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追求一種散淡的生活,無論生存壓力多么大,內心深處依然渴望鄉村生活的寧靜、恬淡。所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只是一種美好的憧憬罷了。如今,城市生活的壓力顯而易見,白天的喧囂、忙碌、車水馬龍;夜晚的光亮、音樂、燈紅酒綠,在看似熱鬧的背后,充滿了虛偽、自私、孤寂。在這樣的環境中,既不能聽取“蛙聲一片”,又不能聞到“滿田稻香”,要保有自己的信念和個性,是非常不易的。
周敦頤在《愛蓮說》中講到蓮之高潔,是出污泥而不染。蓮在惡劣的環境下尚能如此,況萬物之首的人乎?在物欲化的社會里,我們能做的,就是保有靈魂的自由和人格的尺度。在一個拜金的時代,媚俗的傾向就會扭曲人心。文明社會,不僅僅是經濟的富庶,還應該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收入差距的縮小,自然山川的秀美和發自人內心的快樂和諧。
作為一個寫作者,如此酷愛鄉居和思考,有時我認為會不會成為這個時代的多余者?會不會令人發笑而被認為不合時宜。這種擔憂顯然很滑稽,在我上班必經的一條道旁,有一天突然冒出了一片竹林,這城市縫隙中的一片翠綠,令我驚訝而興奮。每天,我經過這片綠,行進的腳步必然放緩,原因是在四周鋼筋水泥澆筑的樓房和道路之間,這片竹林不僅使我眼睛放亮,得到內心的撫慰,而且引領我的思緒放飛到了遠方。栽種這片竹子的是環衛所的主人們,我曾經先后三次看見他們在不同的季節,反復種植才成活成為今天這個模樣。可以說, 一年成林,殊非易事。我心里頓生對他們的好感。蘇東坡有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之謙謙君子,竹之堂堂風骨,竹之高雅志趣,在現代都市里已經不多見了。
川南的鄉居,每家每戶多有竹林相伴,或一叢、或三、五叢,那種鄉間自由的風和一塵不染的清爽,透過婆娑的竹葉拂在臉上,觸碰得你內心溫暖無比。如今我在城市生活,每每拖著疲倦的身心回到家,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放松,這其中之一的功勞,要給陽臺上已經成林的那些樹木花卉松土噴水,其中就有一叢棕竹。事實上,我家陽臺遠比我房間面積大,足有八十平方米。原汁原味的鄉居生活幾近不可能,但在城市打拼之余,有這樣一座陽臺,也為我搭建構想中的鄉居提供了便利。
經過十多年的培土、栽種、發展,這片陽臺不僅植物繁多、茂盛,幾近封林,同時一年四季都鳥語花香。有一年夏天,有只鳥兒一連十多天竟都飛到陽臺找水喝,我不僅給它清水,甚至還喂它米粒。我看見它不停在樹木之間飛來飛去啄食蟲子,每天清晨還按時發出鳴叫,如歌一般的歡唱,脆脆的、悅耳而動聽。母親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在土質空余處,栽種下血皮菜、木香菜、青菜、蒜苗、蔥蔥等一些蔬菜,這些純天然的綠色食品,真是滿口清香,非鄉居親為者,不能享受。
這片后花園,正是我渴望的在城市鄉居的樂園。它是我思索的土壤,也是我休閑的港灣,更是我寫作時力量的伙伴。特別在雨中,我推開窗戶,鮮亮光潔的植物花卉們更顯生機,我呼吸著來自自然潔凈的有些潮濕的空氣,在寂靜中鋪紙走筆,就會感到一陣愉悅,仿佛得到了某種神示,寫得流暢而靈性。
在這座城市,要想邀朋友們避開浮華找一處鄉居似的環境品茗手談或聊天交流,不是一件易事。在水泥壘徹的城市生活,最可怕的是車流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忙忙碌碌的人流,孤寂慘淡的內心,那種鄉居的怡然、歡笑、親朋好友的真情罵俏,鄰里坊間的掏心相助,都使你異常留戀。好在大梯步旁,那露天寬敞的茂林修竹環繞的老六六茶樓,分明就是鄉居生活茶館的翻版:一排土木結構的房子,青瓦灰墻下,是若干木軒窗。冬暖夏涼,空氣清新。晴朗的夜晚,在寬闊的室外,一邊品茗,一邊透過竹葉或夜來香的枝柯,可以眺望銀河中的星星,只有這時,你方感到心中的暢快輕松,也可追尋兒時的夢想,重溫飛天的豪情和憧憬。雨夜,芭蕉葉滴嗒的聲響,正映襯了室內的寂靜,一方小小的棋盤,黑白世界里,兩軍激烈的搏殺,勝算其實都不重要。在你和摯友之間手談時,重要的是全身心的投入、思考、進退、取舍、局部、全局、尖、沖、頂、斷、接……在這一系列過程中,是對現實殘酷短暫的忘憂,是對假想世界必勝信念的堅持,是對一時挫折和困難時曙光來臨的歡呼。雨中手談,不能舉棋不定,更不能一落子成千古恨,否則,那聲悔恨并著落子的脆響,在諾大空蕩的木屋里,也會驚得你內心隱隱作疼。
其實,閑暇時圍棋的對弈,個中味,又何嘗沒有生活中的甘苦得失,人生中的很多道理,在圍棋中已經非常明了。
喜歡六六茶樓,不僅在于它的環境,還在于它的人情味:“低頭有家鄉風物,舉杯是故土人情”。僅此兩句,鄉居生活已躍然眼前,內心涌蕩著陣陣暖流。
看來,在城市喜歡鄉居生活的不止我一人,不管物欲化的生活多么濃釅,我想我們都不會被徹底淹沒。
瓦房子
在睡夢中我被母親急促地喚醒,是五峰頂的炮聲格外響,同時一枚迫擊炮彈落在我家后門堤壩上,所幸未炸開,是一枚啞彈。母親的同事羅叔叔派人通知我們準備撤離家園逃往鄉下。
這是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的事情。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停工、停廠、停課……一切幸福生活被徹底打亂、粉碎,人心惶惶,國家經濟陷入災難和崩潰中。我所在城市的群眾分為兩派,在無限愚忠的鼓舞下,進行血與火的文攻武衛。
在睡意朦朧中,我跟著母親他們艱難地行進在黑夜圍困的路途。即驚懼駭怕,又惴惴不安。此行的目的地,是去一個離城三十里的名叫瓦房子的地方,是羅叔叔的堂兄家。從小我就怕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路上母親反復叮囑我在別人的家,一定要懂事守規矩,更不能添亂胡來。當我們走在郊外一座山坡上時,忽然有人喊快往城里看,果真,城里鐘鼓樓一帶,被炮彈擊中,火光沖天,熊熊燃燒的大火開始向外蔓延,映紅了深夜的天空,不知有多少生命在炮火中隕落,也不知有多少群眾的財產瞬間灰飛煙滅。正當我們懷著痛楚而復雜的心緒準備離開時,背著被蓋卷等雜什的父親,不慎跌倒在路邊一塊廢棄的鋼板上,善良厚道的父親連說壞了壞了,我們以為父親摔傷了,但父親說他沒事,只是他背著全家最好的營養品,十個雞蛋,全摔壞了。父親和母親痛心之極,無以言說。在那個物質生活極度困乏的年代,十個雞蛋是一筆多么寶貴的財富啊。終于,在我最疲憊的時刻,我們抵達了瓦房子。
羅叔叔的堂兄是瓦房子生產隊的隊長,為人厚道大方。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這一幫逃難的人。瓦房子實際上就是羅家大院,正房、廂房、大門、磚墻、青瓦,遠看醒目、大氣,內里寬大、整潔,如果不是因為武斗和動亂,這里絕對是一處難得的居家休閑的好地方。據說文攻武衛的兩派形成了拉踞戰,我們這地方暫時得到了安全,所有人,包括我,一直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
逃難的生活是單調、匱乏而快樂的。羅叔叔的堂兄有四個子女,全是千金,老大老二年齡比我大,除了平時多呵護照顧我以外,并不與我們玩,因為來了這么多人,他們要幫大人做事,還要去勞作,比如割草、收莊稼,養雞、養豬放牛等,以換回必須的生活用品,保證所有人生活的供應。倒是老三老四與我年齡相仿,剛見面時,她們還怯生生的,我將母親給我的舍不得吃的糖果,分發給了她們,我們很快便成了朋友。羅叔堂兄的子女雖是千金,但她們個個聰慧能干、善解人意,真誠待人。我們去離瓦房子不遠的新白塔玩兒,一邊在新白塔上眺望遠方的城市,一邊想,何時能歸家?城里的家還好嗎?一邊在新白塔下采摘青明草、撿拾地木耳,而綻放的胡豆花在獵獵的風中,又帶給了我們未來的憧憬。
我們采摘和撿回的青明草、地木耳,被大人淘洗干凈后,做成青明粑和木耳菜,成了可口的美食。大人由此受到啟發,入夜,我們跟著羅叔的堂兄去田間照鱔魚,去溪溝里捉魚蝦,以此改善我們貧乏的生活。
歡樂的時候也是有的,在麥桔桿垛里捉迷藏,用麥桔桿撓別人的癢癢,做轉紙輪迎風賽跑,這些童年的歡聲笑語,都留給了瓦房子,那記憶深處美好而短暫的時光。
逃難的日子雖然辛苦、提心吊膽,但在瓦房子,我真切感受到了最底層人間的善良、美好,兄弟姊妹間的無私關愛和情誼,分配給羅三妹的一片豬肉,她把它悄悄埋進我的飯碗里,在我睡覺時,羅四妹為我搖扇子攆蚊子,她們純潔的眼神和最初怯怯的神態都成為我一生無法忘懷的影像。
但是,這短暫平安、和諧幸福的日子注定不能長久,大人們又得到了可怕的消息,最初被逐出城里的一派戰斗失利節節敗退,久違的槍炮聲漸次傳來,瓦房子,我們寧靜美好的避難所在劫難逃,新一輪難逃,即將開始。
逃向哪里?這次,母親沒有告訴我。又是一個深夜,又是睡眼惺松中,我被母親叫醒,沒有告別,我們和羅家分手,聽到羅家人說,他們也將離開,離開他們世世代代的家園,投向遠方的親戚,而我聽父母說先夜行到羅漢,乘船渡江去泰安,再轉赴遠方去外祖母家。這是一次艱難的長途旅程,聽得我心中發怵,能不能最終到達目的地,這其中有著莫大變數。我們悄悄啟程,大約半個小時后,當我們路過新白塔,忽然聽到了背后不遠處巨大的炮聲,我們不約而同回頭看,一片火光隨著爆炸聲正從瓦房子傳來,大火趁著風勢迅速蔓延,我說,我們的瓦房子,便大哭一聲一頭撞進了母親的懷抱,父親過來拉著我,撫慰我說,別哭,孩子,我們走吧,一下將我背上背,向著我們既定的方向走去。
前方,黑夜依然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