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市歌頌農業
自從蜿蜒的山路走進了喧囂的城市,我已走出農業多年。但我開始耕耘鹽堿地一樣的方格紙,并沒有失去農業。農業成為我人生最本質的滋養,以原始的根系在我的生命中織成網狀情結。
那些黑黃相間的梯地,在我的夢里一峁又一峁地鋪展向高原高且藍的天空。一茬一茬生長的莊稼綠遍我的夢境。鋤、犁、鐮這些充滿詩性光芒的農具,在我的夢里歌唱,父輩們操鐮而歌的面容雕塑般映現在我的眼前,他們激越的歌聲響徹我的靈魂。
我站在城市,聞到糧食的馨香。
我站在城市歌頌農業,一遍又一遍唱起關于農業的陽光雨露,并祈求我的高原風調雨順。
我傾聽莊稼在季節深處拔節的聲音,如聽梵音,如聞仙樂;我呼吸泥土新鮮而潮濕的清香,描述那些成熟的景象,心胸也像收割后的曠野,瀉滿陽光,微風輕輕蕩漾著花草樹木,讓那些秸垛慢慢高聳成豐收的山崗。
那些貼緊農業的古老而鋒利的農具,光芒直逼我孤寂的內心。這城市的燈紅酒綠,這城市鱗次櫛比的冷漠的樓群,這城市潮水般的人流與車流,這城市的喧囂與污濁的空氣,讓我站在城市一遍又一遍懷想農業。
我懷想勞動的快樂,懷想汗珠在太陽下的閃爍。遠年勞作的創口在農具的輕響和舞蹈中隱隱生出新鮮的痛感。而新糧的醇香和回想讓我洞見生命前面鮮活的希望,我的思想便一次次放逐莊稼的叢林,使我重溫那些植物的綿延夢幻。
莊稼,給城市中孤寂的我許多溫馨的慰藉。
玉 米
在我們高原,這是一種鋪天蓋地的莊稼,綠意洶涌,從平地一直鋪展到山梁。大家都把它叫做包谷。
春天在布谷鳥的催促聲中醒來,農人們抖掉一冬的閑散,在翻耕過耙細耙勻了的土地上,開溝人趕著黃牛,把锃亮的犁鏵扶正,深深插進泥土,在土地上劃開一條條直而均勻的泥溝。就像作家鋪開了稿箋,等著用筆種下詩的文字,那犁溝等著去播種,長成一行一行的詩句和綠色的希望。播種者順著犁溝把種子丟進地里,星撒下去的包谷種三五顆成一撮,在濕潤的泥土里閃著金子般的光芒,靜靜地如精卵已經著床,新生命已在母體里涌動。
后面的放糞肥的農人,腰掛背系系著的大撮箕,把農家肥一捧一捧拋覆在種子上,嫻熟的手法像仙女散花似的,就算有一捧拋歪了,走過時用腳輕輕一踢,那糞肥也就蓋住了種子。
仍用牛拉著犁,把犁鏵扶偏,翻過來的泥土便把春天的希望覆蓋。栽種完的垅溝如詩行,在陽光下溫柔地沉默。種子埋進泥土,開始貪婪地汲取水份與肥力,在地底慢慢鼓脹起來,脹出的尖芽向地面拱動,要去采擷陽光雨露。
農人們在播種玉米時顯得悠閑而快樂。他們步履輕盈,臉露笑容。面朝黃土背朝天,額上有渾濁的汗滴,但你絕看不出他們的繁忙與疲累,每一組動作,都是那樣的有節律,有條不紊,沒有一絲慌亂,讓你欣賞勞動,敬畏勞動,想成為一個嫻熟的悠然的勞動者。
布谷鳥在山上叫喚——布谷、布谷,快快布谷……陽光明媚而溫柔,土地沉默,大山沉默,高坡處是誰唱了一嗓子,是一個激越的男聲,是那種高亢悠揚的本地民歌,歌聲在土地山川間回蕩開來,一波一波地叩擊著心扉:
高坡栽豆豆葉青,推鍋豆腐妹嘗新。
不得鹽巴淡吃點,淡淡吃點情意深。
對面又不知是誰家女子回了一嗓子,聲音清秀婉轉,柔柔的在村莊和林野間飄飛:
高坡栽豆豆葉圓,推鍋豆腐給哥嘗。
不得鹽巴淡吃點,淡淡吃點情意長。
農人們扶鋤愣了會兒神,好像那歌聲勾起了久遠的往事,然后往事淡了,便又抖擻起精神忙碌起來。
種子破土,長出嫩嫩的碧瑩瑩的小苗,小苗的芯噙著露珠,像托著一顆星星往上長。雜草也開始叢生,種包谷的又一個繁忙季節到來了——薅包谷。給玉米地除雜草,我的家鄉叫薅包谷,分頭道、二道。薅頭道包谷時,包谷苗剛長出三葉四葉,只需把每窩包谷苗周圍還不是很豐茂的雜苗除盡,讓太陽把雜草曬蔫,這道工序算是完成了。薅包谷用的農具是薅刀,這種農具形如圓月缺了個邊,口子平齊,锃亮,齊腰的木把,腰微彎著揮向土地,揮向那些剛長出地表的雜草。
我學薅頭道包谷時,要把著薅刀圍著包谷窩窩轉,有時還不小心鏟著了包谷苗,而父母只是順溝垅往前揮著薅刀,一掏一旋,像使刷鞭似的,包谷苗周圍的雜草便全倒伏了。他們薅得又快又好,每人兩溝已通頭,我一溝還沒薅完。
薅二道包谷時包谷已出天花,腰部已長出帶紅纓子的包谷棒子,葉子如刀如劍。要把泥土攏成堆護住禾苗的根,把剛施進土里的化肥覆蓋住,既使包谷不倒伏,又讓它吸收肥力。
時值仲夏,太陽很毒,像一個大火盆在頭頂燃燒。在沒頂的包谷林里薅二道包谷,刀劍的葉子直往脖頸上戟,那鋸齒形的邊葉把細嫩的肉皮劃出無數道看不見的細傷口,汗水一潑一潑往外冒,也就在新傷口上灑了鹽水,脖頸便生生地痛。這時我總想起李紳的《憫農》之一的《鋤禾》: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而父母仿佛沒有這種痛苦,他們是在培植希望,培植一年的生計,仍氣定神閑地一垅垅往前薅著,薅刀在他們手里輕盈,隨意。而我的手掌已磨出水泡,水泡破了皮,流出粘稠的血水,疼痛鉆心。我知道,父母的手上全是厚實的千錘百煉的老繭,他們的輕盈隨意和力量也正來源于此。
經過頭道二道的鋤草,包谷便瘋長起來,成為鋪天蓋地的青紗帳。綠鋪展成海,劍狀的葉子在微風中相互交戟,發出輕快的碰響。
夜深人靜時跑進包谷林,會諦聽到露珠聚集的聲音,包谷拔節長茅根的聲音,穗實撐開衣殼長出紅纓子揚花授粉的聲音。
秋天不緊不慢地到來,包谷也就不緊不慢地灌漿成熟了。那一個個撐實了的包谷棒子就那樣挺挺地長在秸桿上,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欣喜,一種艱辛勞作終于得到回報的滿足。
把剛灌漿的嫩包谷棒子掰下來,包著殼用火燒,或用水煮了吃,香軟、甜潤、可口。吃著嫩包谷棒子,生活的甜蜜就流瀉出來,新糧食的滋味也就飄蕩在村莊,飽含著幸福的糖分。
秋風從遙遠的山谷里吹來,秋聲一陣緊似一陣,原來是包谷林已經枯黃,在秋風中私語。老包谷棒子撐破衣殼,垂下沉實的頭顱,露出包谷粒金子般的光芒。包谷顆粒整齊地排列在棒子上,像一排排牙齒,咬緊了這個季節的暗語,也咬緊了高原上山民緩慢的日子。
收獲的季節就這樣到來了。村莊充滿了豐收的喜悅與忙碌。包谷棒子從山野回了家,掛滿梁枕壁籬,堆滿炕樓廳堂,殷實了山民們顯得有些單調沉悶的日子。夜晚,誰家的火堂邊便傳出了小調,傳出了月琴彈撥的聲音抑或二胡的獨奏。堆成小山似的玉米秸垛里傳出青年男女的情歌。這些樸實的音樂,與包谷的豐收有關。
包谷,是我一生吃得最多的主食。金黃的包谷粒被古老的石磨隆隆地磨成粉面,做成香噴噴的包谷飯,再做些酸菜豆湯辣子水,這成為農人最基本的溫飽標準。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農民的幸福生活。有了土地,有了牛,有了人,便可以獲得包谷的豐收,把日子平平穩穩地過下去。
我雖然跳出了那片土地,走出了包谷林,享受和追求著別樣的生活,但這種樸實的飲食卻永遠難忘,它的可口和保健是任何別的山珍海味大酒大肉所無法比擬的。如今身體的健朗,細細想來,全得益于那些煮著吃燒著吃的新鮮包谷棒子,得益于那一日三餐的酸湯包谷飯。妻也來自農村,來自包谷地,會做很香潤的包谷飯,每次回家鄉,都要從親戚朋友家搜括來一袋包谷面,做幾頓樸實而可口的包谷飯吃。而我們的兒子,卻吃不慣這種飲食,很讓我覺得有些失落。
土 豆
洋芋、土豆、馬鈴薯,皆指這種渾圓的東西,我們的習慣叫法是洋芋。
春天播種,夏末秋初收獲。這種糧食長在土中,被溫厚的泥土覆蓋,不顯山不露水,靜靜地生長在高原的山崗上。它在泥土中慢慢地生長,汲取泥土中的水份與肥力,與蚯蚓為伴,與蟲豸為伴,在黑暗中摸索,從指頭般大小開始在黑暗中努力生長,擴張著擠迫著,長成拳頭般大小。形狀是各樣的渾圓,沒有棱角,那囫圇的樣子憨厚可愛,具有哲學的意味,形而上的氣質,令我常常看了發呆。
洋芋的苗高僅尺余,葉子也是別樣的渾圓,緊緊抓住泥土,把營養和雨露陽光輸送到根部,讓洋芋長圓長實。洋芋的花不張揚,是那種細膩的娟秀。夏天,那花或藍或紅或白或水紅,在山梁上一垅垅開過去,開過去……花開了,也昭示著洋芋塊莖已雞蛋般大小,想嘗鮮的村莊人家便從垅堆邊刨開泥土,從洋芋的根部小心地取出鮮嫩的洋芋,洗凈用油鹽燜在油鍋里。燜黃了的洋芋能勾得出人的饞蟲。仿佛所有的新糧食都充滿了香甜,洋芋也不例外。真香啊!
洋芋葉枯黃了,花謝了,洋芋收獲的季節也來了。
天還熱著,雨水也很充沛,其它的莊稼還在洶涌地生長著,洋芋開始給我們奉獻豐收的喜悅。刨開泥土,薅刀用力一撈,那渾圓的洋芋便濺著新鮮的土腥味,爭先恐后地從地里滾出來。農人們用結滿繭實的大手把它們一一撿進撮箕里,洋芋便被人背馬馱運到農家。挖包谷地里套種的洋芋,往往是和薅二道包谷的工序一道完成的,把那些枯萎的洋芋秸桿埋到包谷窩窩腳,便成為包谷的肥料,增添了包谷豐收的又一成把握。
洋芋是一種簡單的莊稼,只要水肥得宜,便豐產。村莊家家戶戶都栽種洋芋,種得多的人家可以收獲幾萬斤。那份沉甸甸的富足,讓人心里也沉甸甸的。
把洋芋堆在炕樓上或窖在地窖里,可以保存到第二季洋芋種下以后,仍然還新鮮的渾圓著,貯藏著的生活的甜潤和水份還在,吃到嘴里仍甜軟可口。可以燒著吃,煮著吃,可以炒洋芋絲,洋芋片,可以做成西式的洋芋沙拉,還可以切成塊狀燉雞燉肉。毛澤東有句詩叫做“土豆燒牛肉,不須放屁”,好像是諷刺“蘇修”的“共產主義”的,當時不理解,而今知道那是蘇聯人的一道美食。當下洋芋的吃法更多,洋芋也登堂入室來到城市,城里有了特色小吃烙鍋洋芋,還成了“西部一絕”,許多外地人來到我們這個地方,一是要嘗水城羊肉粉,二就是要嘗水城烙鍋洋芋。燒烤也是離不了洋芋的。洋芋還被制成土豆片,“家鄉土豆片”、“大地土豆片”等等袋裝小吃,麻辣香脆,走遍大江南北國際國內。
如今我仍愛吃這種食品,每年從老家拉來一兩麻袋,放在床腳,得閑時放在爐火邊烤熟了,刮出黃黃的殼,咬一口,香噴噴的甜軟從牙根和舌尖直透肺腑。洋芋也成為家里餐桌上的一味主菜——炒洋芋絲,每餐不離,沒有這道菜,兒子吃不香飯,我戲稱其為“洋芋娃娃”。
遺憾的是,我還沒有向兒子講述洋芋,像講述那些朗朗上口的唐詩宋詞。總有一天,我要讓他知道。
麥 子
麥子,曾經一度是很詩意的詞,成為一種詩歌的意象,鋪天蓋地地覆蓋了貧血的詩歌。
這并不是說麥子貧血。在我的生命中,麥粒永遠飽滿,麥穗的光芒閃爍著詩性,滋潤著我們的生活。甚至可以說,因為有了麥子,詩人們為我們營造了詩意地棲居在地球上的氛圍。
我種過麥子,像種過包谷、洋芋和蕎子等莊稼一樣,對這種莊稼也極為熟悉。只是這幾年家鄉青年人忙著外出打工到城市去撈世界,中老年人們又忙著別的事情,地冬閑著,鮮見麥苗青綠鮮嫩的身姿了。
麥子的確是一種最詩意的莊稼。為詩歌殉道的海子一走進麥地,許多詩人也跟著走進麥地。海子成為頭羊,詩人的羊群便大片大片啃噬麥子的意象,喂飽了許多饑渴的詩人。
麥子喂飽的豈止是詩人!它在詩歌中成為精神食糧,而在充滿饑餓感的現實中,喂養了我和我的鄉親,喂養了我饑餓的祖輩父輩。
我所說的麥子不是北方大平原上用機械耕種和收獲的麥子。它和我一起生長,在山巒起伏的寒冷高原,高峻的山地上一坡一洼,在初冬長出青綠的麥苗,然后越冬,分蘗,出穗,然后在夏初長成金黃的麥穗,隨山勢的起伏在高原的風中麥浪滾滾。
在我的印象中,麥子和豌豆、胡豆、油菜是越冬的莊稼。如果霜雪太嚴酷,豌豆、胡豆、油菜會被凍蔫,影響來年的收成,而麥子絕不。霜雪越大,特別是雪被蓋得越厚實,麥子的長勢越旺盛。高原的冬是嚴酷的,冰雪覆蓋的野地里,麥苗在冰雪底下仍青綠著,這是一種在寒冷下積聚生命力的莊稼。待來年白雪孵化出春天,冰雪消融,春暖花開,麥苗兒昂起頭來,蓬蓬勃勃地撒著歡兒竄高起來,從一株分蘗成一叢,肚腹如受孕的母體漸漸隆起,開始孕育麥穗。
麥子最詩意的要數麥浪。麥浪滾滾。麥芒如光芒。麥粒,金子的麥粒,喂養人類和詩歌的食糧。不管是月光下的麥田還是太陽下的麥地,不管是雨中低頭的麥穗還是風中的麥浪,詩人們都會發掘出無盡的詩意來。我沒有寫過任何一首關于麥子的詩,我無法讓我的詩歌的意象走進麥子。我走進麥地是真的走進麥地,我被麥子喂養是真的咀嚼麥子的馨香,一直最直接的與麥子零距離接觸。
麥穗成熟了,飽滿了,但漿還未干,還是鮮嫩著,把麥穗摘下來,一束一束地在急火中燒,麥芒被火舌舔盡,剩下包著殼的麥子,揉掉麥殼,晶亮的麥粒托在掌上,送入口中,咀嚼鮮香甜脆的麥粒,真舍不得一下就咽進食道。
麥子的吃法很多,面條、麥餅、麥面做成的餅干、糕點等等,唯獨這種最原始的烤吃麥穗,最能體現人與麥子零距離的喂養關系。我吞咽的是麥粒,不是麥子的其它任何成品。
能有麥子吃是幸福的。中國曾經有一段饑餓的年代,給炎黃民族打下了饑餓的烙印,這種記憶深刻且疼痛。
祖母總愛敘述饑餓,告誡我們要珍惜每一粒糧食,誰拋撒了一粒糧食,祖母會說,踐踏糧食會遭雷劈的。要我們撿起落在地上的每一粒糧食。饑餓的記憶,對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太深刻。我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口口相傳的饑餓年代。不是沒有糧食,不是天災絕收,大躍進,伙食團,大煉鋼鐵,人們響應號召超英趕美,視糧食如命的農民丟開了糧食,包谷在野地里霉爛,豆子在野地里變質,麥子在野地里發芽。這些喂養生命的莊稼被生命遺忘。懲罰是嚴酷的。火食團轟轟烈烈地辦起來了,村莊里不用引炊做飯,老老小小提著碗就可以到食堂打飯吃,那是一段短暫的美好時光。糧食吃盡,國庫告罄,火食團的“共產主義”的美夢破滅了。便向民間搜刮,不準百姓私藏一粒糧食,展開了“翻箱倒柜”運動。囤籮被翻過來了,火堂被挖開了,瓦罐被打碎了,民間的糧食共產了一回,還是沒能把那個美夢做下去。后來鄉民們只好各自顧命,野菜被挖盡,樹皮草根被挖盡,連觀音土也成了萬物之靈長的食物。不消化的痛苦,饑餓的浮腫,餓殍橫陳路旁。那一年,我家因饑餓而失去了曾祖母和三祖母。十余歲的父親在大人們的呵護下揀得一條命,骨瘦如柴。
那時的人們只要見到一粒糧食,眼睛就會放出光芒,落在茅廁板上的糧食,也會馬上撿起來揩揩塞進嘴里。恢復生產時,隊長為怕撒種的人偷吃種子,用大糞拌了,仍有人抓把泥巴搓干,在破衣服上擦擦,丟進嘴里就嚼。
餓啊,怎一個餓字了得!
一種野菜一夜間長滿了田間地頭,救了許多人的性命,人們叫它天仙米。
麥子長出了麥穗,麥粒還沒有飽滿,村民中有一戶人家,弟兄姊妹多,野菜難以飽腹,就跑到麥地里去吃剛開始灌漿的麥穗。祖母說:秦老三匍匐在麥地里,把那剛長出的麥穗一朵一朵掐下來,把麥芒摘掉,一骨朵一骨朵往嘴里塞,嚼都沒咋嚼,咽得淚花子大顆大顆的掉。麥穗就這樣帶著未摘盡的麥芒,喂養我饑餓的父老鄉親。
麥子也給我許多美好的記憶。新麥剛出,外婆愛用新麥蒸麥飯。蒸熟的麥粒像米粒,吃著別有風味。熬麥芽糖,這項手藝在我那邊遠的鄉村,也好像只有外婆家會。只記得外婆和曾外祖母把麥子發成一餅一塊的麥芽,用麥芽熬糖。這件事總是半夜才做,在打土灶上架著大鍋,柴火燒得旺旺的。我們一幫小孩睡眼惺忪的在火邊等著。柴火一閃一閃的,屋外秋蟲正唱。糖熬好了,放在木盆里,冷卻后用炒熟的黃豆的豆面撒上,一砣一砣地分解,拉出很長的絲。一塊糖入口,那個甜啊直透肺腑。那是我平生吃過的最甜的糖!不敢咀嚼,那麥芽糖很粘,不小心會粘掉乳牙。小心地吃著麥芽糖,鄉村的雞已經叫了幾遍,打個盹,天逐漸亮起來,打著哈欠就上山去割草牧牛。
麥子,麥子,給我太多的鄉村記憶,麥芽糖是早就沒得人熬了,熬麥芽糖的曾外祖母早已作古,外婆衰老得走不動了。也難得走進新熟的麥田,摘麥穗用火燒著吃麥粒。我耕種的鹽堿地一樣的方格稿紙里也沒有長出關于麥子的詩歌。只是麥苗兒常在夢里越冬,在夢里分蘗抽穗,夢里的麥浪在金色的陽光下嘩嘩地起伏過去,讓我的心里總有新麥的馨香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