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嶺札記

秦嶺為何叫秦嶺

打開《中國地形圖》，在莽莽昆侖山脈收住腳步的青藏高原東緣，又一座蒼茫突兀的山嶺拔地而起，集合起千山萬嶺，莽莽蒼蒼，逶迤東去，綿延1600多公里，將中國內陸分為南北兩半。

這條如奔騰巨龍般橫亙中國內陸中央的山嶺，就是“中華民族父親山”、中國大陸南北自然分界嶺——秦嶺。

秦嶺山脈的起點在甘肅省臨潭縣北部的白石山，途徑甘肅、陜西、四川、湖北和河南五省，直奔伏牛山區，與淮河遙遙相望，成為中國大陸中東部最為挺拔龐大，對中國大陸自然地理、動植物分布和文化形態影響最為深遠的山系。

古地理學認為，中國大陸眾多山嶺的根系在昆侖山。所以在漢代以前，秦嶺和昆侖山被籠統地稱作“昆侖”。 成書于春秋戰國時期的《詩經》、《左傳》、《山海經》，又將矗立在關中平原的秦嶺主峰稱為“南山”和“終南”。直到秦以后的西漢，秦嶺才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秦嶺。

“蓋秦嶺天下之大阻也”。

這是我們能夠尋找到的秦嶺一詞出現的最早證據。這名字的始作俑者，是西漢時期大史學家司馬遷。

是什么原因讓司馬遷將長期被稱之為“昆侖”、“南山”和“終南”的秦嶺改稱為秦嶺的呢?2004年，我對秦嶺進行考察時翻閱了不少資料，訪問了不少學者，都沒有得到確定的回答。

中國文化講究因果，中國境內的山川河流叫什么名字，歷來都是有前因后果的。比如淮河，就是商王朝滅亡，一支叫淮夷的商遺民南遷時從商地老家帶來的地名;再如華山，因為其山峰如一朵盛開的蓮花而得名;就連秦嶺山區好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山丘叫什么名字，也有個原委來頭。那么司馬遷要給一座對中國南北文化和地理、氣候、動植物分布產生重大影響的山嶺改名，難道就沒有原因嗎?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在想，作為一位嚴謹而嚴肅的學者，司馬遷絕不可能在他苦心經營的“史家之絕唱”的《史記》里信口雌黃，為一座已經有了約定俗成稱呼的山嶺，隨隨便便地更改一個沒有因果的稱謂吧?

秦嶺一詞出現于秦代以后。秦嶺經過的甘肅隴南山地、關中平原和川西北、鄂西、河南西部秦嶺山區，是秦人最初的家園和最早建國立業的地方。那么秦嶺的稱謂會不會和秦人、秦朝有關呢?

2004年，我在秦嶺山區行走期間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現在湖北和河南西部的秦嶺山區方言，至今還帶有濃重的關中腔。河南內鄉一帶流行的南陽梆子——宛梆，就是從秦腔演變而來的地方戲種。

翻開秦人歷史我們發現，秦人發展壯大的過程，一刻都沒有離開秦嶺懷抱。

商朝滅亡后，作為殷商王朝盟友的秦人先祖被剝奪嬴姓，成了周人的奴隸，被從山東半島的泰安一帶發配到西漢水上游的西秦嶺山地，開始了長達數百年忍辱負重，披荊斬棘的創業生涯。在戎狄叢生的西垂艱難求生的歲月，是秦嶺山區豐茂的水草養育的戰馬，讓他們贏得了周王室信任，重新獲得了標志一個部族尊嚴的秦姓，并有了自己的封邑;在與諸侯列強爭霸過程中，是秦嶺黃河之間退可防守，進可攻伐的地理環境，成就了秦人從周王室一介馬夫，成長為橫掃六和，獨霸天下的霸業。

秦人最早的安身之地，在西秦嶺北坡的西漢水上游。在秦文公東獵進關中到秦始皇建立大秦帝國的五百多年間，秦人先后五次遷都的地點，從來都沒有離開過秦嶺的懷抱。在秦穆公成為春秋五霸和秦人成長為戰國七雄的時候，以秦嶺為軸心，西到天水，東到函谷關，南及漢中和湖北西部的秦嶺山區，是秦國最初的國土范圍。秦始皇死后為自己選擇的陵寢，就在秦嶺支脈驪山腳下;秦先祖西陵——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秦先祖陵，也在西秦嶺之中。

當年秦始皇大興土木，修建阿房宮需要大量木材和石材，這位傲視天下的千古一帝卻明令禁止:不準采伐秦嶺一木一石。有人在解釋這種現象時說，在本來就非常迷信的秦人心目中，秦嶺被視為與秦人興衰存亡攸關的“龍脈”。

這種多少有些形而上學意味的解釋到底有沒有道理，我們姑且不論。但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那就是在長期求生、發展、壯大的過程中，秦嶺給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在秦人看來，秦嶺見證了他們先祖求生、創業、奮斗、立國的全部歷史，秦嶺的一草一木里滲透了秦人的鮮血和淚水，秦嶺培養了秦人不屈不撓，開拓進取的性格。所以這個有著“好祭祀，敬鬼神”傳統的民族，就將一座山嶺推向了寄托一個民族精神和理想的高度，成了他們共同崇拜的精神圖騰。

正是由于這種原因，就如人們之所以把漢江南岸古代巴人活動中心區的那座山叫做“巴山”一樣，司馬遷將這座與秦人崛起、興盛與滅亡息息相關的山嶺稱為“秦嶺”。所以司馬遷當年以秦嶺命名這座山嶺的本來含義，應該是指秦嶺就是秦人生活的山嶺;或者說秦嶺就是秦人賴以生存、發展和壯大的山嶺吧?

還有一種說法，說“秦嶺”一詞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

即便如此，那也應該是在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后的司馬遷時代。而據史書記載，西方世界最早知道的中國，是秦國。

春秋中后期，秦國在秦穆公時代成長為可以與黃河以東各諸侯國抗衡的春秋五霸之后，開始著手處理與秦人結下恩怨數百年的西戎問題。

包括后來匈奴在內的西戎，是對早年生活在西北游牧民族的泛稱。西周初年，秦人剛剛來到隴山以西的天水一帶的時候，那里生活著數以百計的西戎部族，這些當時還過著逐水草而居游牧生活的馬背上民族，有一部分就來自遙遠的西方。秦人在與這些游牧民族爭奪生存空間的過程中，結下了太多的恩怨。到了秦穆公時期，秦國已經成為西方大國，可以騰出手解決這些數百年來如影隨形，對秦人帶來太多麻煩的敵人了。

公元前623年，秦穆公采用由余的作戰方案，一舉將盤踞在隴山以西和關中西北部的眾多西戎部族擊敗。這些長期與秦人既鄰又敵的游牧部族，面對秦人強大攻勢，一路向西逃竄，其中有一部分逃到了歐洲。當時尚處在氏族社會末期的西戎，對中國的所有認識，都來自秦人和秦國。所以到了歐洲，在向他們后代講述自己種族歷史時，遙遠的記憶里只留下一個古老國度的名字:“賽尼”、“希尼”。 成書于公元前四、五世紀的古波斯弗爾瓦丁神贊美詩稱中國為“塞尼”，古希伯來稱中國為“希尼”，后來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稱中國為“支那”，都是“秦”的音譯。

由此看見，無論從秦人與秦嶺的經歷，還是西方人對秦和秦嶺的稱謂，我們都可以斷定，秦嶺一詞的來源，與建立大秦帝國的秦人有關。

諸葛亮敗給了誰

諸葛亮最終是被誰打敗的?

稍懂點三國歷史的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諸葛亮不就是被他的死對頭司馬懿打敗的嗎?還能敗給誰?

過去讀三國，聽人說三國，《三國演義》和《三國志》告訴我們的，就是這個答案。然而自從2004年秦嶺之行歸來后，我突然覺得過去我們熟知的這個答案其實根本不成立——從公元228年出兵祁山到公元234年諸葛亮病死五丈原的五次北伐，讓諸葛亮北定中原的雄心化為泡影的，不是曹魏百萬大軍，而是一座橫亙在中國內陸中央的一座茫茫山嶺——秦嶺。

公元214年，劉備在成都建立蜀漢政權后，諸葛亮就已經開始悄悄謀劃北進中原，光復漢室的宏圖大愿了。但熟諳天文地理的諸葛亮非常清楚，蜀軍要戰勝曹魏，首先要征服的對手，是矗立在關中和漢中之間的莽莽秦嶺，然后才是曹魏千軍萬馬。所以在偏居成都將近十年時間，諸葛亮一直在苦苦等待時機。公元227年春，魏文帝曹丕去世的第二年，諸葛亮向劉禪遞交了《出師表》后立即不失時機地越過巴山，進駐漢中，著手實施他蓄謀已久的北伐決戰。

然而，曹丕死了，秦嶺依然蒼茫高大。所以在籌劃公元228年春的第一次北伐時，諸葛亮否決了魏延提出的出兵子午谷，從潼關進入長安的建議，而是選擇從勉縣經甘肅徽縣，進入成縣，再由黃渚關繞道甘肅西和，到達西漢水上游的祁山，繞開漢中和關中之間的秦嶺主脊，從山勢相對平緩的西秦嶺地區進入曹魏守備相對薄弱的天水的進攻路線。諸葛亮知道，無論對于曹魏還是蜀漢，秦嶺都是征服對方的最大障礙。關中一線雖然有褒斜道、子午道、倘駱道與漢中溝通，但要在高懸在山谷河流上的棧道調動千軍萬馬，實在是件太艱難，太危險的事。尤其是在翻過秦嶺之后，后勤保障就成了決定戰爭成敗的關鍵。所以街亭之戰失利后，糧草供應的威脅迫使諸葛亮不得不撤回漢中。

大概是首次北伐的失敗，讓諸葛亮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征服秦嶺的艱難的緣故吧?在《后出師表》里，諸葛亮早就有了一種無可奈何的預感:“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力，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觀也。”

其后的四次北伐，秦嶺的高峻艱險仍然是諸葛亮無法擺脫的沉重夢魘。一次次以成千上萬將士生命為代價逾越秦嶺天險的北伐之旅，均因為后勤補給難以為繼，迫使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扼腕浩嘆地退回秦嶺以南。

街亭之戰失敗幾個月后的228年12月，諸葛亮再次從古道、大散關一線翻過秦嶺，包圍了曹魏在關中西部的重鎮陳倉。當時，魏軍曹休兵敗東吳，張郃率部東下，關中空虛，眼看大功將成的諸葛亮，還是讓高大雄矗的秦嶺擋住了前進的腳步。深知秦嶺將是諸葛亮北伐最大障礙的陳倉守堅守陳倉，任諸葛亮硬攻勸降都不理會，只是筑城固守。果然，二十多天后，蜀軍糧草斷絕，后勤保障難以為繼，諸葛亮只好撤兵。

后勤保障是決定戰爭成敗最關鍵的因素。魏蜀吳三家，論軍事力量和綜合國力，蜀漢政權應該是最弱的一方。但到了三國后期，劉備之所以能夠在群雄爭霸的紛亂中分到一份羹，和曹魏、孫吳各據一方，形成鼎立之勢，關鍵因素是劉備依靠秦嶺天塹，占據了的成都平原和漢中平原。而且當時，魏蜀吳三國之間其實沒有明確的邊境分界。但在曹操和劉備分別占據關中和漢中之后，挺立在兩個軍事陣營之間的秦嶺，就成了曹魏和蜀漢事實上的軍事分界線。劉備要北上，曹操要南下，共同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控制關中通往漢中的交通。

公元219年三月，雄心勃勃的曹操率大軍從褒斜道南下，準備與劉備主力決戰。但秦嶺的高峻比曹操想像的要難以逾越得多。在諸葛亮一手導演的空城計遭遇重創之后，曹操只好倉皇退回關中，默認了秦嶺這道蜀魏之間的軍事分界線。公元228年馬謖失守街亭，蜀軍全線潰退。曹魏大軍窮追不舍，撤退路上，諸葛亮下令將留壩縣江口鎮到太白縣王家愣的棧道燒毀，才得以逃回漢中。

接下來的三次北伐，諸葛亮還是圍繞征服秦嶺而展開的，最終的結局仍然是秦嶺的高峻讓他的滿腔雄心化為烏有。繼第一次出兵祁山之后的第三、四次北伐，雖然諸葛亮也曾經小有收獲，還是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蜀魏兩國以秦嶺為界，封疆自治的軍事格局。更何況公元229年諸葛亮打敗郭淮所占領的武都、陰平二郡，其實都在秦嶺南坡——也就是說，諸葛亮第三次北伐依然沒有越過秦嶺。此后再度出兵祁山所取得的局部勝利，還是得益于諸葛亮發明了可以征服秦嶺艱險，保障糧草運送的運輸工具木牛流馬。至于公元234年諸葛亮屯兵五丈原后開展的分兵屯田戰略，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由于秦嶺隔阻造成的糧草供給問題，實在還未可知的事。因為即便是諸葛亮不曾在五丈原撒手西去，對于長途奔襲的蜀軍來說，區區五丈原所產的糧食，也許可以保證十萬人馬一時補給，大抵也很難改變與擁有八百里秦川富庶的曹魏長期對峙必然以失敗告終的結局。

從公元228年先后出兵祁山、從大散關攻陳倉，到公元229年春進攻占領陰平、武都兩郡，再到公元231年2月再度出祁山糧盡退兵，最后在公元234年經斜谷北翻秦嶺，病死五丈原出五丈原，諸葛亮最后的八年，表面看是與曹魏交戰，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與看似有形無神，實際上膂力懾人的秦嶺交手。諸葛亮每次的失敗，都與秦嶺的蒼茫險阻有關。從成都移師漢中，坐鎮定軍山開始首次北伐的八年間，諸葛亮每次籌劃北伐之戰的時候，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順利翻越秦嶺，同時保證從漢中到關中、天水一帶的后勤保障問題。為了逾越秦嶺天險，他甚至發明了一種至今讓人們浮想聯翩的木牛流馬，并在褒斜道上建起了一種叫做千梁無柱式棧道，試圖控制秦嶺交通主動權。但由于秦嶺實在太高、大險峻了，諸葛亮最后八年的北伐期間，卻從來都沒有獲得過任何一條古道的掌控權。所以在一次又一次揮師北上的戰斗中，諸葛亮的生命和心血，是被秦嶺一點一點耗干的。否則，如果沒有莽莽秦嶺阻隔，論諸葛亮的才智人格，蜀魏雙方最終較量的結果，大概絕對不會如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歷史那樣吧?

所以，2008年我在為康建寧執導的紀錄片《大秦嶺》撰寫的解說詞里有過這樣的結論:“諸葛亮移師漢中最后八年，與其說是在跟曹魏交戰，還不如說是在與秦嶺進行一場注定要失敗的較量。無論戰略進攻，還是戰略防御，諸葛亮謀劃運兵，首先要戰勝的對手，是秦嶺的高山峻嶺，然后才是曹魏的千軍萬馬。所以，諸葛亮五次北伐，不是敗給了曹魏，而是敗給了秦嶺。”

大漢之根

西漢帝國建立之前，中國人被稱為“秦人”。華夏民族被稱為“漢人”，是在漢代以后。

公元前207年8月，劉邦率大軍攻克武關，沿秦楚古道乘勢北上，從藍田翻過秦嶺，于當年12月趕在項羽之前攻入秦國都城咸陽，將秦二世趕下王位。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帝國宣告滅亡，劉邦以秦嶺為屏障創建西漢政權的大幕徐徐拉開。

論人格和人品，項羽敢生敢死，敢愛敢恨，自然在雞腸狗肚的劉邦之上。但政治爭斗歷來只講究權術和陰謀，根本不講人格和人性，所以鴻門宴上項羽一念之差讓劉邦從已經磨得錚錚發亮的刀斧下死里逃生，留給自己的是千古遺恨，而留給中國歷史的則是一個威震宇內的大漢江山的誕生。

鴻門宴逃生后，劉邦作為被西楚霸王項羽分封的十八路諸侯之一，唯一一個可以安身的去處就是他的封地漢中。

兩千多年前的漢中，隔阻在莽莽秦嶺南麓，是一個天荒地野的荒蕪之地。劉邦去漢中的時候，是公元前2006年4月。秦嶺以南的漢中已經春意喧鬧，漫山遍野花紅柳綠，但秦嶺深處依然殘雪堅冰，寒意逼人。劉邦帶領被項羽剝奪得只剩下三萬軍隊行走在莽莽秦嶺的高山峽谷之際，內心充滿了失意和惆悵。那時的劉邦，想的大概只是求生，哪還奢望登基稱帝的將來?。然而跟隨劉邦征戰大半個中國的張良，卻從劉邦從諫如流，志存高遠，能高能低的性格里發現，在當時的十八路諸侯中，劉邦才是唯一一個可以完成統一大業的人。所以被項羽派去輔佐韓王的張良向韓王告假，尾隨劉邦到了漢中。

經歷了秦朝末年長期戰亂的中國，也許就在等待劉邦這么一個人出現。而項羽也偏偏就給劉邦給了漢中這個既有高大險阻的秦嶺隔阻，又有古老漢水滋潤萬物茁壯成長，既可攻守，也可自給自足，休養生息的豐腴之地。所以劉邦一到漢中，張良就建議燒毀當時溝通關中和漢中的幾條秦嶺古道中設施最齊全，也最暢通的一條棧道——褒斜道。

張良對劉邦說，項羽雖然封你為漢王，但在所有被封的諸侯王中，大王還是項羽最大的心腹之患。燒毀翻越秦嶺中最關鍵的一條古道褒斜道，既可以向楚王表明大王只想安心做自己的漢中王，無意北上東進的決心，也可以斷絕關中楚軍南下進攻漢中的道路。這樣，大王就可以安安心心，休養生息，積蓄力量，以圖東山再起了。

這就是張良借秦嶺掩護，為劉邦籌劃伺機北上，圖謀霸業的開始。

褒斜道燒毀之后，項羽以為被困在秦嶺南麓的劉邦真的安心做他的漢中王了，也就放松了對劉邦的警惕。事實上，那時候溝通關中與漢中之間的古道，除了當年秦人南下四川征服巴蜀時開通的褒斜道外，其他幾條的規模和路況，都很難承載劉邦迅速調集數萬人馬翻過秦嶺，直逼關中。所以在項羽看來，劉邦燒毀褒斜道，就等于放棄了千軍萬馬，將自己死死關在了秦嶺以南的牢籠中。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插翅飛過秦嶺的。

然而，已經錯失過一次讓劉邦成為刀下鬼的項羽這一次又錯了。幾個月后，在漢中安寧、安靜環境中緩過神了的劉邦，又一次借助莽莽秦嶺掩護，拉開了揮戈北上，創建大漢江山的楚漢爭霸大幕。

公元前206年8月，劉邦采納韓信建議，派樊噲帶一萬人從漢中境內的褒河峽谷進入秦嶺，虛張聲勢，大張旗鼓修復幾個月前自己燒毀的褒斜道。

當時守衛在秦嶺褒斜道出口附近的，是和劉邦一樣被項羽封在咸陽以西、又接受項羽之命堵塞漢中進入關中入口的壅王章邯。樊噲故弄玄虛佯，大張旗鼓修復棧道的消息傳到章邯耳朵里時，這位投奔項羽的秦朝最后一員大將嗤嗤之以鼻。在他看來，莽莽秦嶺，山高谷深，劉邦區區一萬人要修通已經全線燒毀的褒斜道，最起碼也得三年時間。

然而，就在章邯仰仗秦嶺天險，嘲笑劉邦的愚笨時，劉邦十萬大軍早已從南鄭進入褒谷口，悄悄潛入莽莽秦嶺，繞開褒斜道向西秘密進入鳳縣，再逆嘉陵江上游而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大散關翻越秦嶺，攻入關中西部門戶陳倉城。

進入關中平原，劉邦大軍勢如疾風，乘勢東進，輕而易舉將關中全境歸入囊中。西起天水，東至潼關的關隴大地，成了劉邦縱馬馳騁的大后方。四年后，已經擁有大半個中國的劉邦隱約看到，以秦嶺-淮河為界的中國內陸，已經成為他的戰馬鐵騎下的囊中之物。于是，建立一個和始皇帝一樣山河一統，萬宗歸一的強大帝國的夢想，就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在決定國號時，劉邦又想起了巍峨秦嶺護衛下讓他重整旗鼓，橫掃天下的漢中和漢水。

當年，項羽封他為“漢中王”時，劉邦曾經很不愿意去那個被蒼茫秦嶺隔阻的地老天荒的地方。有人當時勸說:“漢水上應天漢。漢中，據有形勝，進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現在，正是秦嶺南麓那塊天漢輝映之地讓自己擁有了獨霸天下的希望，漢中、漢水和巍峨秦嶺就在劉邦心目中成了庇護、幫助、成就他東山再起，絕處逢生的神靈和依靠。于是，公元前202年二月初三，劉邦在山東定陶稱帝時，就將這個剛剛誕生的，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封建帝國稱為“漢”。

劉邦稱帝后，在確立都城問題上，大臣爭議很大。當時劉邦好多大臣的老家在函谷關以東，所以主張建都洛陽。但謀臣劉敬和張良卻極力主張遷都關中。張良說:“洛陽四周雖是地勢險固，但中間不過幾百里，而且土地貧瘠，容易四面受敵，不是用武之地。而關中，左有崤山、函谷關，右有隴山、蜀山，沃野千里;南有巴、蜀富饒的土地;北有可以放牧的胡地。依仗著天險守著西、南、北三面，只用東方一面控制著諸侯。如果諸侯安定，就利用黃河、渭水、把天下的物資運進京城;如果諸侯有變，又可順流而下，黃河、渭水，足可以承擔起運輸重任，這就是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

劉邦大概也很清楚，相對于洛陽容易四面受敵來說，莽莽秦嶺可以阻擋千軍萬馬。如果建都關中，憑借秦嶺天險，他最起碼可以完全不必擔心來自南面的威脅了。所以據司馬遷說，在聽了張良建議的當天，劉邦立即從洛陽起駕，將都城遷入秦嶺懷抱中的關中長安。

從此，一個在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上產生了重大影響的朝代:漢，就在秦嶺的庇護下應運而生了。

從漢高祖劉邦到漢景帝劉啟時期，漢朝國力不斷增強，成為當時與羅馬帝國并駕齊驅的東西方兩大帝國。到了漢武帝劉徹時期，西漢內政外交達到歷史上空前鼎盛時期，張騫出使西域、霍去病征討匈奴，西漢軍隊平定西羌、征朝鮮、平三越、定西南，使西漢王朝統治疆域拓展到東至朝鮮半島北部，北至大漠以北，西至中亞巴爾喀什湖、蔥嶺，南至支那半島中南部，成為當時世界上疆域空前遼闊，首屈一指的強大帝國，基本奠定了中國疆域版圖。從劉邦稱帝到東漢滅亡，劉漢江山前后持續四百多年，是中國歷史上延續時間最長的朝代之一。由于漢朝的影響力，周邊少數民族和其他國家稱西漢使臣為“漢使”，稱漢朝軍隊為“漢兵”，稱漢朝百姓為“漢人”。

久而久之，漢朝的名稱就成了整個華夏民族的稱謂和代稱。

和康建寧一起走進《大秦嶺》

2008年9月的一天，我沉浸于《尋找大秦帝國》寫作之際，突然接到陜西電視臺國際部郭敬宜女士電話，說陜西臺和中央臺準備聯合拍攝一部反映秦嶺歷史文化精神和秦嶺山水的紀錄片，她看過我的《走進大秦嶺》，發現我是唯一一個對秦嶺進行過全程考察的作家，陳忠實老師也推薦，希望我能為暫時定名為《秦嶺》的八集紀錄片撰寫解說詞。

按說，手頭這本書應該在年底完成，但自從2004年秦嶺歸來后，我對秦嶺文化情有獨鐘，也就不假思索地放下手頭的《尋找大秦帝國》，轉身投入了八集紀錄片解說詞的寫作。

根據陜西電視臺最初計劃，該片準備十月份開始拍攝，年底播出，所以我必須盡快完成充當拍攝腳本的解說詞初稿。國慶前夕，當我將八集紀錄片解說詞傳給陜西臺時，郭敬宜又來電話說，中央臺看了前幾集解說詞后被秦嶺蘊含豐富的文化精神所震撼，提出要深度參與，并推薦由康建寧擔任導演。

臨了，郭敬宜說康建寧正在為上海世博會拍攝宣傳片《百年世博夢》，他已經看過我寫的解說詞。康導周末將從上海抵達西安，希望能在西安見到我。

對于康建寧，我過去了解不多，但他拍的《大國崛起》、《晉商》、《復興之路》、《沙與海》我不僅反復看過，而且愛不釋手。后來我才知道，這位曾經在寧夏工作多年的當代紀錄片奇人，是當代紀錄片第一人。他的作品，是中國傳媒大學等大學電視專業必學的精品教材。

跟康導第一次見面，是在西安雁塔區一個酒店。開飯前，顯然已經胸有成竹的康建寧提出對原《秦嶺》拍攝大綱進行調整。當時在座的，有另外兩位被邀請參與解說詞寫作的作家，還有陜西臺國際部主任、《大秦嶺》制片人孫杰，《大秦嶺》執行導演楊光和郭敬宜。

寒暄之后，康導要我們各自談談對《大秦嶺》主題的想法。這位被業內稱為“當代紀錄片沙皇”的大腕，顯然已經胸有成竹。聽完我們陳述，康建寧說，秦嶺是一座長期以來被歷史忽視了的文化名山，我們不僅要表現秦嶺的自然風光，地理地貌，更要呈現秦嶺與華夏文明的血肉聯系。他說:“文明!有什么東西比文明更重要嗎?秦嶺孕育了大地灣人、半坡人、藍田猿人，孕育了周秦漢唐，孕育了黃河長江最大的支流渭河和漢江。你們想想，在中國，還有哪一座山能比得上秦嶺對孕育中華文明的意義呢?”

也就是那天晚上，《大秦嶺》的基本結構和格局被確定了下來。

接下來，我開始了幾乎每隔一個禮拜就要去一趟西安，在康建寧指導下為中華民族父親山——秦嶺樹碑立傳的工作。

康建寧目光深邃，辦事干練，說話一句到位，不打折扣，是那種干事非常認真的人。第一次和陜西臺制作組人見面，他就在飯桌上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以后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但片子做不好，活干不好，我是要拍桌子罵人的!”

為了完成第一稿解說詞，我已經跟單位請了半月假，分配任務時，康導先給了我寫秦人和秦嶺關系，盛唐文明、佛教文化和秦嶺關系兩集。這兩集完成后，整個寫作班子就剩我一個人了，康建寧微笑著說:“看來，你得辛苦一些，多承擔幾集了。”

我有些為難，說單位事情多，我那本書也寫了半拉子。

康建寧立即臉色一沉，嚴肅地說:“什么是成功男人?成功男人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能分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就這樣，我承擔了《大秦嶺》八集中四集解說詞的撰稿。

每次從上海出發前，康建寧就讓陜西臺通知我從天水趕到西安，然后將我原稿中存在的毛病一一指出，耐心開導我理解紀錄片寫作特點。他說:“掛一漏萬是必然的。你不要期望在一個片子里把什么都說清楚!解說詞不是文學作品、不是新聞，是一種四不像文體，但你必須時刻關注主題。”

第二集完成后到了西安，本來是要和康導一塊吃飯的，卻被西安工作的同學硬拉去灌了一通酒，趕到康建寧住的曲江賓館，已經半夜十點多。康導到樓下接我上去，臉上掛著有難得的微笑。他指著手里已經改過不少地方的文稿，拍著我肩膀說:“成了!這一集已經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要注意一點:在寫文稿時始終要想著鏡頭怎么表現。”

也是那天晚上，他對在座的陜西臺導演說:“拍攝時間最起碼得有一年。現在關鍵是先把解說詞搞好。當年拍《大國崛起》，拍攝制作僅用了一年時間，解說詞卻寫了兩年。沒有好的解說詞，片子肯定拍不好。”

我的解說詞還在邊寫邊改，康導照例每隔幾天就從上海來到西安。大約國慶節后，我再次見到康建寧時，滿頭花白的康導滿臉不高興。郭敬宜悄悄告訴我，兩個攝制組出去半個月拍了20多盤帶子，康導只剪輯到了兩盤，老頭子有些不高興。后來我才知道，現在在央視十套《探索·發現》播出的《大秦嶺》，是康建寧從三個攝制組一年多時間拍攝的9000多分鐘素材里剪輯出來的。

康建寧是那種非常注重電視文化精神和人類文明精神總體觀照的導演。他尤其強調電視語言的思辨藝術。《大國崛起》解說詞寫作到了無法繼續推進的時候，有人想起了因為《沙與海》為我國贏得第一個亞廣聯紀錄片大獎的導演康建寧。在當代紀錄片難得的經典之作《大國崛起》中，康建寧擔任文學顧問，將世界大國崛起的歷史淵源表現得淋漓盡致，發人深思。可以說，《大國崛起》的成功，跟那些閃爍著思想、思辨和人文關懷的解說詞密不可分。

我們見面時，康建寧不斷重復的一句話就是，秦嶺在中華文明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大秦嶺》要表現的就是秦嶺對兩千多年甚至數十上萬年對中華文明獨一無二的價值和意義。

“要表現秦嶺的精神和神韻，你的感情必須首先得沉入到秦嶺的內心深處。”康建寧說。

2009年春節過后，《大秦嶺》進入大規模拍攝階段，我承擔的前四集解說詞也接近完稿時。康導開始考慮配樂和主題曲的創作。那天在鐘樓一家酒店吃完飯，康導讓我幫他搜一下古人寫秦嶺的詩歌。

我有些困惑，康建寧詭秘一笑說:“我想用唐詩串寫《大秦嶺》主題曲!”

現在，當我沉浸在《大秦嶺》主題曲“云橫秦嶺家何在，試登秦嶺望秦川”那大氣磅礴，激情澎湃的意境中的時候，我才發現制作這部被央視視為《探索·發現》罕有的扛鼎之作過程中，康建寧的內心和精神和我一樣，也被中華民族父親山——秦嶺圣潔威嚴，高邁沉智的魂魄、靈魂精神深深地沉醉了。否則，在短短一年時間里，他怎么能夠將秦嶺這座負擔了華夏民族上啟大地灣和半坡文明，下及秦漢盛唐數千上萬年的文明史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攝人心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