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劫犯

這些挖沙工突然隨建筑隊就轉(zhuǎn)到了墨山。方圓十幾里除了山還是山。往東走是大山，翻一座山像登天梯，人得累斷氣，再翻一座要掙脫皮。往西走也是大山，往北也是。南邊也是山，但是好歹有一條環(huán)山的機耕路，進山出山就全是它了，路面早被幾輛運沙的大卡車輪流軋得稀爛。每天放工之后，總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去爬那機耕路。夕陽如血。他們穿著破衣爛衫，站在那里，看看山外。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山，野草野樹，只有霧，只有兩眼茫然。下面的山谷是那么深，人站在山上往下看都害怕。山谷里那么靜，掉個石頭，驚心動魄地蕩半天回聲。時不時還有貓頭鷹或者什么鳥的叫聲，像一個老人喉嚨里有痰，憋著哭，喉嚨里痰就叫，直揪心。

一個月不到，工地上已經(jīng)逃走了三個人。有一個逃走又被工頭追回來了。工友們不叫他的名字，叫他“小東西”，工地上另一個年紀大的叫“老東西”。“小東西”成天和幾個小年輕在一起。

仲春。河邊的草綠了，但是還是樹著大塊大塊的死灌木，那些永遠不能發(fā)芽的灌木就只有在春雨里慢慢腐爛了。山上沒多少土了，樹也是大片大片死了，春風(fēng)一吹就能聞到一股咸濕的朽木氣味。還不時突然啪的一聲，什么折斷了。冷不防還有石塊從山頂上裂開滾落下來。那幾個年輕力壯的就喜歡這種破壞。最爛的地方，他們就加大這里的破壞，比如干脆放一把火，把那些枯木死草爛灌木叢全部燒掉。他們就守在火邊等候，把那些要往火外邊跑的動物往火里趕，或者活捉了，活撕了，丟在火里。兔子，刺猬，獾、青蛙。他們原本是肉食動物的。他們每天就都吃得嘴巴黑黑的。有時候，肉不太熟，他們嘴巴上還有血。這就讓這些年輕人看起來有些怕人。

每當這個時候，幾個老工友就躺在沙灘上扯話。

“這幾個家伙，你瞧，快活得很呢!”

“快活去死!”一個憤憤地說。

“嘿嘿，急什么，明天，給他暗暗裝上幾擔濕沙，就知道我的厲害了，哈哈——讓他天天肩膀去一層皮，他們就待不住了!遲早要滾蛋!”大家一看，是“老東西”，他正瞇斜著眼睛，壓低聲音狠狠地說著，把一塊石頭惡狠狠地丟在河里。“老東西”腰患風(fēng)濕，每天半夜都要疼。沒事，他常常躺在沙灘上，說，什么時候能回家躺在自己心愛的躺椅上就好了。

“他們沒滾蛋，我倒想回去了，這里，太怕人。”有人這樣說了一句。他說完，大家都看著他半晌無言。

春天雨多，工地搭的大帳篷到了雨夜就到處漏水。帳篷里實在沒有一處干的地方了，踩進去都是一腳泥。每個人都在找可以住的地方。一個老工友就把幾個老家伙集中在一起，悄悄說，我們一起搬到那棵大柳樹底下去吧，明天叫司機從城里再帶個帳篷回來。

還是“老東西”有心計，他陰陰一笑，說，買什么帳篷，我早看定了一個地方，你們看。他左右看看，見沒有外人，就用手一指。幾顆半白的頭挨在一起看過去，是墨河上游筑的一個石閘。閘垮塌了半邊，河水剛好從垮塌的地方彎下去，另半邊閘是完整的，頂上剛好有一個排水涵洞，里面沒有水，可以住人。幾個老工友一看，心里暗喜，都責怪自己怎么沒有先發(fā)現(xiàn)那么個好地方，真是福地洞天!

“老東西”悄聲叮囑幾個人說，“這個地方只許我們幾個老身子骨住，沒我準許誰也不許去!”

在這種地方，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地方干不長的，心里都有一種待不下去馬上要走的預(yù)感。他們正想著，自己落得無奈逃掉的結(jié)局時，令人意外的是，這里竟然新來了三個人。一個是安徽的，據(jù)說剛從號子里放出來的，至于是犯過什么案子就沒有人知道了，總之是已經(jīng)改邪歸正，成了良民了。另一個是河南的，家里窮，兒女多，沒辦法就出來了。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哪里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是知道他是得了一種病，是什么病大家不清楚。他力氣不小，干起活來一點也不像個有病的人，挑沙篩沙都不比別人差。上山，攀樹，抓兔子也不比別人少。而且這個人不大說話，成天笑呵呵的。你跟他說話，他就嘿嘿地笑兩聲，然后眼睛閃亮閃亮地望著別處。

大家看著新來的三個人，每個人心里就都暗笑他們傻:“你們來吧，來吧，來不了多久就會走的!

而那三個人，似乎并不知道這些。他們?nèi)匀荒赝谏常P沙、挑沙、篩沙、送沙。

雨一下，河里就都是濕沙，每一擔都沉沉的，鐵一樣。淋濕的衣服粘在肩膀上，換肩非常不容易，每換一次肩就像是在撕肩膀上的肉似的。幾天下來，每個人肩膀上都磨出了血，晚上都脫光了膀子，一個個坐在那里擰衣服上的水，在肩膀上涂旱蓮草的汁水，一根根胡蘿卜大的手指捏出墨黑色的旱蓮草的汁水，你幫我涂，我?guī)湍阃浚總€人肩膀上涂得像刺青。他們自己不給自己涂，自己給自己涂有一種疼痛而凄涼的感覺，別人給自己涂呢，才覺得心里暖和，大家一起涂呢，就更熱鬧，他們互相涂就是為了感受這種熱鬧。

這幾天，卡車出山，總是熄火。熄火了大家又得冒著雨去推，推著車繞著山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甚至還要轉(zhuǎn)一圈，渾身淋濕了也汗?jié)窳耍嚥胖稹＼囍鹆耍律搅耍麄兙脱凵窨斩炊吹乜粗肓鳒I。吃這口飯可真不容易。但是現(xiàn)在在哪里打工都一樣，這里雖然條件艱苦，但是好在錢能兌現(xiàn)，現(xiàn)成的票子，一個月一結(jié)，哪里去找?

河壩的閘里住著的幾個老頭這幾天倒安然，為了防止別人搬進去，他們把一些大枯樹塞在暗洞里，再塞一些草，用柳條和樹干編織了一個門，這樣兩邊一堵，就成了一個真正的“房子”了。他們住在溫暖舒服的“房子”里，就可以笑看那些小伙子們在柳樹下搭帳篷，看見帳篷被大雨壓垮，大家亂成一團。

天一晴，大家就都洗衣服，晾衣服。幾個老工友晾在壩子上。那些小伙子就晾在柳樹的晾衣繩上。而幾個新來的呢，他們的衣服是不被準許和別人晾一起的，晾在壩上吧，老工友們要放家當，放鐵锨、鐵篩子、挑沙的竹筐等。晾在柳樹下繩子上又不好，怎么能晾在別人的繩子上呢。現(xiàn)在，這三個人就顯得有些零散，仿佛是這些挖沙工里面多余出來的人。

傍晚西邊的晚霞紅彤彤的。大家在沙灘上或坐或躺，人迭著影子，影子挨著人，他們就用一副安靜的眼神瞧著新來的三個人。他們無端的覺得這三個人比他們更可憐，更孤單。他們有時候心里會軟軟的。但是看著他們默默的樣子，又覺得他們是活該!大家就看著那個有病的人，他見了每個人都是嘿嘿笑兩聲，目光閃亮閃亮地望著遠處，總像有什么心思，腦袋里仿佛有什么包袱。大家還看見他在沙灘上寫字，他寫了一陣，把上面黃燦燦的干沙抹掉，抹一陣，露出里面細軟的濕沙，再寫一陣，還是很認真，然后又抹一陣，露出河床底下黑色的沙土，又寫一陣。他寫得很認真，不管不顧地寫。等他走了，人們便好奇，走過去看看，上面只有一個數(shù)字:3。這個數(shù)字就讓人莫名其妙。

過了三天，放工后，他又這樣寫。一個人，遠遠地，默默地，很帶勁地寫。他寫了一陣又抹，抹了又寫，寫完后就目光閃亮閃亮地望著遠處，若有所思。他放下樹枝走了。他一走大家就又過去看，你挨著我，我擠著你地看，看他寫了什么，他這回寫的是還是一個數(shù)字:6。人們就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說什么，未免失望，失望之后還有一點傷心。

進入夏天了，也就是那個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哪里人的工友在沙灘上寫:42。過一天又寫:43，再過一天又寫44。他這樣寫著，別的工友慢慢就會覺得他是在算時間，日子過得真慢，要是不算時間大家心里還好受一些，一算時間，每個人心里就都像有一把刀在里面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能夠停一停?

那個安徽人一來就后悔了，怎么到這么個地方來了呢?他對別人都說自己是刑滿釋放，其實是騙人，他其實是越獄逃脫的，身上還有半條人命呢。但是這個不能讓其他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只能爛在自己心里。現(xiàn)在他倒是鐵了心要在這里安身立命了。這里不是荒涼嗎，正好，沒有人會來這里抓他。雖然他覺得正好，仍然不好。他發(fā)覺這里的人都是一個圈子一個圈子的。每個人只和自己圈子里的人玩，排斥圈子外的人。那些年輕的是一個圈子，他們排斥那些看不起他們的老工友。而那些老工友呢，也是一個圈子，他們不僅排斥那些年輕的，還排斥他們新來的三個人。新來的三個人不僅受著老工友圈子的排斥還受著年輕圈的排斥。而且工頭的也有一圈子:幾個司機，一個會計，一個監(jiān)工，還有背后那個總老板。他們這個圈子就更是不把這新來的三個當回事。現(xiàn)在是，上面要有什么計劃，整個河灘上私下傳遍了，而他們?nèi)齻€人都不知道。一有什么好消息，他們都是跟自己圈子里的人私下說，比如，要分肉了，比如，要發(fā)衣服了，比如要報名坐沙車到街上去采購。知道的人先把好的拿走了，先把名報了，到街上去瀟灑一回。不知道的人就只有拿別人擇剩下的，只有呆在這荒涼的河灘上。而且因為他們是圈子，他們就互相搶占地盤，每個人都幫自己玩得好的人搶占。他們事先把那些干沙好沙的攤位先占了，剩下的就是河中心的濕沙，濕沙一擔比別人兩擔干沙還要重，而且篩起來困難得多。這個安徽工友處處落后，就覺得很屈。他先想著加入別人的圈子，但是那些工友都覺得他是瘋了，他們都笑他:“圈子，哈哈，你不是腦袋有問題吧?”他們說，這河灘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圈子，他們只是幾個玩得好的在一起罷了。看來圈子是一只無形的手，誰也不覺得它的存在，但是它就是厲害。現(xiàn)在他暗中把河灘上的工人分為了8個圈子，每個圈子還取了名字。他現(xiàn)在琢磨著必須建立自己的圈子，他準備先試著拉攏那個河南的工友和那個在河灘上劃字的工友。

哪知河南工友并不理他。因為這個人似乎已經(jīng)加入了老工友那個圈子了，他看見他前幾天一直給那幾個老工友敬煙，還幫他點火，裝出一副乖孫子的模樣。看來這人早已經(jīng)摸透了圈子的厲害了，對付得很自如，方法很得當。他還聽幾個老頭子說過，過幾天就讓他搬到涵洞里去住。

安徽工友走過去給河南工友敬煙的時候，河南工友擺擺手走了。

安徽工友又給那個在河灘劃字的工友敬煙，他們并排蹲在河灘邊。那個人看了看他的煙，嘿嘿地笑笑，什么也沒說，只是擺了擺手，眼睛閃亮閃亮地望著遠處。他這才想起，他也許是不會抽煙的。安徽工友看著他，心里就恨恨地想開了，你個傻子!不投靠圈子，這里這么排斥人，到時候人人排斥你，你就等死吧!他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但是他仍不死心，又走近了幾步，和他腳挨腳地蹲在一起，一點點解釋給他聽，他的最終目的就是告訴他不結(jié)圈子就是死路一條。但是劃字的那個人仍然是嘿嘿地笑兩下，亮亮的眼睛望望他，又望向遠方了。他知道這個人是沒救了。他想到這個沒救的人就有些可憐他，又有些無奈，又有些恨他。心里充滿了失敗的憂傷。

他感覺有些絕望了，與其在這荒涼的地方被人排斥，還不如回到城里去隨便撬幾戶富人家的防盜門出出氣。他想起了自己熟練的技術(shù)，翻墻而過就像跨過一條小溝那么簡單。他有些懷念以往的生活，以往的哥們——他們已經(jīng)被一網(wǎng)打盡，現(xiàn)在正在勞改廠日夜勞作著。他還想起自己寧死也不改嫁的妻子，想起這他的心就戰(zhàn)抖。

回去?是不可能了，他是一個逃犯，被抓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牙堅持下去。“實在堅持不下去再說吧。”他看看流淌的河水和被挖得滿目瘡痍的河灘悄悄對自己說。

沙灘上又走了兩個人，然后新招了幾個。

工頭搭建的棚子不擋雨，工人們把那個棚子用來放行李和工具。安徽人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是在卡車底下睡著淋得透濕。這兩天他幾乎每天都在擰衣服洗衣服，他的手都泡爛了。這天，他正一個人在河邊在搓鞋面的時候，一個矮小的身影走了過來，是“小東西”。

“小東西”伸出手壓低聲音說:“哎!爺我這幾天手頭緊，給盒煙我抽抽?”

他嘿嘿笑了笑，這種剪鏢(劫財，是江湖黑話)的把戲他見得多了。他一把撥開“小東西”的手，惡狠狠地說:“我的煙都放在墨河河底，你要不要我送你去拿?”這分明是給他當頭一擊。也不看看人，竟剪到老大身上來了?!找死?

“小東西”一臉不屑，說:“合吾(黑話:大家都是江湖同道)。別裝了，我見過你，在勞改廠的操場上，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哈哈。”對方笑了，看來并不是存心要訛他。他心里不由一緊。這個“小東西”究竟是什么來頭?

“別怕，合吾，你不說我我也不說你。信我就給根煙，不信就拉倒。”小東西翹起臉盤說。

他遞過一根煙。不打不相識，一拉一扯，抽幾根煙，喝幾杯茶，居然“小東西”也是從那里越獄逃出來的。真是緣分不淺!在“小東西”的極力幫助下，安徽人終于住進了年輕那個圈子搭建的新帳篷。

現(xiàn)在只有那個在河灘上劃字的人是孤身一人了。只有他一個人被所有的人或者說圈子排斥著，只有他成天一個人在河中心挑最濕的沙，踩著深深淺淺的腳印，只有他每天還在領(lǐng)所有工友領(lǐng)得糟蹋得如同垃圾一樣的福利品，他究竟住哪里，是露宿在哪個山頭，還是吊在哪棵樹上睡，沒有誰去管。而且現(xiàn)在他幾乎是每天在都河灘邊洗衣服曬衣服，他的身上的衣服幾乎就沒有干過，總是一個袖子長一個袖子短潮潮地貼在身上。

現(xiàn)在他在河灘上已經(jīng)寫了69，又寫了70。接著又寫了71，72，73。他寫的時候低著頭，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耳朵和眼睛，他寫得很認真，字不好，但是一筆一畫。他每天加一個數(shù)。這些天書一般的數(shù)字，沒有任何人懂，但是卻令所有的人都無言。

老工友的圈子終于發(fā)生了分裂。他們住的涵洞每天晚上都用篩沙的篩子堵在門口，這就像一個蚊帳。他們用艾草把涵洞熏干，熏得一個蚊子也沒有。先是“老東西”想讓其他住在涵洞里的人更服帖一些，對他更尊重點。但是其他工友好像并不買賬。于是他在涵洞里筑了一堵墻，把涵洞隔成南北兩個。他呢，就住在南邊，那里正好接受這個夏天每天夜晚的南風(fēng)，吹著涼爽爽的。但是他這樣之后，其他工友并沒有投降服從他，門開向北方雖然熱，但是他們現(xiàn)在把洞里鋪上厚厚的沙，晚上睡在沙上也是非常舒服涼快的。這樣一來“老東西”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排斥在圈子外面了。現(xiàn)在是年輕人都痛恨他，而年老的都不理他了。他和那個劃字的人一樣成了這個河灘上最可憐的人了。“老東西”這些天明顯消瘦了，步履沉重，挑了幾擔沙之后就會不停地咳嗽，有時候干脆靠著扁擔，彎著單薄的腰身在那里猛咳一陣，然后喘一陣，然后大口大口吐著痰塊。

挖沙的位置往河的下游又遷移了一次。這次占有好地盤的人都把干沙，好篩的沙分享給自己圈子里的人，他們一起挑那些黃燦燦的輕沙，一邊挑一邊嬉戲。現(xiàn)在，濕沙就屬于兩個人了:“老東西”和那個劃字的人。他倆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都是獨自篩，獨自挖，獨自挑，獨自分粗沙和細沙，獨自送沙。

這天晚上，天很黑，天上只有幾顆稀稀疏疏的小星。安徽人正坐在河邊抽煙，想心事。這時候他看見一個身影，從山那邊一竄，就進了樹林，然后又一竄就鉆出了灌木叢。那個人出了灌木叢正向他走來。他有些奇怪，起身迎上去看看。是“小東西”。“小東西”手里拿著什么正向他走來。“小東西”仿佛被惡狗追了一陣似的渾身大汗淋漓，且?guī)е@慌的神色。

安徽人知道他又在哪個工友的帳篷里動小手腳回來了。手上拿的一包東西，在夜幕下仍顯得沉沉的。安徽人趕緊遞過一枝煙，給自己的圈友壓壓驚。

“你個新上跳板的(黑話:剛出道的)，水漫了?(人家殺來了)”

“小東西”喘了一陣氣。吸了幾口煙，煙頭在河岸上一閃一閃，河水里就也映出個小紅花在那里閃耀著。“小東西”說:“真是不該拿他的東西。真不該。我沒想到他……唉，習(xí)慣，都是習(xí)慣，我進去他剛好不在，我就拿了。”

“哪個的?”安徽人指指包說，又順手在包外面摸了摸，摸到兩個大一點的硬物，似乎是鞋，還有一個小管型的就肯定是牙膏了，還有一個軟軟的不知道什么東西。

“那個劃字人的。我今天總算找到他住的地方了，天哪，他居然住在一個石洞里，那里面黑得什么也看不見，上面還不停地掉石屑下來，他就睡在里面的石板上，那個人，為了防止蚊子，居然用幾張蜘蛛網(wǎng)織了一床蚊帳，網(wǎng)在洞口。你說這不是野獸過的日子么?”

安徽人腦袋邊馬上浮現(xiàn)了劃字人嘿嘿的笑容，他心一緊，不由長長嘆了口氣，“他為什么不逃走呢?他不像我們，他完全可以離開這里!真是!真是操蛋!”

“是啊，哥，你也想離開這里嗎?我們一起離開吧，我真是受不了這里的沙，這里的山，這里的圈子了。我們走吧，我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家里還有老人……我想他們想得都枯了腸子了……”安徽人聽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小東西”體內(nèi)抽動著。他伸出手摸到了“小東西”臉上流下的淚水。他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再等等，等風(fēng)聲過了我們再出去吧。”他知道山下各處車站都有便衣正專門等著他自投羅網(wǎng)。他摸了摸那個包，劃字人閃亮閃亮的眼睛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了，他掂起那個包說，“明天找個機會給他送回去吧，說什么也不能拿他的東西。”

“小東西”溫順地點了點頭。

那一夜很安靜，他倆誰也沒有睡著，躺在席子上翻來覆去，沙子在他們身下被碾得沙沙地響著。帳篷里另外幾個工友都已經(jīng)鼾聲大作。

第二天，他倆早早地就卷起席子起來了，起來一看，河面上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晨霧。而涵洞那邊似乎異常熱鬧，這熱鬧有點不一般，他們也許就是被這熱鬧引得爬起來的。他和“小東西”慢慢朝涵洞那邊走去，工頭在那邊指揮著，不停地說，“抬走，抬走”。

安徽人和“小東西”疾步走了兩步，看見四個人正抬著一個人往卡車上送。“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倆不停地問。

“沒怎么回事。死了人。”有個老工友神情呆呆地地望著尸體運走的方向說。

“誰!”他倆不約而同地問。

“老東西”。

“什么時候死的?”

“不曉得。”

“誰曉得，有哪個曉得么?”

“沒有哪個曉得。”

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尸體送上了車，車發(fā)動了，輪子兩邊軋出一路黃色的泥漿。他們是把“老東西”送到哪里去呢?這一天，沙灘上做工的人是沉悶的。每個人肩上的沙仿佛都比往日沉了不少。

放工了，所有的工友都默默地坐在河岸上，他們看著河水靜靜地流逝。只有那個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仍拿著一根樹枝遠遠地在沙灘上畫著。看著他的背影，每個人就再一次想起了“老東西”。想起“老東西”每個人心里就失落落的，仿佛割掉了一大塊肉。

還是“小東西”忍不住，他哭了，他悶著聲躲在安徽人背后哭了。他看見那個劃字的人在河灘上劃著:100。

“哭什么，沒骨氣的東西!”安徽人罵了一聲。

“那個劃字的人，是一個學(xué)校教書的……我真不該偷他的東西……我……他有病!是艾滋病……你知道嗎?他快要死了。要死了!我們誰染上了誰死!”“小東西”的聲音有些抖。

“艾滋病?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那個包里有他的衣服，衣服里裝著他的化驗單和日記，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他是到這里來等死的……”

安徽人的心咚咚咚狂跳起來。他本想對“小東西”說，清了他!(黑話:殺了他!)但是他實在不應(yīng)該在這里下明手，暴露自己。

“他每天劃字是在算自己能活多少天嗎?”他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小東西”點點頭:“嗯。”

天已經(jīng)黑了，夜幕沉沉地拉下來。人們還在河灘邊坐著，工頭和那個會計在他們的帳篷里打牌不時發(fā)出吆喝聲。河水越流越遠。四周傳來貓頭鷹和野蟲的叫聲。“小東西”走了，一會兒又回來了，他挨著安徽人一起坐在沙灘上。

“干啥去了?”安徽人小聲地問。

“我把那包東西給他送回去了，哥，我怕，他一個大活人，我怕他像‘老東西’一樣突然死……”“小東西”的聲音有點顫抖。是的，現(xiàn)在不光是知道內(nèi)情的他們兩個，每個人都會把劃字人和“老東西”聯(lián)系起來，雖然所有的人都不承認這里有圈子，不承認自己在圈子中，但是，這兩個人又為何被他們所不接受呢，這兩個人死了一個，另一個就離死也不遠了。

“他遲早要死的。這里每個人都難保!”安徽人說，心里突然充滿了咒罵。

“小東西”聽著聽著，突然耷拉下頭顱。

那晚，工友們很晚才去睡。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又有兩個人在工頭那里請求辭職去了。安徽人急忙回帳篷一看，“小東西”不見了，他在自己的茶缸里看到了小東西留下的字條，是用樹枝碳寫在紙上的:

“哥，我走了，別找我。”

他把自己的一些衣服和葦席留給了安徽人。

“狗東西!狼心狗肺!”安徽人恨恨地罵了一句，把紙揉成一團遠遠地朝河中心扔去。

這里一天比一天涼。轉(zhuǎn)眼就是中秋了。工頭算還有點良心，每人發(fā)一袋月餅。晚上，大家準備聚在河灘上聊聊天，吃吃月餅，看看月亮。放工了。大家拿著缽吃完了飯就開始在沙灘上躺一會，晴天的沙灘躺著就是舒服，像躺在自家炕上一樣。他們和著破衣爛衫躺在上面，仰望著藍天白云，心里竟感到無比滋潤。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只有那個劃字的人遠遠地在一邊劃著。這回他劃得更投入，更起勁了，渾身都在舞動。所有的人都朝他那邊看過去了。今天是怎么回事，這個瘋子竟然劃得這么帶勁?他劃了一回，又看一回，再劃一回，再站直腰身欣賞一回。天黑了，不久，月光滿了河灘，亮閃閃的。劃字的人已經(jīng)走了，大家拿出月餅獨自吃著，一個人獨吞這么多月餅，每個人心里不知道怎么，酸酸的，月餅這種東西原來是要和親人一起吃才有味道的，一個人吃就只能吃出苦澀。

每到夜晚，山上的泉水會加大流量，河水會漲，河水漲起了銀滟滟的波光，就有一個人過去散步，去看河里那些晃動的銀子，那個人散著散著就突然驚叫起來:“太好了，畫得真像，你們快來看!太好了!你們快來看呀!”

什么好看的熱鬧?大家?guī)е蓡柕难酃猓娂姵沁呑哌^去。在銀白色的月光下，看到了地上一條條優(yōu)美的灰色線條，那線條仿佛活的一般彎彎扭扭，分明組成了一個人的頭像，而且是一個女人的頭像。那個女人并不十分美麗，長相非常大眾化。這就讓所有的這么長時間沒有看見女人的人都高興起來。

“這是誰呀?真漂亮啊!你看這個鼻子，畫得真像。”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

“還有這手，多像一個女人的手。”

“是的，她坐著呢，你看她想說話。”一個人似乎想和她說一句，似乎老早就認得似的。

“她不是想說話，是想笑。”

“不是，她是在思考問題，是在想什么，想什么呢?”這個人說著抬起頭看著天空圓溜溜的月亮，“她在想一個人，想她男人。”

“哈哈哈，是想你吧?”就有人打趣。其他人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所有的人都圍過來。他們圍著這個女人的畫像轉(zhuǎn)著，河里的水慢慢漲起來了，河里的浪就像褥子一樣往沙灘上鋪過來。浪慢慢地沖淡了圖像上女人的頭發(fā)，接著又一個浪過來，沖淡了女人的額頭，浪還在繼續(xù)往上沖著，這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人站在水中了，他們鞋里都進了水，身上都感到了水的冰冷，但是他們?nèi)源舸舻卣驹谀抢锟粗乱徽Ｑ圻@個女人就被河里的浪花卷走了。

浪每沖一次，河灘上就留下一道沙痕，每沖一次就掩蓋了女人的一部分身體。女人的臉終于被沖得一干二凈了，大家還在談著，這個女人的臉面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在哪里見過呢，大家就都努力回想。如此大眾化的面孔似乎到處都是，又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真正一模一樣的。他們就從自己做孩子開始回想起，究竟是哪里見過這個女人。上學(xué)的時候?上街的時候?走親戚的時候?娶老婆的時候?他們一點點的回想著。

河浪終于把整個女人全部沖不見了，河灘上只留下一道道的沙痕，長長的，像蛇一樣的蜿蜒著。大家就都站在水里了。月亮把他們的濕鞋和濕褲子也照出一道一道的亮光。這時候，有人俯下身去撫摩那些曾經(jīng)畫過女人的沙子，沙子很細膩濕潤，河灘是冷的，水是冰冰的，他撫摩著嘆息著，其他人也嘆起氣來。嘆了一陣，不知道是誰突然就哭了，他一哭，接著就有個人傷心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接著就所有的人都哭了。那個安徽人本來忍著，沒想到別人一哭，他也忍不住哭了。他哭了兩聲突然就不哭了。這只是別人的媳婦，這只是一個畫像而已，他干嗎要傷心呢?是什么使自己居然也這樣傷心呢?自己家不是有老婆嗎，自己老婆不是還等自己為自己守節(jié)嗎，自己的老婆今天晚上不是也要過中秋節(jié)嗎?他們不是也要和孩子一起坐在圓桌前吃月餅，喝茶，還有孩子圍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樣想著他突然就覺得，原來，他還能想著自己的老婆，無比苦澀又無比甜蜜。

以后幾天，一上河灘，那個女人的畫像就會在安徽人的腦海縈繞。一想起這個女人的畫像，他就什么也不想做了，就想專心坐下來躲到一邊去靜靜地想，仿佛只有一個人躲著想才能把心里的東西想透徹似的。他上沙的時候，鐵锨上看到了那個女人，他篩沙的時候在篩子上看到了那個女人，吃飯的時候筷子上看到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仿佛無所不在似的。他知道他和“小東西”一樣中邪了。

他會不會逃走?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一時沖動，居然收拾好了包裹。他準備下山?沒有，他轉(zhuǎn)了一圈，看到了劃字人的山洞，洞口是幾根樹干和藤蔓絞在一起組成的厚實的木柵門。他用力地搬開了那個柵門。正準備進去，被劃字人堵在了洞口，劃字人目光炯炯地站在洞口，他只得退后兩步又退出洞來。

“怎么不要我進去?”他問，但是他心里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進這種地方。

劃字人沒有作聲。

他想說什么呢?對他?半晌，他掏出包裹里幾根苞谷和一件過冬的衣服(這原本是他在墨城的時候，撬了人家的門盜來的一件衣服，留在身上多少有些不安全)給他，說，“我準備走。衣服給你，你不走嗎?”到底走不走，說實話，他還沒定下來。

劃字人沒作聲，收下了安徽人留下的東西，轉(zhuǎn)身進了石洞。

一進入冬天，天很快就冷了下來，而且比以往都冷得厲害些。墨河上凍了，工地決定暫時停工。停工了怎么辦呢，大家走也走不了，玩也沒地去玩，辭工的人絡(luò)繹不絕，新招聘的人因為山路封凍，還有一批沒法進來。這里越發(fā)顯得冷清。工地上為了活躍氣氛，決定利用墨河上凍的時候給大家加強一下思想教育，加強一下團隊精神，他們選了一個有文化的人來講課。

講課就在大帳篷里進行。安徽人前幾次課沒有去聽，他在勞改時聽得太多了。何況，他在照顧和他一起到工地來的那個河南人。他發(fā)燒了，雙眼迷迷盹盹，嘴唇慘白。嘴里說著一些對妻子兒女說的胡話。安徽人給他采了些枯干的艾葉煮水喝。其他工友又送來一片姜。他在等車隊回來。他曾經(jīng)托車隊的人給河南人買件厚點的棉襖。但是現(xiàn)在看來，車隊是不會來了，路已經(jīng)封凍了。他去聽課是去打聽一下工地上誰有多余的棉襖。

一進帳篷，他吃了一驚，站在里面講課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劃字人!他怎么會同意來講課呢?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他想起了他在墨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時的那些政治教員，他熟悉他們。他們講起道理來天花亂墜，可實際上，他們中也有那么一些人在暗地里收犯人的孝敬錢。他馬上就把他們和劃字人聯(lián)系到了一起，他那種奸詐、閃亮地望著遠處的目光，他站得挺直的身材，教員嘴皮子——他的心里頓時起了一種仇恨和鄙視!每天仍在他腦海里盤旋的那個沙灘上女人的畫像，這時候在他心里突然成了那些紅燈區(qū)里搔首弄姿的女人!

他恨恨地啐了一口走了出來。

以前在他心目中保存著的劃字人和沙灘上的女人，他一狠心摳掉了!

這幾天他心里盤桓著的是監(jiān)獄、劃字人、沙灘上的數(shù)字、畫像、勞改犯、賣淫女、教員、工頭、利潤、河南人、死……那些東西仿佛蒼蠅，揮也揮不去。

河南人病了，一種緊張的氣氛立即擴散了整個河灘。所有的人都來看過河南人了(當然除了那個劃字人)，很多人還流了淚。他們看到河南人就想到自己。誰知道哪天輪到自己呢。新招聘來的員工更是驚慌，他們暗地里一群群聚在那里議論。他為河南人的病已經(jīng)明目張膽在其他工友那里拿了不少東西，大家都任他拿，大家還替河南人感謝他來拿，他看著那些人空洞而木然的眼神。現(xiàn)在就差一件過冬的厚衣服了。

他想劃字人應(yīng)該送他一件衣服。

那天傍晚，他穿好衣服，扣好頸口的扣子，就朝劃字人的山洞走去，他是這么想，他去索回他曾經(jīng)送給他的那幾件過冬的衣服，那原本是他自己在墨城借來的，他要給河南人救急，那天他本沒有真心送他的意思，只是苦于和他之間找不到話柄而已。

他走進了劃字人的山洞，洞里四壁都鋪著厚厚的干草，洞里沒點燈，他摸著走了進去，里面的確暖和。劃字人不在，他喊了聲哥們!余音在四壁轟轟。沒人答應(yīng)。

洞里很簡單，他翻開了劃字人床上的草和樹葉，有一股草末嗆人的味道。他摸了摸，床上沒別的東西，有一個蚌殼夾子，他丟下蚌殼夾子，很快摸到了自己送給他的那件過冬衣服。他正準備退出來的時候，他有些奇怪，那個蚌殼夾子里究竟裝的什么，洞里面太暗，他打著了打火機，是一個黑溜溜的蚌殼，他掰了掰，沒掰開，他掏出隨身帶著的小刀，撬開一看，里面全是紅艷艷的百元人民幣!這一迭明顯比自己多，看來他最近講課，工地上給他加了不少!

他輕蔑地笑了笑，這種錢，他不稀罕，正準備放回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領(lǐng)被人揪著了，蚌殼和刀失手落在地上。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了一雙閃亮的眼睛，打火機的紅色火苗在他眼里閃爍著，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劃字人。他平生最討厭別人抓他的領(lǐng)口，一股怒火沖了起來。

他把衣服拿起來在劃字人眼前晃了晃，說，我給河南人拿衣服，你滾開!他一把撥開了對方揪著的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劃字人臉面朝地重重地跌了下去，他看見劃字人的臉撞在地面的刀尖上，出了一道血口子。他熄滅了打火機。罵了一聲，活該!

他正準備走出去，突然感覺背后一陣風(fēng)憤怒地咆哮起來，他后背重重地挨了一下，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背窩里插了進去，像釘子一樣釘住了上身。他肩膀動不了。他下意識地背伸出手去接那一下，他摸到了一把小刀。他本來準備立即抽出刀，用自己身上最后一點力氣插入對方的咽喉。他是擒拿高手，不要說這么虛弱的一個劃字人，就是他這樣兩個，他也能在一瞬間結(jié)果了!他抽出了刀攥在手心，一線微光，他看見了他的牙齒，瞄準了他牙齒下2寸的地方。

但是，他聽到了劃字人嘴里恨恨地吐出了三個字:搶劫犯!

這三個字，仿佛一聲宣判!讓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一種強大的力量襲擊了他，他腦袋里轟的一聲。一陣心慌扯痛，從心尖一直閃到腦門。他舉起的刀落到了地上。他已經(jīng)很久沒聽人這么說他了，他只在墨城人民法院里聽到過這三個嚴肅的字……自從他來到沙灘，即使他拿了別人的什么東西，也沒人把他叫成搶劫犯，他也沒有這樣喊拿走他東西的人……

搶劫犯……

刀片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叮當。

他感覺背后的血在一點點的噴射，呼哧呼哧的，然后熱乎乎地粘濕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