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帕米爾高原到秦嶺,兩個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地方,因我的一趟連續行走而連在了一起。回來后,我又得到證悟:帕米爾在青藏高原西北角,秦嶺,則屬于青藏高原的東端余脈,在地理關系上它們之間完全搭界。
這絕不是一個大而化之的模糊概念。具體說,是長達5000余里的昆侖山,以一條脈絡清晰的直線將兩點聯接:西昆侖到喀喇昆侖山向北,直接著帕米爾;東昆侖延伸至西傾山而通向秦嶺。昆侖山,乃帕米爾與秦嶺之來龍去脈是也。
我想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發現。了不起的是高原本身,比如,整個東昆侖山系,又分別由北、中、南三列主脈組成。不妨悉數列出:北列為阿喀祁曼塔格山、祁曼塔格山、楚拉克塔格山、沙松烏拉山、布爾汗布達山、鄂拉山;中列為阿爾格山、博卡雷克塔格山、唐格烏拉山、布青山、阿尼瑪卿山;南列為可可西里山、巴顏喀拉山……這三列山脈構成青藏高原青海部分的地貌構架,通常都是數百公里長、數十公里寬的個頭身架,讓你聽之不知所以,想之無法望其項背。
昆侖因何分作東西兩段乃屬地理學問題。我這里感興趣的是,如此一來,帕米爾與秦嶺之間,想必會有一個什么秘笈待解。
從空間規模上作一次廓清看來是必要的。昆侖山是個大概念,號稱“亞洲的脊柱”、“萬山之祖”。進而,也才得到了青藏高原“世界屋脊”的大命名。有了立體直觀的縮影圖,我們便可一覽全貌——高原主體,以西南緣喜瑪拉雅和東北緣祁連——阿爾金山為大輪廓,近似一個鵝卵形;在一南一北兩面,有橫斷山下斜和帕米爾、天山上拐,整個高原,呈一個巨型的類“S”形體。
進一步明確的是,帕米爾至秦嶺,不單是地理上兩大遙相接應的坐標點,很重要的,它們還是各自區域氣候的大分界嶺。再就是,在這之間有條聞名古今的道路,正是自西漢時期起通往西域的主要路線“絲綢之路”。人所皆知,曾經開辟和走過這條路的,歷史上最知名的唯漢代人張騫莫屬。
如下這些歷史常識是我過了秦嶺到漢中才得知的:張騫為出生在秦嶺之南的漢中人氏,城固縣有張騫墓,遺址保護完好。
親臨其境,感覺才甚是鮮活。那個細雨綿綿綠意盈盈的清晨,我們從蔡倫造紙作坊展館出來又到了張騫墓。這兩位圣人都是漢中人,一先一后時隔也不遠,做下的大事一樣令天下人拜服。紙張的問世告別了竹簡絹帛,為人類文明帶來新曙光,令我對漢中肅然起敬。當我還未從這個復雜嚴密的偉大科學發明中回過神來,張騫的事跡再次叫我震撼。如果說蔡倫給這個世界展開了奇異而精美的嶄新一面,那么,張騫則以具體行為調動了那一段進程的歷史腳步。
這就很有意思了。為什么絲綢之路起點偏也在秦嶺腳下長安?為什么引領者不是別人而偏偏又是一個漢中人?為什么在長安大都市的他,竟會走到了八桿子打不著的帕米爾?為什么、為什么,我無法不如此反復盤問。
這樣,從帕米爾高原到秦嶺,一條活生生的人文紐帶便被梳理出來了,兩者之間,很早就相互牢牢系結著。
張騫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一生中竟不止一次走這條路出使西域。建元2年(公元139年),他經和田,翻越蔥嶺,到達“大月氏”(我的友人這樣告訴我說“高手念‘大肉支’”);20年后元狩4年(公元119年),他又經原路線過蔥嶺,這次他到達了更遠的安息國(今西亞一帶)。這個蔥嶺,即是帕米爾高原。
他這一步邁出的意義非同小可。由昆侖山東頭走到昆侖山西頭,他是華夏第一人。我方才弄清,自有了這個歷史故事,秦嶺便成為一個人文歷史起點——從這里,從帝王都秦中走向遙遠西北,穿過茫茫河西走廊,穿過高高天山,到達終點帕米爾,正合昆侖大地理的首尾,可謂是人心圓了地緣夢。這是一條不得不繞個大彎的路線。想象一下,能不能從昆侖山之首,沿著莽莽昆侖脊梁走到昆侖山之尾?不要說那時,即便現今,也是萬萬辦不到的。
這一了不起的歷史性跨越銜接,國人在兩千多年前宣告完成。換言之,是漢時的俊杰們把秦嶺和帕米爾從頭至尾連了起來,雖說是也許能夠肯定,那時他們并不一定了解秦嶺到帕米爾是一脈相通的。
當我回到青海高原,帕米爾的干燥荒蕪與秦嶺的濕潤蔥籠,反差之強烈一直在腦子里不能抹去。帕米爾草木稀缺,而秦嶺,從北麓終南山到寶雞、太白,到南麓的留壩至漢中,亞熱帶植被覆蓋密集。我們的高原則全然另一番景象:草原連草原,草山連草山。河水青,湖泊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不時進入視野的佛塔和經幡堆。我發現,這兩樣事物在帕米爾和秦嶺是完全看不到的。反映出,它們在文化宗教上處于不同版塊。時空就這樣轉換,在時間上它呈現為自史前延續至今的面貌,在空間上則呈現為地理的分布格局和領域區別。在精神視野里,它呈現的又是人類多樣文化宗教的共生與并存。從帕米爾到秦嶺,地理的板塊之上必然有相應的文化板塊,這一大地理視角給我提供了大文化視角。
經幡,就是用繩桿支撐拉起的印有藏傳佛教經文的經布經旗。一整座插滿經幡經旗的山,稱作“經幡山”。哦,它完全超乎你的想象之上,一座大草山,甚至連續數座大草山,綴滿五顏六色式樣不同的經幡,望上去無比奇麗壯觀。人們放置它的本意,是為一方人畜祛災病求平安。藍天白云下,山巒江河畔,座座經幡群永久禱念。望上去,能強烈感受到,它既是在敬奉祈祝神靈上蒼,更是在盡顯人們全身心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膜拜。
在我眼中,經幡和經幡山,已不僅僅是一道宗教人文景象,而幾乎就是世界第三極的一個終極標志。
就這樣,我一不小心重走了張騫路。只是此次我走得太快了,通過汽車、火車和飛機,先從西寧乘飛機到烏魯木齊,又乘飛機到伊犁,再乘飛機到喀什。接著乘汽車經蓋孜、公格爾和慕士塔格雪峰到塔什庫爾干,到紅其拉甫達坂。然后,又重返烏魯木齊,到敦煌、嘉峪關、酒泉、張掖、武威,到蘭州、天水、寶雞、西安至漢中。從帕米爾到秦嶺,我如此完完整整走了一遍。請看,古人用幾年、十幾年行走的路程,叫我幾天、十幾天就跑完了。當年張騫他們靠兩腿和馬匹走了若干年,艱辛之極驚險之極,亦英雄之極豪壯之極。我這個走法實在太輕松,因此我無法體會其中憑想象怎么也找不來的感受,哪種會像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般的感受!
人類的腳步自開始行走起,就在不停跋涉翻越。史籍中穆天子至春嶺(史學觀點認為春嶺即蔥嶺)的記載說明,有更多更早的人在先行。因此說,我們腳下的道路,絕大多數是先人已為我們開辟確定好的。道路,常常是一種最古老的歷史遺存!想一想在每條大路、小路上,多少人曾經走過?又有多少人從小一直走到了老死?還有多少人由這里走出,走出很遠再沒回來?每條路包含的大量生命信息,是前前后后人們反反復復沒完沒了的去去回回的愿望和祈求。在走過的道路上,有的愿望和祈求實現了,有的則沒有實現。在那條條大路上,有多少人滿載歸來?又有多少人空手而回?
道路就是這么一種人類活動史的硬件載體。從初始,它就成為直立行走的人生存形態的伴生物。人類學判定,人能站立行走是進化的一個重大分水嶺。而這一走就像一部永動機再也停不下來了。那么接著,如果人只知行走而不知修路,如同只知修路而不知制造交通工具一樣,亦終難能從蒙昧中開化出來。于是不厭其煩探路、開路、筑路,像不停地治水、整水,乃是早期人類文明活動的重大內容和主要貢獻。
探路闖路的人要尊重。修路筑路的人要感激。走路趕路的要關注:一切在照常中進行,那匆匆身影即是現在時的你我他——反之,如果路上空無一人,那就相當于這里沒有路,本該延續的生活之路,或遭到中斷,或已拐往別處去了。
不知自何時起,道路問題已從實踐上升成為一個理論問題,成為人類理性臻于完善成熟的標志性概念。走什么路、如何走,已然從實際活動走向抽象辯證,而在人們謀求發展的思想精神領域持續摸索著、拓展著。直至今天,對路的思維與要求一點都沒有放松。就像不希望一條路走不通,也不希望一條道很快就走完了,人們更愿意長久和隨心隨意,更愿意時間多一些,空間寬一些。如果道路無止境,必然前景也無止境,人們的這種心理期諾,源自生活的經驗,也源自生活的理想。
這就是為什么早在很遠的年代,前人就把該走能走的路,基本上全都給走完了。后來人們在道路上所做大量工作,多是在前人老路基礎上的重復。誠然,路的層次質量在不斷提高。路越來越直、越來越平、越來越寬。現代人把道路修建得無比闊綽,表明人們在道路問題上的堅定決心和抱負無比遠大。
我敬重現代人,但更對古人心生久久緬懷之情。早期的人類活動,行跡已見廣闊通達;賢明的先輩們,氣魄胸懷比我們想象的實在要大得多。要說那時他們的西行舉動確實充滿了理想主義精神,浪漫色彩亦十分濃厚。不是嗎?身為大國,已經創立了博大精深的思想學說,卻仍還要堅持認為需要到西方取真經所謂佛法真諦,即便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也非取回不可,以漢唐為盛的這種求索心,這種以學為貴的執著勁,又何止一個理想主義浪漫主義能概括!
更為甚者,是如夢如癡地長時間認定昆侖山乃諸神之居所,從堯帝到大禹到周穆王,紛紛不遠千里萬里,上昆侖、赴瑤池。來做甚呢?來拜晤華夏神祖,用現在話說,就是來轉一轉看一看,與東方美神西王母歡聚作人神相會。尊貴的人文始祖如此看重昆侖之旅,可知昆侖西王母及其領地之魅力何其巨大。
我想上述一系列活動應不是虛傳。由此得出的重大文明成果是,與希臘神話比肩齊名的昆侖神話從此誕生。昆侖神話作為華夏古神話的主題和靈魂,在《史記》中有詳實的記載,在更早的《山海經》、《穆天子傳》、《淮南子》等古籍里就已完整成形。
這樣一想,巍巍昆侖在物質和精神上的承載都同樣分量無比,昆侖,既是中國大陸地質的脊梁,也是中國史祖文化的脊梁。能去一回昆侖山的東西首尾,實屬三生有幸。
張騫之遠行,是秦王朝覆滅后的歷史進程使然,代表了一個從春秋經歷戰國后無序到有序的塵埃落定,也可以看作是一個稱雄爭霸時代的光榮結束。累遭涂炭的百姓家國該消停消停了。是的,大一統的國家已經出現了,歷史終于到這兒拐了個彎,一個將自己的眼光和腳步向外轉移的時代也來到了。秦因其壽命太短而未及擔當這一新角色。這個統一了中國之后趕緊轉而傾全力修筑防御工事的朝代,為世界創建了長城奇跡。那個時候,長城整體宣示著:這個好不容易創建的帝國從軍事戰略到治國方針,必然十分堅固封閉而不會松懈開放。
事情還是要回到漢中去,回到被認為正宗正統的大漢帝國的地理發端去,回到劉邦、張良、蕭何、韓信和隨后的劉景、劉徹那兒去。張騫作為使者,漢中不僅成了他個人人生的起點,也成了他所處社會的新起點。這些史實均向我們大有深意地記述著,懷揣開放、交流和包容情懷,一個朝氣蓬勃堅韌不屈的民族的遠行里程碑,是就此開始的。重復一遍:是由秦嶺向帕米爾而去的。這是一個不小的天機,大地理的脈象與一段人類文明的走勢神秘重迭并起轉承合,開始演繹出愈加感天動地的史詩長卷。
這又似乎在說,漢代人張騫走過兩千多年后,到今天我才頓悟了這些情況和道理。如是,那我們就不能不為許多類似的解讀滯后而汗顏,更為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史實的遺忘絕版(這大概是肯定的)而感到可怕心痛。說到這兒,我想我真的是有點大言不慚了。我只是做了一個記載與說明的工作。我想,寫作必須關注基本事實中的基本意義,對,關注意義,如果這也稱得上是一種寫作方向和寫作路子的話。
大昆侖上的經幡山,華美尊貴、氣度如虹而徹底超凡脫俗。讓人感覺,古老的神話傳說就在眼前。走近它,一如進入神話殿堂:聽經旗經布嘩嘩作響,就知道,貫穿古今的生命氣流在鮮活傳送——就知道,隆重歡悅的情緒和意境至今不衰,那僅是高原眾生固有的話語方式和表述過程,印滿文字符圖的五彩飄帶,漫山站立是在輕吟,聚攏一起是在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