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功印象
寫小說的人都知道外貌穿著是表現(xiàn)一個人性格的重要途徑。那么寫小說的人,想過自己的穿著也有著同樣的作用呢?在我的印象里,陳建功很少著“正裝”,春天一件粗布對襟襖;夏天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褪了色的舊T恤;秋天一件洗不洗都不顯新的條絨休閑“西裝”;冬天油漬麻花一件膨松棉短大衣。遇有正式活動偶爾西服革履一回,熟悉的人反倒不習慣,戲稱:“怎么跟新郎倌似的?”不熟悉他的人從表面絕對看不出他是個身居“要職”的官。他的秘書、司機倒一向整潔清爽,個個儀表堂堂,氣度不凡。三個人親如一家,同出同入。有一次,陳建功去見一位未曾謀面的外地作者,人家稱呼著“建功主席”直沖他的司機就伸出了熱情的雙手,嚇得秘書、司機趕忙往后退。陳建功呵呵自嘲:有人說我們仨長得有點像。
記得卓別林曾經(jīng)有過一句名言,說是:“一個好女人要學會說不。”不知道對男人是不是也有如此要求。卓別林自己就是男人,可他沒說。反正陳建功就不太會說“不”字,這使他給自己除了繁忙的政務之外又添了不少閑事。我們機關有個保安來自貧困農(nóng)村,酷愛文學,就為仰慕這座文學的殿堂,“別有用心”應聘到中國作協(xié)機關當門衛(wèi)。他早就讀過陳建功的小說和散文,知道他就在機關大樓里上班后興奮不已,把寫好的兩部長篇小說揣在懷里上崗,天天尋找機會想看看能把《丹鳳眼》描寫得那么漂亮,能把《鬈毛》寫得那么生動的大作家。在他想像中,陳建功當是氣宇軒昂、衣冠楚楚,幾個月下來竟未尋找出想像中的陳建功。有一天小門衛(wèi)實在不想拖了,“斗膽”問一位平日里出入總笑容可掬、噓寒問暖的“老同志”:我想找陳建功副主席,能告訴我他在哪個辦公室嗎?陳建功嘻嘻地問,我不像吧?當即陳建功接收了這位保安的作品,細讀幾天專門約這位保安員到辦公室,拿出他細細批注過的兩部文本,就他的創(chuàng)作談了許多具體意見。自此,我們再也沒見過這個青年,他大概是帶著陳建功美好的祝愿去尋找美好的夢想去了。有一次陳建功“吹噓”自己為文學事業(yè)所做的卓越貢獻時說,我把我們機關的門衛(wèi)都培養(yǎng)成作家了。
說陳建功記性不好,并不夸張。他的秘書每周都會仔仔細細地把他的工作日程按小時順位、排序,但仍不免會因疏漏而自責。有一次陳建功趕時趕點地到達一會場,邊走邊從口袋里掏發(fā)言稿。但工作人員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主席臺上并沒設他的桌簽,趕忙攔住遲疑地問:您是在這個會場嗎?主席臺上就座的領導們也忙起身迎接說,您來太好了,我們請還請不到呢!陳建功邊應對邊打電話給那個會議的主辦方,原來時間整整差了一個月。他沖生拉硬扯非讓他上主席臺的那位同事調(diào)侃自己說,這會你們沒請我啊,我的發(fā)言和你們這會不對路。早知道是下個月的會,就不用昨天趕寫到半夜三點了。秘書跟在后面小聲嘟喃,這會本來就是下月,我還奇怪怎么今天突然加一會,都是我工作不細。說陳建功記性不好,也有點冤枉他。凡他牽頭的工作,無論條例還是章程,他過目不忘,接受記者采訪時幾乎倒背如流。凡他讀過的作品,越是細節(jié)處,他越表述清晰,評價準確。陳建功偶爾也會對一些人和事提出批評,看上去也像是嫉惡如仇,但過不了幾天別人再度提起此人此事,他不知是真忘了還是裝忘了,倒反問起原因和結(jié)果,看那表情的確是未曾“氣惱”過。朋友們戲稱他“選擇性失憶”,不想記的事和不愉快的事全然不存心里。
陳建功的確不像個官。有一年《文藝報》請每位領導為報社寫新年寄語,因報社約寫“手寫體”掃描后使用,他的“手書”傳真過來:“我的手機號是1360×××××××,有事打電話。”不算名言,也不是警句,與官方語言更是差之千里,倒是言簡意賅,只是難煞排版編輯。就因如此,陳建功的手機號多年不換,在文學界他的手機號比任何人普及率都高,和大小作家都走得很近,凡事找他無不回復,混得一個“平民領導”的稱號。
陳建功早年到寧夏開會,當時剛剛寫作不久的一個山里娃在會上與他相識,自此無論寫大小文章都會發(fā)給陳建功請他指教。去年這個青年到北京,打電話給陳建功,陳建功準備擠中午時間自掏腰包自帶酒水請這個很少能到北京來的孩子吃頓飯,沒想到會議駐地接他時,幾乎所有人見了陳建功都像見了親人,或遠或近都曾和陳建功接觸過,弄得主辦方只得把陳建功連人帶酒一塊扣下,吃了頓大鍋飯。席間陳建功一個勁兒說:你們讓我省錢了,我得多喝幾杯!
陳建功夠得上是謙虛謹慎的領導,但不能完全戒驕戒躁。他偶爾也會為自己精心撰寫的作品研討會發(fā)言而洋洋自得。按捺不住時會從主席臺上下來找個機會跟同行們表示:“怎么樣,我是認真研究了作品的吧,不覺得我談得挺有水平嗎?”大伙兒嘻嘻哈哈打趣一頓,再回到主席臺上的他立馬換上一幅謙虛謹慎的面孔。
不少人說,陳建功當官了,中國作協(xié)多了個好領導,中國文壇失去了個好作家。對此議論陳建功不服。不服有不服的道理,光為人作序、寫評論、寫賀信、寫發(fā)言,以及起草重大文學活動文件,365天天天都寫與事實不符,要說一年總得200篇并不失實。如果有誰嚴格要求說這些“官樣文章”算不上作家寫作,特別是算不上他的本行小說創(chuàng)作,那么說句公道話,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作協(xié)高層領導的生活經(jīng)歷是頗具獨特性的生命體驗。陳建功說,我的上百萬字的日記就是幾部小說的素材,退了休我就寫小說。
出水才見兩腿泥,好在離他退休也沒多長時間了,中國文壇是不是能找回一個好作家,讓咱們拭目以待吧。
“小女子”
遲子建向大作家邁進
遲子建從《偽滿洲國》到《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實踐著“用小人物說大歷史”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因此說遲子建也是“小人物”她一點都不反感,但說她是小女子,她未必愿意,盡管她的作品中無處不體現(xiàn)著女性的溫婉與細膩。
遲子建曾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近來又摘取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無疑,她這個“小人物”已向大作家的行列邁進。
《額爾古納河右岸》剛剛出版時,我和她有一次對話。《偽滿洲國》這部作品曾入圍上屆茅盾文學獎,最終卻敗北,從那部作品到《額爾古納河右岸》每一部作品都浸透著遲子建對歷史的思考,當然這種對歷史的思考不是孤立和割裂的,它與現(xiàn)實還是有著很大的關聯(lián)。遲子建總覺得僅僅憑吊歷史是沒有多大的意義的。能把歷史作為“現(xiàn)實”來看待,作品才會有力量。在她眼中,真正的歷史在民間,編織歷史的大都是小人物。因為只有從他們身上,才能體現(xiàn)最日常的生活圖景,而歷史是由無數(shù)的日常生活畫面連綴而成的。所以在這兩部作品中,出現(xiàn)在舞臺上的大都是我們熟知的帶著人間煙火氣息的可感可觸的小人物,他們的舉手投足間,無不折射著大的時代的影子。這是它們之間的相通之處。不同的是,《偽滿洲國》大約有七十萬字的篇幅,寫的是十四年的歷史,以戰(zhàn)爭中的人性為切入點,演繹的是那段淪陷期歲月中的故事。在《偽滿洲國》中,遲子建搭建了多座舞臺,比如奉天的當鋪、新京的雜貨鋪、哈爾濱的餐館等等。而《額爾古納河右岸》雖然只有二十多萬字的篇幅,但在里面講述的卻是鄂溫克的一個部落近一百年的歷史,而且舞臺只有一座,那就是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寫作的難度也就更大一些。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主題是一個世界性話題,是關系到人類文化學的問題。遲子建在追逐這個行將消失的鄂溫克部落,面對其文化正在逐漸消失的現(xiàn)狀時用了“悲涼”二字形容她目睹這支部落的生存現(xiàn)狀時的心情。遲子建認為,無論是發(fā)達的第一世界還是不太發(fā)達的第三世界,在對待這個問題上,其態(tài)度是驚人相似的。好像不這樣的話,就是不進步、不文明的表現(xiàn),這種共性的心理定勢和思維是非常可怕的。我們?yōu)榱诵哪恐欣硐氲奈拿魃睿瑢ξ覀冋J為落伍的生活方式大加鞭撻。現(xiàn)代人就像一個執(zhí)拗的園丁,要把所有的樹都修剪成一個模式,其結(jié)果是,一些樹因過度的修剪而枯萎和死亡。其實真正的文明是沒有新舊之別的,不能說我們加快了物質(zhì)生活的進程,文明也跟著日新月異了。誠然,一些古老的生活方式需要改變,但我們在付諸行動的時候,一定不要采取連根拔起、生拉硬拽的方式。我們不要以“大眾”力量,把某一類人給“邊緣化”,并且做出要挽救人于危崖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擺布他們的過程。如果一支部落消失了,我希望它完全是自然的因素,而不是人為的因素。大自然是美好的,也是殘忍的。
我想到《自然與權(quán)利》一書中引用的一位印第安酋長的那句名言一樣:“我們賴以為生的肉食動物都用四條腿奔跑,而追趕四條腿的我們卻只有兩條腿。”我相信有了這樣感慨的他們,一定會在這美好與殘忍中自己找到生存的出路。我和遲子建一起向往著“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因為那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境。
我讀過遲子建的很多中短篇小說,“對溫情生活的辛酸表達”是她的風格。她常常是從一個小的方面入手,從鄉(xiāng)村中的尋常百姓身上尋找美好的感情,而且把自己也融入其中。而《額爾古納河右岸》是從大的方面入手,藝術風格與以往的創(chuàng)作有所不同。我似乎覺得這小女子在有意識追求歷史、文化的厚重感。
遲子建對我說,我不會刻意追求一部作品的厚重感,因為“深刻”是求不來的,只能是自然而然呈現(xiàn)。《額爾古納河右岸》其實是我的中短篇小說在藝術上的一個延伸,不同的是,寫作這部長篇時激情更為飽滿,大約觸動了我靈魂深處的一些東西。其實寫它是有難度的,首先我要把自己變成一個鄂溫克老女人,其次,我要在一天中把近百年的故事講完。好在我熟悉那片山林,也了解鄂溫克與鄂倫春的生活習性,寫起來沒有吃力的感覺。我其實想借助那片廣袤的山林和游獵在山林中的這支以飼養(yǎng)馴鹿為生的部落,寫出人類文明進程中所遇到的尷尬、悲哀和無奈。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嚴酷的現(xiàn)實問題。當然,其中浸潤著我對那片土地揮之不去的深深的依戀之情和對流逝的詩意生活的拾取。如果說它與我的中短篇有什么不同的話,我覺得它在氣象上更為蒼茫些。
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寫了兩位具有傳奇色彩的薩滿。我知道,她為此作了艱苦的采訪和資料的研究。就這一點而言,別說“小女子”,就是現(xiàn)在的很多“大作家”都很難做到。
有學者認為,薩滿教產(chǎn)生于青銅器時代的西伯利亞。遲子建寫的這支鄂溫克部落,就是從貝加爾湖遷移過來的。薩滿教盛行于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薩滿是溝通天和地的通靈人。在狩獵文化中,最突出的便是“萬物有靈”論,而薩滿用他們身上神靈所賦予的能力,出色地演繹了“萬物有靈”。在他們眼里,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是有生命和有靈魂的,這種宗教因為切近自然而呈現(xiàn)著渾厚、大氣的特征。遲子建在寫作《偽滿洲國》的時候,就做過薩滿教的調(diào)查。薩滿身上所發(fā)生的神奇的法力,比如說能在跳神時讓病入膏肓的人起死回生等等事例,已經(jīng)屢見不鮮。遲子建在作品中塑造的兩個薩滿,貫穿了整部長篇。他們在遲子建的作品中是這百年歷史的見證人,缺一不可。他們在面臨著瘟疫、疾病、死亡中所體現(xiàn)的那種鎮(zhèn)定、從容和義無反顧,是這支以放養(yǎng)馴鹿為生的鄂溫克人身上最典型的特征。遲子建告訴我,寫他們的時候,想像肯定是蒼白的,因為從我掌握的資料來看,他們本身的經(jīng)歷就是一段連著一段的傳奇。
從遲子建的作品和她的生活經(jīng)歷中,可以看出她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濃郁的故土情結(jié),她認為,沒有大自然的滋養(yǎng),沒有她的故鄉(xiāng),也就不會有她的文學。遲子建的文學啟蒙于故鄉(xiāng)漫長的冬夜里外祖母所講述的神話故事和四季風云驟然變幻帶給人的傷感。她說,一個作家,心中最好是裝有一片土地,這樣不管你流浪到哪里,疲憊的心都會有一個可以休憩的地方。因此,在眾聲喧嘩的文壇,遲子建才可以因為聽了更多大自然的流水之音而不至于心浮氣躁。有了故土,如同樹有了根;而有了大自然,這樹就會發(fā)芽了。如果沒有對大自然深深的依戀,遲子建也就不會對行將退出山林的鄂溫克的這支部落有特別的同情,也不可能寫出《額爾古納河右岸》。對遲子建而言,故鄉(xiāng)和大自然是她文學世界的太陽和月亮,它們照亮和溫暖了遲子建的寫作和生活。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剛唱完的一支蒼涼的長歌。如今,我眼前美麗的“小女子”遲子建已漸漸成為我心中的大作家。
張煒:回望歷史與關注現(xiàn)實
很多年前,我乘坐異常擁擠的火車到濟南。迎候我的是黑夜、濛濛秋雨和對面卻不相識的作家張煒。那天張煒顯得有些虛弱,是因為他在病中。張煒顯得很沉靜,是因為他的“孤傲”已深入骨髓,是因為除去表象之后,剩下的全部潛在了心的深處,只能用自己的作品表達熱情。張煒顯出一點點高興,是因為國慶節(jié)是他結(jié)婚紀念日,是因為我利用假日的專程采訪。
張煒是新時期以來備受文學界重視的作家之一。來源于人的社會閱歷和來源于書本的學識,使張煒在寫作方式的探索開拓和思想深度的挖掘方面始終保持著卓爾不群。
在外國文學以前所未有的潮勢沖擊中國文壇,在五花八門的文學現(xiàn)象以其存在就是合理的狀態(tài)占據(jù)一席之地,并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年代,與張煒對話是我不可忽略的選擇。
八十年代,張煒的一部《古船》使他在文壇崛起。九十年代,他的一部現(xiàn)代長篇小說《九月寓言》一改創(chuàng)作風格,旋即又在文學界引起較強烈的反響。直至世紀之末,他的長篇小說《外省書》問世,他沉寂了六年。不管《刺猬歌》和《你在高原》所引起的反響是否超出以往并不重要,我所關注的是一位總能用新作制造出動靜的作家的心路歷程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
那次我曾問張煒,“六年磨一劍”這種說法是就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是一個龐大的工程而言,還是想說明你的嚴謹抑或難產(chǎn)?張煒說,今天的寫作不同于過去。首先是怎樣面對混亂和喧囂,先得解決吵得沒法動筆這個基本問題。張煒覺得已經(jīng)到了沒地方擺放一張書桌的地步了。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中心到邊緣,到處亂騰騰的,剛找個地方住下,不久又亂得非逃走不可。張煒面對我這疑問還解釋說,如果給我一個長時間的安靜,我會寫出多少真正的好東西!我打擊他:六年時間才交出一本小書,這也說明不了什么。有的人能在酒店在鬧市著書,有的人能在任何地方找一處安靜的住所,你卻不能,這是你的痛苦,也是你的矯情。
張煒早期的作品受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影響較大,這也是當時他的作品比較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張煒的創(chuàng)作有美國作家斯坦貝克的批判立場和風格。我記得當時我假裝內(nèi)行的問話還真把張煒“懵”住了,他一點不敢草率地回答我的問題,我邊聽邊記邊竊笑。他說,我很小就讀了《白癡》、《高老頭》,到我上師院的幾年里,凡是能找到的外國文學譯作我?guī)缀醵甲x了,但是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急著讀外國書了。因為回過頭一看這么多必讀的中國書沒有好好讀。在這個年頭,如果對西方文學的興趣覆蓋了我,學得唯恐不像,我就可恥了。時下我如果用西方的書唬人唬己,也是淺薄。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學,哪有跳離自己民族十八丈遠,十八竿子都打不到的文學?這些是我中年之后才明白的道理。屈原,李白,杜甫,諸子散文,他們要在自己心里扎下根來。否則,吞服再多西方的花花綠綠也還是寫不出自己土地上的作品。
我堅持認為,張煒的《古船》受妥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較大。張煒堅持說,你看到的都是外在的,骨子里還是中國的。他認為,除了通俗文學之外,純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能不吸收外來的東西,也沒有理由拒絕西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
應該說張煒是一位關注現(xiàn)實的作家,而他的作品大都在回望歷史,我就和張煒聊回望歷史與關注現(xiàn)實的關系。每當張煒覺得我咄咄逼人時,都會輕聲“恭維”:你挺在行啊。
張煒說,我的作品中有歷史的也有現(xiàn)實題材的,但這在我眼里沒有什么分別,基本都一樣,創(chuàng)作中沒有刻意地去區(qū)別什么歷史題材和現(xiàn)實感很強的題材。歷史在我眼里和現(xiàn)實差不多,時間很快。有些是自己經(jīng)歷的,有些是沒有親身經(jīng)歷的,只有這個區(qū)別。但當你把沒有經(jīng)歷的材料熟悉后,就像自己在經(jīng)歷一樣。在我的腦子里,時間沒有那么緩慢,是都堆積在一起的。
我覺得張煒的回答有點識破了我這個“半瓶子醋”,他在忽悠我,所以我立馬又追問,對于你并沒有經(jīng)歷過的歷史時期,你是在用你自己的觀點去注解它,難道就不會由于你的認識及體驗的局限性而出現(xiàn)某種偏差?張煒感覺,歷史上的事件、人物其實和現(xiàn)代人的思想方式、情感差不多。對事物的恐懼、焦慮、浮躁,愛和恨的方式幾乎沒有太大變化,有很多東西變化極微小,不如想像中有那么大的改變。像電話、電腦、網(wǎng)絡的變化,實際是最簡單的變化,而像情感這種復雜的東西幾乎是沒有什么變化。而我則認為,時代的發(fā)展,價值觀念的變化肯定影響到人的情感的變化,這一點張煒你也否認不了。我堅持讓他解釋創(chuàng)作中個人的體驗與歷史生活產(chǎn)生共鳴的可能性有多大?張煒不急不惱地說,有些人在寫作中強調(diào)歷史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和變化,我卻不大注重這一面。比如自古以來的戰(zhàn)爭,爭斗人的心理是差不多的。面對多元化的世界,年輕人的變化只是一次跳動,遲早要歸位的。毛筆寫作、鋼筆寫作和電腦寫作只是形式的變化,本質(zhì)的變化是它得會思想,或者會幫助我們思想,但實際上這種形式的變化起不到革命性的作用。
張煒是一個以不斷接近和發(fā)掘本質(zhì)意義為目的的作家,他抓住變得很慢的本質(zhì)的東西去思考,而一個作家能抓住人類很難改變和沒有改變的部分,去觸摸它,解釋它,這樣的作家才有點思想家的意味,如果缺少這種洞察力離作家這行當就遠了。我這樣“吹捧”他,張煒終于“病歪歪”露出一絲笑意。
見張煒狀態(tài)好些了,我又來勁,問他在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格局中,他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處于怎樣的位置?張煒繞著彎兒評價自己說,我把自己嚴格地區(qū)別于社會性寫作力量的行列。我肯定是進入文學寫作了,而且堅持在這條路上走。“名”的心不重了,功利的思想也就淡多了,回到那種自己對自己負責,自己尋找一種安慰,用文學寫作來排解生命寂寞的狀態(tài)。解除寂寞最好是進入文學寫作,因為隨之產(chǎn)生的責任感會使你感覺出生命存在的意義。
我覺著我們的話談“大”了,就往“小”里扯:這作為你的一種解釋,你認為你能留給人們些什么呢?張煒說,就我本人可能留不下什么。也許我能留下的是自己才能發(fā)現(xiàn)的美,激動、憤恨、懊悔,這些是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只有我才能記錄的東西。我想我能做到這一點,我想我的責任和意義就在這兒。
現(xiàn)在大部分讀者或有的評論家衡量小說的標準首要的一點是好讀,讀故事,讀表達的思想,其次是想看通過什么手法表達了什么。張煒認為,真正懂文學的讀者和評論家應該憑感悟,把那種神秘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震動的頻率一樣了,曲線吻合了才能讀懂。通過什么手法表達了什么的說法,實在是不懂文學的說法。
張煒是一位很理性的作家,他對待小說描寫與理念運用的關系有他自己的理解,他認為理性強會影響創(chuàng)作想像是一種誤解,作家首先應該是個思想家。我非常贊同張煒的說法,“好的作家一定是個思想家”,這句話并不是因為說的人多了就成了一句廢話和老話。
中國目前最優(yōu)秀的作家都是非常理性的,有獨特思想見地的,他們的思想不是為了顯示獨特而獨特,是有一種強大的理性表達能力,在不能用理性表達的地方,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也能夠搜尋到人性中最偏僻的角落來描述,而有些作家沒有這個能力。我確實注意到,只要這對矛盾出現(xiàn)在一位作家身上,他就不會是好作家。有些作家刻意表現(xiàn)理性,但表達很直露、生硬,這不是理性強而是理性太差的原因。
張煒認為,理性無論怎么強,生命的巔峰狀態(tài)、激動狀態(tài)一定要有,它會沖決理性,最終又都受理性控制。我認為,張煒在這點上做得比較渾然的是《九月寓言》。
每次和張煒聊天都覺得很累,但他的思想給了我很大影響,我會常常想起我們的談話。
驕傲的阿來
無論別人在各類報道中怎么形容阿來的謙虛和面帶微笑,我也始終認為,他是個驕傲的家伙:一向挺著“將軍肚”,邁著“土司”步,“昂揚”著為藏袍打造的身軀。可以說,當年他氣宇軒昂、旁若無人的形象要比“阿來”這倆字深入人心得多。
阿來的驕傲由來已久。我對他驕傲的認識就從他的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開始。到浙江烏鎮(zhèn)頒獎會前,我們就和這位身為《科幻世界》主編的“小老板”聯(lián)系過,約定在會上見面,既省一趟我們的路費,也免得再占用他的時間。電話里他答應得好好的,所以頒獎會報到當天的晚宴上,我擁在眾多舉杯敬酒的人中,和著一片祝賀聲,與他談起了除采訪外我肩負的另一項任務:與他們雜志的合作項目。阿來說,在這里怎么談事,要談到成都來。看他“整”起臉來,我盯住他說,你不是讓來這里找你的嘛,到這兒怎么就變啦?沒等阿來“反訴”,向他敬酒祝賀的人又一撥一撥竄過來,酒杯碰撞出一聲,阿來嘴角往上一翹,然后又立即歸位。那一晚,他反反復復這樣。我心想,這表情變來變?nèi)サ模膊幌勇闊憔捅3种θ萦衷趺戳?要說我也是,怎么就沒想想,在這場合,被酒杯撞著,被瓊漿泡著,被贊美聲圍著,被鎂光燈照著,除了王安憶能躲起來,謙虛著她自己的謙虛,驕傲著她自己的驕傲以外,連籌備會議的一干“雜碎”們都膨脹起來了,貓一場狗一場的鬧騰,阿來哪有心思談別的。
頒獎會后的第二天,浙江作協(xié)邀請獲獎作家到杭州簽名售書。張平謙虛地表示要到省作協(xié)機關看看,阿來反對說,到作協(xié)看什么?看辦公桌嗎?誰想看辦公設備,以后我?guī)銈內(nèi)ゼ揖邚S,那里的辦公桌比作協(xié)的好多了。張平服從了阿來沒下車。
阿來的驕傲是分對象的。他主持《科幻世界》等四本幻想類雜志時成就斐然,那叫一個揚眉吐氣,文學界其他刊物的同行們摸著癟癟的口袋,流著口水羨慕不已。阿來從編輯坐著直升機就當上了總編、社長,自己當老板,學習用市場化的方式做雜志出版,在資本運營和管理方面,他的腦瓜顯然比作家們的好使。苦盡甘來之后,他嫌雜志社工作牽扯了他90%的精力,為了能夠繼續(xù)“碼字”,他要求到作協(xié)工作,不要任何職務。既然放下“小老板”的架子了,他不是不開手機,就是稱病不參加會議。有一次在四川開會,白天見不著他人,說他病了。晚上麥家把他弄出來見朋友,看他胡吃海喝的勁頭兒,我就問,你是裝病吧?他說,體檢,查病,說稱病、裝病都行,但是朋友叫我喝酒喝茶聊天,有病我也來,就別說裝的了。后來每次見他我的第一句話都是:裝得夠像的!前幾天,中國作協(xié)開會,好歹他沒稱病,總算來了。作協(xié)早就安排好車和人去機場接他,但沒接到。阿來并不在意,他常跑北京,路熟得很,覺得自己打車走也挺好。倒是半路上接到工作人員電話,不知哪句話他聽著不順耳,一路就氣哼哼的,到了賓館,好多人等候在大堂,任誰打招呼他都不吭聲、沒笑臉。第二天早上大會,人都到齊了,派人去叫他,他還是板著張臉。會議間隙和他聊天,我說,你還真生氣啦,要是讓我這種“沒譜兒”的人接你,你會認為耽誤事是正常的,誰安排我接人誰不正常。就是我打電話要求你說,是你自己有別的事,愿意打車,你也會替我的“失誤”圓場。他說,我就是不喜歡聽打官腔的話。
阿來當選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幾天后,來北京參加“兩會”,見到他時我仍然用“以后還裝病嗎”替代了通俗的問候和祝賀。他也習慣地回答:接著裝。其實我估計他也就這么說說了。有人過來問阿來,你們省作協(xié)主席是什么級別,他一臉不屑地說,我沒問是什么級別,文學對我就不是職位,而是愛好,大家選我,我就把事情做好。我說,事情多了別又得裝病才能寫作。他說,該裝還得裝啊,你說全省2000多作家,讓我個個去交朋友,天天去做工作是假話,但對那些真心熱愛文學的人,我是誠心誠意交往,能做啥做啥。
阿來的驕傲從不掩飾。他在全國文學界,在四川省內(nèi)要算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了,四川省、地、市的領導他幾乎都認識,但他從來不“裝孫子”。用阿來的話說,找領導就為安排個吃住,太丟份兒。朋友來,有錢吃好的住好的,沒錢吃便宜的住差點,是朋友就不會挑理,憑什么放下“身段”去求當官的,我在這點上就架子大怎么了。
有一次一個縣工廠的老板轉(zhuǎn)了個彎兒托朋友找阿來,想請作家吃個飯,“提升”點文學品位。小老板擺闊說,你們作家不富裕,你們想吃啥點啥,吃多少都不怕。阿來問他,你工廠多少人?一年賺多少錢?小老板春風得意地回答:200多人呢,一年凈賺100萬元。阿來挺起他那不驕傲時都顯得驕傲的身軀說,換好酒!你200人賺100萬,我一個人一年寫一本書也賺200萬,這頓飯我買單。阿來在這頓飯局上沒少喝,但他沒了酒后放歌的情緒,別說“肉笑”了,連皮都沒笑。他說,這年頭兒,作家就得有點驕傲的資本。
阿來的驕傲是有理由的。我還記得那次在烏鎮(zhèn)采訪阿來。我問,中國作家你最喜歡誰的作品?他習慣地挺著脖子、胸膛和肚子說,讀得不多。我又問,你覺得你的創(chuàng)作達到一流水平了嗎?他說,你這是非讓我自己表揚自己:我做到了。
后來,《空山》連著出來兩部后,我又想起那次采訪中他說,我有足夠的素材去創(chuàng)作,我也有足夠的想象力去使用這些素材,我永遠不會缺乏激情。我當時就想:阿來是吃定那片土地了。的確,從他的一部又一部《空山》和正待出版的《格薩爾王》看,康巴藏族的確是他保持旺盛創(chuàng)作激情的源泉。很多評論家認為,阿來作品的語言是獨特的,是非常詩性的。我知道,他那具有特質(zhì)的語言,得益于他早年是一位詩人。要說,阿來唱的比說的也不差。但凡聚會,他喝了酒就唱歌,唱著歌就跳舞。有一年他到浙江一個影視基地參加一個活動,趕上人家工作人員聚會,他喝了酒,完全忘記那場合他是客人,上臺又唱又“跳”,霸著麥克不放。他顛倒乾坤的陶醉動作,并沒有影響他的歌唱水平,全場跟著他大呼小叫,跟著他“群魔亂舞”。這陣勢,讓我想到他作品中的魔幻、民間、神秘的康巴藏族和那片奇異的土地。
你說,一個少年詩人,一個有頭腦的老板,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一個原裝的藏族漢子,這幾條集中在阿來一個人身上,想找出他點兒驕傲的證據(jù),是不是比吃頓飯還容易呢。
能說會道也莫言
第一次莫言的責編拉著我去見莫言,是他的小說《檀香刑》剛剛交到出版社。他雖名“莫言”,我卻早已“如雷貫耳”。很早之前,莫言軍藝的同班同學李存葆就曾在我面前預言:莫言將是中國最好的作家之一。那次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我們中國作協(xié)宴請他時,除了談魯迅,他居然百里挑一地只贊美了莫言,而且特別“精確”地把莫言的短篇小說列入世界前五位。
莫言的作品我最先讀過的是《紅高粱》,這個小說把文法規(guī)范句式“擰巴”著使,讀來,讓我這不講規(guī)范的人特提情緒。比如,“高粱愛情激蕩、高粱高密輝煌\",太有詩意了,雖然看上去東拉西扯的詞堆在一起,但真能攪和得你心旌搖曳。我覺著,這就是語言才能。毫不掩飾地說,見莫言之前,在我心里對他是有標準,有期待的。
莫言笑瞇瞇坐在我對面,長成那樣不能怨他,頭發(fā)稀疏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但挺壯一老爺們兒在前額頭上別個彩色發(fā)卡,他自己是免得頭發(fā)阻礙視力,而至別人的視覺感受于不顧,就是他的不對了。伸出手來握,在他幾十年的老手上,居然看到了兒童般的“胖窩窩”,翹起“二郎腿”,一只肉腳把舊皮鞋撐得鼓鼓囊囊。他的樣子自由自在,可笑又可愛:燒包加得瑟。
莫言看我直勾勾地盯著他腦袋,憨態(tài)可掬地摸摸發(fā)卡,生怕我伸手把那勞什子扯下來,其實我也沒那么勇。你想啊,挺著名的一個人物了,仍能保持身心的悠然自得,容易嘛!聊到他的中短篇,尤其是說到《透明的紅蘿卜》,我慷慨地奉獻了我能表達出的所有溢美之詞。然后,不無遺憾地問他,看樣子你以后就寫長篇了?他說,長中短什么都寫,三匹馬拉車。我心里想,八匹馬拉車都跑不出你們村五里地。沒想到,我只問一句,莫言回了我一堆:我總得從我熟悉的生活寫起吧,自己身邊的人,自己的親人都是我小說中的人物。高密東北鄉(xiāng)是我的故鄉(xiāng),屋邊的街、村口的樹、流淌的河,身邊熟悉的一切總在我腦子里轉(zhuǎn),寫別的地方,我也寫不像啊。只要寫長篇我都回老家,觸景才生情嘛。
莫言是個溫吞的性格,說他溫和厚道沒錯,說他有些窩囊也不過分。出版社欠他稿費,他顧著朋友面子不愿去要。熟人幫他找人裝修房子,4萬塊錢把衛(wèi)生間裝得跟胡同里的公廁似的,他也不抱怨。自個兒再請山東老鄉(xiāng)來裝修吧,十幾個人開著兩輛大卡車,把所有的材料都拉進屋,水泥地換成木頭的,墻刷白了走人。我說,就這裝修隊伍,一準把你家弄得跟農(nóng)村大隊部一個水平,還好意思請大江健三郎到家吃餡餅哪。莫言挺會解釋:大江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都對物質(zhì)生活沒有什么追求,吃飽穿暖有地兒住,挺好。
莫言極狡猾地在媒體面前制造了一個不愛說話的“謊言”。其實,莫言嘴皮子利索得很,莫言“名不副實”。就說他在香港、韓國、日本的演說吧,那叫一個“全球化”,那叫一個得體,那叫一個轟動。莫言緊接著我的話茬說,我是筆名,是自己取的,是因為小時候動手打不過別人,就編順口溜罵人,學校告到家里來,被爹娘合伙暴打過一頓。噢,莫言是記住了那次為多話而挨的打。開始寫小說,就把名字里的一個“謨”字拆開用,想警示自己少說話。我們聊了一個中午,他娓娓道來,我筆走龍蛇。莫言看出我由于來不及說話而“怒目圓睜”的情緒,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你問我,我要是不說,你說我耍大牌;我說,你嫌我饒舌。等莫言住嘴了,我擠兌他這著名作家抽的是假煙,戴的是假表,穿的也是假名牌,他這次回答倒簡約了:可以省錢嘛。看來,別說見記者,他就是上電視,也是冬天大棉褲小棉襖,夏天布襯衫舊軍褲,衣著審美水平“相當湊合”。但很多和莫言接觸過的人都承認,他是中國作家中修煉得最像名士的“農(nóng)民”。
莫言“五張”了,還小孩兒似的貪玩,只要一坐到電腦前,不是瀏覽網(wǎng)站就是玩游戲,一個游戲玩下來,半個字沒寫就該睡覺了。他為了解釋自己不會打字,竟然說,為了嚴格自律,盡量拋開電腦用筆寫作。還說,一部書脫稿后就發(fā)現(xiàn),小說寫得不怎么樣,但是字寫得挺不錯,《生死疲勞》手稿被朋友用10條中華煙換走了。瞧,莫言這嘴,明明揚長避短也不讓人討厭。其實誰都知道這是“名人效應”,混到這份上,別說用手寫,就是用腳寫,也可以換煙抽,可以賣錢。無名鼠輩們呢,就是寫得比書法家好的,別人也未準溜上一眼。
莫言確實有本事把自己的“缺陷”說成花兒,就說他在大學當客座教授吧,總拿自己只有小學五年級的學歷說事。軍藝畢業(yè)算是“大本”,還讀了什么研究生班,但他依舊稱自己是“小本”。他越這么說,聽課的大學生們越佩服得不行。
30年前,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在中國風行一時,《百年孤獨》對莫言的影響可謂“巨大”,但30年后,莫言讀到了它的不足,這表明了莫言的進步。他覺得馬爾克斯和他有共同的缺點:都把短篇的情節(jié)寫到長篇里去了。所以,提到“重復”這個問題,莫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且列數(shù)“老馬”作品中的不足時,真能算倒背如流。
莫言好脾氣,“地球人都知道”,但山東大蔥味兒仍然去不掉。中國文學的大獎——茅盾文學獎他總是沒戲。我就問他,不想得“那個”國際獎?他挺沖地說,如果我說不想,那我太裝孫子了!能得百萬獎金有什么不好?茅獎我也想得,但我怎么得啊?就說《檀香刑》吧,有些人說我丑化義和團運動,你說,得什么得啊。
莫言一天到晚笑呵呵,大肚皮里挺有量。那次他和一位批評火力很猛的青年評論家在一個會上發(fā)生了爭論,會場上針鋒相對,唇槍舌劍,而在第二天早上見到莫言時,他卻是神情落寞,郁郁寡歡,說自己沒修養(yǎng),影響了會議。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他的說法,他認為這樣的爭論很無畏,沒有爭論在文本上。等《生死疲勞》出版后,我特別注意到字里行間“的”、“地”、“得”的使用很考究了,這說明莫言也不是聽不進一切批評的人。
在《十月》雜志頒獎會上,莫言的《生死疲勞》拔了頭籌。他把古典小說章回體做成小說標題,有人說他是“舊瓶裝新酒,故弄玄虛”,可這個小伎倆確實是奏效了。盡管我也覺得莫言這么個寫法,跟穿旗袍騎跑車似的。對此,莫言給了記者們一個非常合理的說法:我不是想創(chuàng)新出奇,是出于技術上的考慮。章回體的標題字數(shù)多,能全面地把這一章的內(nèi)容概括出來,也希望讀者能夠通過閱讀我的小說懷念起中國古典文學。大家聽聽,想通過個小標題就能讓現(xiàn)代“哄客”們懷念古典文學,他也太會說辭了。但我確實認為,他讓一個地主“豬狗不如”地“千年等一回”,等著做牛、做驢、做豬、做狗、做猴,這種奇思妙想只有莫言那個大腦袋能想出來,看似寫歷史,又像寫現(xiàn)實。這部作品中,讓人讀來笑得噴飯,也讓人想哭的語言藝術,不服不行。可以說,莫言的每部小說都是語言狂歡,感覺詭異,并且頗具莊子“鹍鵬萬里”的想像力,細體味,含意都挺深的。正如他著文說他是在“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
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他本人的經(jīng)歷、性格、氣質(zhì)、心理密切相關。莫言從小懦弱,家里窮,常受人欺負,膽子還小,別說殺雞,連看殺雞都不敢,但他的作品卻總是“殺氣騰騰”。這要按心理學家分析,那一定是他童年“印痕”造成的,難怪他明明能說會道,又總要求自己“莫言”呢!
蔣子龍印象
蔣子龍“又臭又硬”的性格在文壇是有名的,當然,他的俠氣仗義也是文壇中屈指可數(shù)之人。當他幾杯老酒下肚,仰脖挺胸和弟兄們論英雄時,偶爾也會順代著夸夸在場的“美女”們。趕上我這等“粗暴”的女性不識抬舉,就會以“我曾是美女,現(xiàn)在得加‘遲暮’,你雖堪稱英雄,我看也得加上‘過氣’。”此時老蔣就會爽氣地擺出好男不和女斗的姿態(tài),振臂舉杯:來,過氣英雄敬遲暮美女一杯!然后難得一笑,笑得很豪氣,很有感染力,那種“英雄氣概”在笑聲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玩笑歸玩笑,蔣子龍的人氣還真是挺旺。幾次與他同行,凡到一地,無論省、市、縣大大小小文化官員們都特別認他,他們不約而同的一句話是:我們是讀您的作品長大的。他們中有的人復述一些章節(jié),有的列舉出一串作品名單,有的帶來蔣子龍的作品請他簽名,有的要求合影留念。但無論這樣的場合蔣子龍心里多么受用,他的臉仍是“嚴肅”的。因此,很多初次與蔣子龍見面的人都認為他不容易親近。而我則認為“嚴肅”的外形是先天生就的,臉上的紋理走向與他情緒好壞并無必然關系,這張臉是“自然災害”。真想走近他還真需要點勇氣。
蔣子龍不是個會“順應形勢”的人,強扭的事他肯定以強還強,“出言不遜”,但為了難以拒絕的朋友之托,他卻可以東奔西跑、竭盡全力。趕巧有一個研討會我坐在蔣子龍旁邊,聽評論家們搜腸刮肚“擠”出些言不由衷、自己說出口都有點不好意思的發(fā)言。蔣子龍對我說:你不是姓胡嗎?看來,這個會的報道你得“胡編”了。會上主持人幾次請蔣子龍發(fā)言,我在一邊幸災樂禍:老蔣,你好歹也是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這種會的發(fā)言可看水平啦!蔣子龍面無表情,順手寫了一張紙條遞給我:“我極少參加這樣的會,這是浪費自己的生命陪別人過生日。下次倘再在這樣的會上見到我,罰我請你吃飯。立此為據(jù)。”蔣子龍摘下眼鏡寫條兒,戴上眼鏡發(fā)言,字字誠懇,句句真話,而絕無奉承之言辭。我從他字斟句酌的話語里,除了找到了此會的報道角度,還對他陡增一份敬意。
記得那個會后大家合影留念,我沖著他喊:“老蔣你換張笑臉成不成?”他大概是習慣了我的這種語言方式,故意舉起那本書用譏諷的口氣說:“今天我笑得出來,你都笑不出來!”頓時,我看到他臉上的線條菊花盛開般地揚起,出現(xiàn)了一張蔣子龍式的笑臉。
后來我在類似的會議上也曾見過他,請吃飯的事他想賴也賴不掉,而他寫給我的那張“欠條兒”也就成了“威脅”他最好的證據(jù)。
蔣子龍是那種能夠調(diào)侃出輕松,也能創(chuàng)造出快樂的人。尤其熟人相聚,更是無拘無束。有一次大家看指紋說手相,蔣子龍的手被拉來扯去,你一句我一句,凡看過的人都好生皺一陣眉頭,但無論多好的視力,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都是十個簸箕,無一斗。大家說這是異相!吹捧他,凡異相必是奇才!老蔣從人們手里奪回自己一只向東一只向西的手遺憾地說:“沒斗就沒斗,兩個小拇指還不直順。”然后有滋有味地研究起自己的手相:“當兵時拿槍磨得狠了,當工人時油泥糊得久了,后來天天敲鍵盤蹭得多了,幾十年天天游泳給泡沒了。”蔣子龍手上的紋理和臉上的紋理到底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爹娘所賜,旁人實在不得而知。
莎士比亞有一句臺詞好像是:冰涼的手,溫暖的心。套用給蔣子龍:“冰冷”的臉,“火熱”的心。就說他數(shù)九寒冬到沈陽為一個小兄弟“簽字售書”的事吧,的確可稱他俠肝義膽熱心腸。隆冬的沈陽氣溫已零下十幾度。朋友捎話告訴他開了間小書店,想請他去搞“簽字售書”。他連夜趕往沈陽,半夜下了火車,接站的人還沒從暖被窩里鉆出來,他只得在候車室里走著遛著直等到天亮。上午安排在一所大學與大學生對話,中午12點多話也沒對完,下午1點又開始售書,時間緊張得連吃飯的時間也沒安排。趕到小書店門口早已擠滿了人,嶄新的柜臺吱吱呀呀直往后退。小老板兄弟難為情地對蔣子龍說:“老師,您到外頭簽行不?我給您搬張桌子,別擠毀了新柜臺。”這位“蔣大俠”子龍,憑著股子“俠氣”上了街。到天黑手僵人散方才醒悟:好小子,我蔣子龍不如個柜臺值錢!他是該說的都說了該罵的都罵了,一個凍得“瓷瓷實實”的蔣子龍匆匆離開沈陽,一份永恒的溫暖留給朋友。從此小書店日日興隆。
偶爾會接到蔣子龍從天津打來的電話,內(nèi)容大都是詢問朋友的近況或索要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他從來沒有一絲半點兒的客套,哪怕是只言片語的寒暄都省去了,直來直去,一句跟一句。我似乎也只有問什么答什么的份兒,絕對容不得我想想該怎么說,說什么好。每次放下電話我都想,這就是蔣子龍,冷和熱在他身上絕對和諧。“冷”是他的“特色”,然而當他和你之間已經(jīng)確立一種信任時,那份“熱”自然就在心中了。
可以斷定,只要能沖破蔣子龍那道“嚴肅”的防線,就能感覺到他的溫暖。他其實挺幽默、挺可親、也挺熱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