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鄉(xiāng),父親是多么地卑微
他保留著淳樸的鄉(xiāng)音。他盡量
用各種方言把異鄉(xiāng)人的窘迫隱藏
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留住
最后的尊嚴(yán)
鄉(xiāng)音與鄉(xiāng)音相撞,難免發(fā)生摩擦
就像滿口鄉(xiāng)音的父親,在他鄉(xiāng)
舉步維艱。鄉(xiāng)音,已經(jīng)在父親體內(nèi)
流淌多年,已經(jīng)根深蒂固融入生命
縱使他費盡周折,艱難地說出普通話
在他鄉(xiāng),他的鄉(xiāng)音還是出賣了他
只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父親才會痛飲
才會用原汁原味的鄉(xiāng)音,在深夜
說出故鄉(xiāng),說起掛在故鄉(xiāng)上空的
星星和月亮
疼 痛
燥熱的午后,陽光緩慢
所有的風(fēng)在植物間靜止
我的思念散開,滲透
浸潤到大地深處
比一棵樹枯死的記憶還深
泥里的蟲子開始疼痛
窗外的芭蕉也在疼痛
一只從遠處飛來的鳥
又向著更遠處飛走
微微顫動的枝頭的葉子
一瓣瓣飄落,它們也在疼痛
我的筆在干凈的稿紙上
不敢向前挪動一步
看到父親
我看見我的父親,他總是一個人
點一支煙常常把手指燒疼
他的煙頭在深夜里一閃又一閃
最后還是滅了,地上的煙蒂異常孤寂
在開往遠方的列車上。我看見父親
他被安置在一個座位上,身材矮小
他的行李簡單,不帶水果,不裝飲料
身邊的蛇皮袋里躺著橫七豎八的鍋碗瓢盆
我回頭。建筑工地,高高的鐵手架上
我的父親比一只鳥還要小,靜止空中,
雙手粗糙。衣服把汗水和泥漿綁在他腰間
他吃飯用大碗,吃飯不洗手,蹲在工地邊
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父親,比如
在地球心臟掏過煤的父親,受過傷的父親
比如很少洗頭喜歡喝酒,寬厚仁慈的父親
他們把我的父親叫做建筑工煤礦工也叫做
民工
賣菜的母親
在遙遠的新疆西部的邊陲小鎮(zhèn)
那年冬天的雪呵,真的好大
覆蓋住母親,在人間最后的呼吸
她只把我留在茫茫無垠的雪野
本來我們一家四口,生活安詳
在他鄉(xiāng)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
母親在街頭賣菜,父親負責(zé)運輸
而我尾隨哥哥,又瘋又狂
那時的陽光直直地照耀大地
同樣,也照亮母親通往天堂的路
當(dāng)“死亡”這個詞語籠罩著
我就呼吸困難。痛,是很多蟲子
在體內(nèi)啃噬。我開始燃燒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雪越下越大
母親說好的,給我過十歲生日
她沒有遵守諾言,她不是個好母親
從此,我開始學(xué)會仇恨
仇恨那個冬天的大雪,仇恨冬天的冷
我仇恨不遵守諾言的賣菜的母親
稻子黃了
風(fēng)一吹,螞蚱就跳到
正在揚花吐穗的稻子上
緊接著稻子就黃了。先是幾株
是一片片黃的稻子,再就是
山溝溝里被感染著的稻子
所有的稻子羞澀起來,低著頭
稻子黃了。鄉(xiāng)村熱鬧起來
那些漢子們,和看家
的媳婦們都沒得清閑
就連躲在樹上的麻雀
也嘰嘰喳喳。老黃牛們還能
在田間地頭啃點青草
娃娃們追著跑著,尾隨大人
暮色暗下來,娃娃們還沒盡興呢
可是稻子黃了。娃娃們盤算著
稻子一黃,再過幾天就要開學(xu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