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戀
一切已成昨日黃花,但那落英使我心碎。
——歌德《致烏莉克》
A
恍若隔世的桃花,我親歷了她的出現:寧靜,羞澀,舒展著朵朵溫柔花瓣。
那輕盈,那婀娜,那傾人的顧盼流離,那瞬間的震顫是一道閃電。
難道是前世的因緣?一場內心風暴,要驚醒昏睡的少年。
B
早晨的陽光是嫵媚的。更嫵媚的,是那早起的女孩。她梳妝,打扮,在鏡中開一朵甜美的笑,接著就打開了兩扇春天。
那個春天新鮮而迷人,它有著一汪明凈藍天。我在她的窗下徘徊,逗留,且喟嘆……悵望著她的倩影,突覺異樣的辛酸。
她只留意那綠葉和紅花,只迷戀那飄渺的歌聲。“我不過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到她的波心。”
就這樣抑制著自己的思念。
C
但我經歷了啊,那美好的瞬間:在劇烈心跳中握住纖纖玉手,紅潤的嘴唇也輕輕顫抖……那黃昏,比曇花的一現還要短暫。
終于有那傾城的一笑,消淡了我的憂郁與不安。
終于有青春的筆,在早晨記下我的熱愛,又在夜里記下她輕吐的諾言。
D
昨天剛剛含苞的歡愛之花,,卻在今日遇霜凋零!
熄滅了啊,那激情,那渴念,那幻想中的愛的光明。
只留下海誓山盟。只留下一條清冷的大街被落葉覆蓋。
只留下詩篇《她的出現》:“那輕盈,那婀娜,那傾人的顧盼流離,那瞬間的震顫是一道閃電。”
只留下一條寂然背影令人心酸。
夜幕下的交際舞
殘陽鋪在傍晚七點三十分的大街上。
“時候到了,我們走吧。”我已遺忘了那些詢問的眼睛。
早早拉開夜幕的人可喜可賀,他一人獨占了夜晚的好戲。朝秦暮楚的女人可喜可賀,她一人容納了那么多的粗糙愛情。
必須歡迎每個情愿的光臨者,必須問候每一個嬰孩的母親。這七彩的燈,這曖昧的情調,這被肉體的異味浸淫了的氛圍。
遠離了啊,那羔羊喚醒的黎明!那酥油燈下的溫馨情懷!
我已遺忘了那些責問的眼睛。無須打問這個與那個,或者:這事是不是常常發生?因為歸根的落葉決不詢問它源自哪一枝條。
這些忠實于私生活的男女沒有錯,他們謹慎地保護著內心的寂寞,和世紀末的困惑。
“時候到了,我們走吧?”
走失的心仍會返回家中,并且繼續夢見寧靜與祥和。
四 季
春天來到小鎮。那個晚歸的女孩,她的心里懷著一個小秘密,她的溫濕的嘴唇上尚帶著綠草的芬芳的氣息。
之后是夏天,悶熱而騷亂。中午十二點左右,打扮入時的女人,陪伴你度過一段寂寞時光。下午三時,當陽光步上臺階,你將突然感知到此生的悲哀。而在黃昏,和平鴿子載來家的情調,逼人想起一段陳舊的姻緣。
而秋天那,總是催人衰老!中年男人從公園的長椅上木然站起,他看見:幾對戀人跨入愛的庭院,高處的落葉歸于地面。啊,感受過的痛苦無法表達!啊,傾訴過的誓辭恍若神諭!
寒冷突臨,迫使情愛趨向暗處。而被埋葬了的,將醞釀來年的夢想。雪,獸,冰凍的河谷,還有那雪山上升起的慧光……一一出現著,卻又在沉睡之際一一消逝。終于有人說出:“愛過,恨過,生殖過,我已完善了我自己。”
蛻 變
三十年前時大雁出現。說是寒冬已盡,說是早春經過臨夏,將過土門關。
大雁到來,翎羽上尚染著殘雪,但圓睜著被春天驚醒的雙眼。
因此我相信這傳言。因此我像個孩子守望著大雁,幻想著春風浩蕩中的甘南。
噓——請安靜,湖泊里浮現出月亮寶石,懸崖上盛開碗大的牡丹。
噓——請安靜,黃昏送走了田園牧歌,黎明載來了異域的芳香。
噓——請安靜!你將傾聽到沃野下的悸動,你將目睹曙光運送著大愛。
我指給你看:被劈斷的荊棘。磚瓦堆積的荒涼地帶。大樓。廣告牌的側影。高聳入云的信息發射臺。做時裝模特的藏族女孩。燭光杯影里的妙齡少女。藍眼睛。浙江小販。異地長發藝人。
人流如潮的大街,……一汪明凈藍天。
實現著的海市蜃樓,乍看恍若夢幻。啊,再也不愿說出:昨日重現!
初 愛
如果她是個性格內向的女孩,害羞,孤僻,不容易激動。被老師提問時,會一直低著頭不回答任何問題。她的眼光會始終落在桌面上,似兩團下午的從窗戶外射入的投影。她的兩只手神經質地抖動,手心里會有汗,衣襟也會被虛汗浸濕。那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個瘦弱男孩,譬如我吧,會沖動地站起來,向老師大聲吼叫:“不要這樣!”
然而,情況始終不是這樣。
其實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臉上的那對酒窩會讓迷途的蜜蜂永遠留下來。其實她是學習委員,比蝴蝶還喜歡飛,比夏天楊樹上的那些知了還多出一張嘴。她總會被老師叫起。她回答問題響亮而清脆。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甜膩,以致于整個教室里都會有棉花糖誘人的美味。她總被那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語文老師深情地凝神。當她回答問題時,語文老師會點頭,撫掌,嘆氣,情不自禁。隨后,她會驕傲地坐下,像個下完蛋后剛剛結束聒噪的小母雞。既然情況常常如此,那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瘦弱男生,只有把頭在豎起的衣領里埋得更低,低得再也找不到他自己。
鷹
在甘南境內一個非常僻遠的鄉下,一群來自異域的人長期生活在那里。不管男女老少,他們都喜歡穿鷹的羽毛編織成的衣服,喜歡戴上繪有鷹的眼睛和巨啄的面具。在冬天,他們往往會登上高峰,找個懸崖,從上面跳下來。在落地的過程中,他們會盡量快速地揮動雙臂,似乎想飛起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常常被摔成肉醬,不辨人形。僥幸活下來的,大多都成了殘疾。但他們還是喜歡在冬天重新選擇另一處懸崖,從上面跳下來。
有一年,他們終于改變了這一習俗。
事情是由鷹引起的。不知是為什么,那一年,鷹忽然多起來。只要有一半的鷹飛起來,就會遮蔽那里的大半個天空。鷹多了,草地的旱獺、野兔和狐貍就越來越少,鷹只好把那里的人當成了可以獵食的目標。一天,三個牧羊人被鷹群給包圍了,它們用尖而硬的巨啄啄食了三人的眼睛、肌肉和五臟,甚至連不易毀掉的脊椎骨也被毀啄不少。等到獵人的親屬們聽到消息趕往出事地點時,看到那么多的鷹像盛晏桌邊的酒鬼那樣,精疲力竭地躺在三具森然的骨架旁。
此后,人們開始喜歡穿戴用棉布和絲綢織成的衣服,也開始喜歡戴著繪有想象中的神的肖像的面具,在月光下盡情地舞蹈,并且用葫蘆絲吹奏出天空里的霜雪和大地上的風暴,以便使自己能夠在心靈上遠離那些高高在上的飛禽。
莊園的門
三十年前的那個秋日,我和堂哥走在回家的路上。
途徑一個小鎮時,我們看到一處莊園,那高聳的門樓在落日的光輝里顯得異常壯觀。
堂哥指著那處莊園說:“聽說這就是土司居住的地方。”
隨后我們就離開了。但還沒走出那個小鎮,我們就被一群人給圍住了。他們是些老人和孩子。老人們神色都格外慌張。而孩子們個個手里拿著沙棘條,枝條上的綠葉和紅果依然充滿生機。他們用眼睛盯著那處莊園,指責我們不該用手指點,說莊園的主人會很憤怒,而主人的憤怒將會給小鎮帶來看不見的災難。堂哥和我只好順從了這些老人和孩子,被他們領著踏上贖罪之路。他們把我倆帶到莊園門口,其中一個白胡子的老人很小心地敲了幾下門。等了好半天,沒人來開。白胡子等得有些焦慮,就輕手輕腳地去推門,門也許給從里面閂住了,怎么推也推不開。又等了一段時間,白胡子說:“也許里面的人都睡了。這樣吧,你倆就等在門口,等第二天門開了去給主人賠罪。”
可是,第二天,門沒有開。
第三天,門依然沒有開。
一個月過去了。
一年過去了。
門始終沒有開。
時光老人揮舞著他的長鞭,把萬物趕往歲月深處。現在,堂哥和我已經老了。與我們一樣堅持守在莊園門口的那些老人,早就化成了灰塵。那些手執沙棘條的小孩,也長成了大人,他們早就不想等了,都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小鎮。
但那扇在落日光輝里更顯滄桑的莊園大門,一直沒有被人打開。
欄目責編:魏建國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