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許多老百姓家的窗戶上,常常可以看見貼著紅紅綠綠的剪紙,每張約四五寸見方。有的一張占一格窗格子,有的幾張相連占幾格窗格子。剪的是老百姓熟悉的東西:家畜、家禽、花、鳥、蟲、魚、水果、蔬菜、盆、籃、茶壺、酒壺、武器、人物故事。這種剪紙也叫做“窗花”,是中國各處都有的民間藝術,是老百姓自己的圖案畫。這種窗花,在西北特別流行,而且比較別處所見的更富有藝術趣味。
1941年間,我曾看見延安魯迅文藝學院美術系圖案教員吾石同志收藏的許多剪紙,有蒲城的《八仙》(共八張)、《秦瓊賣馬》、《擊鼓罵曹》、《劉秀喝麥石》、《三娘教子》、《呂布》《駿馬》和《女像》;綏米的《鷹抓兔》、《小兔》、《小鴨》、《大公雞》、《飛鳥》;延安的《大兔》、《牧童出牛圖》、《喜雀彈梅》、《石榴花》《鵪鵓》;另外幾幅沒有印上收藏者的名字的,計有綏米的《旱船》、《小雞》、《羊羔》。
1943年春,我和劉建章、古元去三邊,沿途見許多老百姓家的窗戶上貼著窗花。各地有自己的風格,有的地方比較纖細、瑣碎(如志丹、安塞一帶),有的地方比較粗獷、單純。以我的藝術眼光來看,粗獷、單純的一種,常常比纖細、瑣碎的更純樸可愛。
我們在鹽池縣火山坡張芝家的窗戶上,看見許多既新鮮又純樸的窗花。那天張芝不在家,她的老母親很好客,請我們吃了一頓飯,聽見我們連聲稱贊她家的窗花,她很高興,說是她新迎過來的媳婦(張芝的弟媳婦)剪的,媳婦回娘家去了。她東找西找終于找到了媳婦的夾花線和花樣的本子,并送給我《大山羊》、《大肥豬》、《荷花鯉魚》、《鯉魚跳龍門》、《鴨嘴銜魚》、《老鼠偷西瓜》、《大白菜》、《紡紗》八張剪紙。這些剪紙,在別處我們沒有見過,手法很熟練,每樣東西的形態都很逼真,構圖也好。其中最好的是《大山羊》和《紡紗》這兩張。
在定邊,劉建章給我找了兩張剪紙:《大母豬》和《母羊與羊羔》——母羊的嘴銜著苜蓿,羊羔在母羊肚子下面吃奶。
從定邊回來,我們路過綏遠糜地梁時宿在一個蒙古人家里。我用紙換了《老虎》、《麒麟》、《猴子》和《走馬》共四張剪紙。其中以《麒麟》和《走馬》最好。走馬的鬃毛飄向后邊,四條腿像翅膀。
靖邊張家畔幾乎家家都有窗花。我和古元同志挨家挨戶地看窗花,見到好的就拿紙和他們換,收集了很多,比較好的有《黃金萬兩》、《老鼠偷葡萄》、《兔子吃麥穗》、《風》、《飛鳥銜草》、《荷池浮鴨》、《小貓》、《跨馬的人》……
靖邊城里姚一莊家,房子里收拾得很干凈,窗子很大,上面貼滿了窗花,窗戶四角上邊是兩幅《鳳凰牡丹》,下面是兩幅《獅子戲球》,每幅占四個窗格子。主婦是一個中年婦人,很會剪,許多樣子都是由她自己創造的,在張家畔和靖邊一帶很有名,許多婦女向她討樣子。她剪的窗花比較工整,物體的開關輪廓都很準確,從那構圖的完整上看,好像是出于一個有素描基礎的畫家之手。她送給我很多樣子,比較好的有《鹿銜靈芝》、《華封三祝》、《猴子吃仙桃》、《石榴和佛手》、《狗》。《石榴和佛手》是一幅靜物圖案,把兩個水果安排得很好;《猴子吃仙桃》和《狗》都像是動物寫生,前一幅猴子坐在一塊栽絨毯上——這已經不光是剪一個主物了,而且在主物以外還有了背景。她所剪的狗很生動,一副好像要突然跳躍起來的樣子。另外還剪了一幅《騎馬士兵》,士兵背上背著長槍,手上拿著手槍:一幅是一個西式裝束的小女孩,一只腳踩著小雪車前進,一只小狗在車邊追。這是我看到的用現代題材和構圖所剪成的新窗花。
這些剪紙,像刺繡一樣,大都出于家庭婦女之手。每年秋收之后,家里比較閑空了,她們在針線之余,抽暇剪出各種窗花,準備在新年時使自己的窗戶上閃耀著快樂。比較聰明的,照著什物摹擬、創造,畫成花樣,疊在紙上剪下就成。有的婦女不會創造,就拿一塊小木板,上面放了一張薄紙(油光紙),四角用針釘住,把人家剪好的花樣按在紙上,用清水噴在花樣和紙上,濕度以花樣能沾在紙上為止,再拿這沾有花樣的板放在油燈上熏,使紙面完全被燈煙熏黑了,把花樣揭去,紙面上就留著白地的花樣。拿這花樣放在幾張折好的紅綠紙上,用線釘住四角和花樣中間的空隙處,拿小剪刀沿著花樣剪下來,就成了許多張同樣的窗花了。聽說河北有些地方的窗花,就是用雕花刀像雕皮影子一樣雕下來的。
剪紙的花樣必須使線條互相連接,不能斷筆,所以構圖和造型都需要單純,切忌過于纖細瑣碎,不然剪下來的花樣,即使沒有破損,也很難把它貼在窗紙上。
剪紙可以說是農村家庭的產物,是沒有印刷條件的民間的藝術品。它不像繪畫那樣需要多種的色彩,其工具和材料只是一把小剪子和幾張彩色的紙。正因為這些剪紙出于老百姓的手,所以它比其它的美術品都顯得純樸可愛,就像是一曲一曲的民謠,很生動地寫出了人民的感情、趣味和希望。例如前面談到張芝家的《大山羊》、《大肥豬》、《紡紗》、《大白菜》幾幅窗花,剪得特別好,正是她家愛勞動、生活富裕的表現。而靖邊姚家,住在城市里(聽說原來和西北大城市有商業來往),缺乏農家風味,生活比較閑空,所剪的一般是《鹿銜靈芝》、《華封三祝》、《猴子吃仙桃》以及《鳳凰獅子》,甚至是諸如西式裝束的小女孩、小雪車之類和實際生活沒有什么關系的題材。從蒙古得來的剪紙,以《兩匹馬》剪得最好,這就是由于蒙古人民熟識馬、愛馬的緣故。靖邊的《黃金萬兩》,剪的是一匹大駱駝,背上馱著三個金元寶,那駱駝剪得很像,身體龐大,顯得徐緩、肅穆,能負重載,這也正是由于三邊人民熟識駱駝、愛駱駝的緣故。至于《老鼠偷西瓜》和三幅各不相同的《老鼠偷葡萄》,真像幾曲小牧歌,表現了農民對于豐收的喜悅。
當然,剪紙和其它的中國藝術一樣,也殘留著一些含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東兩。但比起中國其它的民族藝術來,剪紙要算是最健康和最純樸的藝術了。這些作品畫出了中國農民對于物體的直覺的印象,在單純化了的形體里保留了各個物體的特點——這正是純真的藝術品的必要元素。在剪紙里,很少發現那種出于士大夫階級頹廢格調,它流露了中國農民的善良、健康與愉快的情感。我們的新藝術必須發揚這種情感。
1944年陜甘寧邊區文教大會的陳列室里,陳列了一些從民間搜集來的剪紙。其中一部分,我已在上面介紹了。在陳列室里有三幅用黑紙剪的剪紙,比普通的窗花大一倍,很像三幅木刻畫,聽說是晉西北的一個13歲的女孩子所創作的。一幅《老鼠偷葡萄》,一幅《馬車》,一幅《山雞》。這三幅剪紙線條比較粗,構圖很好,每幅都有裝飾味。
在陳列室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四五尺見方的《頂棚剪紙》,當中是一朵正面的牡丹花,旁邊用葡萄連綴成一個圓圈,圓形的圖案外面是六只蝴蝶,四角是四只大蝴蝶,把整個畫面裝飾得很華麗。這是隴東梁月亭的母親剪的,為陜甘寧邊區政府李景林同志所收藏。這是一件很出色的藝術品,完成這樣的一件藝術品,是需要很高的才能和魄力的。
在文教陳列室里還陳列著古元、陳叔亮、孟化風、夏風、羅工柳等同志描寫邊區人民新生活的窗花。
古元同志木刻的窗花共24幅,有《自衛軍》(兩幅)、《開荒》、《送飯》、《耕地》、《播種》(兩幅)、《植樹》、《撿糞》、《鋤草》、《運鹽》、《養羊》、《喂豬》、《衛生》、《上學》、《識字》、《讀報》、《秋收》、《揚谷》、《送公糧》、《拾柴》、《紡紗》、《生產計劃》等,反映了農家一年的生活。另外刻有一幅較大的窗花是《合作社》,畫面上一座中國式的房子的正面,柜臺里面站著一個小店員,手里拿著秤,秤桿橫得很平;社門外是一男一女,相背而走,女的從社里買了花布,又領了棉花;男的從社里買了一些日用品和一把镢頭。
和古元同志的《合作社》同樣大小的,還有夏風同志的《新婚》、《擁軍花鼓》、《洗衣》和羅工柳同志的《祝壽》等木刻的窗花,這些窗花和剪紙的趣味不同,很像是版畫陳叔亮同志也剪了六張窗花:《放哨》、《念書》、《馱鹽》、《揭地》、《紡紗》、《織布》,風格比較纖細。
聽陳列室里的管理員說,當地老百姓非常喜歡這些新的窗花,其中尤以古元同志的《衛生》、《裝糧》、《喂豬》、《送飯》這四幅最受歡迎。有的人連續看了好多次。
新窗花之所以受老百姓歡迎,是因為老百姓的生活逐漸富裕之后,對于文化和藝術的要求逐漸提高,剪紙也就更普遍地發展起來。誰愿意自己的窗戶上只是一片單調的白色,剪紙窗花將裝飾每個老百姓的窗口。
這些年,有許多繪畫工作者搜集了民間剪紙,其中尤以陳叔亮、張仃、力群等同志所藏的較多。關于窗花剪紙的編印,我和江豐同志曾于1946年在張家口印了一些《民間剪紙》,印數極少,只作為贈品,未曾發售。陳叔亮同志曾于1947年在上海印了《窗花》一書。這次我們根據《民間剪紙》重新加以剔選,補進了一部分新的窗花編成這個集子,為的是介紹并推廣西北民間剪紙藝術。另外的一個意思則是想以此表示對西北解放區的懷念,在那里,我們生活了許多年月,經歷了抗日戰爭,看見了新中國的成長,看見了新文學、新藝術的成長。新文學、新藝術的成長是和我們向民間文學藝術學習分不開的。我們的確愛這些窗花剪紙。
我們的美術家們應該更細心地研究民間窗花,研究它的由工具和材料所決定的特點,捉摸老百姓對待物體的純樸的態度,從那些很誠實的線條和形體里,去了解老百姓的趣味。根據這些再加以改造,用來描寫新的生活。其結果將不只是產生了更生動的新的剪紙、新的窗花,并且還會給新的繪畫、新的木刻、新的裝飾美術以很大的影響。
剪紙圖案除了用作窗花之外,還有許多方面都可以采用它。例如李景林同志所標集的一幅隴東的《頂棚剪紙》,既可以作印花布(被面)的底樣,也可作絨毯(坑墊)的底樣。如果把無數單獨的剪紙圖案排起來,就可以成為很好的帶狀圖案(古元同志設計的《新秧歌集》封面上的圖案,就是采用民間剪紙制成的)。許多的民間剪紙,可以用來作書本封面的裝飾,會使得書本增加樸素的美。留心陶瓷業改造的同志們假如能采用這些民間的圖案,我們的陶瓷品一定會比現在好看一些。其它如機關、學校、俱樂部的燈罩上,會客室的坐墊上,以及私人睡床的被單上、枕頭上,都可以采用這些圖案。民間剪紙中最好的那些部分,可以和外國現代最好的圖案媲美。希望我們的各級學校的美術課,能注意并且提倡剪紙藝術。
(選自晨光出版公司1949年版·《西北剪紙集》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