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斯河上漂流的魂靈——解讀女性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

這一刻，我必須走出家門。必須逃離。只有這樣，我才能活過來。雨還在下，已經下了兩天兩夜，一場暴雨。秋天的暴雨比夏天來得更猛烈。管不了那么多，我必須走出去，走到河邊，沿著那條曲折的河流，一直朝前走，一直朝前走。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很多年以來，沿著曲折的河流，一直朝前走。只有不停地走，才能逃避那一種情緒，逃避，一種命運。弗吉尼亞·伍爾夫就是那樣，一直朝前走，也許，所有的女作家都是那樣，沿著一條河流，不停地朝前走。

下山。雙腳在石梯上邁動。出院大門。穿過公路。穿過鐵路。穿越一片幽靜的住宅小區。雨敲擊傘面，緩解了我的情緒。也許，就是想這樣在雨中行走。獨自，行走。不管是什么雨，只要有雨聲就行，只要有雨落在傘上。落在衣服、黑發、褲腳上。只要有雨，只要有雨聲，不管是大雨小雨暴雨還是陣雨。弗吉尼亞·伍爾夫在走向烏斯河時有沒有雨?那是她最后一次走向河邊，最后一次朝著河流走。她下定了決心，沒再從河流上走回來:雨水在路上橫淌，從我的腳下流逝。雨中穿行的不止我一個，有人也有機械，那些汽車在雨天更顯得驕橫，更顯得不可一世、銳不可當，不顧路上的行人，沖鋒陷陣，濺起一路水花。再強大，它也不及一滴雨，這些纏綿密集的雨可以將整個世界毀滅?？拷舆?，我就聽見了強悍的流水聲，像山洪一樣震撼著。我走上了河堤。沿著河流，逆流而上……1941年英國的烏斯河有沒有河堤?那是一條鄉間小河，不會有堤壩，一條原始的鄉間河流。如果有堤壩，會不會攔截弗吉尼亞·伍爾夫?她在那一年會跨越烏斯河的堤壩嗎?不得而知，一切都不得而知。生命的堤壩有時是很脆弱的，就在那一瞬間，它就會決堤，土崩瓦解，猶如一條不堪重負的河流，所有的堅韌在那一刻都抵擋不住流水的侵入。被洗滌得不留一絲痕跡，隨水東去。

1941年的春天，弗吉尼亞·伍爾夫走向了三月的烏斯河。

楊柳生長在什么地方都是美麗的，尤其生長在河邊。這些楊柳沿著河堤延伸，看不到盡頭，柳枝在風雨中搖擺，葉子綠得有些發褐，它們將在秋風中飄落，留下光禿禿的樹枝承受嚴冬。春天，樹枝上再發出細細的柳芽，它們和春光一起成長，遮蓋著長長的河堤。每一年的二月，我都喜歡在河堤上漫游，是為了看柳樹上的新芽，它們給我一種新生和希望。這些柳葉的生命將要告一段落。渾濁的洪水奔涌著，雨漸漸小了，我在柳蔭下停立，看雨落在寬闊的河上。鳥兒躲起來了，鷗鳥白鷺野鴨呢?這些水上精靈躲到哪里去了?機器是強硬的，大大小小的汽車在水花中一路狂奔。先老去的柳葉經不住秋風的掃蕩，落在地上，落進了河水，還有一些在陰霾的空中飄著，它們最終是要落進泥土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朝著那條河流，也隨水落進了泥土。當她那一天走向烏斯河時，她是帶著怎樣一種心情?1941年3月28日這一天，她是帶著怎樣一種心情?一切都解脫了，肉體上的精神上的心靈上的，一切都解脫了，她孜孜不倦畢生探索的文學，在那一刻也解脫了。她朝著烏斯河走去時，一定是輕松的，終于找到了一種解脫的方式。她的病魔，耗盡了她一生心血的文學，她可以不管不顧了，還有為英國女性平等和權利的呼吁及吶喊，她也不管不顧了。她心力交瘁，像她這樣用生命用血液寫作的女人怎么不心力交瘁呢?一切都可以結束了，對生命和死亡的探求，對文體的實驗和不斷創新，都可以結束了。烏斯河岸有沒有樹?有沒有茂密的柳蔭?那天早晨下雨了嗎?有沒有春雨從天空滴落河上?細細的雨絲。冰清玉潔的雨絲。如果有雨，有雨聲滴在樹梢上，伍爾夫走上河岸時會不會猶豫?雨會不會在那一刻挽留住她的生命?她聽見如歌的雨聲會猶豫嗎?她是下了決心的，也許就是害怕自己動搖，在那一刻，在她走向湍急的河流那一刻，她從岸邊揀了一塊沉重的鵝卵石放進了衣兜。她將自己的靈魂放進了河流，從此，她的魂靈與烏斯河一道流淌，奔流不息。她何時停歇過，從她開始寫作那一天，直到她走進烏斯河。弗吉尼亞·伍爾夫從來就沒有停歇過，禪精慮竭寫作，不斷探索、嘗試、變化著新的文體，她稱之為“冒險”。是在冒險，一種新的文體普通讀者是不容易接受的。她一生都在“冒險”，這就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精神，還不止這些，她的精神還表現在向英國幾千年的男權和男性話語挑戰，絕不妥協。當他們看到一個未接受過正規教育的女人靠自己的才華和精神取得成功時，一些知名學院都要給她頭上再戴上榮譽的光環，都被她拒絕了。千百年來，英國女人默默付出，她們是從來不被注視的，所有的勞作以及她們的智慧都淹沒在時間的長河里，她不為他們“利用”，這就是伍爾夫的精神。在她面前，我們是應該感到自卑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在她面前，我們都應該自卑、羞愧。我們沒有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精神。我們沒有。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在想方設法撈取榮譽，誰還拒絕榮譽!誰還像弗吉尼亞·伍爾夫那樣?誰還有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精神?現在，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會寫幾篇文章，都要想方設法出書，出了書又要想方設法開作品討論會，請一些名家搖旗吶喊，不擇手段要成名要出名，誰還會拒絕榮譽!誰還有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精神?有人把弗吉尼亞·伍爾夫和杜拉斯扯在一起，這種評價對她是不公正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和杜拉斯是不同類型的作家，她們各有千秋，在文化精神上，伍爾夫甚至比杜拉斯要偉大。她們都是不同時代不同國籍的偉大女性，但在思想上，伍爾夫比杜拉斯要深邃?！兑婚g自己的房間》是伍爾夫為女人點亮的一座燈塔，它引導、照耀著所有的女人，她說:女人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一間自己的房子就是女人在精神和經濟上獲得的獨立和安全。這座燈塔將永遠為路上的女人引航。

她為女人點亮了一座燈塔，她的燈塔呢?她似乎一直在黑暗中探索，燈塔照亮的地方也是瞬息的，是追燈。她在那束光亮中不斷前行。丈夫倫那德·伍爾夫是不是她的燈塔?他曾經是她的燈塔。沒有他也許就沒有弗吉尼亞·伍爾夫，他們是一對讓所有人羨慕的夫妻，尤其是弗吉尼亞·伍爾夫能擁有這樣一個丈夫，更是讓女人尤其是讓寫作的女人羨慕。就是這樣一個燈塔似的男人，照亮弗吉尼亞·伍爾夫生命和寫作的男人也不能挽救她。這就是生命，也許，生命是不能依附的，尤其是一個有獨立精神的女人，她誰也不能依附，除了自己拯救自己，沒有人能拯救她!

拯救一個人的肉體容易，拯救一個人的精神和靈魂只能是自己。弗吉尼亞·伍爾夫以那樣的方式拯救自己，那是她選擇的最好的方式。她的肉體被河水淹沒了，她的精神和靈魂卻因此而獲救。

雨什么時候停了，風從河上吹過來，有一股腥味——泥漿、水草、樹葉、魚蝦的混合，一些死亡或是還沒有死亡的東西，它們同在一條河流里，被洪水攜帶著沖擊著。——生和死的味道。那天早晨，她聞道了死的味道了嗎?烏斯河上是不是散發著一股腥味?放下手中的筆，她喜歡獨自出去走走，和丈夫一起搬到鄉下后，每次走出書房，她都要去河邊漫步。獨自漫步，這是一個女作家必不可少的，是每天的功課，是內心和靈魂的需要。盡管他們很相愛，盡管丈夫倫那德無微不至地關愛她，弗吉尼亞·伍爾夫還是需要獨自散步，需要在孤獨中走完一段路程。她散步的那一節河岸有沒有柳樹?三月，柳枝上碧嫩的新芽已經在風中長成翠綠的葉片了，她看見了那些葉片了嗎?在風中搖曳的綠色的葉片。那天早晨有沒有陽光?如果有陽光，晨光會穿過河灣灑在柳樹上，風中的葉片就會在陽光下舞蹈。那是一個陰霾的早晨嗎?伍爾夫看到陽光聽到風聲沒有?我想她是看到了聽到了，還有鳥的鳴叫。鳥兒的啁啾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某種渴望，她看見朝陽從天宇落下，照耀河灣，照耀柳樹，那些鳥兒，數不清的鳥兒站滿柳枝，她們在歌唱，羽毛上披著金光，唱出的音符是她熟悉又陌生的。穿過柳樹穿過百鳥的歌聲，伍爾夫看見了那座燈塔，她生命中的燈塔矗立河谷上，那束明亮的光劃開云霧，抵達伍爾夫的心靈，她的靈魂被照亮了。在鳥兒婉轉的歌聲中，她向著燈塔走去。

在她的生命和寫作生涯中，燈塔一直在召喚著她。

帷幕落下了，生命的帷幕，在那一刻落下了。沒有那么多的謎，也沒有解不開的謎，生命就是這樣，伴隨著生命的焦慮、迷惘、憂傷、痛苦、絕望有時就是這樣，不是外在的，全是個人化的內在因素。弗吉尼亞·伍爾夫為自己的生命拉上了帷幕?！赌婚g》，這部她生命最后時刻創作的小說，不知是她有意識地為自己唱一首挽歌，還是不謀而合。當《幕間》里的最后一位女藝術家拉·特羅布小姐在鄉間的露天舞臺拉上藝術的最后一道幕布時，弗吉尼亞·伍爾夫也落下了她人生和藝術的最后一道幕布。那一刻，誰也不知道，連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清楚要走向哪里，要，走向何方。

雨，終于停了，太陽劃開云層照在河流上，這樣的天氣就是這樣。腥味越來越濃烈，在渾濁的河上散發?！c死的味道。走過叢叢柳樹，現在好多了。我終于看見了一只鳥兒，一只白鷺“獨立寒秋”停在河流的一節斷枝上，那是從上游沖下來的灌木。蟬在柳樹上叫開了，空洞又急噪，似乎急著在暮秋到來的前夕將生命盡情喧嘩。我已經走過了危機。朝著河流，朝著河流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能跨越一道界限。伍爾夫散步的那條烏斯河，我想沒有樹木，只有野草?？旖咏菈K住宅小區時，我看見在堤岸上圍了很多人，聽說一個女人跳進了河流，警察在打撈她的尸體。弗吉尼亞·伍爾夫那一次走過了危機會怎樣?她還會走向河流嗎?女人為什么在這種時刻都喜歡選擇河流?就像警察正在打撈的女人，她也選擇了河流。女人為什么要選擇河流?

弗吉尼亞·伍爾夫也選擇了河流，在那個初春的早上，在英國的鄉村，在帷幕拉上的那一刻，她把自己獻給了河流。河流，女人的生命就是一條河流。伍爾夫就是一條河流，她的生命，她的寫作，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她的靈魂終于融入了河流，連同她的肉體一起融入了清澈的烏斯河。五十多年過去了，她的魂靈還在烏斯河上像流水一樣在時光中漂流。燈塔，就在河流的前方，照亮了她漂流的靈魂，到燈塔去!到燈塔去!她終于可以走向燈塔了!永不熄滅的一座燈塔!她的生命和靈魂，在奔涌的河流里漂流、安息，那是她用骨血書寫的作品，一部部，一篇篇，匯成了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那是她靈魂的燈塔，是燈塔照亮的精神，是一個看上去柔美的女作家的精神之河。如果有一天烏斯河干涸了，伍爾夫的河流也不會干涸，漂在河流上的魂靈也不會熄滅，那是她的精神，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精神，在她面前，我們只能自卑、羞愧。

女人，是不是本該融入河流?!

在那條奔騰不息的河流里，我看見了那座燈塔。燈塔照亮的河谷波濤拍岸，浪花飛濺，喧嘩又靜謐，曲折又流暢。朝著河流，朝著曲折的河流，到燈塔去。

到燈塔去!

她的魂靈在燈塔的照耀下，在奔騰的河流上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