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在滇池邊。昆明的天空,高遠空闊,傍晚時分,陽光美麗迷人,滇池煙水迷蒙,波瀾壯闊。
我和幾位文友,禁不住浩淼壯闊滇池的誘惑,禁不住西山睡美人的誘惑,懶得繞路,直接急迫地翻過屋后的鐵柵欄,跳到了海埂公園里,順著林蔭小道,急匆匆奔向滇池邊。
滇池邊是一排排高大的樹,有梧桐、垂柳、白色紫薇,也有一些不知名的雜樹。
孫髯翁在大觀樓長聯里寫到的“五百里滇池”,煙水蒙蒙,波瀾壯闊,但是波瀾壯闊,澎湃著的是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悲哀,是翡翠色的絕望,是油膩膩的絕望。世界上,興許再也不會有如此浩淼的一個絕望了,曾經活潑歡快嬉戲的魚蝦,曾經快樂飄逸招搖的柔柔水草,曾經倩影翩翩的水鳥,曾經舒來悠往的漁船帆影,如今,均已不再。
我向遠處極目了許久,終于發現了一只活潑的白色水鳥,大概是白鶴,在靠近西山睡美人乳峰的地方翩翩滑翔。但是,我忽然明顯感覺到,它滑翔來滑翔去,徘徊復徘徊,翩躚復翩躚,原來是因為找不到一處潔凈的清水。如果它是一只十年數十年前曾經來過滇池的水鳥,如果它是一只幾十年前就生活在滇池的水鳥,它一定很失望,很絕望。滇池早已經不是它曾經熟悉的昔日模樣,它找不到昔日曾經熟悉的滇池模樣、睡夢里也熟悉的滇池模樣。
昔日的滇池,夢里的滇池,它的故鄉,是美麗的天堂。
而如今,它的感覺肯定正如我一樣,只有絕望,只有失落,只有惆悵。二十年前,我初次到昆明,滇池里還有密密麻麻的小小魚蝦,在歡快嬉戲,還有長長的水草油油的在水里輕輕招搖,還有野鴨子在水里游泳覓食。而如今,滇池如此死氣沉沉,只有一池子絕望,無垠的絕望。如果不是浪濤不斷拍打岸邊,海水不斷轟鳴,我簡直以為它就是一池子死水,或者就是一塊無垠的死翡翠,死氣沉沉的翡翠,叫人絕望的翡翠。它沒有高原淡水湖泊的一絲清新甜美,沒有高原湖水的一絲潔凈澄澈,沒有海水魚蝦水草的味道,沒有一絲腥味。絕望的我,為之耳朵失靈,眼睛失靈,鼻子失性。我看不見滇池的美麗芳容,聞不見滇池的迷人芬芳。但是我想,它一定只有臭味。
我覺得,滇池,一定是睡美人的眼淚,不是傳說中的睡美人的眼淚,而是今天滇池西邊睡美人的眼淚。睡美人依舊,她修長的胴體綿延在浩淼無垠的滇池西邊,她披開的長長秀發,她舒展的長長手臂,她挺拔的乳房乳峰,依然美麗,但是她流下了這么一泓浩淼無垠、煙水迷蒙的眼淚,流下了這么寬廣幽深的一池絕望,一池痛苦和死氣。一定是死神扼住了滇池的脖子,或者是扼住了西山睡美人的脖子,或者是扼住了睡美人的情人的脖子,不然她不會流下這么嚇人的一池子翡翠色的痛苦和絕望。在深夜里看,一定是無邊無際的、幽深無盡的一大片痛苦和絕望。她一定是整夜整夜在流淚,在流下痛苦和絕望,也許白天她也在流淚。
我們順著滇池邊走了很久,好像是想走出絕望,走出睡美人無盡的痛苦。可是我們好像也被死神扼住了咽喉,窒息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們時而疾走,時而緩步,總奢想找到一片潔凈的海水,總怕忽視了一小片潔凈的海水。但是我們走到腳痛,還是找不到。我們不敢再奢望找到一片潔凈的海水、藍色的海水、純凈無暇的海水了,只好不斷降低標準,退而求其次,希望在滇池邊的淺水里找到幾條活潑游動的小魚,幾叢柔嫩搖曳的水草,一條一叢也可以。可是除了水葫蘆,我們什么也沒看到。我們不知道滇池邊,是不是會有鮮活的幾條小蟲子,我不敢低頭細細去找去看了。我怕我最后一絲希望也會變成絕望。我們幾乎窒息,不敢再在滇池邊走下去。
詩人雷杰龍說,世界上大概再也沒有這樣可怕的海了,大概再也沒有這么叫人厭惡和悲觀絕望的海了。我默然無語。
深深的悲觀,沉重的絕望,黑色的惆悵,籠罩著我和詩人。
我們心里盡是苦澀,千言萬語,卻無話可說。
以后幾天,我都是早早起床,再次急匆匆翻過爬滿藤蔓的鐵柵欄,跳進海埂公園,滿懷著希望。雖然我知道失望的可能性極大,還是滿懷著希望,希望一夜之間,滇池忽然變得清澈見底了,恢復了它昔日美麗的容貌。但是,當我急匆匆走到滇池邊時,看到的依然只有浩渺無垠的絕望,只有無邊無際的一汪死水,一汪翡翠色的死水,一汪油膩膩、不見魚蝦、不見水草、浮滿垃圾的死水。
所幸滇池邊的風景倒是很好,一排排梧桐、白楊、白色紫薇,還有其它古樹,把滇池邊的一個個小小湖泊裝點得很美麗。行走在遮天蔽日的林蔭里,油然而生一份浪漫情懷。此時整個海埂公園、整個這一側滇池邊,不見人影,寧靜幽謐,真的好像一個還在夢中的睡美人。
滇池邊的小徑上,大樹上,枝葉間,可見鳥雀時而翩翩飛舞,嘰嘰喳喳,時而歡快嬉戲,時而忽然滑落下來,有白頭翁、喜鵲、布谷鳥、畫眉鳥、黃鶯、云雀等等。它們很開心很快樂,也許是因為它們感受到了獨自擁有早晨寧靜的滇池邊,獨自擁有這無邊無際的濃蔭,無邊無際、無人干擾的美麗。但是,我看出來了,它們根本不敢或者是不愿意靠近那死亡之水——滇池。看來,不僅是人不敢靠近這恐怖的滇池、叫人絕望的滇池,連小動物小鳥小蟲子們也不敢靠近滇池,恐懼滇池。
滇池,曾經如同美麗純潔的處女,被褻瀆污染了,被垃圾廢棄物占有了,讓人感傷,讓人心痛。清朝人孫髯翁在大觀樓長聯里寫道“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喜茫茫空闊無邊”,他當時看到的是處女一般純潔無暇、純潔無邊的滇池,所以無邊喜悅。而我此時看見的是翡翠色、黑色的一汪、死寂的一汪滇池,心里就只有悲觀絕望。
五百里的滇池啊,是怎樣一汪無邊無際的絕望!
五百里的滇池啊,是怎樣一汪無邊無際的悲涼!
我將一汪淚水灑向浩浩渺渺的滇池,幻想洗凈它的容顏……
簡單的簡
漢字多如囤里的麥粒,我尤其喜歡其中幾粒。
“簡單”的“簡”字,我很喜歡,不只因為我喜歡竹簡,喜歡竹簡書,喜歡竹簡上流傳下來的偉大漢字。
一間小屋,一扇小門,被掩映在竹林間,小屋頂上,滿是一片竹蔭,竹影灑滿屋瓦,微風拂過,竹影搖落小院,悠游地面。夏天,守著一屋子蔭涼,冬天,籠著一屋子溫暖。吃飯,用的是簡單的竹筷子,就近砍下的自家的竹子,簡單刮削之后,還溢著竹子的清香,每頓飯,就都餐飲著竹子的清香。沒有玉箸金樽,卻有竹筷土碗,簡單樸拙,卻也清香高雅,超塵脫俗。
納鞋底,用的是曬干的竹筍殼,一摞摞厚厚的竹筍殼,納進鞋底里。雨水天,穿著這樣的鞋子,就濾盡了水漬潮濕;炎熱天,穿著這樣的布鞋,就濾盡了炎熱;隆冬里,穿著這樣的布鞋,就濾盡了嚴寒。穿著這樣的鞋子,就算走到天邊,也忘記不了家,也忘記不了那篷竹,也忘記不了那椽瓦,也忘記不了燈下那一位老媽媽或者女子。
吃熱了,就扯一把竹葉來,當茶葉熬煮喝,喝下的是一罐罐清涼清香,滿口滿腹清香浸溢之后,熱毒盡去。
做飯,灶膛里燒的也是枯落的竹葉竹枝。
讀的書,是竹簡書,或者竹子紙的書;用的紙張,也全都是竹子紙。整個農家小院,就處處飄溢著竹子的鮮美清香。
門內是一盤朝陽緊貼,或者是一盤夕陽眷戀,如同農家小桌上一盤簡單熱燙的蔬菜,或者就是農家自己鍋里烙制的一枚簡單烙餅。
門肯定是一扇木門,不用開窗,太陽的目光,就可以每天偷偷地趴在門上,透過門縫,偷窺主人家的生活細節。當然,主人的生活,很簡單,很陽光。也無非就是養著一篷竹子,一枚太陽,三五只雞鴨,一兩頭土豬,一條土狗。家常飯食,也無非就是昨天瓜瓜豆豆,今天豆豆瓜瓜。頓頓食無肉,頓頓食有竹,日日居有竹,夢夢香有竹。
頓頓蔬食,日日布衣。竹杖芒鞋輕勝馬!
竹門柴扉,于是才有了“柴扉半掩”“小扣柴扉久不開”“柴門聞犬吠”的詩意。
簡單的日子,守著一篷竹子,一扇柴扉竹門,一餅紅日,一屋蔭涼或者溫暖,成了古來多少知識分子的美好理想!
幸福生活,不需要很復雜。簡單些,粗茶淡飯,瓜瓜豆豆,竹床泥瓦,柴扉落日,家人相偎,也許就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