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的風景

寂靜小巷

好久沒有如此悠閑了。出了小區(qū)，幾乎不知去哪里，腳步在無意識中蹣跚。千篇一律的生活，讓我對許多事情失去的幻想。平日朝九晚五地忙碌，乍一閑下來，突然感到這樣的生活純粹是奢侈的享受。一個人在家，翻書、打開電視，任意轉(zhuǎn)換著頻道。打開音樂，間雜著收拾家務。我是一個懶散的人，不喜歡把過多的時間虛耗在所謂的井井有條中。只要是自己的家，怎么著也是一種溫暖。拎著垃圾袋下樓，就想上街溜達。人的心總是關(guān)不住的，在稍有的閑適中，總想尋求一處精神的出口。

也許是居家的關(guān)系，行走反而在我腦海產(chǎn)生了奇怪的飄忽感，恍惚的念頭和雜沓的意識此起彼伏。林立的高樓，在我眼前飄逸涌動，恍若漣漪中的倒影，隨著車流一起飛奔。我盯住一輛輛流去的車，試圖把它們從五顏六色的喧嘩中分離出來。街景在視線里震顫搖曳，幾片落葉，也被秋風吹得四散而去，像是翻飛的蝴蝶。閑暇的時候，人的思想和感情常常會此起彼伏，跟隨著眼睛看不到的視線隱蔽去意識的潮汐，它讓我找到了這座城市文化的依據(jù)和生存的理由。最初走進這座城市的時候，我渴望盡可能地融入斑斕多彩的世界，并從中得到歡娛。事實是，如果不是有關(guān)精神和隱形的事物，我大約從生活中得到的遠沒有我想像的豐富。我在這里生活了十余年，我反而不再熟悉這里的街巷和人群，每每在匆忙的腳步中抬頭，感覺像迷失在異鄉(xiāng)的迷宮里。我對未來曾抱有幻想和雄心，因生活的瑣碎而被撞得疲沓了，沒什么可以言說了。我不想虛張聲勢地去夸飾生活的苦悶，盡量在文字中回避應有的痛感。我不能拿別人的疼痛去博得人們的同情和憐憫，刺激感官暫時的功能。在這個城市會有許多偶然:偶然的巧遇，偶然的巧合。我無意穿過街巷，去發(fā)現(xiàn)隱藏在偶然背后的必然。

今年的秋天來得突然，好像剛捱過暑熱，天氣就變得滯重起來。有鳥雀從頭頂掠過，鳴出秋天的深意。刺鼻的垃圾和汽車尾氣在空氣中凝聚、彌散，讓人感到了這就是城市的生氣。我通常出小區(qū)往西，繞過一個帶湖的公園。但今天，我卻不自覺地往北拐去，進入窄巷。這條巷子我沒來過，我雖然住在它的附近，卻未曾移步于此，更不用說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了。街道很安靜，沒有工廠喧囂的聲息。沿街的寫字樓名字很有趣，創(chuàng)業(yè)大廈、創(chuàng)新大樓、科技大廈、科創(chuàng)大樓、高科大廈、高新大廈、軟件園、孵化園，這些名目相近的大樓，就像城市下的“雙黃蛋”，讓人感到了時間在這里如蜻蜓點水，稍有不慎，會從指尖滑落。天空瓦藍，一陣輕風攜來一團絮狀的白云。我一向偏好這樣的天氣，秋高氣爽總讓我感到滿足。喜歡秋天是從兒時開始，看到秋果掛枝的豐收，心情便開朗了許多。巷子的盡頭新開了一家餐館，尚未開張，更準確地說，屬于裝修進行時。千篇一律的設(shè)計套路，倒讓人不費什么周折就能猜到這是一家西餐館。我對飲食沒有什么偏好，能解決肚子為好。只是我天生對油炸的食物，打心眼里排斥。因此，我在西餐的選擇上，更多的是比薩、意大利面、牛排之類，對那些速食的油炸食品，只是在無法選擇的時候，不得已而食之。我不知道老板為何將餐館選在這么偏僻的一隅，難道他真的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前不久，我跟幾個朋友相約著去郊區(qū)的一個農(nóng)家樂。據(jù)說老板是西安某百年老店退休的大廚，在老家蓋了一院房，開了農(nóng)家樂，他最拿手的是葫蘆雞和多味餃子。客人之多，只有你去了，才能明白什么是車水馬龍。

餐館的緊鄰，有一處空地，我第一次來這里，感覺小巧雅致。仿古式的磚地，更添古樸典雅。一個秀氣的小伙子，懶懶地席地而坐，靠在一棵樹干旁抽煙。樹木是欒樹，樹葉開始泛著青綠，頂端的蒴果，黃中透紅，像是頂著一頭金黃裹兜。我看到他穿著XX裝飾的工裝，褲子的背帶交叉搭在肩上。他吸一口煙，對著天空吐出一串煙圈，那姿勢看起來也是一種寂寞。我在他附近的一張連椅上坐下，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坐在地上。已是秋天了，地磚有些冰涼。他再次吐煙圈的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陌生人。他主動和我搭腔，問我住在附近?我因為剛剛裝修完房子，對家裝的興趣還未減退。我問他是油漆工，還是電工。他搖頭，說是小工。他過去開過服裝店，開過餐館，也有些積蓄。只是因為義氣，參與了一場惡性斗毆事件，被判了一年，賠了不少錢。他嘆口氣說，剛從那里出來，只能給人做小工了。我這才看到他白皙的臉，青色的頭皮，一定與一年的大墻有關(guān)。在這樣靜寂的街巷，跟一個特殊的人相遇，我卻少了懼怕，只是難免心理上的戒備。要是以往，我也許找借口早已離開，但我看著他，卻更多了同情。他說，其他人去吃飯了，自己在這里歇息，等他們回來。他指著對面的那家西餐廳，說他就在那里做工。他又一次瞇縫起眼睛，懶散地抽了一口煙。我看到煙頭在他的指尖，寂寞地明滅，他的眼神有著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茫然。

我向他告辭，打算離開。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他身旁的樹根處，有一株玻璃海棠，猩紅的花瓣，雖然不很起眼，但在初秋季節(jié)，顯得更為難能可貴。這一小小的發(fā)現(xiàn)，使我心情暢快了許多。原來，風景是藏不住的，無論哪里，你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呼吸的城中村

東桃園是一個城中村，西安這樣的村子很多。城墻之外的地名，幾乎是由村子構(gòu)成，名不副實，叫某某村，找去了，只是一條指示不明的路。前不久，從二環(huán)路匆匆而過，抬眼間，發(fā)現(xiàn)東桃園消失了。“東桃園消失了”，這樣的話猛地冒出來，讓我的內(nèi)心不免有些刺痛和感傷。原以為自己的氣息，還在這個村子的某處飄蕩，游魂一樣，現(xiàn)在徹底沒有了落腳的去處。西桃園村拆遷的時候，我看到有民工開進來，到處揮動著鐵錘敲砸墻壁和屋頂，之后，瓦礫被運出去，掘土機開進來，沙土車和磚石被卡車運進來。在好長一段時間，那邊響著咚咚的夯土聲，響著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暋Ｎ以诔侵写灏缪葜吘壍慕巧械膭幼髦i團都發(fā)生在這里，好像一切都來自于虛構(gòu)，我把自己放置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位置，找到一個足夠大的空間來存儲思維。在這個雜沓的地方，一些人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秘密，這是大家在這個充滿希望的環(huán)境中保持希望的方式。

她的秘密和一份愛情有關(guān)，這是最讓我溫暖的地方。她住在我的隔壁，我每天要經(jīng)過被涂鴉占據(jù)的過道。過道從左到右寫滿了“我愛你”的字樣，旁邊是一個可愛的紅心。她需要在房東上樓之前擦拭掉所有的字跡和紅心。她擦得很認真，像一個細心的粉刷工，在完成一道道工序之前，洗去墻上的白灰。她細心地擦拭著，既要擦得干凈，又不能因用力過度而蹭掉墻皮乳膠。陽光傾瀉下來，從她的頭頂緩緩地移動著，一直到移到她的腳面，把她的身影拖得長長的，投向天井。他站在樓梯口望著她，壞壞地笑著。被生活折騰得身心俱疲的她，看著那個有些痞像的他，禁不住笑了，笑得羞澀，笑得燦爛，整個院落和院落滾滾的熱浪，一下子便神清氣爽了。他是房東的兒子，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設(shè)計。他每天都會變著法子表達他對她的愛。他的方式獨特，但無論如何也難打動她的心。今天，她笑了，這讓他看到了一線希望。他們的愛情很有情節(jié)劇的成分，為了不至于讓你感到這個故事的俗套，我只能從簡潔的一面來完成并非套路的套路，以便從中找出某些細節(jié)透露出故事的意義和秘密。

故事應該是從一場午餐開始的。她那天周休的時候，他正好回家了。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也就那么一次偶遇，使得她陷入麻煩的愛情漩渦。她在樓道做午飯，嗞啦的煎油聲和撲鼻的香氣，彌漫在天井里，他不自覺地仰頭看去，也就在那么一瞬間，她也向樓下瞥了一眼。這一眼不打緊，卻被他的眼神死死地鉤住了。

城中村并不像大家想像的那么凌亂，雖然晝夜嘈雜，但更增加了晝伏夜出的安全感。那時，我時常很晚回家，我喜歡讓出租車開到樓下，等我開了大門進去，才讓車開走。我住頂層，我感覺到城中村夜晚的清凈。我們那層樓下，整層都是女人，她們是附近醫(yī)院的護士，相處得還算和睦。休息的時候，她們結(jié)伴上街購物，買回來一大堆衣服，嘻嘻哈哈地折騰到大半夜。我能判斷出她們是在試衣服，因為每隔一會兒會聽到她們品頭論足的聲音。樓下有個理發(fā)店，是一個小男孩開的，人有些怪異，神經(jīng)質(zhì)。他每天一大早會把店里的音箱開得震天響，歌曲都是些不著調(diào)的東西。他經(jīng)常被樓上的那幫女護士們罵，但他總是不管不顧，不理不睬。唯一對她，這個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理發(fā)師就像換了個人。她去樓下剪發(fā)，男孩子顯出百般殷勤。她說音響太吵了，男孩急忙去將音量調(diào)小。她說，這個歌子不好聽，他急忙去換一張碟片，還反復問，某個歌星的歌你喜歡嗎?另一個歌星的新碟出來了，怎么樣?她就說，隨便。反正，她的態(tài)度就那樣，說好不好，說不好也好，不冷不熱，男孩子也樂意。樓下的那幫護士看到了，就罵，真賤。不知道她們是罵她，還是罵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男孩。

他周末回來的時候，總喜歡站在樓梯口看她忙碌的樣子。水就在樓道，她每次休息，都洗一大堆衣服。她不用洗衣機，所有的衣服都是手洗。她洗得認真仔細，從衣領(lǐng)子到衣袖，一下一下地揉搓。汗珠從她的額頭滾下來，掛在臉頰。她用手背抹一下，就那么不經(jīng)意，卻被他看得認真。他把她的樣子畫下來，貼在她的門上，其實也是他家的門上。他是房東家的兒子，除了家具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家的。

自從我搬遷新居后，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前不久，我跟朋友在金漢斯吃燒烤，朋友打菜過來，忽然啊了一聲，說:“我操!”我順著他“操”的方向看去，鄰座兩個瘦小的女孩子，擺滿了整桌盤子，每個盤子盛滿了各種菜肴。我也不禁愣怔了，吃飯期間，時不時看她們幾眼，擔心她們?nèi)绾纬缘昧恕Ｔ谶@中間，她們還不時去打飲料、水果過來，我更擔心她們的肚皮如何受得了。就在我和朋友停下來開始抽煙的時候，其中一個向我瞟了一眼，她突然長大了嘴，喊我大哥。我這才知道，原來是她。剛才我只是把目光集中在她們的菜盤上，并沒注意她長什么樣。這世界真有趣，不定在什么地方，會給你的生活劃一個圓。比如我們，繞了一圈，卻在這里偶遇。我指著她們的桌子，哈哈大笑，她們也笑了，調(diào)侃似的說，夠本吧。

我又一次想起這個詞，關(guān)于呼吸。城中村的呼吸是獨特的，它讓我感到了溫暖，聞到了煙火之氣。1990年代初期，這里的錄像廳極其發(fā)達，有幾家錄像廳24小時循環(huán)播映。錄像片往往是武打加情色，像哪位明星說過的話“很黃很暴力”。我時常去錄像廳，1元錢，看兩場。只是圖像影影綽綽，關(guān)節(jié)點上，看不清飛刀如何飛出。即使慢鏡頭，也缺少了《英雄》飛矢的視覺效果。那時，我的兒子已經(jīng)兩歲多，母親把兒子帶回鄉(xiāng)下幾天，我就跟放風一樣，貓在錄像廳，掏3元錢看通宵。我就一個心思，把那些沒看過的和看過的，往爛里看往糟里整，直看得頭暈眼花，腸胃惡心，然后，才去菜攤上捎買幾把青菜蘿卜回家。幾次，都因頭腦發(fā)脹，給錯了錢，走到老遠了，被老板喊回來，才知道沒找錢呢。有一次，我剛走出一段路，突然想起來了，再去找，人家死活不承認，爭吵一番，也沒什么結(jié)果，只好自認倒霉。

城中村的污漬和劣質(zhì)幾乎是一種罪孽。在這里，時間好像非常重要，每個人都在為時間奔波勞累。匆匆的腳步總是在凌晨響起，有回來的，有出外的。我知道樓下的她們在交接班。她們的工作辛苦，但她們?yōu)榱诵量噱X需要那樣辛苦著。我曾在這里居住過6年，就在最近，我發(fā)現(xiàn)它拆遷了，也拆去了一個個故事的源地。但城中村的呼吸還在進行著，那種獨特的氣味，似乎仍環(huán)繞在我的周身。

風影

我為她捏了一把汗。當她開口的時候，我的手心就浸出了汗水。一盞燈籠懸掛在一根鐵桿的頂端，燈架被風蕩著，一晃一晃的，燈影在風中擺出優(yōu)美的弧線，一坨嫣紅映照在家家的門樓。她說，你得注意身體，不然我們該到殯儀館看你了。我急忙打圓場:是啊，到了我們這個年齡，該注意身體了。身體是本錢啊。她繼續(xù)說，我們單位有一個處長，才42歲，就死了。我想岔開話題，就說春晚。“眼睛一閉一睜，一天就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一輩子就過去了。”她用那句臺詞繼續(xù)把話題扭轉(zhuǎn)了回來。

他說，我太累了，累成了高血壓。我都是為了企業(yè)好，不然，也不會這樣累死累活的。當他說到這里，她就說起關(guān)切的話，但那話一句比一句刺耳。她也是出于好心，但說話的方式讓人難以接受。她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當老師，我們?nèi)ニ业臅r候，讓我感到了眩暈的刺鼻。有幾只瘦骨嶙峋的母雞在門前的籠里，發(fā)出咕咕的叫，像餓狼一般，等待著來人給它喂食。她還是一個有心計的人。上大學的時候，為了分配，許多人不知道使出了多少招數(shù)。她開始接近系主任，不斷對她表示出極大的熱情。就在快要畢業(yè)的時候，她將被學校開除。她的父母親，一對穿著破爛的老農(nóng)民，跪哭在校長跟前，希望給她一次機會。最終，她被嚴重警告處分，直接背在身上，背到了這所小鎮(zhèn)的中學。她因為和系主任同居，被人發(fā)現(xiàn)，告到了學校。在那個年代，這簡直是天大的事情。好在她父母的哭求，感化了內(nèi)心脆弱的女校長。她和她愛人在一所中學當老師，他們能把日子過到這種程度，實在不是我所想像的，我們所有同學都不相信。她丈夫也是我們同學，他好像是一個不知道為什么活著的人，我對他的感覺就是他不懂得什么叫生活。他家離小鎮(zhèn)不遠，他想在老莊基地上蓋房子。在當?shù)兀话闶钦埲瞬鹑ダ戏浚恍┎牧弦簿蜌w了拆遷人，但所有的垃圾，也是由拆遷人清理。拆遷人獲得了材料，需要付出清理費。他也就無須付給拆遷人拆遷費，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但他不愿意，他掏錢請人拆遷。拆遷的材料，留下來，可以賣給需要的人家。有一個人踩空了房瓦，從房頂上摔了下來，摔成了腰椎骨折，癱瘓在床。為此，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賠償了所有的醫(yī)藥費，他已拿出了全部的積蓄。房子最終也沒蓋起來，學校蓋集資房的時候，他沒錢了，僅僅不到10萬元的成本價也交不起。他們住在學校一所廢舊的庫房里。那所庫房，僅僅18個平方，堆放著兩張木板床，一張兒子寫字的桌子。他家散發(fā)出的霉味，讓我暈眩得想要嘔吐。好像從地層深處，滾涌而來的沼氣，逼迫著我。

我希望早晨的陽光，從地平線升起。我的靈魂似乎得到了撞擊，要擊碎我多日的夢。他坐在一把晃悠的椅子上，抽著煙，當我們走進他狹小的屋子時，他沒有起身。外面的陽光讓我們成為了黑色的剪影，他冷漠地看著來人——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我們之前也略知他們的一些情況，但還是讓我們感到驚訝。他們好像生活在世外，似乎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不說話，繼續(xù)抽著煙，臉上露出稍有的微笑。他的鬢角明顯有了白發(fā)，頭發(fā)凌亂。屋外懸掛著的燈籠的光暈，透過玻璃照進昏黑的屋子，照在他的背上。在人生的季節(jié)里，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霜打過了，身體漸漸失去了水分，生命似乎在無聲無息地枯萎著，逐漸走向季節(jié)的秋天。她突然話多了起來，好像干旱的禾苗，遇到了急雨，終于可以支棱起耳朵，大張了嘴巴呼吸甘霖雨露了。她一說話，總讓人覺得有著那么一點隔，好像與世隔絕一般。

立春

立春的那天，寒冷還未驅(qū)盡，陽光在大街上流淌，介于明媚和燦爛之間。早晨，我臨風而立在過街天橋上，眺望四周龐大的建筑群，以及立體交叉橋間波瀾起伏的車流人河，風沒完沒了地灌進脖頸。由于陽光和安靜的關(guān)系，這個瞬間突然變得格外不同。立春的感覺，過于溫潤，就像深夜的窗燈，浪漫而溫馨。

這樣的夢極易破碎，任何一個小小的插曲，都會讓一切變得現(xiàn)實而明朗。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正在老宅的圍墻外散步。這是我曾經(jīng)生活了很久的地方，我時常在這里留戀，這是潛在的習慣。也許一切都像是注定了的，就在那一刻，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朋友的妻子來的，問我最近見他了沒有?我聽出她的話里的語氣，就說，見了見了。但這個見了也是比較兩可，什么時間，什么地方，我都含糊而去。我一邊對著話機喊著“喂、喂”，就叨叨著信號不好，然后掛斷了。給朋友去電話，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他花心，竟然連家也不顧了。我這樣的勸罵已經(jīng)快給朋友的耳朵磨出了繭子。我知道他有什么花花腸子。躺在床上，但我不能入睡。憂慮咬噬著我的心。令人厭倦的、無聊的思緒，緩緩地閃過腦海，猶如陰霾天氣里從灰色山頂不停地飄過的綿延不絕的云團。那天，天空飄著薄霧，樹上像凝聚著白霜。行人匆匆而去，車輛呼嘯而過，城市在這喧囂的聲響中，一步一步，向著某一個未知的方向前行。

我和他在這座老宅院，你來我往，像是一家人。現(xiàn)在想想，那真是一段如蓮的日子，絕沒有任何時候像在那時過得樸實、愉快和自在了。當年，我們享受著這里的輕松自如，反過來，我們也把輕松自如添加到生活的每個空間。我們的房子很小，家家做飯都在過道里。有時，我做一鍋紅燒肉，進屋取碗來盛，鍋已不翼而飛。循著香味去找，就到了他家。罵著讓他快拿出來，他就指床下。去掏，掏出來一空鍋，只有幾粒肉渣，還有粘在鍋底的油花。我罵他心狠，比割麥還厲害。割麥子至少還留下麥茬。他就嘿嘿地笑，一臉的壞笑。我也有端他鍋的時候。他做的紅燒魚，黃嫩黃嫩的，我端來享用了，還給他留下頭尾和魚骨，鍋底的魚湯，還夠下一碗白飯。我們離開那里的時候，大家都有著莫名的情緒，像深藏在內(nèi)心的河流，翻涌著無盡的波瀾。我離開那里的時候，也是他辭職的時候。也許，我有足夠的理由說服他不要放棄眼下還算舒適的工作和生活，但他卻義無反顧。他說現(xiàn)在的生活就像亂刀殺豬，豬還在哼哼，自己已是渾身大汗淋漓。他曾經(jīng)多次試圖跳出來，跳出來的感覺好比是從深潭走上地面，踏實。我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在踏實的生活中，他卻感到了焦灼，放棄了這樣的生活，他卻覺得應當是踏實的。這是什么邏輯?那天，正是立春，陽光很好，慵懶地投進窗口，我將大門向南敞開，他坐在陽光的陰影里，告訴我，他辭職了。語氣遲緩低沉，藏著許多心事和對將來的未知。在這個城市里，每條道路都會塞車，他到底能走到那里?

想著往事，心便開始飛了起來。空氣有些涼，有一陣風幾乎能把人吹倒。雖然立春了，風依然像刀子一樣尖利，我的頭發(fā)蓬亂地飄起。昨晚沒有睡好，和朋友喝酒有些過頭了，腦袋木木地，有些脹痛。風吹著，稍有輕松的感覺，像是夏日在太陽穴涂抹的清涼油。春節(jié)的那個晚上，我回到家鄉(xiāng)，躺在土炕上，長期的城市生活已經(jīng)磨損了我的記憶。但那個時刻，以前的一切便浮現(xiàn)在眼前，像秋天漂浮在湖面的落葉，五色斑斕。有一扇門就在那一夜悄然打開，母親煮熟的羊肉餃子的香味，彌漫在室內(nèi)，讓我想起兒時的一切。我在老宅旁溜達，盡量地看，盡量地尋找當年熟悉的瓦片和五顏六色的窗扉，像是熟悉鄉(xiāng)下的土炕一樣，溫熱還殘留在記憶里。

敏感的男人

也許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過得神秘莫測了。但是，那不是勉強的，像是附著在皮上的毛，誰也不能改變。他曾經(jīng)是文學愛好者，寫了不少詩歌，在他小小的房子里，到處堆著書，到處都有他書寫的痕跡。有時，一張煙盒的背面、一片廢紙，都是他靈感的記錄。他的文字有時像火，跳動著向上躥動。有時又像空氣，在我的腦海里飄蕩。有時，更像是水，清澈透亮。他的文字不受任何章法的束縛，因此讀不出向下的根，卻能感知到文字的強度、輪廓、溫度和重量。他顯得卓爾不群，精力豐沛，他的頭腦里似乎充盈著思想，變幻著意向，奔涌著詩情。他不斷地創(chuàng)作著，每一行字，都是璀璨的陽光。后來，他不再寫作了，好像寫作成了他最大的負擔。我不知什么原因，我也沒有就此考據(jù)過。我們坐在一起，無論閑聊，還是靜坐，也沒有想起過要問他。他好像非常忙碌，但我又不知他忙著什么。他總是急匆匆的樣子，每次相聚，他都像一股風，呼呼呼地就來了，呼呼呼地又飄走了。

他性格發(fā)生的變化，來自于他父親的病痛。他母親過早地去世了，他的父親含辛茹苦在貧寒中把他拉扯大。他出息了，發(fā)誓要讓父親度過幸福的晚年，滿足他一切要求，可誰能想到卻是一個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要求。他父親是嚴重的心血管病，病痛讓他生不如死。他疼痛的時候，總是說讓他死吧，給他打一針，讓他死了吧。兒子怎么能如此不孝呢?哪怕維持老人一刻、半刻的生命，都是他最大的愿望。父親絕望地嘆著氣，巨大的病痛折磨著他，也折磨著孝順的兒子。病魔來了的時候，他用頭撞擊水泥墻，用毛巾勒住脖頸。直到有一天，父親從醫(yī)院回來，吃過晚飯，進了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他把滿滿一瓶安眠藥放在案頭，靜靜地躺在床上，一粒一粒吞著。當他給我講這些的時候，他的語氣是平靜的，但我能感到他內(nèi)心的痛苦和壓抑。

他開過服裝店，做過保險推銷員，最終他選擇了廣告策劃。從最初的幾百元起家，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后來還代理這個城市最具影響力的媒體的廣告。應該說，那時，他日進斗金，日子該是滋潤的，但他卻總是顯得很無奈。自從他父親去世后，他一直活在父親的陰影里。他好像有些精神錯亂，更多的是敏感。一個男人到了如此敏感的境地，實在是可怕的事情。他喜歡聽音樂，聽肖邦、聽柴可夫斯基，音樂陪伴著他陷入精神漆黑的夜里，與他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