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新中國一道走向輝煌

編者按

當代主要的幾部文學史和詩歌史都把李瑛作為五十年代以來的代表詩人來表述。盡管這些文學史對李瑛的關注點有所不同:有的強調“禮贊”性質——洪子誠、劉登翰合著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將李瑛詩歌寫作歸于“戰爭和士兵的贊歌”一節;有的強調“戰士”身份——董建、丁帆、王彬彬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稱之為“戰士詩人”;有的強調李瑛詩歌“寫實”的傾向——洪子誠著《中國當代文學史》將其作為寫實風格的代表，不過本刊注意到，以上述三部文學史為代表的主流文學史和詩歌史都不約而同地把李瑛和其他詩人合起來作為一個專門的節來敘述，而且李瑛都是名列首位的。這就是說，李瑛的文學史地位和詩歌史地位得到了文學史家的共同認可。需要提及的是，李瑛的作品曾多次入選中學課本，其中重要的一次是1980年代以后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月的哀思》，另一次是新世紀以來的江蘇教育出版社的《我驕傲，我是一棵樹》，影響極大。

由于李瑛對詩歌寫作的堅持、對現代漢詩的貢獻，以及他的詩歌在讀者中的重要影響，本期《漢語人物》特推出華中師范大學張永健教授評介李瑛的文章——《同新中國一道走向輝煌》。

李瑛1995年回訪延安，著寫了一組詩歌，本刊一并推出，以饗讀者。

新中國成立六十年來，軍旅詩壇群星閃爍，軍歌嘹亮，詩作輝煌。李瑛則是60年軍旅詩壇最杰出的代表，他創作出版了50多部詩作，就數量講，可以說沒有第二個軍旅詩人可以與他比肩了;就質量講，他的每一部詩集都是他同時期詩人詩作中的佼佼者。因此，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李瑛是新中國60年軍旅詩壇創作最為活躍，最富有才氣，最富創新精神、最為杰出的一位詩人。同時，我們更應該看到，軍事題材的詩作只占李瑛詩作的三分之一，從1988年離職之后，就“再也沒有寫一首軍旅詩了”。如果對李瑛的詩作做整體論述，我們就會得出一個更符合實際的科學的、新的結論:李瑛是新中國六十年詩壇最為杰出的一位歌手、一位詩壇明星，他的詩歌創作是同新中國一道跋涉，一道前進，一道攀山越嶺，一道走向輝煌的。

一

李瑛，河北豐潤縣人。1926年出生在錦州一個鐵路工人的家里。他的童年是在荒僻的鐵路小站和凋敝的鄉村里度過的。鐵路小站口上“寂寞守望的號志燈”，孤零零的拋在曠野的“簡陋月臺”和“火柴盒般的鐵路工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為了求學曾輾轉流浪于家鄉豐潤縣農村以及天津、唐山等地。194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國語文系，開始廣泛涉獵中外古今的文學名著，前蘇聯當代的革命文學作品和解放區作家的作品。此時，他參加了中共地下革命活動，學習了一些馬列主義的書籍以及一些關于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美學的著作，寫下了一些反饑餓、反內戰，追求光明、自由和迎接解放的詩作，新中國成立前就出版了兩本詩集《石城底青苗》(五人合集)、《槍》。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即投筆從戎，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從北方兼程南下參加了解放武漢的戰斗，“跨鄂贛，越五嶺，直指廣州”，在漫天暴雨追擊敵人的途中聽到了新中國成立的喜訊。廣州解放后，他又參加了解放廣西的戰斗和解放海南島的作戰準備工作。這期間曾任第四野戰軍政治部新聞隊隊長，新華四野總分社記者等職。在作戰工作之余，寫下了《號聲》、《行進的兵團》、《打回老紅區》、《炮兵翻過五嶺山》等記事特點很濃的詩作，后結集為詩集《野戰詩集》(1951年出版)，表現了人民解放軍解放華南與海南島的歷史進程以及戰士們烈日下行軍、暴雨中追擊，星辰暗夜艱苦跋涉，戰斗中壯烈犧牲的場景。

朝鮮戰爭爆發后，剛剛被調到解放軍總部工作的李瑛，又奔赴朝鮮戰場去工作、采訪。在紛飛的大雪和燃燒的戰火下，在掩蔽部搖曳的燭光里，詩人“懷著無論如何要把我們戰士在國外作戰的真實情況報告給關心他們的祖國親人的心情”寫下了《運輸線上》、《鋼鐵洪流》、《向平壤路上挺進》、《追擊途中》、《在前線團指揮所》、《戰場上的節日》、《為了祖國》等詩篇，后來整理出版了他解放后的第二本詩集《戰場上的節日》。回國之后，在《解放軍文藝》編輯部搞新聞、編輯工作，也搞過行政工作。1955年，他沿著中國工農紅軍長征的足跡，進行了一次長途采訪，以后曾兩次到海防前線，多次訪問祖國邊境前哨陣地。革命先烈的悲壯史跡、英雄的戰士和人民所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斗爭，激起了詩人強烈的創作沖動，“文革”前出版了《天安門上的紅燈》(1954年)、《友誼的花束》、《早晨》(1957年)、《寄自海防前線的詩》(1959年)、《靜靜的哨所》(1963)、《花的原野》(1963)、《紅柳集》、《獻給火的年代》(1964年)和反映國際斗爭題材的《時代紀事》(1959年)等詩集。這些詩集記錄著詩人“觀察生活、研究生活和分析生活”，“隨手記錄生活和對詩的思考、追求”的軌跡，以及“英雄的戰士和質樸的人民所進行的偉大斗爭”、“創造的豪邁業績”。

“文革”后期，李瑛陸續在《北京文藝》、《解放軍文藝》、《詩刊》、《光明日報》等中央和地方十多種報刊發表詩作，后結集為詩集《棗林村集》、《紅花滿山》、《北疆紅似火》、《站起來的人民》、《進軍集》等五本詩集正式出版，這些詩作表現了詩人從日常生活發掘詩意，歌頌了解放軍官兵“心靈深處的美好情操”與“一往如前的高昂斗志”，以及詩人對世界風云的關注，對被壓迫民族斗爭的聲援和同情。

“文革”結束之后，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抒情長詩《一月的哀思》為標志，李瑛詩歌創作進入了一個新高潮和新的黃金期。陸續出版了《難忘的一九七六》、《早春》、《在燃燒的戰場》、《我驕傲，我是一棵樹》、《李瑛詩選》、《南海》、《春的笑容》、《一月的哀思》、《李瑛抒情詩選》、《望星》、《美國之旅》、《戰士們萬歲》、《江和大地》、《李瑛國際題材詩歌選》、《青春祝福》、《紅豆》、《月亮谷》、《日本之旅》、《對詩的思考》、《多夢的西高原》、《山草青青》、《睡著的山和醒著的河》、《紙鶴》、《生命是一片葉子》、《遠方》、《黃昏與黎明》、《我的中國》(長篇政治抒情詩)、《情歌和挽歌》、《李瑛近作選》、《傾訴》、《詩美的追尋》、《李瑛短詩選》、《出發》、《野豆莢集》、《中國當代名詩人選集李瑛卷》等詩集和詩論集。

人民共和國經過六十年的風雨，六十年的跋涉，逐漸走向成熟，走向輝煌。李瑛也和人民共和國一樣，經過六十年風雨的沖刷，六十年烈火的熔煉，六十年戰爭風云的洗禮和六十年政治運動的考驗，由一個受過高等學府文化熏陶的朝氣勃勃的年輕的戰士，成為一個胸懷天下的詩人，成為一個充滿睿智的老人。他的詩作，經過六十年的錘煉，由稚嫩到成熟，由單一到豐富，由平實到奇異。他眾多的詩作給人們展現了一個戰士、詩人、哲學家三位一體的輝煌的詩的藝術世界。

二

如果說，新中國成立前，李瑛創作的詩歌或出版的詩集《石城的青苗》(五人集)、《槍》等只是他詩歌創作的準備階段;那么，新中國成立之后他的詩歌創作呈現三個比較明顯的階段。第一階段創作的詩集包括解放后出版的第一本詩歌集《野戰詩集》至“文革”中出版的最后一本詩集《進軍集》等16本詩集，這些詩集中的詩作，大都以人民解放軍戰士的情懷描述人民戰爭的正義性，表現人民軍隊的英雄品質和愛國主義精神與國際主義精神。我們說李瑛是我們時代杰出的軍旅詩人，主要是說他前期的詩歌和中期的一小部分詩歌的題材而言的。不可置疑，他是以歌唱軍旅生活為主而走向詩壇、揚名于詩壇、輝煌于詩壇的。然而，他詩作的題材并不局限于軍旅生活，紛繁的社會生活，眾多的自然景物和國際間友好往來、古往今來的歷史，在他的筆下都構成了動人的詩篇，如歌頌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錄的抒情長詩《一個純粹的人的頌歌》、表現國際友好往來與和平的詩作如《茶》、《關于人、星球和宇宙》、《和平雕像》等。描寫解放軍戰士的生活、戰斗、理想和追求，卻在李瑛詩作中占有重要成分。他說:“部隊的生活是緊張的、艱苦的，但卻也使我越發深刻地發現了戰士美好的思想感情和他們心靈的隱秘。”因此，他滿懷激情地歌唱渡江南下的勇士、朝鮮戰場的英雄、南海諸島的水兵、高原巡邏的戰士、亞熱帶叢林中自衛反擊的軍民;歌唱雄踞山巔的哨所、戈壁灘上的兵站、雪線上的“篝火”、威嚴的軍港、南國邊陲燃燒的戰場。從人民戰士的訓練、站崗、巡邏、生產、勞動、戰斗等生活中挖掘出熠熠閃光的真金——戰士對祖國的忠心、對人民的赤誠以及堅毅、樂觀、敏銳等優秀品質。解放軍戰士的責任感，中國人民的自尊心，中華民族的自豪感，以及強烈的樂觀主義精神和英雄氣概，在李瑛的詩里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早期詩歌中的抒情主體大都是解放軍戰士的形象。即使是詠物詩也都飽含著戰士的激情。比如《哨所雞啼》就是一首沸騰著戰士熱血的詩作，創造了一個“壓住了千溝萬壑/吐出了滿腔喜歡”、“聲聲啼破寧靜港灣”的哨所雄雞形象;再如那些描寫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抒情短詩，不僅歌頌了我們的戰士“用生命贏得了民族的尊嚴”，而且從廣闊的視野，描寫了戰爭的正義性，因而顯得特別有分量，時代感特別強。總的說來，他以戰士的視角，戰士的情懷寫的軍旅詩，其詩風于寫實中多抒情，剛柔兼具，于細柔之中見剛健，于華美之處抒豪情，形成了深沉奔放，清麗雄健的藝術風格。比如寫雨夜小艇為尋找傾覆的船只而斗風雨破激浪，用“天空是猙獰的臉，/浪尖是銳利的牙齒”來寫海上的風云變幻，波兇浪險，似有奪人心魄的洶洶氣勢(《大海的騎士》);寫月夜巡邏戰士潛伏，用“夜是肌肉，我們是神經”，使物我合一，情景互為一體(《月夜潛聽》);寫戈壁日出，用“太陽醒來了——/他雙手支撐大地，昂然站起”，“哈，仿佛需要再走幾步，/就要撞進它的懷里”，寫活了大漠的空曠、遼闊與日出時的壯觀(《戈壁日出》);寫戈壁的傍晚，用“太陽象只紅燈，/一半沉進沙浪”，“月亮象只紅燈，/一半浮在沙浪”，前后對比，一沉一浮，再現了戈壁的空寂與晝夜交替時的情景(《傍晚》)。這些詩大多融情于景，日常的生活、平凡的事物，經過他感情的釀造流于筆端，化為了閃光的詩句，奇妙的詩境，動人的詩情，他往往采用由小及大的手法，從大處著眼，從小處著手，大中取小，小中見大，收到以少勝多，寓豐富于單純之中的藝術效果。他的詩的語言精煉含蓄，新奇巧妙。老詩人張光年贊揚他“練出了一支管用的、聽使喚的筆，善于挑選獨具特色的語言來描寫、渲染各種不同的景色和情態”。由此可見，李瑛在軍旅詩歌創作上是有所創新、有所突破，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績的，在那個時期，不論思想內容或藝術水平，他的詩作都是屬于上乘的，和賀敬之、郭小川、聞捷、張志民、公劉、張永枚、梁上泉、雁翼等詩人一樣，為人們所贊美，為不少青年詩人所學習，所模仿;但其視野畢竟有所局限，對丑的鞭撻畢竟不及對美的歌頌直接有力，個別作品缺乏深厚的底蘊。然而，其情是真的，其詩是美的。正如他自己所說:“過去，無論我是以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戰士的身份來觀察和寫作，還是以一個不大稱職的詩人的身份來觀察和寫作，我生活和工作的態度始終是嚴肅的”。

三

“文革”結束之后，從《一月的哀思》開始至1980年，李瑛的創作進入了第二個階段。隨著詩人社會經歷的日益增多，經過了許多磨難，許多歡樂，許多天真的向往，勇敢的追求，壓抑和悲憤，愚昧和覺醒，感情世界日益豐富，理智日益深邃。不論是《難忘的1976年》中抒唱悲歌和歡歌的普通戰士，還是在《燃燒的戰場》中對越自衛反擊的英雄;不論是《南海》中面對大海放歌的詩人，還是描寫異國風光詩篇中出現的尋求和平與友誼的使者;不論是生長于長城腳下的一棵樹(《我驕傲，我是一棵樹》)，還是“已存在了億萬年”的石頭(《石頭》)，都跳動著詩人的脈搏，活躍著詩人的生命，儲存著詩人對生活強烈的感情:或憂或喜，或悲或怒，或愛或憎、或褒或貶，或沉思默想，或放懷高歌。其抒情主體已不是單純的戰士了，不只是對生活一味歌頌，而是既包容著戰士的思想感情，又有所超越，有著更為豐富，更為廣闊，更為深刻的時代內蘊和廣義的詩人情懷。比如《一月的哀思》中的抒情主體，就不僅是一位“前線戰士”，而容納著億萬人民的真情;《在燃燒的戰場》里的抒情主體，就不僅是抒發守疆戰士的感情，而且體現著偉大祖國十億人民的心。比如《我驕傲，我是一棵樹》的抒情主體“我”，不僅抵御著自然界的“風沙”和“雷火”，而且要根除社會上的饑餓、不平和疾病;不僅給不幸者、弱者以溫暖和幸福，而且要為彌補社會的缺陷和不足而獻身;即使死了，也要“盡快地變成煤炭/——沉積在地下的烏黑的煤炭，/為的是將來獻給人間/純潔的光，/熾烈的熱!”這里“樹”的形象，所表達的豈止是一位當代戰士獻身人民的感情?而更多的是對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概括與升華。再如《石頭》中所歌詠的“石頭”，是“汗和淚，攪拌著思想和感情”而“凝成”;“它有血液，血在流淌”，“它有心臟，心在跳動”，“它有更多的記憶”，“億萬年了”，“它始終在思考，在注視，在傾聽”，它“是唯物主義者，沒有謊言和欺騙，/它尊重歷史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它不會因淫威而歪曲歷史，/它不會因膽怯而放棄剛正”;“它是質樸的，但卻晶瑩，/它是崇高的，但卻普通，/它是冰冷的，卻藏著火的種子，/它埋藏了死者，又孕育出新生命!”這一抒情客體“石頭”的形象，同前者“樹”的形象有異曲同工之妙，是“戰士”形象的超越，具有更大的社會包容性和歷史的縱深感。這一階段，在藝術上，他的一部分作品仍保持著前期精心構思后的字斟句酌的吟唱，讓讀者從清新、深沉的歌聲中，感受到他心底感情的激流，引起人們心靈的回響。比如寫西沙群島，用一系列多彩多姿的事物，展示其特有的柔美、芬芳和生命的活力:“白天，你是片片云彩，/夜晚，你是陣陣濤聲。//你是一朵朵花，怒放的小白花，/你是一顆顆星，雨后的星。//你是一枚枚大海遺落的貝殼，/是貝殼，卻并未失去生命;//你是一粒粒天宇滑墜的石子，/是石子，卻有血管和神經。//你是一只只待發的艦艇，/只等待警鈴驟響。//你是一座座威嚴的城，/轉眼，會使山呼海嘯，天搖地動!”(《西沙群島情思》)而此時他更多的作品，特別是政治抒情詩，則注重從時代的、歷史的主潮中提煉詩情，超越具體生活表象的描寫而作深廣的藝術概括，其作品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和歷史感，比如《一月的哀思》、《九月的匯報》、《為一個永遠活著的共產黨人而歌》、《關于生命》、《關于今天的戰斗》等政治抒情長詩尤其突出。受到人們贊揚的《一月的哀思》，長達六百余行，并沒有具體描繪周恩來的偉大一生，而是從領袖同億萬人民的血肉聯系上去揭示這一偉大生命的時代特征和歷史價值，將億萬人民因失去這一偉大人物而產生的悲痛感受、時代情緒集中凝合，化而為詩。因此，詩的思想深刻，場面開闊，感情真摯，以一人之心而道出萬眾之情，感人至深。

以至于創作于后期的政治抒情詩也具有這樣的特點，比如，創作于1998年的《我的中國》這部3600行的長詩，氣勢雄渾，冷峻凝重，深刻的政論與優美的抒情結合在一起，雖有一些不夠冷靜、不夠準確之處，但還是一部有特色的詩體的新中國歷史。

四

從1980年出版詩集《我驕傲，我是一顆樹》起直至現在，是李瑛創作的第三階段，也是他詩歌創作最輝煌的階段。他的感情世界更加豐富，詩的抒情主體顯得更加寬廣和深沉，追求表現豐富的內心感情世界，抒發的感情由單純向復雜、由外向向內向發展。他很少拘泥于具體的事件，而更多是哲理性的思考和深沉的歷史的、理性的人文探索與犀利的批判。在藝術上更多西方美學的吸納與運用。其創作特點可從以下四方面顯現出來。

第一，據守詩歌的精神本質與詩思的純凈。“在當前拜金主義盛行和物質大潮的沖擊下，嘲弄崇高、放縱享受這樣一種風氣甚囂塵上。”李瑛認為“詩人不要受名位利祿的誘惑，金錢是不能作為人的價值理想標準和才智尺度的。”他強調詩人“要據以防止自己淪為單純商品”的可能性，要建立一種“以抵御可能襲來的種種不健康力量的侵襲”，他希望詩人的作品“能夠致力于表現我們所處的時代和時代精神;表現具有偉大的抱負、廣闊視野、豐富知識、對歷史的深刻認識和高度智慧的新人的心靈;表現不倦地追求真理、追求愛與美的崇高精神;乃至于以火的激情，揭示在矛盾和沖突中流淌著痛楚的眼淚和淋漓的鮮血”。比如，在《我驕傲，我是一棵樹》、《南海》、《紅豆》、《山草青青》、《生命是一片葉子》、《出發》等詩集中的樹、石頭、珍珠、貝殼、小島、仙人掌、大海、大漠、高山、巨瀑、野草、落葉、沙浪等都被描寫得感情豐富，性格鮮明，用以作為啟發讀者思考的媒介或象征物，或者透過大海單純與復雜、寧靜與波動、美與丑、光明與黑暗的矛盾斗爭來觀照人生、觀照“自然史和社會史”，從復雜的、運動的世界、社會、人生中尋求“青春的精神”，尋求“不斷的更新”(《海》);和或者托物言志，抒發了詩人永遠獻身生活海洋的心聲:“即使死也要死在海上”“死在前進中，/并且唱著歌”(《貝殼》)。《纖道》、《寫在一位漂流探險者墓前》、《在老區烈士陵園》、《魯迅》等詩作都形象地描述了我們民族百折不撓的探險精神與矢志不渝的犧牲精神，揭示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在矛盾和沖突中流淌著痛楚的眼淚和淋漓的鮮血” 對未來始終充滿了希望:“站在苦難面前/不能只剩一雙眼睛哭泣/挺直脊梁，昂起頭顱/像梳好翎羽的鷹/帶著創傷，凌空飛去/勇敢地迎接未來——無論陽光，或者雷火”(《生活仍將繼續》)。“即使只有一粒石子/也不會忘卻血的尊嚴/即使只有一片葉子/也要迎風呼喚明天”“通往勝利的路從來是曲曲彎彎/猶如歷史縱深的壕塹/要渡海就莫怕濤兇浪險/真正的生命，總要經過血淬火鍛/堅貞而勇敢，你才美麗/美麗，才配和真理并肩向前//看吧，你看/風雨過后，陽光燦爛/春天，還是春天。”(《獻給祖國(一)》)這些詩句充滿了英雄氣概、真理必勝的堅定信念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野草》中的“野草”則是一個以天下之憂為憂、天下之樂為樂的“簡潔”、“單純”、“質樸”、“貧賤”的憂患者的形象，“它的形象是火焰的形狀，/在任何驟雨中生長，/不怕艱辛，/也不怕爪趾和牙齒，/縱使身上結滿傷疤，/地下鋼絲般的根，仍/緊纏住沙礫與石子，/在金屬的意志和凝重的思想中”——“生長”;“在艱辛中成長/在痛苦中相愛/待種子成熟/就把他們丟進荒原”;“它們的肉體在掙扎中常感到疼痛/它們的靈魂在歌唱尊嚴和自由”。這野草的形象就是詩人的形象，野草的精神就是詩人的精神，它象征著廣大的弱勢群體的形象，坦言著廣大弱勢群體的心聲以及中華民族博大堅韌、勤勞勇敢、不屈不撓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這一形象同早期的戰士形象，或中期“樹”的形象相比，更多憂患意識，更多平民思想，更多草根精神。

五

李瑛后期創作第二個特點是強烈的憂患意識，主要表現在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對貧困山區的傾情。這種關注和傾情，愈到暮年愈加強烈。他多次探訪落后、荒涼、險峻的大西北，先后寫出了《戈壁海》、《雅魯藏布江上的霞光》、《祁連山尋夢》、《青海的地平線》、《賀蘭山谷的回聲》、《紅土地之戀》、《漓江的微笑》、《黃土地上的蒲公英》、《黃土地情思》等共三百多首詩作，這些詩作表現了祖國大西北的遼闊、蒼涼、冷峻，大自然的奇幻、嚴酷、神秘，以及人民生活的艱辛，展示了一些他終生難忘的生活場景與自然景觀。《高原:我們血肉的故鄉》是一首使人顫抖的詩，心情激蕩的詩，寫出了詩人對西部高原深沉的刻骨銘心的愛。當他“看到一個飽經磨難的古老民族奮起推翻舊世界的悲壯場面，看到火線上戰士即將投入殊死廝殺的動人心魄的豪情，看到深山腹地解放已五十年卻仍然衣衫襤褸、不得溫飽的孩子們的眼睛”時，他震撼著，痛苦著，揮筆寫下了一個詩人的“良心”，寫下了《我的另一個祖國》、《饑餓的孩子們的眼睛》等如洪鐘大呂一般振聾發聵的、沉甸甸的、令人心酸，令人落淚，令人號淘的詩篇，表現了詩人對貧困山區、對弱勢群體的深情的愛與切膚之痛。《饑餓的孩子們的眼睛》通過孩子們饑餓的“眼睛”，寫烏蒙深山峽谷的貧困，幾近于死亡:“在深深的烏蒙山峽谷里/滾下的石頭有一雙雙眼睛/搖曳的野草有一雙雙眼睛/蕪雜的樹枝有一雙雙眼睛/黑葡萄般滾動的/黑珍珠般明亮的/黑水晶般閃爍的/大眼睛，轉動在/蓬亂的頭發下/長睫毛的后面”，“我不認識他們/但我認識饑餓/比霜刃更鋒利的饑餓/我從他們眉梢看到了驚悸，/從他們眼里看到了淚水/(他們還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此刻又加了幾分怯生和羞澀//就這樣，他們的眼睛和/他們小小的胃和/他們空空的碗和/他們冷卻的鍋/靜靜地望著我/目光，釘子般/從我的骨縫直刺進心窩/他們不認識我/卻信任這荒山凍云的祖國”，“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會消失/只有這比潭水更深、比星星更亮、比火更單純的/一雙雙黑葡萄/一雙雙黑珍珠/一雙雙黑水晶/不會消失，它們/從慘白的饑餓后面/靜靜地望著我/他們不認識我，卻信任這荒山凍云的祖國。”面對這些燃燒的目光，這些天真的、純潔的、稚嫩的有如“黑葡萄”、“黑珍珠”、“黑水晶”一樣美麗的眼睛，詩人痛苦萬分:“心頭的血一直滴落/在時間和生命之上/直到今天”。《我的另一個祖國》是1997年6月在祖國一片歡呼改革開放偉大勝利的喧鬧聲中寫的，這是一首不和諧的聲音。他說“大地盡頭的最后一座村莊/猶如一堆風卷的枯葉/猶如史前部落的遺址，/遙遠卻又很近”。詩人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低矮的茅頂倚著坍塌的土墻/一戶戶相擁相擠的苦人家/家家傳遞的都是愁苦/日子沉重得像石頭/貧窮和啞默深不可測/沒有什么比這更死寂”;而生活在這其間的茅屋的老人們的命運更是凄慘:“走進一間黑洞洞的茅屋/一個老人獨對一堆火的余燼/苦澀中，兩只混濁的眼睛/用逼人的力量拷問我/你是誰?我的心被刺穿/沒有什么比這更嚴酷//我俯身握著他干樹皮般的手/淚，撲簌簌滴在死灰上/我的心燃燒起來/我的理智結成了冰/沒有什么比這更痛苦”。我們的祖國有現代化的一面，有繁華、富裕的一面，也有落后愚昧、極端貧困荒蕪的一面:“冰雹砸爛了飯鍋/山洪吞噬了土墻/生銹的鐮刀早忘了秋天/不誠實的秋天背叛了糧缸//貧窮啃得人只剩下骨頭/人人像饑餓的野獸/在墻角，兀自舔著/滴血的創傷”(《苦歌和甜歌》)。在這些表現祖國貧困、饑餓、荒蕪一面的詩作中，詩人是以平民的姿態，草根的心境和強烈的憂患意識在描述這些情景，因而，真實感人，真切動人、真心服人。當然，對于這些貧窮山區的“轉機”，詩人也抱有熱烈的希望:“跨出門，忽聽一片孩子的讀書聲/嫩綠得滴水的童聲/比陽光更明亮/從哪個縫隙傳來，/穿透這里全部的/死寂、凄惶、嚴酷和痛苦，/把四周的山都震動了//我窒息的肺和猝死的心臟/突然醒來，看見/他們生命的高度/遠遠超過烏蒙山/明天，他們踮起腳/就會看見山外遼闊的世界/沒有什么比這更真實”(《我的另一個祖國》);“再莫讓荊蔓野草絆住腳/把命運捧在手上，相信吧/每架犁鏵都是強悍的/每只車輪都急盼匆忙/把大山打開道口子/為流進年輕的陽光和燈光/以及山外城里時代的歌唱……”(《苦歌和甜歌》)。在詩人看來，在當代社會，在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里，現代文明，科學文化是我們脫貧致富的法寶，開山修路，掃除文盲，普及教育，發展交通事業，是我們“把大山和凍云踩在腳下的唯一出路”。

六

李瑛后期詩作的第三個特點是鮮明的哲理思考與審視。他在《生命是一片葉子》的后記中曾說:“在生命的黃昏中，我想把自己所生活所理解的人類置放在廣袤的宇宙之間，從那里尋找出生存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六十年來，滄海桑田，社會發生了廣泛、巨大而深刻的變化，作為一個力求真實反映時代本質和人民意志與希望的歌者，李瑛的活力和創造力不僅沒有衰退，相反卻比過去還更旺盛，藝術感覺和思維能力似乎比過去更敏銳，這主要表現在他對現實與歷史，對人與自然作“哲理的”深刻的思考和審視，他詩的形象不僅不干癟，反而愈益飽和著“藝術的情韻”，因而他的詩能“永葆心靈的青春和詩的激情。”李瑛說:“而今則更喜歡讀過去所不愿讀的那些與人生密切相關的理論性書籍了，包括曾經認為是乏味的中國和外國的哲學著作。我認識到對于真正獻身于崇高精神生活的人，這些充滿深刻智慧和美的書，這些人類思維的結晶，會賦予人以深沉的理性思考，會照亮人們的心靈使之深刻和成熟，甚至我有些懊悔對它們讀得過遲了。在日常閱讀中，我對生命、生活、人生、藝術和美學等意義和價值方面的認識，現在比起過去也似乎有了更深的領悟。”

我們知道，哲學就是將復雜的事物簡單化，無序的事物秩序化，從而找出事物的內在規律，簡言之，就是將具體抽象化，運動規律化，給人以理性的啟迪;而詩的作用則是將抽象的事物，運動的規律，用詩的語言形象化、使其栩栩如生，給人以感性的激動。而富于哲理的詩剛好是這兩者的美妙的結合，兩者不可偏廢，也不是兩者的拼湊，而是自然天成，這就要求詩人有深邃的思想和熟練的藝術技巧與高超的創作才能。一般都是詩人年歲愈高、經歷愈豐富，詩的哲理性愈濃。我國著名的科學家錢學森在《系統理論中的學習方法和哲學問題》中曾說:“我認為文學藝術里面這高臺階，或者說是最高臺階，是表達哲理的，是陳述世界觀的。”李瑛后期的很多詩作就具有這樣的特點。比如《關于死亡》就是用詩的語言談哲學，談生死觀，一個人的生與死在浩渺的宇宙，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瞬間，然而，死的意義卻有不同，有的輕如鴻毛，有的重于泰山:“哦，海的潮汐，月的虧盈/萬載湏臾交替著死生/湏知:有的很重，有的很輕。”而《刀和磨刀石》則寫事物的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說明奉獻與榮譽，勞動與收獲，犧牲與崇高是矛盾的統一體:“它們飛快地相互磨礪/它們的生命在一點一點地喪失/價值卻在一點一點地積累和增加。”《鏡子》揭示了人與實踐，人與歷史的辯證關系，一個人、一個政黨、一個團體要“坦誠”，不能“偽飾”，在我們的生活中應該學會和“鏡子”對話。《時間》寫時間的無限和人生的有限，時間的無情與人生的短暫。《演員》寫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假戲真做，真戲假作;兩種人兩種人生，兩種生活，但卻是“同一副靈魂”在“鏡子里”和“鏡子外”的不同表演，弦外之音，令人深思。有的是隱喻(如《不滅的聲音》、《世界是這樣神奇而美麗》);有的像寓言(如《今秋的最后的一個細節》)，而最能集中體現哲學思考的則是《李瑛卷》詩選的最后一首詩作《看一棵雷擊的樹》，這首詩以象征的手法，把正義與邪惡，愛與恨，弱勢與強權，真與偽，美與丑，善與惡的對立、轉化給予了形象的描述:“一棵被雷擊的大樹/威嚴地站在大地上/是一支悲壯的歌曲//滿地散落的骨骼/已被人捆起來運走/被劈開的軀干/一半起火燃燒/烏黑的傷口使人心驚/另一半仍忙著生長/讓星星和小鳥筑巢/不久，在未燒透的木炭深處/又抽出無數新枝/搖曳在恐怖的陰影中/并發出綠色的喧響//我從遠方來看它/它告訴我許多可怕的夢/它說我從死亡里回來/我的生命超過一百個雷/我的身體雖已殘損/靈魂卻更顯堅強/時間怎樣從這里結束/就怎樣從這里開始//它使我想起巍峨的碑和歷史”。這首詩寫于2005年，同牛漢在“文革”中“潛在寫作”的《半棵樹》有某些相似之處，牛漢的《半棵樹》主要揭示的是個人的命運，而李瑛的《看一棵雷擊的樹》則更多的是對于古往今來的歷史和人類的命運的思考，牛漢的詩顯示的是個人的英雄性格與不屈精神，更多悲劇色彩，李瑛的詩除英雄性格和個人命運外，則更多的是揭示歷史的規律，透露著自然與人類的樂觀的情愫和和諧、美好的希望:“一片葉子旋轉著落在我肩頭/是一個吻。”

七

李瑛后期詩作的第四特點是溝通古今，融合中西。

李瑛說過:“一個真正的詩人，應該永遠是一個拓荒者，他常常要離開人們走慣的熟路去開辟一條新徑，正如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所做的追求一樣。”

李瑛是一位在詩的王國博采古今中外眾家之長，不斷學習，不斷消化，不斷融合，不斷創新，不斷營造其輝煌的詩歌殿堂的。他早年受魯迅、高爾基、普希金、馮至、朱自清、沈從文的影響，后受到艾青、何其芳、綠原等詩歌的影響。他熟讀過唐詩，也認真學習過歌德、海涅等外國各種流派的詩歌，既有社會主義蘇聯作家的作品，也有歐美西方作家的作品。進入暮年，他更多閱讀哲學、歷史、美學方面的著作，他“實踐”著“融合中西、溝通古今的詩學理想”，力圖始終“保持”“藝術觀念和藝術感覺的先進性”。并以此來分析社會現實并融入到自己的詩歌創作之中。比如詩集《望星》、《江和大地》、《生命是一片葉子》中的詩作通過對具體生活場景的描繪，開掘豐富的時代內容，揭示深刻的生活哲理，表現了我們時代的人民的思考與追求。正如詩人自己所說，它們是用新鮮的、生動的充滿感情的形象來表達對時代、對自然界、對人類社會的看法。不少詩不再直抒胸臆，也不客觀描摹，而是依靠主體移情以完成形象的塑造，如《流星》、《瀑》、《紅高梁》、《杏花》、《小蜜蜂》、《柳枝》等都寫的或大氣磅礴，或柔美清新，或深情真摯，給人一種新奇、深刻、與眾不同的玄妙。再如《和一只瓢蟲的對話》就用現代主義的藝術手法生動闡發了詩人鮮明的觀點。現不妨將全詩錄下:“綠色的雨聲停止/窗前走來一只瓢蟲/孤獨的，憂郁的/紅色鞘翅上帶黑點的瓢蟲/比紐扣、比豆粒、比水珠都小的小瓢蟲//我斷定它認識我/我斷定它為尋找我走了許多長路/我斷定它有許多話要對我說/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它/會多么空曠、多么不完整//它喘著氣站起來，睜著/黑得發亮的大眼睛，問我/‘當今，這個時代，還有/社會重壓下卑微弱者扭曲的性格么?還有/受盡折磨而又無力掙脫的屈辱的靈魂么?還有/被物質文明吞噬的格里高爾的悲劇么?’/‘我們真該為他祈禱。’我說/‘當然。’我說/‘在我們這兒，當人們/已經懂得愛和歷史/當人們充滿對生命的渴望/對你的回答，該從/研究今天人們的笑聲和哭聲開始。’”卡夫卡的《變形記》以怪誕的手法寫一個公司小推銷員因繁重的金錢物資壓力精神崩潰變為了一只大甲蟲，揭露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被物化、非人化的深刻主題，李瑛的詩用詩的語言，用小瓢蟲與詩人對話的怪誕情節含而不露，十分尖銳而深刻地揭示了當下商品化潮流下社會貧富懸殊的日益加劇、人的精神被嚴重扭曲與變異，其含義是極其深刻而發人深省的。

總之，李瑛后期的詩作，同新中國一樣，逐步走向了輝煌。正如他在《我的關于西藏的詩》中所言:“像鷹，或者/像牦牛，像青稞，像石頭/莊嚴、堅強而美麗/美麗得古樸而神奇/神奇得苦澀而悲楚”。這就是說，他后期的詩作是能在暴風雨中飛翔的，像鷹;是能在荒原野嶺奔跑的，像牦牛;是能食，能果人饑腹的，像青稞;是能承受千鈞壓力的，像石頭;它是從心靈、血液到意志，從里到外，從精神到軀體都表里如一，能給人以肅穆，給人以尊嚴，給人以力量，給人以理想;給人以思索，給人以啟迪的多元化的、多色彩的、多方面的思想啟迪和藝術感染力和藝術啟迪的:“莊嚴、堅強而美麗/美麗得古樸而神奇/神奇得苦澀而悲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