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廣場

時緩時疾的雨，節奏分明擊打著玻璃，似哀哀泣訴，又似厲厲聲討。

窗外的夜，黑的空空洞洞。

張光志呆呆地立在寬大的落地窗前，心神不安。妻子張露并沒有像他事前想象的那樣，悲憤，怒吼，聲嘶力竭地哭喊。恰恰相反，張露淡然而又平靜地說，我們就分開吧;記住，一切是為了孩子。

張光志張口結舌。

張光志清楚，張露不是為了孩子分手，而是為了孩子息怒。

女兒甜子，此刻就睡在她自己的房間里。而張露，則剛剛走出家門。

時緩時疾的雨，節奏分明擊打著玻璃，似哀哀泣訴，又似厲厲聲討。

下班的時候，好像并沒下雨。

現在可以確定，下班時的張光志神情恍惚。他小心翼翼推開門，正在陪甜子看電視的張露抬起頭，投來一束冷光，臉有慍色。一下午的鼓躁不安終于演變為現實。吳麗娜真的向張露挑戰了。

甜子大聲喊，爸爸好。張光志不自然地笑笑，沒有像往常那樣走到甜子面前，

給她一個響亮的吻。

媽媽，你去給爸爸拿飯吧!甜子懂事地催張露。

張露淡然一笑，不予理睬。

我自己來。張光志主動說。你們看電視吧。

張光志拿起筷子，食欲已不知去向。他想到了酒。平日在家他是不喝酒的。此刻喝點酒，或許可以平撫一下慌亂的心。

悶悶地連續喝了三盅酒后，應對張露即將開始的責斥和自己反擊的理由也油然而生。想象中，妻子會突然站起來，將茶幾上的水杯有意無意地擊出聲響，或突然哭嚎，或大罵，或質問，你還有臉回這個家嗎?!你不要臉，好，我明天就把你這張嘴臉當著你們單位的人給你撕下來!

至于自己反擊的理由，張光志似乎還沒有完全確定，但態度的基調早已明確。當然，態度的基調不是此刻才定下的，而是在和吳麗娜深入交往的過程中已經深思熟慮的。

就在中午，吳麗娜請張光志吃飯，一向情趣盎然的聚餐突然變成鴻門宴。吳麗娜情緒激動地說，我們結婚吧。張光志一愣，為什么?吳麗娜冷笑，你是幼兒園的孩子嗎?張光志的所有思想和意志突然坍塌了。

為什么?張光志又問。吳麗娜瞪了張光志一眼，隨后流下眼淚，情不自禁地哭泣。

面對驚慌失措的張光志，吳麗娜又說，你不敢和張露說，我來說。

曾經的承諾就這樣輕易地被食掉了。張光志了解吳麗娜，她的決定很難改變。一向溫柔可人的吳麗娜，瞬間變得猙獰可怕。于是，所有的心理準備都被調動起來。對妻子，拒不承認自己和吳麗娜的曖昧關系顯然是不明智的。雨隨風至，一張張含蓄的笑臉藏在機關里的每一個角落，其笑臉背后是蔑視，是幸災樂禍。所以，那個最后的態度其實只有一個，放棄所有的一切，包括臉面，包括家庭，甚至包括處長的官銜和辭去公職，走向一條被人唾棄而又不得不走的狼狽之路。不過，他的心理準備竟然還藏著一絲酸酸的想象，狼狽之后，或許還有一個更為愜意的別樣天地。吳麗娜突然失去理智，一定有著無奈的逼迫。年輕美麗的吳麗娜，可人時的溫柔和魅力，足以抵消一時間的猙獰。

酒精正在發揮它應有的效能。張光志默默地等待。吳麗娜刮起的風，正在張露那里醞釀著暴雨。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必須迎接。

張露把甜子哄進自己的小屋。

張光志忐忑不安地等待想象中的怒吼。

二十幾分鐘后，甜子的房門打開了。走出來的張露，似乎并沒有看張光志，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吳麗娜給我打電話了，你不要做任何解釋;我們就分開吧;記住，一切是為了孩子。

張光志就張口結舌了。解釋的欲望和反擊的理由瞬間丟失。他呆呆地望著張露，心里涌出更大的不安。

張露沒有和他再說話，而是拿起一把雨傘，準備出門。

張光志站起身，慌張地奔過去，問，這么晚了，你去哪?

張露平靜地說，出去走走。為了孩子，我不會做傻事。

張露走了。

張光志呆然立在寬大的落地窗前，心神不安。

窗外的夜，黑的空空洞洞。

時緩時疾的雨，節奏分明擊打著玻璃，似哀哀泣訴，又似厲厲聲討。

我是吳麗娜。

張露的神經，驟然緊繃起來。

嫂子，我和張處的事，想必你也聽說過，別的我不想說了，希望你能成全我們。

張露措手不及，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我沒聽說。便慌慌扣了手機。

慌慌的張露，并未達到吃驚駭人的程度。因為婚后十年未孕期間，內心的警鐘早已被敲響。

婚后不孕，女人的心理要比男人復雜的多，其壓力，也比男人大，神經敏感而又脆弱。直接的壓力，就是張光志的漸進沉默，和沉默背后留給她的無限想象空間。忍無可忍時，她曾坦然地與張光志協商，我們離婚吧。張光志問，為什么?她說，為了生個孩子。張光志不屑道，這不是理由。

那么理由是什么呢?張露想說，我們之間越來越生疏，我的心理承受不起。她甚至想說，我們夫妻間的溫馨狀態已不存在了。

張光志雖然拒絕離婚，但夫妻間的和諧并沒改善。張光志以工作忙為由，對二人世界的家庭很少注入新的情感。平靜平淡的生活，潛移默化地摧毀著張露的生活信念。可就在此時，張露意外懷孕，他們的平淡生活隨即掀起一陣激情的浪花。浪花過后，張光志一方面表現出異乎尋常地熱愛孩子和張露，讓張露辭去圖書館的工作做居家女人，一方面又以為了家庭生活富裕他要努力工作為名，不在家的時間逐日增多，其理由和托詞也變得閃爍不定。于是，張露的敏感神經不得不向另一個方向延伸。很快，就嗅到了吳麗娜的氣味。

拿嗅到的氣味說事，不是張露的風格。而當吳麗娜的氣味通過電波撲面而來時，張露除了心跳加快，心潮起伏，最后竟然能保持一種令外人無法想象的冷靜。

所以，她才能平靜地對張光志說，我們就分手吧;記住，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時緩時疾的雨，節奏分明地敲打著雨傘。

雨傘下的張露，有兩滴眼淚掛在臉頰上。可她的腳步，不慌不亂，與周圍那些急促而雜亂的腳步比，尤顯沉穩和緩慢。

她的腳步，朝著城北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出城門，走入空曠的城北廣場。

她的身后，遠遠地拖著張光志的影子。

張光志不是跟蹤，而是為了張露的安全。盡管張露說過，為了孩子，我不會做傻事。他信，也不信。有一點他不糊涂，特殊時期，保衛張露的安全，是他的責任。

當張光志尾隨張露走進城北廣場，剎時，記憶里出現一個被忽略的情節。在以前的某個時候，張露閑暇散步的方向好像也是在城北，與眾人背道而馳。城北沒有親戚，甚至沒有好友居住，城北甚至沒有好看的風景，也沒有平坦的大路。她為什么要去城北?

高速公路與城南大道連接后，張光志幾乎沒有機會再走城北，昔日車水馬龍的城北大道幾乎荒廢了，城門外的城北廣場更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張光志作為政府公職人員，比普通老百姓提前得到可靠信息，市政府已經出臺規劃，要把城北廣場建成城市的后花園。但此刻，雨夜中的城北廣場，在張光志的眼里，荒涼，甚至恐怖，沒有一個人影。他實在搞不清張露為什么來到這個地方。

張露的步子不慌不亂。她對這里的路似乎很熟，幾乎圍繞廣場走了一圈，最后走到廣場東邊的一個小木屋旁停下。

小木屋小小的窗戶，透出一道光。這是城北廣場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張露靜靜地站在小木屋前。

十幾分鐘后，張露轉身離開小木屋，朝城里的方向往回走。

張光志如賊一般，彎著腰，匆匆先逃進城里，逃回家中。

張露回到家，張光志的房間燈亮著。但她沒有進原本屬于她和張光志共有的房間，而是進了女兒甜子的房間。

正如張光志預想的一樣，張露沒有為他準備早餐。張光志知趣，在上班途中解決了囊中饑餓。

走進機關走廊里，路過吳麗娜辦公室門口時，張光志向屋里瞥了一眼。坐在電腦前的吳麗娜心靈感應般轉過頭，兩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隨即又慌亂地分離。

張光志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靜靜地等待。按他的想象，隔著一個門的吳麗娜不會進他的辦公室，而是給他發短信，要求他中午不要去食堂，去她指定的飯店，向她匯報昨天晚上和妻子談判的結果。然而，到他去食堂吃午飯的時候，既沒有收到吳麗娜的短信，也沒看到吳麗娜的身影。他想，吳麗娜在給自己充分的時間來解決他與妻子的離婚問題。他不能否認，吳麗娜對他的情感是真誠的，其真誠的程度足以融化一個男人的堅強意志。

吳麗娜調來時，張光志對她沒有特別感覺。開朗大方，不輕浮。在張光志四十年的人生旅程中，尤其在他和妻子婚后十年未孕的特殊時期，不排除女同事或大學時期的女同學曾經對他發出的暗示。他總結一下，這些對他示愛的女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像吳麗娜這種說說笑笑性格朗爽的女人，而幾乎都是那種或真或偽的矜持或含蓄。精明的張光志，以傻子般的糊涂態度，一一越過陣陣襲來的情感暖風，以正人君子的形象，安撫周圍起起浮浮的涌動。三十七歲那年，除了得到女兒甜子，還意外得到了處長的職位。他個人一直以為，這與他不沾花惹草有關。

很快，張光志的平和心境因吳麗娜而波瀾起伏。偶爾一個醉人的微笑，和偶爾一句“我懷疑張處為什么不招蜂引蝶”的玩笑，起初是令張光志賞心悅目的。只是賞心悅目，沒有男女間出神入情的特別感覺。年輕漂亮的吳麗娜，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有一個任大型國企副總的年輕有為的老公，據說年薪是張光志的十幾倍，還有一位在省政府任職的老公公。閃亮的家庭光環，無形中便成為張光志意識里的一堵看不透的墻。

然而這堵看不透的墻，那一天，終于轟然塌陷。

在張光志的辦公室，吳麗娜突然抓住張光志正在寫字的手，眼里含著哀哀的幽光說，你真的那么麻木嗎?張光志驚駭不已。婚姻以外情感方面的所有想象突如其來時，他才意識到，工作中的雷厲風行和一貫的正人君子形象，面對一個女人情感上的直接表白，立時軟化，化成驚慌失措。他說了一句，你怎么這樣?外加一個拿下她的手的一個動作。那一刻，對情節的進展，張光志是無法預知的，忐忑不安地等待吳麗娜的反應。也是從那一刻起，張光志又意識到，什么是被動，他無力主宰情節發展的方向。接下來的時間里，極可能發生的情節有兩種，一是吳麗娜的擁抱和親吻，一是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一位不知情的某個同事的驚呼，換來光天化日之下不夠道德的行為曝光。

麻木的張光志繼續麻木。兩個想象中的情節都沒出現。吳麗娜收起淚眼，說了聲，我在皇家餐廳等你。說完，匆匆走出辦公室。

這才是真正的吳麗娜。張光志緊繃的神經，在吳麗娜的身影消失后，一根一根地松弛開來，他頹然在椅子上，鬢角有兩行水珠緩緩淌下。

被軟化的不僅僅是外在的雷厲風行和正人君子，心地和思想的軟化使他失去了另一種選擇，譬如，心情平靜后，他可以給吳麗娜掛一個電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闡述同事間的這種情感可能造成的危害，或委婉地表達一下感謝她對自己的愛，和為了她，為了兩個人的家庭，自己不能接受的種種理由，或再虛偽地說上一句，其實我也愛你，等等。然而，他沒有做這樣的努力，失去了選擇另一種可能的機會。下班后，他去了皇家餐廳。

張光志繼續等待。等待吳麗娜的繼續主宰。

然而一直到下班，吳麗娜還是沒有動靜。

張光志走出辦公室，放慢了回家的腳步，時刻準備接聽吳麗娜的電話。到了自家門口，他停住腳步，斜窺四周，懷著僥幸和復雜的心理，朝家門走去。他忽然發覺，家的門似乎很遙遠，也很沉重，昨夜沒有的結果，今天怕是無法躲避了，面臨的有可能是妻子娘家人或自己父母難堪的臉色……或，經過一天一夜思考的張露，備足了炮彈，開始向他發起猛烈攻擊。

又是一個意外。

張露把飯菜已經做好。甜子又一次開心地喊著，爸爸好!

張露的表情已不是昨天的冷艷，露出點點的笑意。張光志馬上產生一個想法，機不可失，吃完飯后，他必須主動向張露解釋，他當初與吳麗娜交往的無奈理由。他還要承認自己的錯誤。關于是否離婚，他實在無法把握，好像決定權根本不在自己手里，而是在兩個女人的手里。他再一次意識到了男人的悲哀。

飯后，張露主動說，我想了，我們協議離婚吧。你可以拿出個方案。我知道你目前很難，我就不為難你了。不過，房子要給我和孩子，其他的你說了算。

張光志解釋的計劃再次落空。因為張露的表現是拒絕解釋的。于是，他不得不無奈地繼續保持沉默。沉默還有一個因素，就是他與吳麗娜的交往理由實在不好說。那個看似荒唐的理由，一旦被妻子傳出，不但不會解決目前的問題，可能還會被某些人利用。

張露繼續說，夫妻一場，我不為難你，因為你是甜子的父親。現在社會上，這種事情層出不窮，我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就是說，我想得開。房子歸我和孩子，這個條件不算苛刻。另外，你每個月給孩子1000元撫養費。這是你應盡的義務。你可以隨時回來看甜子，在你沒有合適的住處前，你可以住在這里。為了甜子，我不想讓她有心理負擔。你自己決定，我不干涉。

張光志如同霜打的茄子。他不能理解張露的表現。他首先否定了張露是怯懦的，是為了挽救他們的婚姻。張露的精明和性格，他十分清楚。

難道張露早有外遇?這是張光志給出的唯一理由。想到這，張光志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前兩人鬧矛盾，像這樣轉身離去張露是不會放過的，她甚至能將他拉回，甚至會說，你把話說清楚了再走!而今天沒有。

張光志徹夜難眠。

新的一天又會發生些什么呢?

張光志生出一個最美好的愿望，前天不理智的吳麗娜，昨天是在為不理智反省，所以沒有動作。幡然悔悟的吳麗娜，今天最好能向他檢討，檢討給張露掛電話失去理智的行為。甚至出現吳麗娜痛哭流啼，把柔發拱在他胸前的情景。

美好的愿望總歸是愿望，頭腦清醒的張光志馬上否定了這種美好愿望發生的可能性。盡管吳麗娜沒有給出一個充分的理由，但不到萬不得已，不受到某些刺激，她是不會突然失去理智的。

果然，張光志剛到辦公室，便收到吳麗娜的短信:再給你三天時間，給我個明確答復。要么離婚，要么面對難堪。

離婚，張光志已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抹下臉，一切都會過去。周圍的例子很多。換來的另一個婚姻，壞也壞不到哪去。吳麗娜所說的面對難堪，張光志笑了笑。事到如今還懼怕難堪嗎?

那次在皇家餐廳，吳麗娜問的第一句話是，你真的對我沒感覺?張光志謹慎地說，有感覺，放在心上。吳麗娜悅然于色，說，這就對了，告訴你吧，我對你早有感覺。張光志應付道，那我倒沒看得出。吳麗娜說，我原以為你很敏感，看來我不得不說了。張光志問，說什么?吳麗娜說，說來不好意思，你沒想想你的處長是怎樣當上的?張光志一愣，這個問題真還沒想過，要說想，只有一個理由，自己工作為人很出色。那么現在吳麗娜提出了這個問題，就不能不再想想了。張光志不傻，他很快想到了一種可能，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吳麗娜繼續說，你能在副處長的位置上僅僅呆了三個月就升為處長，你不覺得意外嗎?張光志瞪大了眼睛。吳麗娜繼續說，告訴你吧，那是我運作的結果。別人為了金錢利益，而我不是，我只是想試試我的能力到底有多大。可以坦率地說，那時我還沒有真正喜歡你。

張光志徹底傻掉了。小小的酒杯已不是被捏著，而是被握在手心里。吳麗娜說，你不信?張光志眨眨眼。吳麗娜說，我正在考慮你的下一步，但這一次，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是下派到區里當個區長?還是先在機關里弄個部長。

張光志信了。吳麗娜的老公和老公公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晃蕩。

吳麗娜很體諒地說，以后的事，我們暫且不談，以前的事，如果你認同，總得感謝我一下吧。張光志終于說話了，怎么感謝?吳麗娜笑了，說，你別這么緊張好不好，我不愿意看到你這樣。你知道我欣賞你什么?自信，工作有板有眼，與同事交往大大方方。希望你和我交往也一樣。張光志說，你說了這些，我們還能一樣嗎?吳麗娜得意地說，領情就行了，不必要有心理負擔。說完，一個醉人的微笑，將張光志領進一個男人們都難以逃脫的境界。

吳麗娜具備了優秀男人為之傾倒的內外條件。即便沒有她的暗中運作，只要吳麗娜有所表白，張光志也是會落入她的情網的。這是張光志事后的總結。當然，吳麗娜此刻表白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吳麗娜坦然地告訴張光志，她不喜歡官場，為了張光志，她只是試試手氣而已。吳麗娜還明確告誡他，我們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家庭，我們現在所做的，為的是不被歷史所淘汰。張光志像領悟文件精神一樣，領會了吳麗娜所說的全部內涵。

不畏難堪的張光志，微笑地給吳麗娜回復短信:可以離婚，無須三天。

十幾分鐘過去，沒有回信。

張光志又發出短信:晚上見。

還是沒有得到吳麗娜的回復。

下班前他得到一個信息，吳麗娜因病請假，暫時不能上班了。

張光志又一次陷入神不守舍的狀態。吳麗娜真的有病嗎?這是其一。其二，張露繼續不動聲色，行動鬼詭異。兩個女人留給他的想象空間無限。從性格上講，吳麗娜率性，其家庭背景滋潤出她敢作敢為的風格。能把電話打給張露，可窺見一斑。妻子張露，性情柔弱，但絕對是有思想有主見的主兒，其鋒芒之利，他當丈夫的深有感觸。說心里話，在這場已經啟幕的婚姻危機的風暴中，令他懼怕的不是吳麗娜，吳麗娜的危害結果，他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去迎合。關鍵是張露，十幾年的婚姻，廝守出的感情就如同繭絲，相互糾纏，難以了斷。面對丈夫出軌，她怎么可以不露鋒芒呢?她有充分的理由采取各種手段令張光志名譽掃地焦頭爛額寢食不安，甚至喪心病狂地謾罵和無窮無盡的控訴指責，總該發泄發泄吧。然而這些都沒發生。口口聲聲為了孩子，其實質說明了什么?到目前為止，好像惟有一種解釋，她不想離婚。就和張光志不想離婚一樣。不過，不想離婚的張露，幾天來的行動和表現又令張光志費解。拒絕同房是必然的，不和張光志對話也是必然的。每天晚上把甜子哄睡后，獨自出去走走，就不能不讓張光志心存狐疑了。而她的目的地，竟然是荒蕪的城北廣場。

和上一次為了保護張露的安全不同，這一次，張光志是跟蹤。

張露的步子是輕閑的，腳下的路也是熟識的。她又一次走到了小木屋前，坐在一個長條木椅上，仰望天空。

這是一個無云的夜晚，天上繁星似錦，一鉤彎月懸在空中。陌生而空曠的廣場，顯露出寧靜平和的氣氛。張光志很快發現，盡管這里行人稀少，偶有成雙成對的戀人相互依偎著，漫步在根本看不清的小路上。這里的景致不在張光志的想象之中，荒蕪的廣場何時變成了園林?看來，城市后花園的建設已經開始了。這些的確不是他所關心的。他關心的是妻子張露。張露為什么來到這里，來到小木屋。

遠遠看見張露一個人坐在木椅上，一個奇怪的念頭冒了出來，張光志懷疑張露精神出了問題。作為張露十幾年的丈夫，張光志的心有些酸。他想走過去，他要向妻子懺悔，但又舉步維艱，。他目前還決定不了自己的未來。

忽然，小木屋的門開了，走出一個男人，站在木椅前，與張露搭話。說什么，張光志無法聽清。有半個多小時了，張露一直坐在木椅上，那個男人也一直站在她的對面，偶爾走動一下。有一次那個男人回到小木屋，出來時遞給張露一樣東西，從張露的形體動作上判斷，張露是在喝水。

張露終于站了起來，有了輕微的笑聲傳來，隨后離開，往城里走，往家里走。張光志又一次賊一般地逃回家中，摸黑拱上自己的床，心還怦怦直跳。

小木屋里的男人是誰?張光志的心驟然寒冷，這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張露去的地方，哪怕她張露真的有了外遇，想必那個小屋里的男人的檔次也太……

第二天，張光志獨自一人來到城北廣場。這里并非想象的那樣荒蕪，一個大廣場幾乎被綠色所覆蓋，已經有了大花園雛形。他走到小木屋前，長條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等張光志站在他的面前，男人禮貌地站起，讓座給他。

令張光志深感意外，這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瘸腿青年。

這是你的小屋?張光志問。

瘸腿青年點頭。

張光志認真端詳他，他靦腆地笑了。

你在這做什么工作?張光志問。

我是花工。

花工很健談。他告訴張光志，他七歲時因一次車禍失去一條腿，在那次車禍中，他還失去了父母。他是在福利院長大的，福利院一直供他讀完初中。初中畢業后，他主動要求工作，他不喜歡殘疾人聚堆的福利企業，他從小喜歡花，福利院內的花，都是由他伺候的。在他的要求下，他被分配到園林處工作，在城內公園干了三年。聽說要建北門公園，他又主動要求來到這里，吃住在木屋里。現在的北門廣場，雖然花團錦簇，但沒有正式命名為花園。他告訴張光志，因政府財政緊張，建設費用還沒有到位，基礎設施還沒有大規模興建。他暢想，有朝一日，這里會是最美麗的花園。他要用一生的時間來服務這個大花園。

瘸腿青年的樂觀精神，似乎感染了張光志。

張光志猶豫一下，漫不經心地說，我經常在這邊鍛煉身體，我看見有個女人也經常來這里，好像昨天晚上還來過。你們是……

瘸腿青年說，她是來散步的，她說她喜歡來這里看天空，看星星，看月亮，她說她來到城外廣場心情就特別的好。

張光志抬頭望望天空，這里的天比城里的寬廣。

吳麗娜終于發來短信，約他晚上去皇宮餐廳。

僅僅幾天，吳麗娜臉色青暗，疲憊不堪。

張光志剛想問為什么，吳麗娜先開口了，說，你瘦了。

張光志心顫了一下，幾乎是熱淚盈眶。

吳麗娜又說，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張光志痛苦地晃了晃頭，不是否定，而是進一步展示受驚的程度。

吳麗娜凝視張光志。

張光志低聲說，她同意離婚了。

吳麗娜的眼神晃了晃。

張光志接著說，她沒有和我鬧。

吳麗娜低下頭。

張光志問，你說話呀。

吳麗娜重新抬起頭，說，對不起。你不要追問我為什么要你離婚，也不要問我為什么現在又改變了主意。從現在開始，我們過去的關系結束了，我準備調離。我走了，給你留下的后患由你來處理了。你老婆那還需要我去解釋嗎?

張光志急問，你說什么?

吳麗娜并未回答，而是說，我們的事，我老公早就知道了，所以他才有了在外面肆無忌憚的事情發生。這些我只是一直沒和你說。為了你，我想我目前的做法可能是最正確的。我能做到結束我們的關系，我想你也能做到。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約會，一個小時后，我老公開車來接我。來，喝酒。

張光志沒有拿杯。他想象得出，這些日子里，吳麗娜的心理煎熬，并不次于自己。她與老公之間所發生的戰爭，也不難想象其慘烈。他還能說什么呢?他此刻更加堅信，吳麗娜對他的感情還是真真切切的。于是，他的眼角濡濕了。為釋放煎熬，也是心疼眼前這個女人。

喝酒。吳麗娜說。

我不想喝這杯酒。張光志問。你先走，還是我先離開?

吳麗娜說，無所謂，他現在可能已經就在門口，他很紳士。不過，無論誰先走，這杯酒你必須喝，不會有毒。說完，嚶嚶地哭出聲。

張光志馬上說，你誤會了;我喝了這杯酒，就好像我接受了你的安排。

吳麗娜停止啼哭，說，你必須接受，才能保住你的前程。

張光志忽然笑了，我還有前程嗎?

吳麗娜說，我再說一遍，他很紳士，我還是他的妻子!我永遠都會是他的妻子，這一點你還相信我做不到嗎?

張光志抬起頭，他信。但他還是說，請你尊重我的意見，這杯酒我不喝。不喝，就是我們分手的最好紀念。

吳麗娜點點頭，伸手抓過酒杯，說，我同意，兩杯酒我都喝了，也是一種紀念。說完，將酒倒進口中。之后，給了張光志一個苦澀的微笑。

你埋單吧。吳麗娜主動離開餐桌。

兩分鐘后，張光志緊隨其后，到了餐廳門口，吳麗娜的車已經開走了。

張露主動說，我們明天就去辦手續吧。

張光志想了想說，張露，我們談談吧，我想解釋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張露說。在這個問題上，希望你不要作任何解釋。我只是想要我自己今后的平靜生活。

張光志原想爭取說說吳麗娜在他升遷問題上的所做作為，但他突然又不想說了，不是感到羞恥，而是感覺到吳麗娜的確是一個令人愛慕的女人。他不想把責任推給這個女人。那不公平。

張光志了解張露，明天辦離婚手續是她深思熟慮的決定，接受這個決定，也是明智的。好在張露給他離婚后的緩沖條件是優惠的。比如，可以暫時不離開這個家，只要吳麗娜允許。當然，前提是為了甜子。

今夜難眠。

張光志獨自一人走下樓，他想散散心，想重新理順一下思路。

二十幾分鐘后，他才發覺，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城北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