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開始,地下室里的兩張小床是分開的,后來它們合上了。
它們是什么時候合上的,已經記不清楚了。不知道靦腆的袁小玲是不是還記得,反正馬石頭已經記不清楚了。
那天凌晨馬石頭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地下室里的時候,袁小玲在燈光下驚恐地睜著大眼睛說,小馬,你為什么回來這么晚?你為什么老是不接電話?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我已經打算打電話報警了?
袁小玲一連說了好幾個你知道不知道,馬石頭什么也沒有說。那一刻他雖然身體疲憊,但心里卻是高興的。他感激地撲上去摟住了袁小玲的腰,將臉貼在她抽搐的腮上,一邊摩挲一邊聲音顫抖地說,我找到工作了,小玲,我今天找到工作了。那里正缺人手,所以一報到我就干上了,一干上就接了一個急件。人家活兒要得急,所以我們就加班了。老板說了,往后可能這樣加班的時候會很多的。
馬石頭對袁小玲說,那是一家很不錯的公司,活兒不是很累。那時候袁小玲已經把馬石頭緊緊箍住了,像抓住了一根唯一使自己能夠在激流中穩定下來的繩索。兩個身體在那一刻像兩塊磁鐵樣緊緊吸在了一起,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好呵,好呵,找到工作就好呵,真的很好呵。
袁小玲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是細細的。那語氣里有希冀,也有一絲失落。她的話音還沒落地,馬石頭就感覺到自己前胸上被袁小玲的眼淚淋濕了。
那天晚上,他們因為都找到了工作而感到無比幸福。他們流淚了,他們關了燈,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身體在劇烈地抽搐。這個夜晚對于來到東莞的他們,無論如何都是有意義的。盡管有意義,他們還是沒有記住它究竟是哪一天。每當回憶起來的時候,他們對那一天的印象,也僅僅只是“那一天”而已。僅此而已。
至于馬石頭是怎么來到纖纖浴足閣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了。那也許是他在街上轉悠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候吧,看到巨大的玻璃幕墻上那個設計簡單的紅底白字的招聘欄的時候,他就停住了緩慢移動的腳步。他駐足看完了那些簡單明了的內容,然后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扇安裝著黃色金屬把手的玻璃大門。負責招聘的大堂經理,是個個頭高挑的姑娘,一身短小的職業裝將她的身條顯露無遺。她的普通話說的跟央視一套新聞聯播的主持人差不多。幾句簡單的問話過后,馬石頭就斷定她是北方人。他覺得他的來路她也在談話當中感覺出來了。在問到他有無浴足業的從業經歷的時候,馬石頭吸取了多次碰壁的經驗,突然靈機一動,朝門外不遠處另一家浴足城的方向指了指說,就是因為前面做的那家生意不好,才炒了老板過來的。
姑娘盯著他的眼睛,臉上露出一絲笑說,是嗎?
馬石頭說是的。
那時候馬石頭的臉其實已經開始發燙了,但那個聰明的姑娘卻把他的尷尬有意忽略了。
無論怎么樣,那天馬石頭換上纖纖浴足閣工服的時候,他心里還是興奮的。當天下午領班就帶著他把三層樓的浴足閣幾乎所有樣式的房間都看過了,而且指定他的服務范圍是三樓。他的胸牌上是他的工號——88,很吉祥的一對數字。領班說88號是原來的領班,前幾天剛剛走人。
從那天起,馬石頭就在纖纖浴足閣作了一名洗腳工。在纖纖浴足閣,沒有誰知道他的名字,在這里,他的名字已經被88這對很旺的數字代替了。88在東莞本地口音里,被喊作發發,馬石頭覺得這個數字的確有發財的意思。
二
馬石頭是十一月南下的。那時候他剛剛結束了半年的建筑工地小工生涯。兩年的外出,他已經再也不想窩在那個窮山溝里了。他來到東莞的時候,下火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張東莞地圖,接著他又買了報紙看上邊的招聘廣告。
晚報上的確有他預期的那個版面——那上面有各種各樣的招聘啟示。接下來他胸口怒放的鮮花,就被一盆又一盆涼水澆滅了。每一個公開招聘的職位周圍,都有無數應聘者。無數的求職者在大街上到處亂跑,構成了南方這個叫東莞的城市的繁忙景象。一個月的時間里,馬石頭應聘工作的薪水由高到低,地點由城內而郊區,而鎮區,最后竟然連一家規模不大的膠皮廠也拒絕了他——人家只對熟練工優先,新手暫不考慮。南方就用這樣嚴酷的事實迎接了千里南下的馬石頭,并給了他無數次碰壁作為人生的禮物。
馬石頭就是在這時候遇上了同樣走投無路的袁小玲的。也許是因為一次又一次碰壁所帶來的經濟上的拮據,也許是身在異鄉對同鄉那種無端的依戀,也許是別的什么緣由,或者什么都不是,總之他和她,一對來自同一個地域的青年男女,出錢合租了那間月租三百元的有些潮濕的地下室。
一種奇怪的力量促使他們包裹起自己的心情,開始在陌生的南方結伴而行。
袁小玲幾乎是和馬石頭同一時間離開家鄉南下的。
促使她南下的原因,是市里舉辦的那次有名無實的大學生就業招聘會——那時候整個河西大地上,到處彌漫著令人興奮的瓜果氣味。秋實凝香的時節,她卻在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興高采烈地走出大學校門之后,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那片能夠讓小麥和玉米一年一熟的土地上。那時候,應該是她大學畢業之后的第三個月,在那間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會議室里,一切看上去都華而不實,幾乎沒有人不對那個有名無實的就業招聘會感到失望。因為幾乎所有參加招聘的單位,都無一例外地想用一只綿羊的價格獲得一匹千里馬——千里馬太多了。這樣的招聘會,當然只能是一個結局。對于袁小玲這個大學畢業生來說,卻無疑是當頭一盆冰水,她的身心從里到外都涼透了。
她兩個同宿舍的姐們一畢業就南下了,事實上袁小玲一直沒有得到過有關她們在南邊的消息。可她覺得既然沒有消息,而人又沒有回來,肯定在那邊挺好的,而且她們在那邊做得也是非常好的。不然她們應該有消息可以傳過來的——壞消息總是比好消息傳得更快一些。
袁小玲就是在這種心境中一路南下來到東莞的。
三
在那間地下室里安頓下來之后,馬石頭和袁小玲就開始分頭行動。
開始分頭行動的第六天,袁小玲先找到工作了。那時候他們幾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馬石頭手頭已經沒有多少錢了,而袁小玲手里,也已經拿不出相同的數目的錢了。他們出來時本來身上帶的錢就不多,馬石頭自己是沒有打算要在東莞這邊待多長時間的,只是上了火車之后,才漸漸有了不馬上回去的打算。到了東莞之后,他突然有了一種想在這個花園一樣的城市留下的念頭。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有這樣的打算,可能是因為這兩年出外打工把心給跑野了。但當火車載著他走過一個個村莊一座座城市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目光和內心,其實一直都在進行著某種無法言說的追索和尋找。
無意間認識了袁小玲之后,他發現她和他其實不一樣。袁小玲為了上大學,家里已經債臺高筑,她都已經畢業了,難道還要把債臺壘得更高么?就業是袁小玲南下的目的。盡管她離家時信誓旦旦地表示只拿路費,但父母還是另外從親戚那里又挪騰了一些錢,叫她帶上。盡管比預計的多帶了一些錢,但這樣一筆小數目,在東莞這樣的地方,即使你再節約,又能支應得了多長時間呢!
那天傍晚袁小玲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兩個芝麻大餅。一進地下室她就興奮地對躺在床上嘆息的馬石頭說,我找到工作了,我找到工作了,我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找到了一份做文秘的工作,已經說好了,頭一月八百塊。
馬石頭慢慢從小床上坐起來,他看著袁小玲洋溢著興奮的泛起潮紅的面頰,一時什么也說不出來。袁小玲卻卸下了重擔似的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蹬掉兩只已經斜了跟的高跟鞋,把自己平展展地擺了上去。
袁小玲如釋重負地接著說,我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啦,有事做我們就不會擔心付不了房租被人家趕出地下室了。干夠半月,我們就可以考慮買個電磁爐自己做飯吃,這樣的話,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可以搬出去單獨租房子了……
馬石頭心里木然,因為他更希望最先找到工作的是結實的自己。
盡管如此,馬石頭還是拿出二十塊錢,去不遠處一個小夜市要了兩碗炒粉和一盤炒小蝦以示慶祝。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馬石頭在心里暗暗喜歡上了東莞這座他心目中像花園一樣的城市。
袁小玲把興奮悄悄隱藏起來。因為喝了點兒啤酒,他們肩碰著肩,后來竟然不知不覺地挽起了手。深夜的時候,他們像兩棵相互攙扶的幼樹在行走,坐著的時候,她抱著他的膀子。袁小玲是個少言少語的姑娘,所有心思都會毫無保留地寫在她俏麗的臉上。
那天盡管睡得很晚,但袁小玲還是一早就起床了。她精心地收拾好自己,從頭到腳,一絲一毫也不馬虎。馬石頭也在她就要出門的時候從小床上坐了起來。馬石頭說,我送你去上班吧。聽了這話,袁小玲突然顯得有些緊張,她說不用了,我已經知道坐哪一路車了,公司離這里其實很近的。
袁小玲這么說,馬石頭就重新躺下了。
袁小玲出門不一會兒,馬石頭也起身出去了。他覺得他不能就這么一直躺下去了,這樣躺下去,將來有一天,連回家的路費也許都不得不向一個女人伸手。
四
阿發——領班在過道里輕輕喊了一聲。
三樓的領班是98號,他已經習慣將88號的馬石頭喊作阿發了。他個頭不高,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穩重。馬石頭更想不到的是,他面皮竟然那么白凈,談吐也十分不俗。馬石頭老是想找借口跟他多聊聊,但是除了工作以外的話,他幾乎不多說一個字。最重要的是馬石頭羨慕他捏腳的手法,一個男孩子,動作竟然那樣嫻熟,那樣輕柔。在纖纖浴足閣,他的手法在男技師中是穩坐第一把交椅的。只要是經他捏過腳的女賓,只要是纖纖浴足的回頭客,都會主動去點他的號。
領班從休息間門口伸進腦袋來,眼睛盯著馬石頭說,阿發,你上次用過的創可貼還有沒有剩下的?
馬石頭站起身迎上去問怎么了,你怎么了?
領班有點焦急地說不是我用,一層新來了一個——肯定是個新手,弄疼人家了,客人發火了,蹬了一腳,額頭碰破了,流血了,得馬上用創可貼止住。
馬石頭忙打開自己的小柜子,從一個角落里摸出那片創可貼,發現它角上不知什么時候沾了塊三角形的污漬。馬石頭猶豫著還要說什么,領班已經一把抓在手里轉身快步離開了。
僅剩的那片被推到柜子角落里的創可貼,是馬石頭剛到纖纖浴足閣的時候用剩下的。那是他開始上崗的第三天,也許是第二天,或者就是第一天。總之那一天是他始終不愿提及的一個灰色的日子,從它開始的那個時刻起,馬石頭就決定將它忘卻。然而,忘卻又一次次充實了他的記憶,愈是想要忘卻,那個情景就愈是在他腦海里反復出現,并給那段記憶增添了許多色彩。
那是他接待的第一個女賓,那天是領班帶著他一起過去的。女賓年齡不大,身材并不很高,只是稍稍有點肥。她往沙發上一躺,就指著站在她對面的馬石頭說,就你了靚仔,今天你幫我好好捏一捏,我都快累暈了。
她的女伴是一個相對清爽的姑娘。她坐下去的神情十分優雅——輕輕裹起裙擺,輕輕抬起腿,然后在大腿下掖好,然后輕輕將后背靠在寬大的沙發上。這些動作做得不緊不慢,完全是那種淑女的樣子。沙發和她纖瘦的身子很不成比例,然而寬闊的沙發卻沒有將她的優雅陷落。那是馬石頭的第一單生意,雖然他已經鼓足了勇氣,也做好了足夠的承受一切的心理準備,但當他在雙手捏到女賓腳心的時候,還是因為手法生疏沒有掌握好力度被女賓下意識的一腳蹬了過去。
你要掐死我呀。女賓一邊從沙發上坐直身子,一邊大聲叫嚷。
領班馬上起身為他解圍。也許他一開始就看出馬石頭是個新手了,所以他才有意帶他一起做這第一單生意。在浴足這個行當里,是不大有人愿意帶人的,大家都很有興趣看新手出洋相。因為新手出師,技師在某種程度上自然就會少一單生意,就意味著少一份實實在在的收入。
那天馬石頭的額頭出血了——它蹭在了小角幾的邊上。他沒有退縮,他在驚慌中站起身向客人鞠了三個躬。對不起,大姐,剛剛是我走神了。有點發胖的女賓還要發作,結果被她清爽優雅的同伴擋住了。她拍了拍她粗粗的白胳膊說,好了,雪姐,讓98給你捏吧,你把人家小靚仔可嚇壞啦——瞧,人家都已經出血了。
馬石頭還要堅持給那個被叫做雪姐的女人捏腳,被98拉過去了。他小聲說行了,你已經叫人家不高興了,還要人家吵到前臺去嗎?馬石頭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別樣的東西,他知道98并沒有責怪他。
離開的時候,那個被喊做雪姐的女人從夾子里扯出兩張百元新鈔放在小幾上說,今天是我心情不大好,很不好意思的,不過這小靚仔可是的確有點手生呵。領班因此又給她說了許多好話,才客氣地送她們下樓。
來到休息間,領班從自己的柜子里拿出幾片創可貼塞給馬石頭說,把額頭的傷口洗一洗貼上吧,防止感染。當時馬石頭差點就哭出來了,他拿起那兩張百元新鈔要把它撕碎的時候,98擋住他的手說,怎么都行,但你不要跟錢過不去。事后馬石頭才從談話中知道,那幾片創可貼,是98自己剛開始的時候用剩下的。
馬石頭一直在想,98當初被蹬過去的時候,是傷在哪兒了呢?
那天也是他第一次撫摸女性的腳,也是他在東莞的真正的開始。那天晚上接下來的時間,他一共做了八單生意,他用從雪姐女伴腳上體驗到的手感,讓女賓們的呼吸和呻吟時而緊張,時而舒緩,他沒有想到他會用去那么多的心思和柔情。從不能接受到接受,從緊張到坦然,這一切就在一個晚上全都發生了。第一天晚上他的收入就超過了八十元,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五
事實上袁小玲的工作也是一路磕磕絆絆,她臉上十分鎮定,嘴上也不多說,但馬石頭能覺察出來,即使看不出來他也能夠感覺得到。東莞這樣一個高速發展的南方城市,幾年間吸引了近千萬的外來者,除了小偷乞討者和拾荒者,在這里你想擁有任何一份工作,都面對著許多競爭者。
馬石頭的手法已經很熟練了,他本就是那種心靈手巧的小伙子。兩個月之后,馬石頭在纖纖浴足閣已經是有點名頭的技師了。一周里他被客人點名服務的次數,四五次總是有的,有時候六七次也不止。這除了能夠印證自己的手藝、服務態度以及質量之外,更加重要的是它直接地關系著他的收入,被客人多點名服務一次,光分成收入就能上一個不小的臺階。
那個名叫歐陽雪,被人喊作雪姐的女人又來了。她套裝里面的身體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瘦削下來的。歐陽雪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纖纖了,她只要來,一般都要點阿發——馬石頭。第一次歐陽雪說要點阿發的時候,機敏的大堂迎上來說,要不……給您換個手法別樣的技師?
歐陽雪說,我就點阿發,怎么,不可以嗎?
大堂說好的,好的,我看看他這會兒是不是有空。
三樓的人幾乎都知道這位叫歐陽雪的女人是88號的滑鐵盧,遇到這樣的事,大堂和領班都是會安排回避的。但那時候馬石頭已經聽見聲音從休息室里出來了,他迎著歐陽雪走過去,叫了聲雪姐,然后就在眾人擔心的目光里,將客人引進泡腳屋里去了。所有人的擔心都被雪姐滿意的笑靨否定了。
進了房間,歐陽雪疲憊地把身軀重重地撂到沙發上就一動不動了。她已經不叫馬石頭發發了,也不叫他阿發,她叫馬石頭小發。她說小發好聽。
躺了一會兒,她說小發,你怎么還在這里呀?一個男孩子是不可以這樣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在纖纖浴足閣已經干了好幾個月了吧?
馬石頭一邊往泡腳池里放著熱水,加著草藥粉,一邊把臉埋了下去,他不敢看這個被他喊做雪姐的女人那張嫩嫩的粉臉。幾個月的時間里,她的身材在每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都會有一些微小的變化。先是她背上的余肉少了,接著是小腿細了,再接著,那張圓臉漸漸地顯出了清秀的輪廓。當她的臉孔顯出棱角的時候,馬石頭發現這個被他叫做雪姐的女人,其實很好看。
馬石頭的每一個細節都做得非常仔細,水溫試好了,草藥粉攪勻了,說完話的歐陽雪躺在泡腳沙發上閉著眼睛,沒有動。馬石頭將她的兩只變細的小腿抬起來,小心地脫了鞋……馬石頭突然猶豫了,歐陽雪今天穿的是一身淡綠色的套裙,屬于職業裝,腳上和腿上是一條天鵝絨長襪。脫了鞋子以后,馬石頭不由自主地愣住了。毫無疑問,歐陽雪今天穿的長襪是連褲的那種。馬石頭有些為難了,這為難之中,更有許多難為情的意思。馬石頭把眼睛轉向了歐陽雪的臉,她打了腮紅的面龐在燈光下泛著一層晶瑩的細白,眼睛閉著,微微翕動的鼻翼帶出輕輕的呼吸。馬石頭壓低聲音說,雪姐,襪子……是您自己脫嗎?
歐陽雪展開的身體依然沒有動,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呼吸聲有了一些不易察覺的輕微的變化。
馬石頭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以往歐陽雪過來的時候,都是自己脫鞋脫襪子的,有幾次是喝多了例外,但那幾次她穿的都是短襪或者中襪,這樣尷尬的場面,馬石頭還是第一次碰到。
僵持的幾分鐘就像是幾個小時,馬石頭試了試水溫,兩只手搓了搓,輕聲說雪姐,您今天很累嗎?歐陽雪依然沒有吱聲。
馬石頭走過去,用手試著輕輕揪起裹著她豐腴大腿的那層薄薄的絲襪。他想把它拉下來,可是絲襪彈性太好了,要想把它的上部從她的胯上拉下來,他的手不接觸到她裙子下面的臀部或者腹部顯然是不行的。歐陽雪有在泡腳和捏腳過程中昏然睡去的習慣,每一次她閉上眼睛的時候,馬石頭都會拿一條毯子搭在她的小腹上。空調開著,瞇過去的時候感覺總是會有點涼的。然而今天,馬石頭覺得歐陽雪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閉得都更早些——腳還沒泡進水里呢。
馬石頭俯下身,將兩只修長的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伸進了歐陽雪的裙擺里。他想盡量地不接觸到她的肌膚,盡量地不去驚動她的身體……
當馬石頭感覺到歐陽雪臉頰上那一片冰涼的時候,他已經被一束猛力拉倒在沙發里,他的身體像一朵輕云,飄在歐陽雪柔軟的身體之上。歐陽雪的兩只手將他箍得很緊,她的胸脯在猛烈地起伏,馬石頭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是在抽泣。
歐陽雪一共加了兩個鐘點。走的時候,歐陽雪挑了一片端上來的水果,一邊吃著一邊說,小發,人生是需要有第一桶金的,第一桶金很重要,這個我知道,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聯系我。說著,她從手包里抽出一只藍色的皮夾,遞給馬石頭一張精致的名片。燈光下,散發著香味的紙片上面有一串很小的字——歐陽雪總裁,萬光汽車有限公司。
臨出門的時候,歐陽雪愣了一下,輕聲說,小發,能……抱抱我嗎?
馬石頭遲疑了一下,然后故作輕松地張開臂膀迎了上去。
歐陽雪用細嫩的臉龐摩挲著馬石頭的臉頰,一邊享受著他的擁抱,一邊用低沉的東莞口音說,小發……我……離婚了……半個月前,我離婚了……頓了頓,歐陽雪又說,你知道那個現在成了我前夫新婚妻子的女人是誰嗎?馬石頭擺了擺頭。歐陽雪說,就是你第一次給我捏腳時陪我一起來到纖纖浴足閣的那個女孩子——我原來的副總經理——林燕。
歐陽雪走了,馬石頭一直送她到了樓下。
上車的時候,歐陽雪朝他搖了搖手說,小發,今天真的很感謝你,記得給我電話。
馬石頭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感覺鼻子有點酸,他說,我也十分感謝你,雪姐,歡迎下次光臨。
這個晚上,馬石頭再也沒有接生意,當流水牌上的號碼挨到他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號碼移到后面去了。他靜靜地坐在休息室里,什么也不想做。和馬石頭相對要好的68號前天走了,他離開的時候靜悄悄的,離開前根本沒有表現出要走的跡象。馬石頭猜測過他的去向,但他一直不能確定。也許再在東莞大街上碰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是那個和他在纖纖浴足閣曾經共事的同事了。他可能已經拿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了,他的生活可以真正開始了。
馬石頭始終覺得自己最不能面對的其實是袁小玲,確切地說,是不能以洗腳工這樣的身份去面對她——他對她隱瞞得太久了。馬石頭曾經想到過在他手頭稍稍寬裕一些的時候,就離開纖纖浴足閣。可是離開了纖纖他又能去哪里呢?回家是他到纖纖浴足閣之后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因為家里和幾乎全村人都知道他馬石頭在南方干得挺好的,而且有發財的跡象——他在南下不長的時間內就先后兩次給家里寄去了兩千塊錢。
快凌晨零點的時候,馬石頭提前回去了。一進門,他發現袁小玲呆呆地坐在小桌邊,燈光從頭頂上罩下來,她的身上灑滿了昏黃的光暈,她的手里握著小巧的手機,臉頰上是兩條清晰的淚痕。馬石頭走上前去,扳過她的臉,他一下子愣住了,袁小玲額頭的右邊,斜斜地貼著一片創可貼。那創可貼的一角,有一處馬石頭熟悉的三角形的污漬。
袁小玲一邊用紙巾拭著面頰,一邊站起來說,小馬,今天……你怎么提前下班了,沒有加班嗎?
馬石頭沒有回答她,盯著袁小玲的額頭問,你這里……怎么了?
袁小玲輕輕走過來把馬石頭抱住了,還踮起腳尖將下巴擱在了他的肩頭說,沒什么,搬東西不小心在文件柜上蹭了一下,很快就會好的,沒事的。
袁小玲這么說,馬石頭突然反過來把她摟得更緊了。馬石頭用生怕驚動她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今天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在……纖纖浴足閣一樓,一個新來的姑娘,因為手生,被客人推倒了……她的額頭流血了……有人上三樓給她找了一片創可貼……
袁小玲身子開始嗦嗦地抖起來,她哽咽著說,馬石頭……你不要說了。
馬石頭沒有停,但他的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了。
那個給她創可貼的人,就是我——三樓的洗腳工,88號——他們都叫我……阿發……
六
前幾天,袁小玲一直打工的那間洗衣店倒閉了。
洗腳工——這樣的工種無論在什么時候,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都是難以啟齒,放在她一個剛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身上,更是這樣。
這一切公開之后,馬石頭和袁小玲都沒有了窘迫,反而變得坦然了。在他們眼里,其實東莞就是這么個地方,現實得很。他們之間沒有了往日的遮遮掩掩,說話也沒有了昔日的吞吞吐吐,就像當初那兩張小床不知不覺給拼到一起一樣。
馬石頭第一次接到歐陽雪的電話,是在一個下午,那時候浴足閣沒什么生意,他們幾個三樓的技師都聚在休息室里斗地主。馬石頭本來對這種游戲是沒什么興趣的,但因為一次帶了一塊錢的小彩兒,權當消磨時間罷。那天歐陽雪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馬石頭的手機在震動上。他一看屏幕上出現的是歐陽雪的名字,就扔下剛剛揭到一半的紙牌,急匆匆地說我去接個電話。
雪姐呀,你已經到纖纖了嗎?
不,我在外面。
頓了一下,歐陽雪又接上說,小發,呆會兒一起吃飯好嗎?
歐陽雪那帶著濃濃東莞口音的語氣里,有一些探詢征求的意思,卻暗暗隱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
馬石頭說,很不巧,我是下午和晚上的班呀,雪姐。
歐陽雪說,小發,你這就換上衣服到嘉寶麗門口,我十分鐘就過去。
說完歐陽雪的電話就掛掉了。
馬石頭進休息間換衣服的時候,大家都把目光移過來看他。他拍了下領班的肩膀小聲說,我有點事呵,房東找我,可能是自來水出了問題,我得趕緊過去一下。說完也不等領班回答,就匆匆地出門去了。
嘉寶麗是新城中心廣元路上的一家大賣場,距纖纖浴足不足二百米,馬石頭剛剛到大門口,歐陽雪的車就在街邊停下了。歐陽雪按了兩聲喇叭,然后從放下玻璃的車窗口向馬石頭招手。歐陽雪今天換上了大號的寬邊太陽鏡,上半張臉幾乎都給遮住了。馬石頭剛剛伸手拉開后面車門,歐陽雪卻招呼馬石頭,坐前面呵小發,沒有別人。
那天的下午,他們是在花園粥城度過的。
花園粥城是一家坐落在近郊的田園式休閑會所。歐陽雪要了一間屋檐上掛下水簾的屋子,它在通道末端靠前的位置。屋子從外觀上看著小,進去到里面卻很寬敞,外間是一圈寬墊布藝沙發,里間喝茶的地方有做工考究的木椅和原木。茶幾中央的茶具中,茶壺和茶盅看上去分外精致,一看就知道出自上等紫砂師傅之手。服務生端來一個托盤,里面是上等的茶葉。歐陽雪讓馬石頭自己選,馬石頭自己不怎么會,就要歐陽雪來,服務生忙湊上去,在她面前一一將茶葉盒打開。歐陽雪很在行地挨個看了看,隨手點了一種。經過洗茶和沖茶之后,歐陽雪示意服務生可以出去了。
三盅鐵觀音順下去之后,馬石頭覺得自己上下貫通了。他突然覺得那次歐陽雪給了他名片之后,他應該主動先給她打一個電話才是對的。不為別的,問聲好,就沖他在纖纖浴足閣這幾個月來她對他生意的照顧。歐陽雪的臉看上去又白凈了一些,她穿了一條長裙,上面是吊帶,所以她胳膊向上一提時,兩個平時不容易看到的肩頭就圓潤地露在了馬石頭眼前。他還沒有開口,歐陽雪卻先說話了。
她說小發,你應該給我一個電話的呀。
歐陽雪這么說,馬石頭就輕輕放下茶盅,很內疚地收了手,將它們放在膝蓋上。
停了一會,歐陽雪呷了口茶,接著說,你不應該在纖纖這種地方干這么長時間,你有女朋友了是嗎?一定是你們纖纖的女孩子吧,怪不得離不開那兒呢。
馬石頭突然覺得在歐陽雪面前,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前一陣子他是想給歐陽雪一個電話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剛剛撥出去的號他又給取消了。自從那次歐陽雪將他攬入懷中之后,一想到歐陽雪,他的內心就會猛然變得復雜起來,這不光是她那對結實的乳房給了他迷惑之中強有力的沖撞。
歐陽雪呷著茶,把兩條白腿并排放平了,讓目光盯著馬石頭的眼睛。顯然今天的歐陽雪是化了淡妝的。馬石頭第一次見到歐陽雪的時候,她就是淡妝,后來的也是一樣。只是有時候眼影重一些,有時候又巧妙地突出了腮紅和唇彩濃度。這之中,她的發型倒是有過兩三次變化。馬石頭剛剛在纖纖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發型是那種掛到后背上的波浪。幾個月后,它們又給拉直了,直到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歐陽雪的發型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看上去是前后都給胡亂打碎了的直發,到了三分之一處,又成了那種流水樣的大波浪。顏色也染了,而且上下不一,由深到淺漸次過度,到了發梢上,便泛出淡淡的米黃來。她的唇彩是粉色的,很炫目,又配了粉底白花的吊帶裙和銀灰色涼拖,細細一比較,她已經完全不是馬石頭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歐陽雪了。人說歲月催人老,眼前的歐陽雪卻明明比幾個月前更加年輕了。如果第一次馬石頭目測她是將近四十歲的樣子,那么眼前的她,只能說是徘徊在將近三十這個歲數上。而且如果是第一次見到,甚至不會用三十這個數字去猜測她的年齡。
小發,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呀,不會打算在纖纖干一輩子吧。哦小發,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歐陽雪說著,放下茶盅,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眼睛盯著馬石頭的臉。
馬石頭把眼睛抬起來,看了眼歐陽雪說,我叫馬石頭,我是西北人。
馬石頭這么說,歐陽雪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她邊笑邊說,就你這塊頭這口音,肯定是北方人了。我不是查戶口的,我對你的出身沒有興趣。說吧,你想不想換個環境——我是說你的收入比現在肯定不會低。
馬石頭這一次鎮定下來了,他看著歐陽雪的臉,想了想說,當然想過,我來東莞之前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會去做洗腳工……只是沒有辦法。
歐陽雪直了下身子說,那你愿意到我的公司做嗎?工作不會比你現在累,薪水也不會低的。
你的公司?
歐陽雪說是的,我和前夫的生意已經分開了,現在我是萬光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我現在需要幾個能干的年輕人——真的很需要。
七
南方的海鮮是會叫人上癮的,鹽焗蝦,香辢蟹,生蠔,小海蟲……這些小東西經過簡單的烹制,配上生啤酒,與那些大魚大肉的區別,可真是太大了。每過一周左右,馬石頭和袁小玲就會一起到這里來放松一回。不光他們這些收入不高的打工者選擇這里,就連一些東莞本地人也喜歡晚上來這里吃海鮮,吹涼風。
袁小玲提出要從地下室搬出去自己住的那天傍晚,他們就坐在南城靠近老護城河邊的海鮮廣場上。
吃到一半的時候,袁小玲捧住啤酒杯的修長的手指突然一動不動了,她定睛看著馬石頭,細聲說,小馬,我在纖纖這種地方做,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馬石頭沒有想到袁小玲會說這些,他愣了一下說,咋會哩。
袁小玲停了一下,又說,其實我一直都在重新找工作,但沒有一個比這里收入更理想的,我也想找個體面一些的工作,可……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馬石頭咽下一口啤酒,說,那我不成了五十步笑一百步了嘛。
袁小玲說,你在這邊的情況……家里那邊知道不?
馬石頭說,具體干什么不知道,我只說自己在一家公司上班,我連工地都沒有說。
袁小玲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心不在焉地吃了一會兒,袁小玲又說,小馬,我想……我想搬到纖纖的員工宿舍去,他們已經空出床位了,這樣……我可以省下房租。
馬石頭愣了一下,差點給一團蝦肉噎住。他睜大兩只眼睛盯著袁小玲看了一會,像是沒有聽清她在說什么,接著便低下頭去了。雖然他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的,從他們初來乍到不期而遇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意識到她終究會有離開的那一天。但袁小玲突然提出來的時候,他還是感覺有些突兀。
馬石頭愣在那里的時候,鄰桌一個穿小背心和短褲的靚麗女孩看著馬石頭的樣子,抿起嘴兒笑了。馬石頭趕緊把剛剛扭過去的頭又扭了回來。然后他就聽見袁小玲又把那句話重復了一遍,這一次她的聲音低了一些,但顯然已經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看著馬石頭木然的樣子,袁小玲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你不要多想,來,咱們喝一杯。
說著她就端起啤酒杯和馬石頭的杯子碰了一下。
馬石頭疑惑地端起杯子,看著燈光下袁小玲已經泛起紅暈的臉說,你是不是已經有新的打算了?
袁小玲說,你指什么?是指我要搬到纖纖員工住處這件事嗎?
馬石頭點了點頭說,是,但也不全是。
袁小玲放下杯子說,你不要多想了,不必想那么多,咱們畢竟已經不是剛來東莞那會兒了。
說完這些話之后,他們都變得沉默了。是那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他們吃,他們喝,但話是明顯地少了。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住處已經很晚了,馬石頭心里想了好久的關于是否向袁小玲求婚之類的話題,自始至終也沒有在海鮮廣場宵夜的過程中說出來。他突然覺得這件事情,他其實并沒有完全考慮好。
馬石頭知道,她的這種離去,就意味著分手。
那天晚上,他們很自然地做愛了,汗津津的,但倆人都因為對方的投入而感到非常盡興。
袁小玲一早就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從衣服到洗漱用品,再到各種顏色的文胸和薄如蟬翼內褲,裝了一只很大的手提箱。在馬石頭看來,南方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在穿衣這件事情上投入不大——天熱呀,穿多了起痱子。袁小玲將行李打點清楚后,馬石頭要送她,袁小玲執意不讓,她雙手將他的身體輕輕壓下去,要他重新躺下后,還用手指刮了下他的鼻梁。
臨出門的時候,馬石頭突然坐起身對袁小玲說,小玲,我這幾天……想重新找個工作,浴足這個行當,我不想干了。
袁小玲站在原地,回過頭來說,這個行當,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誰又愿意干一輩子呢。
說完他們就雙雙一言不發地愣在了那里。袁小玲的這些話,進一步印證了馬石頭的猜測——她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新的機會,就像他沒有把浴足看作是他在東莞的終點一樣。
八
馬石頭過去的時候,歐陽雪已經什么都準備好了。馬石頭的名頭是總經理助理,他的房間就在總經理室的隔壁。他的辦公室還算寬敞,里外兩間,外大里小。里面是裝修時隔出來的一個小間,是個休息室。休息室里,歐陽雪連他要換的行頭都準備好了——西裝領帶皮鞋什么的,掛滿了一個白色的雙拉門衣柜。是呀,坐在這種地方,穿T恤總是不太合適的。馬石頭偷偷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驀地有點自慚形穢。衣服的事他是想過要換的,但并沒有想到這應該是上班第一天就應該做的事。
歐陽雪指著那些衣物說,這是我這幾天買的,也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先換上試試看吧。
馬石頭下意識地又看了下自己的一身便裝,不好意思地說:“我本來是準備要換身衣服的……”
但他的話馬上被歐陽雪打斷了。她說,你能下決心過來,我很高興,這就算是我對你到來的歡迎和感謝吧。
馬石頭西裝革履地出現的歐陽雪面前的時候,她兩眼一下就亮了。很顯然她是在為自己的眼光暗暗感到驕傲。馬石頭剛剛要說幾句感謝的話,歐陽雪卻先開口了,小馬,我想你眼下最要緊做的事情,應該是馬上拿個駕駛本回來,一個賣汽車的,總不能自己都不會開汽車吧,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駕校不遠,也在南城。報了到,領了一堆書,馬石頭隨手翻了翻,不過是一些交通法規什么的,外加一些發動機原理。竟然還有一本交通事故案例選編和一本一位交通電臺記者采寫的通訊作品集。學開車發這些書,總是讓人覺得有些不倫不類。這一定是那種搭車的捆綁式銷售,或者就是上邊壓下來的,叫人一點辦法沒有。這種情況馬石頭在黃老板那里打工的時候就不止一次地聽黃老板說起過。和袁小玲在一起的時候,也聽她說過類似的事情:一個教授的學術成果出來了,從學校拿了經費印一本書出來,然后就變著法子往學生手里塞。有的其實也不是什么成果,不過就是一些東拼西湊的東西,有的甚至是從自己學生那里淘來的,湊一塊也印出來往學生手里硬塞。高校的一些教授們,都是這樣發家致富的。和企業和大學相比,駕校這兩本,簡直是太客氣太小兒科了。
馬石頭是來到歐陽雪公司的第五天從地下室搬出來的。那時候馬石頭已經不叫歐陽雪雪姐了,歐陽雪也不叫他小發了,他叫她雪總,她叫他小馬。公司其他人,則叫他馬助理。但私下里的時候,歐陽雪還是要馬石頭叫她雪姐。
雪姐幫他在南城的陽光花園小區租了一個小套,她說租金貴一點不要緊的,公司對中層管理人員是有租房補貼的。馬石頭搬到陽光花園以后,一切都變得十分方便了。
雪姐公司的一切,其實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看上去并沒有因為馬石頭的到來有什么新變化和起色。廣告一如既往地做著,汽車一如既往地銷售著,售后服務什么的都與以前沒有什么兩樣,二十幾個員工都那么兢兢業業地忙碌著。馬石頭能夠看得出,歐陽雪其實是那種很有經營管理能力的女人,她不露聲色地就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事實上這么多年一路下來,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了。
與以往所不一樣的新生活,就這樣悄然開始了。
歐陽雪這邊,應酬相當多。做生意就是這樣,不是請別人,就是被別人請。生意場幾乎就是一個迎來送往的地方。一天早上,歐陽雪和馬石頭在一間粥城吃早茶的時候,碰見了林燕。
看見歐陽雪,林燕老遠就朝她輕輕嗨了一聲。其實歐陽雪已經先于林燕發現了對方,只是沒有先打招呼而已。林燕沖她搖手的時候,她才看似熱情地抬手做了個招呼林燕過來的動作。
林燕的腳步在樓道口的地板上稍稍遲疑了一下,才心事重重地朝這邊邁了過來。
林燕的樣子十分清純,完全是那種很現代的女孩形象——小背心,長長的淺粉色裙子,彩繪的腳趾,纖小的身材,頭上燙染過的長發被倒梳了一下,一部分被束在腦后,一部分又散落下來,整個發型被隨意地打理成一種更加隨意的樣子,形成那種可愛的流行娃娃卷。整張臉看似沒有經過細心打理,藍色的眼影,上撓的睫毛,透明的唇彩……但卻完美得無可挑剔。
林燕的樣子著實讓歐陽雪暗暗吃了一驚。林燕坐下來之后,看似不經意實則認真細致地打量了馬石頭一番,然后才看著歐陽雪說,雪姐,最近看上去氣色不錯呵,怎么樣,我給你推薦的瑜伽還不錯吧?
歐陽雪不接她的話,把菜單推到她面前,示意她點自己喜歡的菜。林燕為自己要了一份蝦粥和一份炒河粉。馬石頭注意到了,林燕心里還是有那么一點尷尬的,盡管她隱藏得很深,只要細心觀察還是能夠看得出來。同樣的,這種尷尬在看似大度的歐陽雪臉上也有,但歐陽雪卻在她們的談話過程中將那份尷尬輕描淡寫地撥拉過去了。
歐陽雪為林燕介紹馬石頭說,這是我公司新來的助理小馬,怎么樣,是不是很靚啊。
林燕剛坐下的時候,其實已經在不經意間將馬石頭打量了一番。歐陽雪介紹的時候,林燕就伸出細嫩的手指與馬石頭的手指捏了捏。很顯然林燕已經從馬石頭臉上覺察到了那種似曾相識的表情了,說了聲幸會,幸會。
歐陽雪和林燕喝著粥,聊著一些不咸不淡的話題,有時候用的是普通話,有時候是馬石頭不大聽得懂的南方語言。但能看得出來,兩人都在有意地回避著一些什么。單單從表面上看,兩個女人卻表現得十分投緣。
河粉吃完一半的時候,林燕推說有事要走了,歐陽雪也沒有挽留。她的目光一直送林燕進了電梯間,這才自言自語似的說,小馬,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恨這個女人才對呀。頓了頓又說,可恨人家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一個男人已經打算從你身邊離開了,而你還死賴在那里,那不就等于身邊養了一個嫖客嗎?和一個嫖客一起過日子有什么意思。
這次與林燕見面不久,歐陽雪又帶著馬石頭請林燕出去過一次。先是去一家茶樓打牌,然后又是去搓鹽泡牛奶浴,反正就是胡亂地耗了一天。
晚飯是在新城市中心的一家湘菜館吃的,菜超辣,相當過癮。那晚雪姐和林燕都喝了不少黃酒,話也特別多,情緒上來的時候,還做了幾個十分親密的摟抱動作。歐陽雪尤其顯得熱忱,那樣子,仿佛她與林燕本就是一對無話不談的知心姐妹。在別人眼中什么情敵呀,奪夫之恨呀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那天晚上,馬石頭沒有回自己住處。
去我那里看看吧。雪姐的話連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這和她以往說話的口吻不大一樣了,語音里也有一種暗暗的霸氣在里面。
在寂靜而幽暗的空山別墅區,雪姐連車子都沒有入庫就直接打開房門,引著馬石頭上樓了。在此之前,許多事情馬石頭都想到了,但他沒有想到一切開始得竟是那么突然而又暢順。
寬敞的可以用來跑步的臥室里,隱蔽起來的燈光散發著魅惑。巨大的窗戶上落地的窗幔垂掛在地上,幾盆一人高的植物立在窗戶附近,一個風格別樣的花架上,巧妙在點綴著叫不出名字的花束。整個臥室的裝修風格,堂皇中蕩漾著妙曼。顯示著主人的某種心性,也滲透著主人對生活的理解與向往。
雪姐從更衣室出來,睡衣掛在她陡峭的肩膀上,下面的波浪形花邊部分,剛好淹沒了她微翹的臀部。室內的燈光被雪姐手中的遙控器無聲地變幻著,時而炫耀,時而柔和。馬石頭并沒讓自己在這種恍惚的影像中走失,他突然發現對于雪姐這樣一個女人,自己其實是能夠接受的。因此當一切到來的時候,馬石頭就沒有了那種應有的拘束和不安。雪姐和這寬敞的臥室已經融為一體了,他被她的氣味覆蓋,然后被淹沒。
雪姐的嫻熟使她相對要貪婪一些,馬石頭驕人的青春和結實的體魄令她著迷。一場歡愉就這樣持續著,直到她豐腴的身體不斷被皮膚下涌起的潮紅沖撞得松弛下來的時候,黎明的第一縷曙光已經悄然潑灑在了臥室的窗欞上。隱約的鳥鳴在樓頂上盤旋,縈繞在臥室里的疲倦與興奮,一時揮之不去。
馬石頭在那套租來的一居室里住了未滿一個月就搬出去了,那幢位于水濂山下空山別墅區的別墅,成了他的新天地。在他——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呢,然而就是這種不可思議,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通常的時候,雪姐會在下午五點之前來到空山別墅。那輛新換的奔馳600在電動門徐徐開啟之際,無聲地沿著路面滑進來,在門口的小磚平地上停下。嘣的一聲,雪姐從里面下來,門鈴叮咚一聲響過之后,他們的身體就在門廳里緊緊地擠在一起。
有時候他們會就著火熱的擁吻跑上二樓的臥室,有時候,他們就趁火打劫似的在一樓大廳的地毯上把什么都辦了。總之六點鐘之前,他們是要準時準點出門的,即使不請別人也不被別人請,他們也要出去。夜生活已經成了他們生活的主要部分,沒有夜晚的生活,在他們已經不叫生活了。
九
離開馬石頭之后,袁小玲并沒有搬到纖纖浴足的員工宿舍去住。
袁小玲做出要搬出地下室的這個決定,來得十分突然。那天馬石頭匆匆換了衣服下樓出去的時候,一樓的袁小玲看見他了。看著他行色匆匆的樣子,她本來是要問一聲的,結果她匆匆忙忙跑到大門口,馬石頭已經奔到街對面去了。上班時間,她不好出去亂跑,就在里面隔著落地大玻璃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袁小玲是親眼看著馬石頭鉆進歐陽雪汽車里去的。雖然袁小玲并不認識歐陽雪,更沒有見過她,但袁小玲從車窗里看到了她沒有被眼鏡遮住的那半張臉和披在肩頭的大波浪卷發。
那之后的好幾天,袁小玲都在期待著馬石頭能對她說些什么,譬如那個女人和她的汽車這些,她其實不是要他解釋得一清二楚,哪怕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呢。或者干脆說個謊也行。因為他們畢竟不是一般的同鄉,他們是住在同一間屋子里呀。但一連幾天,馬石頭都對那天的事情只字未提。那天下午他沒有再去纖纖,而且是很晚才回地下室去的。畢竟是和另外一個女人出去了大半天又半個晚上呵,袁小玲也曾想過直截了當地問個明白,但她沒有問,她突然覺得她其實是沒有權力過問這些。她已經差不多把馬石頭當作自己的男友了,盡管內心有一些缺憾牢牢地存在著。可事實上她發現他們除了睡在一張床上之外,什么也不是。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太多了,甚至不光是年輕人,只要愿意,任何一對男女都可以是這種樣子。袁小玲突然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反胃,她不能這么快就容忍背叛,而這背叛恰恰來自她認為最不該背叛自己的馬石頭。再見了馬石頭的那張臉,她心中就莫名地多出了一些厭惡。
袁小玲重新思索了很多,其中之一便是:在南方沿海如東莞這樣一個充滿變數的地方,一個男人要和一個女人廝守一輩子,是不是一件異想天開的事?所以那些日子她就感覺到和馬石頭在一起的這種不明不白的日子,是應該到了結束的時候了。袁小玲進纖纖,其實是洗衣店的同事小呂介紹的。小呂在洗衣店還沒有散伙的時候,就為自己找好了后路,初來南方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已經鍛打出了小呂未雨綢繆的習性。小呂不止一次地對袁小玲說,她剛來東莞的時候,一時找不到工作,就在一家不大的洗腳屋干。后來老板一再動員她為顧客做一些特別的服務,她不干了,就去另外一家正規一點的浴足城。但她天生奶子大,到了那里,也免不了老被前來泡腳的男人們捏一下摸一把的。摸了捏了還不付小費,小呂當然不高興了,哪有這么便宜的事。一生氣,小呂便不在浴足這個行當混了,就到了洗衣店。洗衣店活兒雖然苦,但人不受欺負。沒有想到生意十分紅火的洗衣店,說散就散了,小呂就拉著走投無路的袁小玲去了纖纖浴足城做洗腳妹。
袁小玲從地下室搬出去后住在了小呂那里——小呂在號稱“城中村”的一棟舊樓里租了個二居室,她答應騰一間給袁小玲。
與袁小玲的猜測差不多——馬石頭果然在袁小玲離開地下室幾天之后從纖纖浴足閣離開了,而且沒有給她言語一聲,連個電話也沒有。
袁小玲本來是想找馬石頭理論一番的,或者是找他發一通脾氣,但這樣的想法一產生就被她一盆涼水給澆滅了。她突然發現自己一氣兒讀了十六年書,到頭來竟然比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小呂還要傻。難道她是真的要把馬石頭當作自己現在的男友將來的丈夫?這她真的沒有好好想過。
袁小玲是在確認了那間地下室已經有了另外的承租者之后,才把手機卡扔掉的,她選擇了一個傍晚,把它扔在了可園的那片寧靜的湖水中。
在大學袁小玲學的是中文,大學圖書館泡了四年,讀過一些閑書,自然知道可園與當年十分有名的嶺南畫派的關系。所以在她和馬石頭對東莞不再陌生、手頭也不是十分拮據的時候,便選擇了一個下著細雨的日子,花十六元錢在那個清代的私家園林里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那座小巧的嶺南園林,見證了他們無聲的依戀,現在回首,那注定是他們在東莞最有紀念意義的一天了,那時候袁小玲觸景生情,在那個人工湖邊上看著水面上的白鵝和水中成群的紅鯉魚,真的曾經動過與馬石頭白頭到老的心思。但那個念頭在傍晚他們走出可園的時候,立馬就消失了。后來那樣的想法就再沒有在她的心里浮起過。她倒是很希望馬石頭能將婚姻這件事情提出來,然后他們至少可以心平氣和地為各自將來的日子盤算一番。但沒有,她感覺到馬石頭和她一樣,都在有意回避著這個話題。從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束吧。袁小玲決定把有關馬石頭的這一頁翻過去,從心里徹底抺掉。
袁小玲捏腳拍背的一招一式,都是從小呂那里學來的。小呂教導袁小玲說,背井離鄉大老遠來這里,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掙錢。只要能賺錢的事情就要去做,掙足了錢回家蓋一棟小樓,沒有一個人會小看你的。或者那樣也行——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嫁得好了,女人就不用奮斗了。
小呂這樣說的時候,袁小玲是不會生氣的。她知道自己的長相在別人面前能打多少分,僅僅是不丑而已,如果不是身材稍稍修長一點,作為女人,她沒有什么優勢。上大學不上大學,在一些行當里是根本沒有用的。小呂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多想讓有錢人給包起來喲!包上三年,就等于我少十年的辛苦嘍。
那天晚上,袁小玲下班回去的時候,感覺屋子里的氣味有點異常。她剛剛打開燈,小呂就在自己房間里叫起來,喂,把燈關了。袁小玲關燈的時候向她那間敞開的房門瞥了一眼,小呂床上還有一個人,袁小玲沒想那么多。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她當是小呂帶男朋友過來了呢。在洗衣店的時候,常常有個騎賽車的小伙子來找小呂,有一段時間老是下晚班的時候來接她。今天這樣的情況,當然只能是男朋友了。她當然知道一對熱戀中的青年男女睡在床上,是要做什么的了。袁小玲輕輕走進自己房間,關上門,連衛生間也沒有上就和衣躺下了。
完事后小呂推門進來的時候,袁小玲側身用目光問她,走了?小呂用一片散漫的目光回答了她,走了。
小呂在袁小玲床邊坐下來,大大咧咧地拍了下袁小玲的細腰,用普通話說,怎么地了,這么個事看把你嚇成這樣子,你又不是處女。
袁小玲坐起身子,忿忿然說,小呂,拜托——以后男朋友來的時候,你能不能把房門關上呵。
穿著睡裙的小呂說,不關門有啥子關系嘛,房間這么小,關門多悶呵。你沒來這之前,我是從來都不關門。今天我至少關了一半。
袁小玲就伸手在小呂臉上刮了一下說,沒羞。
小呂卻認真地說,這樣吧小玲,咱們寬松一些,往后你帶人來的時候,你也不用關上門做,咱也別太委屈自己呵——根據我的經驗,開著門做男人們進入高潮會比關起門來快一些,動作也省好多噢。
袁小玲聽了,就在小呂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小呂說那個男的不是她男朋友,以前騎賽車接她那個,也不是她男朋友——她根本沒有什么男朋友,或者說她男朋友多了去了。她說只要她方便,他們想過來她從來不拒絕。有時候他們方便她也方便的時候約她出去,她也不會拒絕。吃飯喝茶游泳打牌什么的,她都陪著他們。
小呂說,我是一個女人呵,乖乖,我為啥子要拒絕男人嘛,男人從來就是女人的依靠。
袁小玲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被小呂給說哭了。
“你做么哭了?你為啥子哭?南方是個不相信愛情的地方。要想守著你的愛情,你最好躲在你們西北的窮鄉村里整天吃糠咽菜地去守。那多崇高呵!在這種地方,你一個洗腳妹,愛情這個事你最好想也不要想。最好現在不要想,將來去想得了——將來賺到錢了,怎么好怎么去想。”小呂接著說,“其實你把每個男人都看作是男朋友,也沒有啥子不好的,男朋友不結婚生娃娃之前,不就是做那個嗎?”
小呂說,在洗腳間偶然被人家摸一把的時候,你千萬不要拒絕,否則你就是在拒絕生意和小費。陌生人的電話,你最好也不要拒絕……
那天晚上,袁小玲下了半夜的決心要從小呂那里搬出去,但直到早上天已經大亮了,她都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沒有動。
十
兩個月后,馬石頭的駕照拿上了。現在凡是一些暴利行業,辦事效率就高。這當中駕校應該算是一個了,學員一撥一撥的,期期都是滿員。盡管考試過關交警方面組織得非常嚴,但校方還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能搞掂,保證你掏了腰包就能過關,就能順利拿到車本。
馬石頭拿到車本的那天,歐陽雪高興,晚上叫了幾個人為馬石頭拿車本的事慶祝一下。沒去什么遠的地方,就在南城的明珠酒店。歐陽雪力主一定要喝酒,她自己和林燕是女的,要了瓶國產的干紅,摻了罐裝雪碧。其余三個都是男的,一律白酒伺候。林燕是湖北人,猜不出年齡,如果不是深知底細,更弄不明白是不是已經嫁人了。林燕個頭不高,長相小巧,額頭卻飽滿地凸出來,因此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馬石頭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十分特別,不光是因為她為他解過圍,更重要的是他發現她與袁小玲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鼻頭以下,嘴角以及兩個淺淺的酒窩,微笑時特別動人。
結果到了下半場,歐陽雪就笑呵呵地使壞給林燕灌酒,還不讓她再摻雪碧。到了后半場的時候,林燕就與眾不同了——露在衣服外的細白的脖子全都變紅了,斜靠在椅子里,頭歪過來軟軟地架在脖子上,眼睛盯著歐陽雪粉嘟嘟的臉一個勁嘿嘿笑,不一會兒臉也紅撲撲的了。看著兩個女人鬧酒,馬石頭不知所措,又怕冷場,就勸她們喝口水。另外兩個男的馬石頭不熟悉,見這情形,他們便起身給歐陽雪和林燕敬了杯酒,然后說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到了最后,雖然沒有不歡而散,但兩個女人都喝高了。歐陽雪叫馬石頭去送林燕,自己連車都沒開,擋了輛的,一閃身鉆進去就走了。
林燕喝得東倒西歪,打開車門,幾次都沒有將車鑰匙插對地方。馬石頭看著雪姐遠去,想給她一個電話,但又不知道當著林燕的面他應該說什么。看著林燕的樣子,就趕緊過來幫她。馬石頭扶林燕坐到副駕駛位上,將她的手包和手機一起放在她懷里,然后幫她系上安全帶,從她手里接過車鑰匙關好車門,過去找開左側車門,坐在駕駛位上。車子剛剛啟動,馬石頭就感到自己的手機在振動,他抽出手打開一看,是歐陽雪打過來的,急忙去接,剛剛舉到耳邊,那邊卻掛斷了。
馬石頭伸手將林燕的身子扶好,大約是他的動作把她弄醒了,林燕抬起頭來,醉眼朦朧地看了他一眼,她頭發有點亂,目光也被它們遮住了。馬石頭剛剛坐正準備開車,林燕突然打開保險帶,頭一歪撲倒在他腿上嚶嚶地哭了。馬石頭發現這時候的她與白天那個干練的小女人林燕已經完全可以判若兩人了。馬石頭下意識地摟住她的腦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哭了一陣,林燕調換了一個相對舒適一些的姿勢,依然倚著馬石頭的胸脯說,你為什么不送我回去?你是不是不情愿?
馬石頭說,你這樣,我怎么開車呀。
已經是半夜了,大街上行人和車子都不是太多。車子在林燕的指揮下無聲地滑過深夜的鬧市,沿著一條小河綠化帶向東,駛進了一個名叫沁心園的新建的高檔小區。
停了車后,馬石頭有些猶豫,是不是應該送林燕上去在他心里已經成了一個問題。他正忖度不定,林燕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小聲說小馬,你送我上去呀,我好像有點暈。
馬石頭說,要不……叫……他出來接你吧!
林燕一邊靠著馬石頭的身子往前走,一邊說,這里……是我自己的房子。
進了屋,林燕看上去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熟練地打開幾個墻角的側燈,使客廳里的光線透出無限的迷離。她脫了鞋,走過來殷勤地把馬石頭按在寬大的布藝沙發里,又給他拿來三種口味不一的果汁,之后便在朦朧的燈光中消失了。
不一會就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接著便是無數掛在身上的泡沫被花撒沖下去的聲音——水的沖擊力被泡沫吸收之后,聲音就在突然之間曖昧起來。馬石頭聽著這樣的聲音,感覺有點不自在起來。片刻之后,小巧的林燕已經裹著一身濃烈的香氣出來了,她濕漉漉的身體被白色的浴衣包裹著,頭上包著條粉色毛巾。像一種熱帶地方人的裝束。馬石頭平時也不是沒有接觸過香水,便沒有太在意。當林燕坐在他身旁的時候,馬石頭下意識地扭過頭,林燕白皙的臉孔正對著他,浴衣套得松松垮垮,兩只喧鬧的乳房有一半露在浴衣外面。陷在沙發里的馬石頭其實是想做點什么的,但他自己控制著站了起來,很突然地說,林燕,我該走了。
說完馬石頭就逃也似的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快步出去了。
電梯仿佛專門停在那里等著他,他的手指一觸到向下鍵,艙門就錚地一聲打開了。
到了一層,馬石頭腳還沒有邁出電梯艙,手機就開始在他手里劇烈地振動起來。他接了,放到耳邊。林燕那種細聲細氣的聲音完全變了,變成了那種真正的歇斯底里的怒吼。馬石頭,你回來,今天你走出去……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馬石頭剛剛開口支吾了一聲,林燕接著說,你不要去歐陽雪那里,你再不要去歐陽雪那里了……你不要去自討沒趣。
馬石頭快步走出寬闊的門廳,走出側門離開了沁心園小區。
他沒有回歐陽雪的空山別墅,徑直打車去了纖纖浴足閣。正如馬石頭料想的那樣,他沒有找到袁小玲,因為那時候袁小玲的確早已經不在纖纖干洗腳工了。她的去向,和她已經無法接通手機號碼一樣,在馬石頭的腦海里成了一個謎。馬石頭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頭頂上星星的光亮已經將城市的燈光完全覆蓋。雖然路燈是通宵亮著的,但在深夜里,它的光芒的確已經暗淡下來了。長街前面鋪展著的依然是長街,一眼看不到盡頭,馬石頭的內心也是一片空蕩蕩的。
后半夜了,星星差不多都已經睡了,馬石頭邁步走進沁心園小區的側門,然后進了高層大廳。進了電梯艙門的時候,他拿起手機,按了一個回撥。
電梯在十層停下的當口,手機通了。
你能出來一下么?
你在哪里?林燕迷迷糊糊地說。
馬石頭沒有直接回答她,又說,你……能出來一下么?
林燕沒有再說什么,聽筒里傳出一陣雜亂而匆忙的聲音,然后是沓沓的腳步聲。
厚重的房門嘣地一聲開了,一襲輕薄睡裙的林燕出現在門口,馬石頭的身體正疲憊地靠在對門的大理石墻面上……
十一
你和他……沒有結婚?
馬石頭話里的意思,林燕明白。
一個剛剛離了婚的男人,你以為他會結婚?這太可笑了。離婚是什么——是解放,解放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的中年男人,只想做愛,不想結婚。
林燕穿著睡衣,嬌小的身子窩在寬大的沙發里。清晨的陽光穿過窗玻璃灑在臥室的木地板上,馬石頭坐在她的對面,小口吃著面包,突然愣住了,他顯然為林燕的這番回答感到驚詫。
你們都以為他是因此我才和歐陽雪離的婚,我只不過是個由頭。
誰不想過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這樣的生活必須由足夠的物質基礎來做保證,所以說,一個人追求金錢是沒有錯的,它和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一樣,都很崇高。我說的意思……你明白嗎小馬?
林燕這樣問馬石頭的時候,馬石頭的腦海里其實一片空白。
所以你不要看不起我林燕,我也不會因為你住進了雪姐的空山別墅,就看輕你。人活著都不容易。林燕說著,突然從沙發里坐直身子:好了,咱們去吃早茶吧。
林燕上前一步,雙手摟住馬石頭的脖子,在他嘴唇上猖獗地吻了一陣。
我喜歡你……你和你的名字石頭一樣,硬氣。
馬石頭雙手一抬,就卡住了林燕的細腰將她托到了自己胸前。
叫上雪姐?馬石頭問。
隨便。林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