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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黃河大橋!”

在“眼鏡”大哥的提醒下，大家紛紛將目光伸向窗外。

小男孩反應很快，戴眼鏡的大哥的話音剛落下，他便“嗖——”地一下撲在車窗上，小臉蛋緊緊貼著車窗玻璃，恨不得一頭鉆出去似的。

外面就是黃河。河面很寬，放眼望去，河的對岸仿佛就在天際。由于寬闊，河水流得不是很急，很舒緩。不遠處幾個淺灘上，還有不知名的水鳥在嬉戲。

看見鳥兒在河面上飛來飛去，小男孩興奮地嘴里“嗷嗷”直叫喚:

“媽媽，快看，鴨子!鴨子!”

小男孩扭過頭，臉上的表情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受小男孩感染，秀萍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秀萍很喜歡小男孩臉上的顏色，跟擺放在茶幾上的蘋果一樣，紅撲撲的，可愛極了。

秀萍還注意到，那位大嫂——小男孩的母親，這會兒似乎對窗外的景致沒有什么興趣。她眉頭微蹙著，臉上寫滿了心思。和她一道的——小男孩的大伯，一位農民模樣的中年人，更是把滿腹的心事，都刻在臉上的溝溝壑壑里。他還不停地起身去車廂接縫處吸煙，一會一趟，一會一趟，好像離了這口就過不去似的——乘務員都說他好幾回了。

大嫂一家是在達州上的火車。

雖說心中有事，可這位大嫂還蠻健談的，一路上哇哇哇地說個不停。

大嫂說她男人在山西長治一家私人煤礦上打工，眼瞅著該回家過年了，沒想到卻冒了頂。大嫂說，她男人命大，只砸斷了一條腿。大嫂說，一開始，礦上打電話說她男人沒事，她根本就不相信。后來，還是男人親自打來電話，男人說:“老婆，沒得事兒，只砸斷了老子一條腿。”大嫂又說，男人是個野性子，家里有地有娃兒有老人的，可他就是不愿在家呆，說是出去掙錢多，想多攢點錢將來好給娃兒上大學。大嫂說，這回去長治，一是去談賠償，二來就是要把男人接回去，腿斷就斷了，總還撿回條命。大嫂說:“只要有命在，這日子就能過!”大嫂說這些話的時候，一會哭、一會笑的，惹得坐在對面的秀萍也跟著一起悲喜交替。可到后來，秀萍卻笑不出了，只剩下難過。她知道，她笑，是為了大嫂而感到慶幸;可對于自己心里突然冒出來的難過，她卻說不清了。

一路上，大嫂斷斷續續地說了不少。她說最初男人到煤礦上打工她就不同意。現如今，還有哪個不知道煤礦工人是高危行業的。每年里，不是總有幾起礦難事故發生，不是瓦斯爆炸，就是透水冒頂，都是些要人命的事。大嫂對秀萍說，每每看到電視上報道礦難事故，她都睡不著覺，成宿成宿地睡不著，總做惡夢。秀萍聽了，心里面就很有些同感，她在心里說道:“大嫂，我也一樣睡不著啊。”以前，秀萍看到或聽到像火災啊水災啊車禍啊一類的災難，難過的同時，內心里充滿了同情。可難過歸難過，同情歸同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卻并不怎么感到揪心。畢竟，那些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可自從自己結婚后，她就最見不得這樣的人間悲劇。尤其是礦難事故!每次，她都看得心驚肉跳的，就好像，這些災難會隨時發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樣。

秀萍注意到，每當大嫂說到傷心處的時候，小男孩的大伯，就總在一旁長吁短嘆的。他倒是很少說話，從上車到現在，秀萍也沒聽他說上過幾句話。不過，看他不停嘆氣的樣子，倒讓秀萍想到了自家大伯哥。在她看來，兩個人簡直一樣一樣的。就好像，二人共同背負了生活中的太多東西，卻一樣地，不堪重負。

秀萍是重慶南彭人。和對面這位愛說話的大嫂一樣，秀萍的老公剛娃子也在山西一家煤礦上打工。幾天前，剛娃子打來電話，說今年過年礦上不放假，加班，他想讓秀萍去礦上和他一起過春節。秀萍跟公婆說了，公婆沒說啥，只不做聲地幫她收拾東西。老人家疼兒子，臘肉臘腸的裝了不少，都是些剛娃子平時最喜歡吃的。秀萍沒出過遠門，公公婆婆不放心，又派了秀萍的大伯哥一直把她送上火車。

頭一回出遠門，秀萍顯得有些緊張。盡管帶的東西不值幾個錢，凈是些吃的和穿的，可她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樣子，一會朝行李架上看上一眼，一會看一眼。起初，旁邊那位戴眼鏡的大哥還以為秀萍帶了什么貴重物品，可看她的穿著打扮，又不像。“眼鏡”大哥不覺好笑，他向秀萍問道:“小妹妹，頭一回出門吧?”秀萍點點頭，神情依然很警惕。“眼鏡”大哥笑了笑，繼續對秀萍說道:“小妹妹，不用那么緊張。出門在外，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開口。”說罷，還故意朝車廂一頭看了看。車廂兩頭是廁所，大概是剛才秀萍不停地往車廂兩邊看，“眼鏡”大哥看出了她想上廁所。對“眼鏡”大哥的好意，秀萍心里充滿了感激，臉卻悄悄紅了。她偷偷打量起這位“眼鏡”大哥來。戴眼鏡的大哥大約四五十歲模樣，一臉的和善。

大嫂一家上了車之后，秀萍的緊張才慢慢消除。大嫂人很健談，一上車就呱呱地說個不停。四川人熱情，大嫂管她叫妹子。當她得知秀萍和她一樣也是去山西看望丈夫時，更是妹子長妹子短的了。

妹子，多大年齡?才結婚吧?有“娃兒”沒得?大嫂嘴快，一連氣兒地問她。

秀萍被大嫂連珠炮式的問法問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臉的通紅。臨出門時，婆婆把秀萍拉到一邊，拐彎抹角地流露出想早一點抱上孫子。秀萍紅著臉把手從婆婆手中抽出，心里說道:“莫怪我呀婆婆，我也想早點要個娃兒呢，還不都是因為你家剛娃子不在家。”秀萍和剛娃子結婚才剛一年多，頭年一出正月，剛娃子就出門打工去了。剛娃子在家的時候，小兩口曾嘮過這事兒。一次親熱過后，剛娃子摟著秀萍說:“老婆，咱生個女娃吧，女娃好，知道心疼人。”秀萍趴在剛娃子懷里，身子一扭，撒起嬌來:“不嘛，人家就想要個‘小剛娃子’。”

秀萍一心想要個男孩兒，她打心眼里喜歡男孩兒。

剛娃子最喜歡秀萍撒嬌，秀萍一撒嬌，剛娃子就有點受不了。剛娃子翻身按住秀萍，口中叫道:“那咱就一下生個雙胞胎。”

可說不上到底咋回事，一直到剛娃子出門，秀萍的肚子里也沒啥動靜，半點“小剛娃子”的跡象都沒有。秀萍心想，也許是因為在一起太少的緣故吧。這回，去礦上跟剛娃子一塊兒過春節，秀萍就存了個心眼。她想在礦上多住些日子，爭取早點懷上“小剛娃子”。想著想著，秀萍的臉，便愈發地紅了。秀萍把目光漂到行李架上——秀萍帶了整整兩大包衣服，她把夏天穿的衣服全都帶上了。

妹子，頭一回出門吧?“老漢兒”在哪個礦?大嫂眼尖，一眼看出秀萍沒出過遠門。

四川女人把老公喊作“老漢兒”。

大嫂說她“老漢兒”在山西挖煤好多年了。大嫂說，靠著挖煤，家里蓋起了二層小樓，還把大伯叔的房子也翻了新。大伯叔是家里的長子，和老人一起過日子。大嫂說這話時，小男孩的大伯，伸手撓了撓灰白的頭發，眼角的皺紋里，漫過了些許的微笑。

大嫂讓小男孩喊秀萍“小姨”。大嫂說，家里還有個“妹妹”，馬上就要上初中了。小男孩很乖巧，小嘴巴像抹了蜜，一口一個“小姨”地喊秀萍。秀萍心中歡喜，不停地取出水果給男孩吃，一會一個蘋果，一會一把香蕉。不一會兒，二人就熟稔得一塌糊涂了。

大嫂一家的熱情，讓秀萍多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幾乎共同的命運，卻令她倍感親切。

秀萍和剛娃子結婚一年多，這之前，剛娃子一直都在山西煤礦上打工。在煤礦上干，下井挖煤，確實能掙到些錢，要比在朝天門碼頭上當“棒棒”那可強多了。但也確實危險。要不然，幾年間，剛娃子就換了幾個地方。剛娃子說，狗日的私人煤礦簡直干不成，老板心太黑了，硬是把人不當人。時常，秀萍只要一聽到剛娃子講煤礦上的故事，就心驚肉跳的，就害怕。秀萍一害怕，就直往剛娃子懷里鉆。秀萍摟著剛娃子不放手，她怕失去剛娃子。剛娃子拍著秀萍光溜溜的身子說:“莫怕老婆，煤礦上好找錢。趁著年輕，有力氣，再干上它幾年，攢點錢，回來在縣城里搞點啥子生意。”秀萍知道，剛娃子一心想在縣城開個屬于自己的火鍋店。

秀萍的緊張漸漸地消除了，可那些發生在大嫂身上的事情，卻在秀萍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漣漪。大嫂丈夫所遭遇到的不幸，不能不讓她聯想到剛娃子。一時間，秀萍浮想聯翩。她想起剛娃子在家時給她說過的那些話，那些煤礦上發生的故事。想著想著，秀萍就害怕起來。她怕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好在，從她一上車，剛娃子就不停地給她打電話。剛娃子的電話，剛娃子的聲音，在此時的秀萍，無異于一劑能夠減輕她痛苦的消釋劑。并且，讓她覺得，她和大嫂之間，雖有著共同，卻又大不同。能夠不時聽到丈夫的聲音，這，已經很讓秀萍感到慰藉了。

一路上，坐在秀萍對面的那位戴眼鏡的大哥非常健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聽了大嫂的故事后，“眼鏡”大哥卻突然地沉默了。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慢慢地擦拭起來。秀萍注意到，“眼鏡”大哥擦眼鏡的動作非常緩慢。他撩起衣服一角，一圈一圈地在眼鏡片兒上慢慢擦抹。和善的臉龐上，表情顯得有些凝重，仿佛正在思考什么。

過了好大一會兒，“眼鏡”大哥方才說話。“眼鏡”大哥說，大妹子啊，依我看，私人煤礦那可絕對干不成。你們想想看，那些礦老板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花大價錢拿下采礦權，那還不瘋了似的拼命攫取!哪里還會舍得在安全上再投資呢。甚至，據我所知，有的小煤窯目前采取的還是最原始的生產方式。與利潤相比，勞動力多便宜啊。死上個把人，花點錢就打發了。“眼鏡”大哥邊說話，邊不時地用手推鼻梁上的眼鏡。他目光犀利，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對大嫂繼續說道:“大妹子，聽我一句話，這回去礦上，無論如何要爭取多要點賠償金，然后把大兄弟接回去，好好過日子。至于這位老哥，哼，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挖煤這碗飯，不好吃。”

秀萍聽出來，“眼鏡”大哥的后半截話，是說給小男孩的大伯聽的。一路上，從大嫂話中可得知，小男孩的大伯這回跟著一起去長治，一是來回路上好有個照應;二是去礦上談判時，人多也是個依仗。另外，大嫂話語中還流露出，小男孩的大伯，有些眼紅煤礦上的收入，他是想跟著去看看，如果可能的話，也想去山西挖煤掙錢。

“唉!”聽罷“眼鏡”大哥的一席話，大嫂嘆了口氣，說道:“如今村上幾乎家家都是二層小樓，他大爺看了，心里憋屈啊。”

大嫂是趁著小男孩的大伯去車廂接縫處吸煙時說這句話的。大嫂說這句話時，眼圈都有點紅了。

聽罷大嫂和“眼鏡”大哥的一番話，秀萍心里面感到很悲哀。想想自家大伯哥，不正是這樣，看到剛娃子這幾年挖煤掙了些錢，就天天嚷嚷著也要去煤礦上打工。

“唉——”秀萍也跟著大嫂嘆出一口氣。

“眼鏡”大哥轉過頭，臉上的表情更加嚴肅。他向秀萍說道:“小妹妹的話我也聽了，沒錯，國家現在是加大了對煤礦的管理力度。說白了，就是要對小煤窯進行治理。早就該這樣了!好端端的煤礦，挖個亂七八糟不說，今天這里瓦斯爆炸，明天那里透水冒頂……長此以往，怎么得了!也不利于……這個……和諧社會嘛。你說是不是，老哥?”“眼鏡”大哥講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聽得剛從車廂接縫處過完煙癮的小男孩的大伯一愣一愣。小男孩的大伯朝戴眼鏡的大哥豎起了大拇指，眼神里，滿是敬佩。

“眼鏡”大哥的這段話，讓秀萍想起剛娃子在家時給她說過的一些事情，一些關于煤礦上的事情。剛娃子說，現在他所在的這家煤礦，正在和西蘭煤礦談合并的事。剛娃子說:“西蘭煤礦那可是國營單位，大煤礦。干好了，還有可能轉為正式合同工呢。”秀萍回想起，剛娃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兩只眼睛閃閃發光。秀萍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剛娃子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肯吃苦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他都要做好了。要么，秀萍也不能嫁給剛娃子。你說是不是?

想著想著，秀萍就又開始想剛娃子了。剛娃子那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在秀萍的眼前直晃悠。

通過大嫂口中，秀萍和“眼鏡”大哥還得知了小男孩大伯愁眉苦臉的另外一個原因。原來，小男孩的大伯一直都在擔心他家兄弟被砸斷的那條腿徹底沒了，被砸掉了。大嫂憂心忡忡地說:“怪我，怪我打電話時沒有問清楚。”“眼鏡”大哥想了想，說:“不用太擔心。冒頂塌方，一般情況下，被砸骨折的可能性比較大。”大家聽了，都覺得有理。小男孩的大伯，在聽了這話后，臉上的那些愁云，頓時也收斂了不少，仿佛一朵曬蔫了的菊花。

秀萍心里對“眼鏡”大哥是崇拜的。秀萍打小就崇拜戴眼鏡的人。一路上，“眼鏡”大哥不說話的時候，總在看書。很厚很厚的書。怪不得那么有學問。秀萍心想。

其實，這趟出門，除了有點緊張外，秀萍的內心是向往的。新鮮，激動，興奮，好奇……不管怎么說，秀萍的心情是愉悅的。路上遇見大嫂一家，大嫂一家所遭遇到的不幸，是秀萍所未能料到的，有些事情也是她無法想象和體會的。雖說在她心里充滿了對大嫂一家的同情。秀萍心里，更多的，還是對自己丈夫的思念和牽掛。但無論怎樣，大嫂男人的不幸遭遇，還是在秀萍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并且，時時會令秀萍感到不安。

這會兒，秀萍把目光移到大嫂臉上，看到大嫂突然間又是愁云密布，心里就很想安慰她點啥，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好拿起茶幾上的蘋果，削了起來。心想，興許過一會兒就好了。一路上，大嫂不都這樣一會兒悲一會兒喜的。大嫂的性格，秀萍學不來，但是她很喜歡。拿得起，放得下，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這時候，秀萍的手機響了。不用說，肯定還是剛娃子。盡管，這會兒人們的注意力還在窗外黃河上，可秀萍還是顯得有點難為情。她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小男孩，然后側過身，接聽電話。

剛娃子在電話上問火車走到哪兒了。秀萍看看周圍，又看看窗外，一副不知所以的樣子。對面“眼鏡”大哥見了，從書里抬起頭，說了一聲，“風陵渡。”接著，抬了抬嗓門，又說:“過了風陵渡大橋，就是山西境內了。”“眼鏡”大哥真的是個百事通。

“眼鏡”大哥說完，瞅了大嫂一眼，然后看著秀萍。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他知道大嫂這會兒為啥愁眉苦臉似的。秀萍猜想，肯定是大嫂看火車到山西了，離自己丈夫越來越近了，心里面難過。

剛娃子在電話上說:“老婆我想你。”秀萍心說，老公，我也想你。剛娃子又說:“老婆，我想‘那個’了。”秀萍聽了一愣，臉上就突然飛起一陣潮紅。當她察覺到對面大嫂正在盯著她看時，臉更紅了。就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被人一下看穿了似的。秀萍趕緊垂下眼瞼，心怦然跳著，手上卻捂得愈發緊了。

電話是秀萍老公剛娃子打來的。一路上，剛娃子接二連三地給她打了七、八個電話了。

“呸呸呸，煩人。大白天的說這個。”秀萍在心里嗔怪，臉上卻掛滿了甜蜜。

剛娃子說過了風陵渡就進入山西了，下午四點多鐘火車就到沁水了，到時候他去車站接她。

剛娃子突然壓低了嗓門，說:“老婆，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秀萍聽得出，剛娃子的聲音有點變調。她問道，啥子好消息?

剛娃子說:“我當上‘調度’了，老婆。”

剛娃子說話的聲音有點抖。

剛娃子接著在電話里對秀萍說礦上的“整合”搞完了，那家國有煤礦已經正式接手。像他這樣年輕、有經驗的礦工留下不少，有的還得到了重用。

剛娃子越說越激動。

秀萍沒抖，秀萍很開心。剛娃子把他的開心傳染給了秀萍。

接完電話，秀萍低頭攥著手機，半天也沒動彈。“調度”到底是個啥子名堂，秀萍不是很懂。剛娃子在家的時候，曾經給她說過，誰誰誰當上調度了，誰誰誰當上保管員了。她至今還記得，剛娃子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臉的興奮和羨慕。秀萍心想，剛娃子真的要是當上“調度”，是不是就不用下井了?

秀萍一臉的驕傲。

秀萍相信剛娃子剛才對她說的那些話。剛娃子從不對秀萍說假話。

剛娃子的這個電話，仿佛車窗里射進來的一束陽光，讓秀萍感受到了莫大的幸福和寬慰。秀萍心里那團不時讓她感到不安的陰影，此時，竟也淡了許多。盡管如此，秀萍還是想盡力地掩飾一下自己的心情，她不想讓大嫂拿她的喜悅來和自己對比。盡管她知道她的喜悅與大嫂無關——她只是不愿意讓大嫂從她的喜悅中看到自己的不幸而已。

顯然，秀萍低估了陽光的輻射功能。當她悄悄地抬起頭時，發現大伙正在看她。并且，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掛著一縷陽光。小男孩正在吃蘋果，嘴角拉著一涎明亮的口水。大嫂一掃臉上剛才的陰云，眼波流動。“眼鏡”大哥鼻梁上的鏡片熠熠閃光，正重新把腦袋埋進書中。就連小男孩大伯臉上的那些皺紋，也仿佛夾住了許多陽光似的，溝壑分明。一下子，秀萍害羞了，目光躲閃著，竟不知落在哪兒才好。

“妹子，有啥子高興事兒?說來聽聽。”大嫂果然是大嫂，拿得起，放得下，一張嘴，就把秀萍的擔心甩到車窗外面去了。

大嫂的話，說在了秀萍臉上，秀萍就不好再隱瞞。本來也沒隱瞞住。快樂又哪里能隱瞞得住呢。秀萍不是怕大嫂難過嘛。

秀萍就把剛才剛娃子說的那些關于煤礦上“整合”的事情告訴了大家。

聽罷秀萍的話，大嫂臉上倏地變了一下顏色，但是很快，又明朗起來。眉頭一揚，朗聲對秀萍說道:“好高興的事嘛。妹子，還是你命好，大姐祝賀你!”

小男孩已經把一個蘋果吃完，小臉蛋上還粘著幾粒兒蘋果渣。他聽不懂大人們的話，只一個勁地笑。

小男孩的大伯彎腰撿起車廂地板上的蘋果核，對秀萍投過羨慕的眼神。

“當上‘調度’了?好!”“眼鏡”大哥從書里抬起頭，一雙睿智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秀萍，向她表示著衷心的祝賀:“祝賀你呀，小妹妹。”

陽光溫暖地照射在秀萍身上，秀萍被快樂包圍著。快樂在每個人之間相互傳遞……

不曉得出了啥子事情，列車在開出運城后不久，在一個叫“聞喜”的小站上一直停靠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有開動。聞喜不“喜”了，旅客們就有點著急，紛紛跑去問列車員。列車員只說了兩個字:“待避”。再問，便不肯再說了。“眼鏡”大哥到底是“眼鏡”大哥，他向大家解釋說，“待避”，就是列車出于某種原因，讓后面的車輛先行通過。具體可分為“上行待避”、“下行待避”……

“眼鏡”大哥兀自擱那兒滔滔不絕地解釋起鐵路名詞，秀萍這廂卻有點坐不住了。她看了一眼掛在車廂一頭的石英鐘。馬上就四點鐘了，剛娃子會不會已經到了車站。秀萍想。看這情形，不知還要“待避”到啥時候，晚點是肯定的了。要不，先給剛娃子打個電話，省得他著急。秀萍取出手機。

“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后再撥……”一個女聲用很好聽的聲音告訴秀萍她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秀萍又重新核對了一遍電話號碼，沒錯，是剛娃子的。于是，秀萍再撥。秀萍接著一連氣兒地撥打了好多遍，都提示說不在服務區。這下秀萍慌了，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以前秀萍很少遇見這種情況。剛娃子說過，每逢他下井上班時，他都會把電話關掉，放在宿舍里。井下不允許帶手機。并且，秀萍知道，關機就是關機，提示音是不一樣的，和不在服務區根本就是兩碼事。剛娃子剛才不是說他當上調度了。調度應該不下井吧?剛才不還好好的嗎，會不會是出啥事了?秀萍坐不住了，她甚至聯想到會不會是礦上又發生啥事故了。秀萍了解自己丈夫，是個見事沖在前邊的人。

秀萍越想心里越害怕。

見秀萍如坐針氈的樣子，大嫂關切地問她:“妹子，沒事吧，是不是還沒打通?”

“也許是信號不好。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事的。”“眼鏡”大哥也安慰秀萍。

小男孩的大伯投來關切的目光。

秀萍還是無法平靜下來。聽不到剛娃子的聲音，她無法平靜。

這時候，火車開了。車廂里逐漸安靜下來。秀萍仍一遍一遍撥打著剛娃子的手機。小男孩很懂事，偎在媽媽身邊，用大眼睛望著秀萍。

火車過了侯馬，秀萍沒打通。火車過了翼城，秀萍仍沒打通。秀萍一遍一遍撥打著剛娃子的電話，身體癱軟在大嫂懷里。大嫂用手攬著秀萍，嘴里面不停地安慰著:妹子，沒得事。妹子，沒得事。幾乎相同的命運，讓兩個女人淚流滿面。

下午五點半左右，快到沁水時，秀萍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剛娃子打來的。剛娃子說他現在就在火車站。剛娃子說幸虧火車晚點了，要不然就接不上了她了。秀萍問咋回事。剛娃子說快下班時礦上有一個作業面發生塌方，他下井去處理事故了。

剛娃子笑嘻嘻地說:“老婆，我想死你了。”

一縷陽光照在秀萍臉上。秀萍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卻沒能掩飾住臉上的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