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綏德石雕藝人的最初印象,源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些被我們當地人喚作“綏德石匠”的民工們。
他們身板壯實,臉形寬闊,眉眼口鼻棱角分明,操一口地道的綏德方言,身后背一個辨不出顏色的破鋪蓋卷,鋪蓋卷背后別一些鐵錘、鋼鏨、方尺之類的工具,成群結隊地出沒于我們這里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
童年的我喜歡看稀奇。放學后常常跑到工地或者采石場,看那些石匠們在石山上放炮炸巖,從巖壁上開鑿出巨大的毛坯石。在建筑工地,石匠們上身穿一件手工縫制的粗布短褂,光著粗壯結實的膀子,臉上身上,所有裸露的地方被烈日曬得黝黑發亮。他們一手掄錘,一手把鏨,神情悠閑地哼著“酸曲兒”(后來才明白那叫原生態的陜北民歌——信天游),在堅硬的石頭上擊打出叮叮當當清脆而有節奏的樂音。就在這些原生態音樂的伴奏下,一塊塊毛坯石被加工成中規中矩帶有飾紋的料石。爾后,料石又被石匠們有條不紊地砌在一起,就箍出了一排排漂亮的石窯洞。
我最初見到的屬于真正意義上的綏德石雕藝術品,是位于縣城劉志丹烈士陵園門口的那座巨型石雕牌樓和門前的兩尊個頭碩大,呲牙咧嘴的石獅子。后來,縣城農貿市場的門口又豎起了一座頗具古建風格的石牌樓,據說亦出自綏德工匠之手,其巧奪天工的雕飾讓我贊嘆不已。那時就想,這些石雕藝術品是否就出自當年那些綏德石匠或者他們的后人之手?
十幾年前我途經綏德縣城,從聞名遐邇的千獅橋上走過,真切感受了這座橋的無窮魅力。此橋因護欄石柱上雕有1008尊神態各異的石獅子而得名。據說石獅數量超過了頤和園的17孔橋和著名的盧溝橋。綏德人不無得意地夸贊其為 “天下第一千獅橋”!這讓我更加對綏德石雕藝人們產生由衷的敬佩。
后來因事又多次赴綏德縣,當汽車行至縣城南端,老遠就看見一座巨形石牌樓矗立于無定河畔,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牌樓更顯得氣勢恢宏,蔚為壯觀。石牌樓的頂端是傳統的斗拱承檐仿木結構,立面設有五門六柱,其上重檐疊置,錯落有序。整座建筑采用圓雕、浮雕、鏤空等各種技法,雕刻出碧霄祥云,龍飛鳳舞,天女散花,鶴翔九天,三陽開泰,馬到成功等裝飾圖案。扶蘇、蒙恬、韓世忠、李廣、王昭君等等與當地相關的歷史人物亦盡在其上。石墩、石門以及梁柱上遍布花鳥蟲魚,雕功細膩,栩栩如生。尤為可嘆者,工匠們用石材雕出的仿琉璃瓦屋頂、飛檐,逼真傳神。采用鏤空技術鏤刻出仿木結構的各式窗欞圖案,精巧細密,玲瓏剔透。整座牌樓長36.9米,高達16.9米,由1118塊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石雕部件對接而成,看上去渾然一體,天衣無縫。據說這是中國最大的石結構牌樓,號稱 “天下名州第一石牌樓”。石牌樓凝結著眾多石雕藝人的汗水和夢想,是千百年來綏德石雕文化之集大成者,也是綏德縣邁入新世紀的一項巨大文化工程。
我在閑暇時曾查閱過有關綏德石雕藝術的資料,對石雕藝人們有了大致的了解。在觀賞了這些大氣磅礴的石雕藝術品之后,更激發起我景仰石雕走近石雕藝人的欲望。于是,專門驅車前往綏德縣城之北的四十里鋪鎮,一飽眼福。
到了四十里鋪鎮,震撼眼簾的是一道別樣風景:沿210國道兩旁綿延數十里,散落著數十家石雕作坊,每家門前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石雕工藝品。除了各式石獅子,大到巨型石龍柱、石牌坊、石旗桿、石觀音,小到石雕筆筒、煙灰缸、十二生肖、小碾子、小磨,包括偉人毛澤東在內的各式人物雕像,一應俱全。石雕材質亦不僅僅限于當地產的青石,還有從外阜運來的漢白玉、花崗巖等石料。美妙絕倫的石雕藝術品,吸引著南來北往的匆匆過客駐足觀賞,流連忘返。
此情此景讓我突然聯想到我們陜北公路文化的地域特色。譬如,看到公路兩旁擺滿了蘋果,就知道是進了洛川、富縣地界;看見瓜果蔬菜,那是甘泉、安塞;看到花椒、酥梨,不用問是到了宜川;看到紅棗,那就非延川、清澗莫屬了。不過,其它地域擺放的都有這些果腹之品,唯獨綏德公路兩旁擺放的卻是精神食糧哦。而生產這些精神食糧的并不是什么科班出身的藝術大師,他們就是那些在家門口土生土長的被稱作石匠或者民間石雕藝人的農民。
他們祖祖輩輩就生活在無定河畔那一望無際的石山坳里,經年累月與石頭打交道。讓人悲嘆的是,這些得天獨厚的石頭資源在過去并沒有給鄉民們帶來富裕。覆蓋石頭之上的是貧瘠的黃土,且每每遭遇干旱,使得這里的先民們處于食不果腹,生活苦焦的窘境之中。我就有點納悶:惡劣的生存環境,吞糠咽菜的生活何以養育出這些身體強壯,性情彪悍,心靈手巧的的綏德硬漢?現在恐怕就連史學家也很難考證清楚,在這片土地上究竟是哪朝哪代的哪一位先祖最先對這些司空見慣,使他們窮困潦倒的石頭突然間產生藝術靈感,創造出石雕藝術,滋生了一代代石匠、石雕藝人群落。
綏德民間流傳這樣一句話:“江南出宰相,陜北出石匠,好石匠就出在小河溝上”。小河溝即是泛指四十里鋪的許多村莊,是石雕藝人云集的地方。在這個石雕藝人群落里,有學者認為,大抵形成了以馬鳴俊、鮑武文、汪建勃、馬天祥為代表的四大石雕藝人傳承譜系。他們精湛的技藝不僅享譽鄉里,有的還被授予 “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家”、“陜西省民間工藝美術家”等稱號。他們幾乎都是幼年家境貧寒,文化程度很低,有的甚至是文盲,但心靈手巧,耳濡目染身邊的石雕藝術,迫于生計,遂拜師學藝,經過千錘百煉,最終成為享譽一方的民間工藝美術家。
走進四十里鋪的石雕場,除了觀賞那些琳瑯滿目的工藝品,與場主討價還價,買幾個小物件而外,耳邊聽到的還有那叮當作響,久違了的錘鏨聲。循聲望去,滿場子到處都是埋頭干活的工匠。我的腦海里立刻再現出小時候看光膀子石匠出料石的場景。所不同的是,這里除了叮當聲,時不時地還夾雜著切割機的尖叫聲。工匠們亦不再是神情悠閑的樣子,而是聚精會神地雕琢著不同式樣的工藝品。一位手執切割機,站在馬凳子上,用布包裹著頭,猶如阿拉伯人裝束的工匠吸引了我。他用切割機左一下,右一下正起勁地鋸一塊足有三米多高的巨型漢白玉。隨著那刺耳的尖叫聲,便有一股青煙樣的粉末冒了起來,他的頭套、眉毛、胡須、衣服上沾了厚厚的一層白色粉末,像個雪人似的。我好奇地問他:
“你這是要雕個什么東西?”
“獅子。”
“那有圖紙嗎?”
“圖紙?咋個圖紙?”他用鼻音很重,語調拖得很長的綏德口音反問我。我一邊比劃一邊給他解釋說,就像蓋樓房,工程師要繪施工圖。他只說兩個字:“不用。”
“那你咋個鋸,咋個刻呢?”。
“嗨,心里想咋介刻就咋介刻嘛。你問這些做甚了?”他頭也不回,繼續手中的活。無奈,趕緊掏煙遞給他,把火點上,套套近乎。趁抽煙的功夫,他總算給我說了一大通先要用眼睛仔細端詳石料的形狀大小,再思謀好你心里想要刻的獅子的頭、身、四肢位置和比例尺寸,用切割機鋸出大樣,爾后就用各種工具仔細地雕刻細微部位,打磨光滑之類的話。我總算明白了他的工藝流程,并切身感悟出“胸有成竹”這個成語所表達的那種藝術境界了。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這句話在陜北可謂盡人皆知,其原意雖有不同版本,但都是意在褒揚米脂女子是如何地賢惠漂亮,具有陰柔之美;綏德的男人又是如何地強健勇敢,頗具陽剛之氣。這一陰一陽正好契合了中國人的審美情趣。古往今來,綏德的石雕工匠們,以粗獷豪放,浪漫張揚的性情,用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雕琢出“綏德漢”們五彩斑斕的情感世界。那一尊尊精美的石雕藝術品,展示的是“綏德漢”純樸直率,順應自然,不畏艱難的精神品格。
步入新世紀的綏德石雕業,隨著縣域經濟的快速發展,在當地政府打造文化名州治縣方略的推動下,“綏德漢”們有了更為廣闊的展示藝術才華的天地。如今,綏德已擁有一支數以千計的石雕隊伍,他們的石雕藝術品給本地和外阜的城市添加了一筆厚重的黃土文化色彩,而最有代表性的石獅子已經漂洋過海,落腳東洋、歐美,讓黃土高原的泥土芳香飄灑在異國他鄉。“綏德漢”的石雕藝術為家鄉贏得了“石獅故鄉”、“石獅王國”、 “石雕之鄉”諸多美譽。
欄目責編: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