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關掠影

一

五月，和煦的漠風虛飄飄地吹呀吹，土蒼蒼的漠上就有了一蓬一蓬綠色，指甲大的嫩葉，一夜間就張開了臉盤，花兒做好了苞，到處欣欣向榮。漠風吹軟了戈壁，雨水浸潤了戈壁，綠緊著往戈壁里趕，使亙古、遼遠、空茫的戈壁一絲一縷牽扯著嬗變著。

時間老去，厚茸茸的綠讓一切年輕。

懷想近百年前的某個夜晚，嘉峪關月色朦朧，斯坦因手持的英國旗幟飄在中國莊戶人家凋敝的小窗戶上。布滿皺紋的窗戶、老老的土坯屋，拖著一根三股油松大辮、穿著灰藍短褲的男子，土蒼蒼的城樓，高高的斑駁陳舊旗桿，幾聲遙遙地犬吠，在寂寂的夜里蕩漾開去。百年后的今天，嘉峪關的月亮模糊了，披霓虹彩衣的關城很喧囂。滿眼灼目的燈光，五彩繽紛，古老與現代雜糅，使一站就站了六百年的嘉峪關煥發青春。一個六百年的老城，依舊神采奕奕，注定了會創造神奇和傳說。

嘉峪關前九眼泉死而復生，汩汩向外流淌著的是一股精氣神。來自地底下的神氣，讓蒼老、繁茂的左公柳、蘆葦蕩枯了，綠了;紅掌撥清波的鵝去了，來了。遠方的人來了，帶著夢想和召喚。

其實，帶著夢想和召喚的還有嘉峪關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長城邊關地帶，瞅著長城還原成泥土，心里更加蒼茫啊。夢想著將泥土還原成長城的農民楊永福，實現了夢想，名噪海內外，有媒體將楊永福與秦始皇比較。一時間眾說紛紜，把楊永福修的長城叫土墻，“墻”是屏障或外圍，而“長城”卻是比喻堅強雄厚的力量，不可逾越的障礙。楊永福成了頗具爭議的人物。看過楊永福修的長城，板筑的、層層疊疊、細細密密，散發著泥土的氣息，散發著男人的氣息。舒卷薄云的天空，容易使人產生虛無，虛無的戈壁里，能聽到一群男人打夯的聲音，嘹亮的打夯聲。

風吹干了石頭的滑膩濕潤，嘉峪關外一片荒蕪，冷冷地雪星子擊打著圍成一圈等待旅人騎趕的駱駝。駱駝、雪星子、灰色的天空使關外顯得很是寂寞。望著整修完好的拱門，幻想無數軍隊、外交使者通過拱門，幻想無數牛車載著絲綢、瓷器吱扭吱扭穿過拱門走向西亞腹地，“如果拱門的墻會說話，就一定可以聽到講不完的帶有許多浪漫色彩的歷險記。”嘉峪關內，柳樹、楊樹、沙棗樹還有灌木上，密密層層地嫩葉綠成了一片。新修的仿古街里紅燈籠左搖右擺擴散著喜慶，細泥抹面的店鋪，雞血紅的木門，虎頭或獅頭的栓，似古老宏大的舊宅，深沉得像幽靜的密林，有藏龍臥虎之象。推開厚厚的木門，一屋子陽光，琳瑯滿目的玉手鐲、戒指、項鏈、頭飾、銅佛像、青花瓷、兵器、刀幣、鼻煙壺、煙槍、金銀碗盞、年代久遠的字畫和來自祁連山深處嵯峨的奇石，浩浩蕩蕩，包羅萬象，古色古香，陽光里這些古老的物什散發著歷史的味道。這里故事疊著故事，一個朝代疊著一個朝代，要你像翻閱書籍一樣一頁一頁地掀開它。有一群人走出仿古街，站在街道口上張望，像是從某個朝代走出來，留下密密麻麻地腳印。

二

從地底下滲出來的綠，彌漫了嘉峪關這座現代城市，一直朝四面膨脹的城市，建筑、天空、人……在喧囂中孵化、膨脹。

有時一些細節的力量是難抵抗的，比如這座城郭，筆直的柏油馬路上，有了像斑馬紋絡一樣平靜地躺在路上的斑馬線，很溫暖。過馬路的行人不再張皇地進進退退;眼暈的盤旋路，像卷卷風把人卷到中心又甩向四面八方。馬路邊上，刺玫、薔薇的花苞脹裂了，白的、粉的、淡黃的、粉紅的花開亂了，高高低低、密密層層滿眼的美麗。五月槐花香雪海!婆婆娑娑的槐樹，綻開紛紛揚揚圣潔的槐花，滿街滿巷里飄著槐花的香味。鄰家大媽用長長的鐵鉤子，鉤下樹尖尖上的槐花，洗凈，滴上清油，蒸熟了，端來一碗，熱騰騰香噴噴地。

一幢幢樓房鱗次櫛比，高的高，低的低，挨挨擠擠的商鋪都藏在槐樹和花兒后面。一家嬰幼兒用品專賣店，前兩天還是鞋店呢，門前貼著紅底黑字的廣告，說調樓價，吐血甩賣。店里甩了幾天，又搬到店外甩，不知道甩完了沒有，店就改了頭換了面。看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吸嘴兒、奶瓶兒、花花綠綠的小鞋襪、小衣服，可愛可心的虎頭帽。問了店主，說生意紅火，說她喜歡孩子，小胳膊，小腿的心疼死了。

雨說來就來，一下就是幾天。雨趕著街上行人急匆匆地。滿世界的淅瀝。滿街的油紙傘，雨滴打在傘上，濺起一朵朵水花花。雨水順著馬路牙急急流淌，水面上被雨滴砸起的水泡泡歡暢地笑呢，街道兩旁的花木水靈靈地。雨再大也阻止不了人們的激情，商場打出打折廣告，促銷雨傘，人們依舊從商場走出走進。

阡陌小巷是城市的皺折，里面藏著喜怒哀樂，市井百態。住在小巷深處，懂得巷子里的風風雨雨，巷子里每天的果蔬百貨、花鳥魚蟲、古董字畫，舊書攤上人們吵吵鬧鬧，說說笑笑，莊諧雜陳的事層出不窮。說的是鄰家巷子里的年輕人，在一個夏日的傍晚，與廣東來的朋友到東湖游玩，禁不住藍幽幽水波的誘惑，廣東朋友到湖邊撩水玩，不小心滑入水中。見朋友有生命危險，年輕人一個猛子扎進水中。廣東的朋友得救了，自己卻沉入湖底。年輕人見義勇為的行為讓巷子里的人感動，老人常拿這事教育娃娃呢。

三

長城貼著這座城市而過。長城向西!不論秦長城、漢長城、明長城，翻山越嶺，穿沙漠，涉戈壁，一直遙遙向西。向西、向西，長城的寬容融入了血雨腥風，幾千年了，每一次的傷痛和悲苦都能得到動情的呵護。

曾經，秦皇漢武長鞭一指，“筑城處，千人萬人齊把杵”。我便似那個把仵人，夏日，驕陽似火，盡著短衣，汗如雨水，口渴無水。冬季，爬冰臥雪杵聲不得休，待軍吏仍執鞭催促。一年四季荒野戈壁里，長城就在思念與淚水中一段段向西。

兩千多年，漢家兒女把杵的雙手風干成城墻上的草，狂風暴雨和時間的利刃一點點剝蝕著，用鮮紅的血液粘連在一起的泥土。兩千多年，大漠雄關將士用青春和鮮血實現著帝王的宏圖大略，用生命為帝王開疆拓土。狼煙是祖輩的圖騰，他們用自己的軀體擋住匈奴人的鐵騎和長箭。

生活在長城地帶，便將思想和心緒放逐在長城之上。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晶瑩剔透的祁連雪山，黝黑、暗紅的長城就和太陽一起向西，我注視的目光和狂放不羈的思緒便如夸父逐日般一起向西。

常常感到有一種聲音在召喚我，有一種力量在激勵著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召喚。看到長城便有一種歸故的感覺，摸著長城就覺得無比自豪，閱讀長城便如魚鯁橫在心里，一道土墻凝聚了太多的風云。踩著祖先的腳印尋找歷史的碎片，一條麻繩，一塊氈片都傳遞著生命的氣息，每一把泥土都被祖先的手捏過。聽，憂怨的馬頭琴聲從雪山頂上飛來，急促的馬蹄聲，悠悠的駝鈴聲穿墻而出響在邈邈的時空。

長城喂養了我的靈魂，躺下，自己就好似一段長城，風雨里墻體在一天天消亡，而我的思想在一天天成熟。

現在，雨水把天空洗得藍瓦瓦地，明亮、干凈的太陽曬滿車水馬龍的街道，裹在陽光里的是高而眩暈的青灰色樓房與雕像。

著名的“酒鋼” 坐落這里!嘉峪關的城市雕像就有了一種金屬味，一種英雄氣概。座落在市中心的“開路先鋒”，一群頂天立地的漢子，爬冰臥雪，開鑿出第一塊鐵礦石時的激動，讓黑鷹山動容。長久以來，鐵人精神就滲進了嘉峪關人的骨髓。撫摸這粗礪的大理石雕像，有一種錚錚鐵骨的力量涌遍全身。“崛起”是一團火，濾過火苗的紅，是燃燒的鋼鐵，紅紅火火的事業，擰著向上的一股勁，使這個城市牛氣沖天。這火一樣紅的鐵雕，在皚皚白雪的冬季讓人心里溫暖。“雄關之光”，那冷艷的光，華麗的光，傲氣十足，像個英勇無比的男人，使這個城市充滿陽剛之氣，城里的人就睡在他的臂彎里。

嘉峪關市充滿鋼鐵味，人們的日常生活也彌漫著這種味道，比如鋼材價格飆升了，受挫了，高高低低地像心電圖，溝壑叢生，高峰林立，緊緊系住嘉峪關人的日子。嘉峪關人性子烈，像極了鋼鐵。那是夏季的一個傍晚，一對情侶在討賴河邊戲水，姑娘戲謔地說，如果小伙愛她就跳進討賴河，小伙子二話沒說，撲通一聲真就扎進了討賴河。姑娘急了，在岸上哭著、奔跑著呼喚救人，而小伙站在齊腰的水里沖著姑娘嘿嘿地笑呢。

這種金屬或鋼鐵需要添加柔韌劑，自然也需要融入更多性能礦質重鑄合金鋼。

四

先前，市區南面的地還荒著，距離討賴河還很遠。后來，鏟車、挖掘機開進來了，隆隆的機械聲日夜不停，夜里白熾燈把天照亮了。再后來，一大片一大片的樓房矗立著，一簇簇綠草和鮮花貼著地就長出來，綠起來，傍著樹椏就開了。還有迎賓湖、東湖藍瑩瑩的水讓人容易想起青海湖，夜晚，你看它鼓蕩著一湖的星星陪伴著我們。曾在這樣的夜晚，我繞著東湖湖畔奔跑、哭泣!我的眼淚干了又濕，平日里的憤懣、積郁、無奈一下子從內心深處傾泄而出。那夜，不知為什么，東湖讓我酣暢淋漓的大哭了一場，那夜，我與東湖一起激動。

那夜是激蕩地，那夜的胸襟是敞開的。

最初，迎賓湖叫人民公園，草木疏朗，園子很小，這年造了人工湖，蓄滿了水，園子里種上了花和草，還有胳膊粗的槐樹、柳樹，沙棗樹早些時候就有。有了水，這些植物很快就繁盛起來，園子里空氣潮潤，遠遠地一股一股清涼便撲面而來，樹林里許多穿著紅衣裳的老人在鍛煉。不久，園子周圍的房價就飆高了。

毗連的湖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清澈。其中最大一個湖南北東西足足延展數百米，湖水悠悠，小船兒悠悠，情歌兒悠悠。湖圍了欄，2.5公里長的鋁合金欄板里鑲滿了文學家、科學家、數學家、書畫和神化，古今中外，巍巍壯觀。每天傍晚，總有孩童用稚嫩的手指著孔子、李白、杜甫一字一句地讀“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讀著讀著天氣就涼了，冷了，湖水結成厚厚的冰，孩子們在冰上開心地玩。

立冬這天，嘉峪關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稠密的雪花揚揚灑灑，接著大風呼嘯而至，雪花紛紛亂亂一股一股擰來扭去，滿世界的熱烈。我站在風雪里，久久凝望著河西走廊這座邊陲城郭，我看到它的樣子是那么的巍然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