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鷹之歌
(鄉(xiāng)村俗語:老鷹剩一口氣,也要給它一片天)
沒有見過一群老鷹飛翔。高空中盤旋著一只孤獨的黑影,那就是鷹。一只鷹孤獨的飛翔,貼著彩云,遠(yuǎn)離風(fēng)聲。
鷹不喜歡熱鬧,它捕取獵物要完全保持悄無聲息。鷹十分愛惜自己身上的三樣?xùn)|西。一是眼睛,必須高度敏銳。二是爪子,必須十分尖銳和有力。三是翅膀,必須非常快捷和輕盈。
鷹離我們?nèi)丝偸呛苓h(yuǎn)。我沒有看見老鷹降落在樹枝上的情景,卻目睹了它俯沖的機(jī)靈。它盤旋在高空上,敏銳的眼睛搜尋到了我家屋后的雞群。那些雞沒有一點警覺,公雞邁著方步,母雞在草叢中覓食。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的時候,老鷹一個俯沖,就像驟然降落的一枚子彈,“咚”地一聲落在了雞群里,叼起一只母雞,又沖向高空飛遠(yuǎn)了。幾只雞驚魂未定,倦縮在樹林里不敢出來。老鷹整個抓撲過程短暫得像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即便這樣,我們?nèi)丝匆娎销椬バ‰u的過程,卻很難看見它享受獵物的樣子。鷹選擇隱密的地方,然后快速地把獵物吃掉。哪怕饑餓已經(jīng)要把自己擊昏,它也要選擇一處隱密的地方進(jìn)食,它不希望有別的眼睛望著它。那地方一定是要沒有風(fēng)聲,它知道風(fēng)中有許多東西都將失去真實;那地方要沒有人的氣味,哪怕是一丁點兒,老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飛遠(yuǎn);那地方要沒有其它動物的影子,它不喜歡其它動物分享獵物,也不想別的動物遠(yuǎn)遠(yuǎn)望著自己流口水的樣子。一處懸崖絕壁是可以的,它停下來,敞開肚皮,神速地把獵物解決掉。吃掉和抓捕一樣快速。即便是風(fēng)也不會發(fā)現(xiàn)那曾經(jīng)是鷹美餐的地方。
鷹從不對腐爛的東西產(chǎn)生興趣,它很憎恨那一群群圍在腐爛食物身旁的烏鴉。它覺得那是對飛翔的最大侮辱。它要是看見一群烏鴉落在死牛身上,它會悲傷地哀叫一聲,沖上藍(lán)天,飛得遠(yuǎn)遠(yuǎn)的。鷹對它們內(nèi)心充滿了不屑。鷹沖上藍(lán)天的時候,它感到了自己的獨特,感到了自己的高尚。它久久停在空中,不屑地望著藍(lán)天下的樹木、河流。
鷹不愿別的動物看見它,包括人,但它自己能把這個世界看得明明白白。它知道人的習(xí)性,它知道人是個什么東西。它離人總是遠(yuǎn)遠(yuǎn)的,甚至不要看見他們。人拿著鋤頭出門的時候,它知道他們是在地里刨挖吃的東西。它很看不起人這個東西,人總是驚驚乍乍的,沒有一絲兒安靜。它甚至知道人手上握著的獵槍,它知道又有其它動物將在這個地球消失??扇丝偸谴虿坏晋?,鷹永遠(yuǎn)不會倒在人的槍聲下。有時侯,它停在高空中,看見人端著槍,很是滑稽的樣子,它在內(nèi)心不屑地笑了笑。它知道什么時候天晴,什么時候有雨。有雨的日子,它絕對不會在雨中飛翔,哪怕是獵食。它很愛惜自己的羽毛和翅膀,它絕不叫一丁點兒的雨打濕自己的羽毛。它甚至知道自己如何重生。
老鷹輕盈、靈巧地飛翔40年后,它身上三樣珍貴的東西只有眼睛還機(jī)靈外,其它兩樣已經(jīng)糟糕透了。首先是它的羽毛又密又厚,輕盈的身體開始臃腫笨拙,再也不能高空飛翔了;再是鋒利的爪子開始老化,再也無法敏銳地抓住獵物了;尖尖的喙又長又彎,像一張彎弓,幾乎可以碰到胸膛。死亡離它越來越近。這時候,老鷹站在高大的樹枝上,望著曾經(jīng)馳騁的碧空,望著眼下的莊稼地和一些獵物,它有了一絲絲的悲哀。它向天空嘶叫一聲,嘶叫聲撕開云層,夕陽染紅峽谷和森林。這時,它用最后的力氣沖向天空,它要飛翔,它要飛到高高的懸崖絕壁上。
停在高高的峭壁上,它開始筑巢,停止飛翔,停止吃喝。它要用那又長又彎的喙擊打巖石,一遍又一遍,直到喙脫落,鮮血染紅山巖。老鷹靜靜地站在巢穴里,靜靜地等待著新的喙長出來。當(dāng)新的喙長出來的時候,它一刻也不能停留,它要用新的喙把爪子上厚厚的指甲拔出來,一根又一根,十指連心,老鷹一陣陣顫栗。又是漫長的等待,老鷹要等新的指甲長出來。當(dāng)新的指甲長出來的時候,它又一刻不能停留下來,它要用新的指甲把身體和翅膀上又密又厚的羽毛拔掉,一層又一層,直到那些羽毛脫盡。它顫顫微微站在峭壁上的巢穴里,沒有哀叫,沒有流淚,只有疼痛讓它一次又一次地興奮。剔除那些臃腫和笨拙后,它又開始漫長的等待。
等待新的羽毛長出來,身體又開始變得輕盈起來,爪子又變得靈動起來,喙又開始變得鋒利起來。老鷹獲得了新生。老鷹沖向天空,開始新的飛翔。
老鷹以決裂的方式選擇生,同樣以決裂的方式選擇死。它看不起其它動物的死亡,比如最兇猛的虎,在地上奔跑幾十年后,死了也不過是腐爛成一堆泥土。還有一種飛鳥,死了掛在樹枝上,叫風(fēng)吹成一付可怕的骨架。它看見這些動物的死,想到自己一定不能腐爛成泥,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腐爛的氣味一定會招來那些可惡的烏鴉飽餐一頓。想到這里,它悲傷地嘶叫了一聲,它憎恨腐爛。它想自己也一定不能掛在樹枝上叫風(fēng)吹成一付骨架,它不能叫那些驚乍乍的人看見它的尸體。要是那樣的話,人一定會驚訝地高喊:那是鷹,鷹死了。它不想聽見人的高聲喊叫。
70多歲的老鷹感到自己不行的時候,它會停在自己懸崖絕壁的巢中,美美地看上一陣天空。然后把溫暖的巢毀掉,用最后的力氣沖上天空,飛得越高越好,飛到地上所有的的人眼睛看不見才好。最后,鷹會選擇一處高聳的懸崖,懸崖下面一定是深深的江河。它毫不猶豫一頭撞向懸崖,尸體像一塊巨石一樣很快落入江河,江河的波濤卷得它的尸體不見了一絲蹤影。留給天空的是它飛翔的影子,留給懸崖的是那一處血跡,所有的悄無聲息。人一定看不見鷹死亡的尸體。
這時候,聽聽班得瑞的《老鷹之歌》吧,平靜的旋律像老鷹滑翔在碧空。不要那蹩腳的譯文,只聽那撥擊心靈的旋律就夠了。
天上斑鳩
(鄉(xiāng)村俗語:天上斑鳩,地上泥鰍)
斑鳩是最恩愛的鳥兒了,成雙成對在田野里覓食,成雙成對在空中低飛,絕對看不見一只孤獨的斑鳩在田野漫步,或者在空中滑翔。
不知道它們的兩位一體世界是否有吵架,或者成天不理會哪一個。它們總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出現(xiàn)在田野,或者停在同一棵樹上。停在不同的樹上的時候,一定是兩棵樹挨著,能夠彼此望得見對方,聽得見對方的呼吸和心跳。它們把平淡的二人世界過得安靜、熱乎。
天邊透出一點亮光的時候,落在它們的臉上,是誰最先從晨光中醒來?不管是誰,一定會調(diào)皮地掰開對方的眼睛。對方一定會抱怨一兩句,睜開睡眼,望著對方,又瞇著眼睛瞇一會兒,就開始懶懶地走出來,一起來到陽光里,一起來到田野,在晨露里洗臉、梳妝,用嘴捋捋對方的羽毛,用嘴碰碰對方的耳鬢。老家伙,來人了,于是它們一前一后飛上樹枝,羞澀地站在樹梢上。
經(jīng)??匆姲啉F在田野里散步,踩得地上的落葉沙沙響。它們不會理會那些搗亂的風(fēng),風(fēng)把灰塵吹起來,把落葉吹起來,絕對把在田野散步的斑鳩吹不散。一條蛇從草叢竄出來,吐著鮮紅的信子,它們屏住呼吸,望了一眼蛇瘋狂的樣子,說是遲,那是快,它們逃離了田野。在天空俯視那條失望的花蛇。它們在田野散步的時候,總是盡情欣賞著田野的野花、野草??匆娨粎惨跋蛉湛?,多美的花兒,照張像留個紀(jì)念吧。臭美啥呢。說是說,兩個挨著站在野向日葵花叢下,叫陽光當(dāng)了一回攝影師傅,陽光閃爍了一下眼睛。遇見一兩粒野高粱,它們一定會一起分享,你嘗嘗。你吃吧。四周是那樣寧靜,只有天邊的夕陽染紅它們幸福的臉頰。
天上斑鳩,地上泥鰍。要吃飛禽,當(dāng)數(shù)天上的斑鳩了。人總是滿足不了吃。盡管它們有很高的警惕,但有時侯也逃不過一管獵槍。在它們散步的田野,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端著獵槍,藏在一塊石頭,或者一棵樹后,正在瞄著悠閑的一只斑鳩。一切都在酣睡,沒有誰注意樹背后的槍,更沒有一棵草提醒它們,這時候,就連一絲風(fēng)也逃跑了。樹背后的人很有耐性,他一直端著槍在慢慢等待,他一定是一個老獵手。突然,“呯”的一聲槍響,糟了,快跑,可已經(jīng)遲了,它掙扎著彈起來,還是落在了田野,它使勁睜著眼看著飛上樹的老伴,笑了一下。鮮血染紅了剛才老伴才梳理了的羽毛,鮮血還在流著,它想給老伴說一句話,可怎么也說不出來。噔——噔——噔,一個人急促跑過來,撿起它,露出了詭詐的笑容。
逃離的那只斑鳩站在樹枝上,好久都沒有緩過神來,它知道老頭子死了。它孤獨地站在樹稍上,望著地上的那一灘血跡。它流淚了,它在撕心裂肺地呼喊:老頭子,老頭子,剩下我孤苦的一個人,你叫我咋個活啊!淚流干了,聲音沙啞了,它站在樹枝上不吃不喝,還在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它一次次地幻想從田野的草叢里,老頭子能突然冒出來。奇跡沒有出現(xiàn),它沒有飛離那棵樹,它還在等待。它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光彩,它的羽毛已經(jīng)蒙上灰塵,它用最后的一點氣力抓住樹枝。它在風(fēng)中蕩來蕩去,憂郁而死,風(fēng)干的尸體掛在樹枝上,再大的風(fēng)也把它吹不落,像一面旗幟在風(fēng)中飄揚。
那些獵人一定是沒有看見斑鳩的眼睛,多么干凈,多么純粹,多么憂郁的一雙眼睛。要是它們讀懂了那一雙眼睛,那些端著槍的家伙,一定下不了手扣動扳機(jī)。我曾經(jīng)很幸運地在麥田與一對斑鳩對視。在夏天金黃的麥田里,我看見五彩繽紛的陽光從天空照下來,我感覺天空就像一張藍(lán)毯子,遮在我的身體上。那些金黃正好可以像綢緞一樣裹住我幼小的身體,那些蜜蜂和小螞蟻正好可以像警衛(wèi)一樣站在我的身旁,我在夏天麥田里美美睡了一覺。醒來,就看見不遠(yuǎn)處的一對斑鳩,滴溜溜的眼睛盯著我,沒有驚慌,沒有詫異。我也盯著它們,誰也沒有躲避。在這金黃的陽光里,我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它們一定把我當(dāng)成了它們的朋友。它們一定知道一個在田野里睡覺的孩子非??蓯?。它們的眼睛那么干凈,被金黃的陽光照耀得格外水靈,它們一定在我熟睡的時候走到了我身邊,一定輕手輕腳,怕吵醒這個熟睡的孩子,它們像守護(hù)自己的孩子一樣守護(hù)著我。它們眼里充滿了愛意,被甜蜜的柔情包圍,我看著它們的眼睛就像看見母親的眼睛。它們蹲在一叢麥子旁,一定懷著一種憐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我。它們閃著一雙溫和的眼睛,眼里的光芒與陽光一起照耀著我。我突然有想與它們說話的沖動,我說,斑鳩,你們好!這時,斑鳩咕咕咕叫著,點了點頭。我笑了,斑鳩笑了。它們一定是商量好了,等這個孩子醒來再離開。它們聽見我說話,知道這個孩子醒了。它們最后望我一眼,沒有飛,而是咕咕咕叫著走進(jìn)了麥田深處。
悲哀,那些端著獵槍的人永遠(yuǎn)看不見斑鳩這雙干凈的眼睛,他們也永遠(yuǎn)不懂掛在樹上的那斑鳩的尸體,其實是一面旗幟。
烏鴉反哺
(鄉(xiāng)村俗語:烏鴉反哺不忘義)
《本草綱目·禽部》載:“慈烏:此鳥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边@天,我卻在鄉(xiāng)村山林里實實在在看見了這令人感動的一幕。
一天,我?guī)е诠啡ド缴蠐觳?。突然,黑狗沖到前面樹林里,一陣狂吠,頓時幽靜的山林被狗吠聲撕破。轉(zhuǎn)過去一道山梁,我看見茂密的草叢里,幾只烏鴉在翻飛。我以為又是一堆腐爛的動物尸體,烏鴉對腐爛尸體高度的敏銳。我討厭這通體漆黑、面貌丑陋的鳥兒。
我和黑狗跳進(jìn)茂密的草叢里,幾只幼小的烏鴉還不肯飛走,就在我們頭頂盤旋,或者就在草叢里跳來跳去,就是不飛走。黑狗沖進(jìn)草叢一陣追攆,幾只烏鴉也都是騰起來,又落下。我喚住黑狗,走進(jìn)草叢一看,一只老烏鴉蹲在草叢里,見我們走攏去,想要振翅飛起來。可試了幾次,都沒有力氣飛出去。噢,原來,是一只要死的烏鴉。我喚上黑狗,往山林深處走去,我得去撿柴,我和黑狗都沒有再理會那些丑陋的烏鴉。在我撿了半背干柴,坐在山坡上休息的時候,山坡下草叢里的那些烏鴉又闖進(jìn)了我的眼睛。
多好的陽光,和煦地照耀著這些山林的小路,寬容而富有耐心地照亮那些烏鴉的一身黑衣。我在陽光里,坐在山坡上,隨手拔一根草根送到嘴里嚼了又嚼。黑狗也在陽光里,這里嗅嗅,那里聞聞,或者抬腿撒一泡尿。在陽光的山坡上真好,就像一個微醉者,想象的馬兒可以在山坡上任意奔跑,即便是一種虛幻、一種縹緲,卻也美輪美奐。我一定是想到了學(xué)校秀兒漂亮的脖頸,要是她的脖頸能被這些陽光照耀,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光芒,一定會把我的眼睛晃花。
是誰扯住我想象的馬兒的韁繩?又是這幾只丑陋的烏鴉把我的想象放平,落在山坡下的草叢里。我定眼一看,幾只幼小的烏鴉圍在那只奄奄一息的烏鴉身邊,正嘴對著嘴。幾只飛回來的烏鴉嘴里都銜著小蟲子,等一只喂完了,另一只銜著小蟲子的烏鴉就又走上前去,用嘴對著嘴喂那只老烏鴉。老烏鴉不時叫上一聲,咂巴咂巴嘴,回味一下那些小蟲子的腥咸。慢慢地,老烏鴉也在草叢里跳幾下。就是這幾跳,身邊的烏鴉都興奮地扇著翅膀。我看不清那些烏鴉的眼睛,但我感覺它們的眼窩里一定是濕潤的。
在陽光的山坡上,我凝神望著山坡下草叢里的那些烏鴉。原來,它們是那么細(xì)致和有序。一只小烏鴉在草叢里守著老烏鴉,其它的都飛出去找吃的東西。我在想,它們一定分工好了:有找水的,一定得找那種清澈的泉水。有找肉蟲子的,一定要找那種軟軟的有味道的。在草叢里守著的那只烏鴉也不閑著,一會兒給老烏鴉用嘴梳理一下那些零亂的羽毛,一會兒在草叢里跳跳舞。它一定是不想叫老烏鴉感到孤單沉悶。這多好的陽光,我一遍遍感到羞愧。這丑陋的烏鴉讓我在陽光下感到無比的驚懼和內(nèi)疚。
夕陽已經(jīng)落山,我喚住黑狗,示意它靜靜的,不要驚動了那些山坡下的烏鴉。我和黑狗靜靜地繞道下山回家。
過了一段時間,可能也就一周時間,我再次上山。拐過一道山梁,我停在山坡上,望了望那曾經(jīng)的草叢。一片寂靜,幾只烏鴉停在草叢邊的一棵老柿子樹上,一動不動,也不飛,也不叫。怪了?我走到茂密的草叢,那些樹上的烏鴉依然沒有動,也沒有想要飛走的意思。走攏一看,哦,那只老烏鴉已經(jīng)死了,羽毛已經(jīng)脫落完,剩下一個骨架。原來這些烏鴉是在為死去的親人守護(hù)、默哀。
更讓我感到驚訝和感動的是,還有烏鴉從遠(yuǎn)處銜著蟲子,一次一次地鉆進(jìn)草叢,在等著老烏鴉醒來……
從此我再也不敢小瞧這些飛翔的鳥兒,哪怕是通體漆黑、面貌丑陋的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