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泣
1
在午夜失眠的血絲里
我吮著回憶的乳頭
將你苦苦咂摸,辨認:
外婆,我母親的母親
重重折疊的幽暗,悲傷
滲向你凄苦的源頭——
(如果我放聲大哭,我便錯過你)
悲涼,被你的青布大襟悄悄掩起
紛亂如絲的秘密,被你綰進灰白的發髻
多少欲說還休的舊事
在黑線細眼的頭網里喘息,搖顫
你顛著一雙小腳丈量宿命
少一步,也不是你的人生
鐘擺精確地重復你的忍耐
多一秒,就可能是美德的反面
2
我又看見你解開長長的裹腳布了
解開一個季節的雨水
解開層層包裹的夢魘
扭曲變形的趾骨宛如一把錐子
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
變幻嶙峋的幽光
陳年積垢從緊緊絞擰的趾縫中
散發谷物霉爛的氣息
緘默的老繭像那口朱漆木箱上
諱莫如深的銅鎖——
什么樣的疼被重重黑暗緊鎖?
從此,那些趾骨成了扎入我生命的錐子
層層攔截我的驚叫
至今,仍未到達我的喉嚨
3
五個女兒,像五朵烏云
壓低你傳宗接代的天空
祠堂的陰影,香火的魔咒
丈夫抑郁的酒盅里日日滾動悶雷
一次次把你逼進幽泣的角落
你更深地埋下頭去
像一口不動聲色的老甕
把自己斂進無窮的卑微
只有灶火映亮你瞳仁深處
那一潭死水的平靜
補丁摞補丁——
你在一個個綿密的針腳里消彌
只留下“王孫氏”——
這枚吸干你一生的蝸殼
在家譜蒼老的枝椏上
張著茫然空洞的雙眼:
多少女人千篇一律的一生
都足以被吸入其中
4
“掘開它,掘開它”
越過蛛網塵封的禁忌,越過
故園門前那對石獅子威嚴的守望
從那被古老時光縫合的傷口里
你遞來這把流血的鍬——
外婆,我母親的母親
當你那來自遙遠時空的蒙昧的乳汁
再次喚醒我的饑餓
當我女性的敏感和痛苦像一頭受傷的母獸
更兇猛凄厲地醒來,醒來
并諦聽:你細如針尖的嘆息
如更漏般,從某顆微微變涼的星球滴落
那是你躡手躡腳的一生
又牽著你“無名的”幽怨
在向我輾轉不眠的午夜走來……
秋天就要說出那個秘密
聽,從那張欲言又止的嘴唇出發的風
一路翻攪著灰黃的落葉,這浩蕩匍匐的
信徒,晝夜不停地趕往那座斜坡
去覆蓋一個背影裸露的不安
向著那里,茫茫蘆葦馴順地倒伏
干枯的莖管里響徹棄絕的遼闊
沉思,使一塊塊苔石凸出湖面
昨日,正被告別的雁陣一聲聲銜遠……
神秘悄悄結果,在手臂夠不到的枝頭
除了神秘,什么能安慰秋天的悲苦?
忍不住的秘密在核里放聲啼哭:
僅有的孩子受孕于一小片月光的虛無
落光了葉子的樹如陰郁的僧侶
互為盡頭地肅立,為各自的肉身里
那枚無法交換的宿命的年輪
而把根更深地扎向無望
最后一枚果子砸向冥想者幽藍的空曠
而那不落的,懸在半空的
還在折磨誰和誰廝守的恐懼:
那裸向高空的巢里,早已空空……
在隊伍中
夢中也在集合:時刻準備著
囈語也是口令:快,跟上!
出生就成為隊伍的螺絲釘
擰緊鐵的秩序和紀律
這蒙著眼罩的里程
被拴在一起的死心塌地
因缺陷而相互抓緊的手
比銬在一起還要牢固
咬合之鏈向遠方延伸
走得再遠,隊伍也沒有邊界
即使原地不動
一股股洪流照樣為你文身
“活著,僅僅為了成就一種慣性?”
仍在茫然中移動
疑問銜著的片斷
又開始向后世反哺
沉默的地址
我要去暮年的山坡上等你
我們已近得無法再近
兩顆心幾乎要透過薄薄的肉身
相互摟抱在一起
你那顆被虛無劫持過的心啊
深眼窩像寺廟里的一對空碗
靜靜地吸附我的激烈
我終于明白飄臨大地的落葉
為何都有被歲月說服的安靜表情
而那棵舉起訣別之手的樅樹
注定要高出眾樹
高過自身——
沉默,就這樣來到我的唇上
去往坎布拉
“太美了,太美了”
座椅上彈起由衷的驚呼
大巴車外,遠古肅穆的山川
出其不意地,讓游客的激情
提前搶跑,喧聲鼎沸
我卻倏然下墜,應和了
高原的神奇,決意收留鬧市的靈魂
越來越陡急的盤山彎道
仿佛命運轉折的顛簸
把我猛烈地拋向蠻荒的純粹——
那鴻蒙霧嵐繚繞的無盡鄉愁
那皚皚雪峰秘密升華的海拔
那黃河之源清碧、幽洌的凝望
浸透了巴顏喀拉的深邃
也綰住了我的來世、今生
來世、今生,我不敢奢望
再度重逢這樣的絕美,這樣的濕潤
這樣的刻度,正在我的脊骨滲出血跡
托著世間干渴的背負,一滴,一滴
參差流向今后每一陣思念的啜飲……
*坎布拉,國家森林公園,位于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