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十四首

比喻

“早春的氣流，這巨大、液態的磁石

把鐵屑般的人們，從屋子里

吸引了出來……”

就是這個有些突兀的比喻

讓我的內心一下子敞亮了許多

就是這個比喻，撫慰著我

我就在這個比喻之中

是的，我幾乎不能自持

站在蜿蜒起伏的丘陵上，我看見:

積雪乍暖還寒，還未融化

但天空正一點點變藍

最后無邊無際——

我就在這個比喻之中

身體的每一部分

都接納著初春緩慢的暖意

而在此之前，我真的如同鐵屑

或者說，就是鐵屑

零碎、冰冷、低沉、發黑……

視線

我直說吧，在這之前

我一直都是沒有福氣的人

在這個盆地傾斜的邊緣，在這座城市

眼睛只會平視，只會平移

或者向下。一些念頭，一些可能有的

念頭，特別是那些可能有的向上的念頭

被荒蕪，被空缺，被耽擱

值得慶幸的是，這樣的景象

沒有持續下去

現在，我在青藏高原的腹地

在新疆葉城的一條土路上，四周空曠，有

些冷

一只獵鷹落了下來，與我促膝交談

在我的眼睛里，它看到了萬里雪山

看到了呼嘯翻騰的云陣

這些，都是它熟稔的

讓它驚詫不已的是

它看到了一個向上攀援的斜坡

我告訴它，那是我的視線，是我本身

被青藏高原升高了

一里、五里、十里……

凝視

這只不知名的鳥

飛落在地面之后，被我命名為:

“安靜之鳥”

它的第一只眼睛望著上面

喧嘩、懸空的景物

像是搖搖欲墜

第二只眼睛平視，目睹了

春色和秋光的一次次變遷

兩只眼睛的余光，向下三尺

看見了那些身體如何下葬和腐爛

有牛，有馬

有老人，也有孩子

這只安靜之鳥

什么也沒說

只是忍不住扇動了一下翅膀

它動作輕微

它與自己的名字相符合

是安靜的，是無聲的——

夜色

只是一條河而已

只是一些燈而已

多年之前，有無數人

曾經提著燈，趕著馬群， 過河而去……

這樣的情景

這些年

已很難見到

多年之前，那些過河的人

身影幢幢

如同新增加的波浪和夜色

是同一條河，是大沽河

多年之前的大沽河

與現在的大沽河，有了

巨大的反差

前者更加耀眼和生動……

寫信

已是初秋，天越來越冷了

有家的人，給家里寫信

父母健在的人，給父母寫信

父母不在的人，給親戚們寫信

什么都沒有的人，也寫信

是寫給自己的信，心是慌亂的

只能寫給自己，投到了

自己身體這個郵筒里

但地址、名字、還有時間

仿佛都寫錯了……

唯美……

這世間唯美、罕見的一幕

恰好被我看見了:

風不動，云不動，時間不動

一個少女，在馬甸橋旁邊的

一棵杏樹下停留了片刻

她的嘴唇像是動了動，像是

要讓杏樹回家

她走開時，風動了，云動了

時間也動了，杏樹

邁開了步子，在她后面

緊緊跟隨——

暮色

暮色籠罩，萬物仿佛都降低了

各自的嗓音

除了路上的行人

四周都靜了下來

仿佛它們都得到了體諒——

天空的轉速有所減慢

天也有些涼了，是一陣陣的涼

是讓人的身體不斷發緊的涼

一句話仿佛在說:

“哦，體內的熱——”

行人們，熟悉的，陌生的

有些正在返回，有些剛剛離開

有些人，注定今生再也不會見面

在這條恍惚的路上，他們

擦肩而過……

樸素的詩歌

我要寫出樸素的詩歌

我要刪除多余的想像和比喻

我要刪除所有的妄念和預言

我的筆跡， 濃重、銳利

不讓它們有回轉的余地——

我要寫出樸素的詩歌

就像河灘里的蘆葦那樣

靜靜地萌芽，與流逝的時光

保持一致，靜靜地生長

也是如此，不舍晝夜

我要寫出樸素的詩歌

我只需要一張紙、一支筆，甚至

什么也不需要，我只想讓詩歌

在我的心里好好地活著

也像蘆葦，在浪頭中站住、站穩——

謙卑

對于這個世界，我是謙卑的

正因如此，我與那些不謙卑的人們

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我是最下面的刻度，是低的，是暗的

因而顯得有些孤單，顯得不合群

我一遍遍，謙卑地

向這個世界問好

我的聲音有時禁不住顫抖

我知道這是我的缺陷，為了

不驚擾這個世界

我只好閉上嘴巴不說了

遠遠看去，我像是一個

退讓出全部語言的啞巴

像一個鞠躬的啞巴

我知道自己有時過于謙卑了

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

找到解決的辦法

此刻，我在收音機里

聽到一個孩子給死去的母親寫信

在信的開頭，他剛剛喊了一聲:

“媽媽——”，我就一下子

流下了謙卑的眼淚……

暴雨之夜

一場暴雨不期而至，晚上十點鐘

在南宋村低矮的屋檐下

除了閃電，除了閃電，其他的

我什么都沒有看見——

在低矮的屋檐下，我剛才

與親人們抽煙、長時間交談

關于自己的經歷，他們有時不說話

這使交談有了缺口，有了傷口

在外面的夜空中，閃電一開始

是彎曲的，后來被狂風一下子拉直

在狂風之間，一次次彎曲

一次次拉直，如此反復，如此循環……

雨

雨落之前，這個夜晚只能用“空曠”

來形容

雨落之后，這個夜晚在轉瞬之間

就具有了悠遠之美，之后，又具有了

追思般的痛，直抵人心

這個雨夜，與我從前寫過的雨夜

是一樣的，仿佛只是又多出了一個

而我慢慢回想起的人和事

也是如此，仿佛只是

又重復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其實，不是一次，而是十次、一百次

是一千次，是無數次，是無以復加

其實，不僅僅是顫抖

也不僅僅是——始終不把它們

輕易地說出來——

其實，用“仿佛”這個詞是不準確的

應該刪掉這個詞，也應刪掉

這個詞所帶來的沉寂和顫抖

最好，棄之不用

遠遠望去，這個雨夜

恍如虛設——

關于初春

南宋村所有的初春

幾乎都是如此:地面松動、微濕

有時會冒起白騰騰的霧氣……

這個初春，略有迥異:

霧氣像一場白色的風

從清晨，一直刮到傍晚

勞作的人們

因此面目不清

他們彼此看不見

但互相問話

他們像是幸福的人

都沒有提及

昨夜的輕嘆、焦慮和悲傷——

尾句

初秋的月亮，仿佛帶著

高原、丘陵和平原一尺尺地上升

它們都緊靠著，像是排比句

后來，就到了尾句了

哦，尾句由三種景物組成:

一是乍暖還寒的樹林

二是薄冰和薄冰下的河流

三是我們傾斜、恍惚的身影

這個尾句，簡潔、沉靜

具有留戀之美

這個尾句，那時就被我們

低聲讀出，直至今日——

還記得多年之前

在尾句里:空氣還有些刺骨

我們漫步，或坐下來

說話，或不說話

不說現在，就是在當時

我們也都無比珍惜這個尾句

因為在它之后，什么也沒有了

只有命運的裊裊余音——

雨夜

這個雨夜，仿佛是

某個人、某個地點和某些瞬間的

混合體

你心有所動，表情慌亂

你還來不及承認或否認

與其對應，你現在

也是自己往昔、現在和未來的

混合體

不知不覺中

經歷了種種的變化

與你對應，每一滴雨水

今夜也是歡樂、傷痛、勸解和撫慰的

混合體

它們既是遮掩

也是敝開

這個雨夜，因此而變得無比漫長

這個雨夜，它允許你以

最慢的速度細細回憶

它允許你內心戰栗

它甚至允許你死一次，再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