他們走了已經快一個月了,不知過得怎么樣。如果正常的話,這個時候,他們應該著手生兒育女了……每天晚上我和老婆做著諸如此類的夢迎接新的黎明。
我們老兩口做出這樣的決定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用人的話說就是腦袋讓驢踢了,讓鬼捉了,說出來也會嚇你一跳的。我們是憎恨樓下的那對小青年的。他們整天除了像寄生蟲一樣消費浪費著財富外,再無他事可干。但他們有充足的食物與水,能夠保證生命肉體的延續。
是三天前,剛換的女人對我們表示了友好,我和老伴才做出這個決定的。現在想來真慚愧,你會看不起我們的,但也是被迫無奈啊!朋友。
我們兩口子被一雙來自窗口的纖纖細手抓到籠子里的時候,像是沿街討飯的乞丐突然間被人領到家里,說,你可以在這里住下并用最簡單的勞動獲得衣食。我們兩個感覺到生活重新開始了,有溫暖的住房,有豐美的食物,而且有時還能欣賞到人類的私生活,還能聽到密室里的陰謀。不過,我們不關心那些人類之間的破事,我們只關心每天的飲食。
剛開始的幾天還好,是那位從外面把我們抓來的女人供養并觀賞著我們,她自言自語地猜著我們倆哪個是公的那個是母的,我能聽出來,她純粹是胡扯。她是用分辨人類男女的方法來看我們,結果她沒有得到結果,怒氣沖沖地說這兩個都是母的,沒有一個長牛牛。聽到這里,我們兩口子都笑了。可后來,她又說了一句話,差點把我們老兩口嚇死過去。她說,兩個母的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同性戀,聽說鴿子肉是大補。
聽到這話,我真后悔,但已晚矣!有什么辦法呢?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知道我們是兩口子,是一公一母。第二天中午,等她來看我們的時候,我們老兩口只好重復了年輕時的激情,讓她明白,我們不是兩個母的。她看了半天,卻蹦出一句話來:看樣子,兩個女人能玩的鴿子也會玩。聽到這話,我結束了激情,靠在籠子邊上真想罵一句,你她媽瞎眼啦!面對這些知識貧乏的人有什么辦法呢?聽那女人的口氣,我們其中的一位怕是活不長久了。
擔心的事終于來了。這是我們來到這里大約二個月左右后的一天中午。女人是新換的,嗓門像破鑼,還吸煙喝酒,陽臺上整天布滿著煙云。我們差點沒被嗆死。這個長得滿身贅肉的女人,裸著上身,左手夾一棵煙卷,看著我們倆,她從鼻子里出著粗氣和煙霧說,想不到你這個花花公子還有賞鳥的雅趣。我們老兩口面對這個形象,驚惶失措地亂飛一通,將籠中的臟物全部吹到她臉上身上,她惡狠狠地一轉身走了。
我們的男主人盡管吃得很好,但晚上工作像是很累,眼圈青青的深陷了下去,目光暗淡。這位新的女人的到來,加速了他目光暗淡的速度,我們也沒有得到食物。我和老伴吵架了,吵得有氣無力的。我們倆都開始想如何逃走的辦法。因為我聽到那個肥女人給男人說,把那兩只鴿子宰了,給你補補身體。這個命運在一個月前就來到我們面前,三天來,沒人給我們食物,我們倆滴水未進,餓得頭昏腦脹。老婆爬在籠子里一動不動,她已經沒有力氣了。但我聽到男的在看了這個景象后說,快給食物,一個已經餓死了,你知道不,死了的東西是不能吃的啊?女人應聲拿來了好多東西讓我們吃,我和老婆商量了一下,裝死,不吃不喝。餓得實在不行了,晚上的時候,便偷偷吃些,繼續裝死。
第二天,肥女人又裸著上身,閃著兩塊水袋一樣的乳房來看我們,我們兩個直挺挺地躺在籠子里。女人嫌晦氣,讓男人穿上衣服連籠子一起丟到外面去。男的只穿了褲子,趿著托鞋,提了籠子輕飄飄地走到樓道里,他要把我們兩個從籠子里倒到門前的垃圾桶里去,籠子還沒著桶的時候,我們兩個瞅中機會飛了出來,從開著的樓道窗口飛走了。我們的這一計,把那個男人嚇得尖叫了一聲,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說,他媽的這鴿子比人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