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朱

坦率地講，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老朱的名字。我一直叫他老朱，老朱，老朱。盡管如此，我還是很牽掛他，還是想寫一寫他。

可能每個女人都有開個服裝店的想法。二〇〇三年六月份，老婆心血來潮，與其小姐妹一合計，決定工余弄個小服裝店玩玩。選址在閩江路，一個二十多平米的小店面。然后裝修、進貨、辦執照，起個名字叫“鐘意服飾”。閩江路原來并不熱鬧，自從老楊大手筆過來后，周圍的路被打得四通八達了，路旁的門面也就慢慢熱了起來。先是我們對面開了家游戲房，我們的西面，又冒出家“QQ漢堡”，在我們與漢堡中間，就是老朱的“新盛豆豆香”點心店。在閩江路，老朱算是元老了，他的店開了近兩年了，但之前我并不知道。店小，點心也不多，有包子——肉包、豆沙包、糯米包、小籠包，粢飯糕、荷包蛋、茶葉蛋，豆漿、豆腐腦，夏天再添點冰凍綠豆湯、冷結餛飩什么的，東西并不太多。

老朱店里的包子我第一次吃就印象深刻，之后越吃越喜歡。那包子，如肉包，面粉質地好，看上去煞白，口感又香，特別是肉餡，一口咬下去，熱乎乎的肉汁就溢出來，很爽口饞人。我有過在那連吃五個包子的記錄。這樣的肉包，以前在“新雅”吃過，后來再沒吃到。他的其它東西，品質也很好，尤其粢飯糕，香脆爽嫩，我老婆吃后是贊不絕口。味道如此好，所以店的生意一直不錯，我們過來后就更好了。老朱一天到晚眉開眼笑的，難得裝裝深沉。我們的生意，包括那個漢堡堡，卻不太景氣，冷冷清清，不死不活。

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七月中旬，老朱店里發生了個小意外。煤氣灶爆炸，并起火。幸好這次消防隊的同志出手迅捷，及時將火撲滅了。老朱那幾天懨頭搭腦的，看見我，連說觸霉頭觸霉頭。事后我問他損失多少，他說一萬多塊錢吧。這次“火災”聽說“今日傳播”也過來拍了，可見媒體同志對老朱店的重視程度。原來我以為他們要休整幾天的，誰知僅過兩天，他們又照常營業了。開頭幾天人不是很多，大家都小心翼翼的。過了一個禮拜，小店又門庭若市了。唉，真是越燒越旺啊!而我們那個店，因為老婆和她小姐妹已熱情冷卻，興致不再，就找了個下家轉手了事。而老朱，卻日日興隆得春風得意了，看見我，還一臉的壞笑。

隨著我的錢進老朱腰包的越多，我與老朱也一天比一天熟起來。老朱約一米七二，他媽的比我還高兩公分。臉方正多肉，但不松，氣色也不錯。人比較扎墩，不像做領導的樣子。他開朗，勤勞，為了生意能受委屈，身上還帶點農民式的狡黠，比較會招呼應酬。在小店里，他儼然是個領袖。店是他與連襟開的，他負責做賣包子和招呼客人，連襟則司結賬和賣豆制品，賬房的角色。他老婆也在店里，專門炸粢飯糕。因為生意忙火，又另外請了兩位阿姨幫忙。老朱徐市人，在色織廠上班，因為效益不好，就與連襟弄個小店，搞搞第三產業，充實充實自家財政。不知老朱原來在廠里干啥的，應該不會是廚師吧，但包子怎么就做得這么好呢?小店生意很紅火，我就常捧他。我說，老朱啊，你這個店，不僅是閩江路生意最好的店，也是常熟城最紅火的點心店。他說，謝謝謝謝，哪里哪里，混口飯吃混口飯吃!聽聽，嘴里頭很謙虛，心里頭可得意著呢!弄得那個賣漢堡的老板娘心情一直不暢，東竄西跳，臉上像掛了什么似的，不耐看。

當然，生意雖好，也不是一點麻煩沒有。生意好了，老朱就橫生了擴張之心，不斷地向外拓展空間，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朝外面堆了出來。這樣一來，城管同志就不答應了。你掙錢我不管，但你也不能礙著我的獎金呀!雙方沖突。老朱很氣憤，找人說情，又要電視臺同志來拍，還問我，能不能跟他們打行政官司?我說這個事情比較難弄得!最后，還是老朱讓了步，不再向外無限擴張，且嚴格遵守時間限制。嘿嘿，雙贏!有時因為生意好，點心來不及上或上錯，脾氣較大的同志口出不遜，老朱就滿臉堆笑，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唉，這年頭，掙點小錢也不容易呀!但多數時間，老朱與顧客們處得很好。我問老朱，這些客人都熟吧?他說，天天見面，哪能不熟!?不僅熟，嘿嘿，就連他們屋里的事體，我也都曉得個!我說成了老朋友哉，他呵呵笑了。

因為做過三個月的相鄰，又因為他有個親戚在我們局里，互相之間又喜歡開開玩笑，所以雙方都比較拿大。有時我豆漿不夠，他就給我添點，也不要錢;買包子，他揀大的好的給我。算賬少個一毛兩毛的，他也不問我拿了。忘了帶錢，隔幾天算也不打緊。我呢，結賬時多點零頭，也擺擺譜，說不要找了。他就說記在賬上記在賬上，下次再算。我比較懶，去吃東西往桌子那一坐就不動了，都是老婆去端豆漿拿包子什么的。他見了就打趣，說你小子怎么像個大老爺們一樣，也不幫家主婆拿拿。我也調他，說朱老板啊，不得了哉，死人鈔票掙不完個，也留點別人攢攢。他嘿嘿笑笑，反唇相譏，說你們才是老板，靠嘴皮子騙騙鈔票，我俚是混口飯吃吃。反正一有機會就打趣調笑，互相取樂。

因為生意好，點心店就成了老朱一家活動的大本營。他們夫婦自不必說。他女兒開頭沒工作，也在店里幫忙，女婿有時也過來搭搭手。他的外孫女六歲，比我女兒小一歲，個頭偏小，黑瘦。但別看她個子小，卻很老茄，對付大人很有一套。有時不上幼兒園，成天在店內外晃悠，無聊了就纏著外公買這買那，不滿足就哭，作可憐相。如女兒沒空，老朱就在賣完包子后，送外孫女上學。騎輛舊自行車，小孩坐在前面，沿著閩江路篤悠篤悠地去了。老朱不時給外孫女買些玩具。有次我過去，看見小家伙在一踮一踮地學溜冰。老朱對我說，這溜冰鞋是他到招商城買的，一百八十元，比華聯便宜多了，并慫恿我也給女兒買一雙。我說算了吧，我怕女兒摔著。他說不會，這個很穩的。話倒不假，沒多久小家伙就會溜了，也沒見她鼻青臉腫的樣子。生意做完了，一家子就圍坐在店里吃東西，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的。抽空，老朱自個兒也弄幾樣小菜，溫袋黃酒，在那叭吱叭吱地吃著，很是享受。老頭酒量好，我看他喝個三四袋不成問題。但他有節制，喝酒，也像講話一樣，不亂來，不任性。喝了酒他跟我吹牛，說你看這照片，這是我舅公公，當初在中央官做得很大的。我一看，原來他舅公公不知是哪個民主黨派的，曾經擔任過全國政協的副主席，但已是過去式了。我說你們呃有來往哉?他說我老爸跟他們還熟的，他的子孫現在都在美國。

點心店的生意好到怎樣說出來你都不信。有時為了要吃包子都要開好鬧鐘，響了我賴床不肯起來，老婆說你呃要吃包子，要吃趕緊起來，超過七點半肯定沒有的。為了吃包子，我只能咬咬牙起來，然后驅車前往，還不能慢騰騰地耽擱時間。唉，吃頓早飯竟至于此!到老朱那買早點的人，有些是一籠一籠買的，都是些嘴叼的熟客。生意越好，老朱進賬的銀子就越多。我問他，說你一年十萬有哇?他說哪有，六萬?他搖搖頭，眼里有些不屑。八萬?他嘿嘿笑笑，說差不多差不多。然后，一副得意的樣子。也難怪，原來廠里一年能掙上幾個錢，現在掙這么多，能不傻樂嗎!錢多了，腰桿也硬了，馬上支援女兒在明日星城買了套公寓。自個呢，仍住以前單位分配的舊房子，并隔三岔五地回徐市，晚飯后或者次日起早身上來。

慢慢地，到閩江路吃早點并與老朱大聲地說笑，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了。雖然尿酸偏高，但也沒稍減我去吃豆制品的心情。有事幾天沒去，倒有點想念了。

那一年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我與老婆一如既往地去吃早點。到那發現大門緊閉，上面幾個字“家中有事，停業三天”。我對老婆說，老朱家有急事了，估計還不是好事，否則不可能要關三天的。我倆議論著，肯定不是好事，要是好事，老朱早就告訴我們了。呃會老人跑忒哉?(當地土語:離開，去世)只有這樣，他與連襟才都不會來，只好打烊三天。我們這樣猜著，并到其它地方將就了一頓早餐。因為早餐不固定，弄得我倆生活也不規律了，一早起來想，今天又到哪里去吃呢?這樣混了三天。第四天過去，門沒開。第五天，門還沒開。第六天沒去。整整隔了一個星期，我與老婆過去。路上我對老婆說，過去不要問人家什么事，免得觸人心境。老婆說好。到了門口，停車下來，發現門口一個呆頭呆腦的老頭在賣包子，有點爊糟相，笨手笨腳。我心頭一絲不祥的感覺掠過。進去后，我坐下來，老婆去拿東西。看見她與老朱連襟在嘀嘀咕咕，老婆啊了一聲，“老朱跑忒哉?!”我一驚，跑過去，老朱連襟說:“你們呃曉得?老朱跑忒哉!頭七也過了……他跑了一個禮拜則!夜頭騎著摩托車上來，被一輛外地車撞著，當場跑忒個!車子也逃忒哉!”旁邊一個阿姨講:“唉哇，個輛瘟死車，撞殺人還逃忒!”我看見老朱連襟的眼里淚光閃閃，趕緊拉著老婆去吃。與老婆相對坐著吃包子，一句話也沒有。渾身不舒服，包子吃得很慢，吃不進。吃完一個，再也吃不下去了。想流淚，但忍住了。草草吃完，付了賬，一句話沒有，掉頭就走。到了車里還是無言。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但沒想到竟是這個結果。送走老婆，到單位上班。一天沒心思，臉沉著，心情陰郁。第二天沒去吃，感覺包子不好吃了，吃不進。感覺在那里吃，一點味道也沒有了。之后兩三天，心情還是不好。之后陸續天，只要開車經過閩江路，經過那個小店，就想起老朱，想起老朱，心里頭就不舒服，很不舒服!

過了一陣子，我與老婆又去小店吃早點。那個笨手笨腳的老頭，手腳也利索多了。只是那個包子，吃吃還是不如以前的好。粢飯糕也不好吃，我老婆說的。老朱連襟告訴我，老朱老婆身體原本就不好，受了這個打擊，就住了醫院，現正在家里休養呢。他女兒也很久沒見到，那個黑瘦的外孫女也不來了。至于他女婿，更不見了蹤影。我老婆也開始做早飯了。老媽拿了點糕來，和在白米粥里，吃得飽。老朱那我也不常去了。又過了一陣子，在那吃飯，看見老朱女兒，幫了會忙，就送小家伙上學去了。他女兒原本話就不多，現在還不多。黑瘦的外孫女，倒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只是我再沒見過她在店外溜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