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冬天,一個下雪的日子,六名戴著“火車頭”帽子、背著黃挎包、穿著塑料底鞋的北京知青,大呼小叫地從村口古老的窯坡上滑下,給我們那沉靜的小山村增添了新的聲音。那時候我也是作為回鄉青年剛剛回到村里的,正為渺茫的前途感到苦悶。看到那些北京娃在黑乎乎的窯洞里一邊唱著“從北京到延安路途多遙遠”一邊流淚,便覺著自己就沒有什么委屈可言了。
此后我們回鄉青年和北京知青就成了村里青年突擊隊的骨干,一起挑燈夜戰,一起開賽詩會、批斗會;他們教我們唱《北京有顆金太陽》,我們教他們砍柴、犁地等農家活。許多往事,至今想起,歷歷在目。
抓鴿子
我們家的院子里有一孔廢棄的土窯洞,從我記事起就有一群野鴿子在那里棲息。祖母把這些野鴿子叫樸鴿。她非常看重這些鴿子,說鴿子和喜鵲一樣,是吉祥鳥。她說鴿子和人一樣,在哪里居住其實是有選擇的。在她的心里,鴿子選擇了與我們家為鄰,就是對我們家的信任,從此我們家人的肩上就多了一份責任。
知青下來那會,我們家那群鴿子已經有四五十只了。每天早晨迎著朝陽咕咕和鳴,人們出工時它們也出去覓食,太陽落山時也都集翔而歸。逢到雨雪天出不去時,它們也會落到院子里與雞們爭食,磨盤上、窗臺上哪里都能落,從不怕人。尤其在祖母簸糧食的時候,那鴿子更是不離左右。祖母總是笑笑地看著它們,不時地抓一把朝地上一撒,看著它們你爭我搶非常高興。
知青院和我們家隔著一道溝彎,是斜對過,我們家鴿群翻飛的這道獨特風景很快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呀,你們家養了那么多的鴿子!”他們問我。
“我們家的鴿子和你們一樣,是自愿插隊落戶來接受再教育的。”我和他們開玩笑。
過了幾天他們又提起了鴿子的事,說我問人家了,人家都說你們院子里的鴿子不是家養的,是野生的。我說那有什么區別,住到我們院子里就是我們家的。他們就在一起嘀咕,我也沒在心。
誰知沒隔幾天他們又找到了我,磨磨蹭蹭地說,哥兒們商量點事,把你們家的鴿子送我們幾只吧。我問,你們要鴿子干什么?養又養不了,寄又寄不回去。
知青剛來那會兒,對小貓小狗之類的小動物非常寵愛,從老鄉家買了,把紙盒子鉆了通氣孔裝在里面,配上面包餅干之類的吃食,拿到郵局要朝北京寄,結果都被一一擋了回來。
當我從他們那支支吾吾滿臉羞澀的表情中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便一口回絕: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們再怎么讒也不能打我們家鴿子的主意呀,我奶奶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臨近年關時,看著他們一個個又讒又想家,哭鼻抹淚的樣子,我的心就軟了,最終當了家庭的叛徒。條件一是等晚上人都睡了以后才能動手,二是絕對不能出聲。存了一個僥幸心理就是,黑更半夜,他們不一定能抓到那靈性的飛鴿。
沒想到,賊人有賊法。他們選擇的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準備了兩只加長的手電筒,往那破窯掌里一照,打得雪亮,然后用長桿子一通,那鴿子便直奔亮處飛去,使勁小的還能折回身奪一條生路,使勁大的便立時就撞昏了頭落將下來,不到十分鐘就抓了六七只,一時間惹得雞叫狗咬。祖母在她那窯里直喊:黃鼬、黃鼬!快些,不要讓黃鼬把雞拉跑了!(我們家鄉人把野貂叫黃鼬)他們聞聲眨眼間就逃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祖母見了那破窯里落的鴿子毛,十分疑惑,自言自語地說:日怪,黃鼬吃雞哩嘛,人老幾輩就沒有經過如今這黃鼬還吃鴿子哩。我的心里也就像做了賊一般不得踏實,還不得不撒謊說:昨天晚上睡得太死了,什么都沒聽見。
更加奇怪的是,那些飛出去的鴿子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家的院子里便永遠失去了那鴿群翻飛的風景。我想鴿子大概也記仇的,它們是用自己的方式對不誠實的人進行懲罰。
莊稼日月
年好過,月好過,日子最難過。現在回想起北京知青插隊落戶的那些日子,可真是難為他們了。那時候有一句話:同吃、同住、同勞動。他們首先要使自己在外表上和農民一樣,嶄新的衣服都要在膝蓋上、屁股上和肘子上打上補丁,針腳一圈一圈縫得密密麻麻的,看上去非常結實。下地時無論男女脖子上都要搭一條羊肚子手巾,腳上的塑料底鞋也都換成了向老鄉五塊錢一雙買來的布鞋。
不過那布鞋穿上倒是既舒服又安全。我們鄰村有一位能歌善舞的女知青,參加了公社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巡回演出時不小心一腳滑脫,就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從此后人們就再也聽不到她的歌聲了。究其原因就是那塑料鞋底子惹的禍,那磨光了花子的塑料鞋底子踩在白草上像抹了油一樣光滑。
我們村在旱塬上,吃水要用毛驢到山下去馱。那年月,人都吃不飽,牲口的草料就更沒有保障。個個瘦得嘴尖毛長,來不來就臥下再也起不來了。那年月,在每一個村口都不難看到搭在樹枝上的牛皮和驢皮,惹得一群群烏鴉圍著亂飛。所以,人背水、人推磨、人拉犁的風景是經常可以看到的。當地人背水都用的是木桶,裝滿水后把桶眼一塞,一滴也撒不了,知青不會背水只好湊合著擔,在那崎嶇的山路上搖搖擺擺前灑后倒一擔水趕擔回去也只能剩半桶。記得有次雪后和一位知青去挑水,眼看就到村口了他一不小心就摔了個腳朝天,水倒了不說,那鐵桶叮叮咣咣直從老崖上滾了下去……
我們砍柴大都是砍一些灌木,耐燒。知青卻不行,一是我們那里植被差,稀少的灌木一般都長在路很難走的山洼和崖畔上,不敢讓他們去;二是他們不會砍,把握不好角度和力氣,往往是一镢頭下去砍不倒柴梢反而會讓那柴梢抽到臉上,立時就紅起一綹,像鞭子抽過一樣。所以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是在平地畔上拾那些干枯的蒿草,等我們從山洼上上來時再幫他們捆好,一起回家。可是塬上風大,那蒿草招風,不好背,順風時推著直跑,逆風時真是寸步難行,沒辦法時只好倒著走,可風向一變就能把人掀個大跟頭。
村上的勞動原先都是男女分開的,婦女要做飯早上都不出工,出工時活路也相對輕一點,再一個就是那荒山野地沒有個遮攔,解手時也方便一些。自從知青來了以后這個格局就打破了。我們村的知青大都是工人子弟,非常樸實,就連拿糞、拉犁那些臟活累活女知青都搶著干。有一次耩豆子。四個人一組,扶耩的是貧協主任老雷,那耩頭松了老掉,老主任就忘了有女知青在場,幾十年的勞作習慣使他說了聲叫我看,解開褲子就朝耩頭上撒尿。羞紅了臉的女知青背轉身說,老主任怎么這樣呀。幾個后生就笑成了一灘。可那老主任卻真能壓得住陣,沒事人一般,褲子一系說:多干活,少說話,走!
后來在史鐵生的作品中看到,他用詩一般的語言描寫了自己獨特的感受——在這宇宙中有一顆星球,這星球上有一片黃色的土地,這土地上有一支人群:老漢、婆姨、后生、女子,拉著手,走,犁尖就像唱針在高原上滑動,唱著質樸真情的歌。
殺狗
我們家有一條狗,我給它起名叫黑子。它從不出聲,村里人都叫它啞巴狗。它是祖父極忠實的伴。祖父的眼神不好,只要一出門它就在前面領路。黑子非常聰明,看見人提桶就知道是要馱水,便會順著井坡往溝里跑;看見拿鋤頭,就會往窯背山上跑,而且到了岔路口還知道等人。傍晚收工時,黑子也總是跑在前面,人還沒有進村狗先進門了,早早報回了一天的平安。
可就是這么一條極溫順的狗,那一年的春天不知道怎么卻發了威。先是我們到鎮上去趕集,黑子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河里那幾只先知水暖的鴨子,箭一般撲進水里,生生地就給人家咬死了一只。鴨子的主人提了棒子趕來時,那落水狗早已經跑到了高高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地觀看由它導演的一場鬧劇。追不上狗,他們便來找我這狗的主人論理,幾個知青哥們怕我吃虧立馬就護了上來。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斗私批修。這是你們家養的鴨子嗎?資本主義的尾巴要堅決割掉,誰批準你們養鴨子了?”有一位反應快的迅速掏出了紅寶書。
人家一看有理沒法講,就只好撿起地上的死鴨子悻悻而去。
誰知這事留在我心里的疙瘩還沒有散去,黑子又惹下了一個大亂子。
我們家的隔壁就是生產隊的羊圈,春上剛產的小羊羔跟不上群,白天都不讓上山,就圈在里面。黑子不知道怎么就竄進去了,一口氣就給咬死了十幾只。我被叫回去時,一看那場面兩腿都軟了,可那不懂事的黑子卻請賞一般不離左右,還不時地對著那死羔子“嗚嗚”叫著,直發狠。要不是祖母在旁邊抹著眼淚作證,我是怎么也不會相信這血腥的場面就是黑子制造的。
聞信趕來的隊長,氣得背著手直轉圈,最后撂下一句話:賠錢還是賠命,你們看著辦吧。
對于我們這家口糧都被扣在庫房里無錢往回領的人來說,錢是賠不起的,就只好陪黑子的命了。再說這沾了血腥的黑子還能懂出什么亂子,誰也說不準。
“這狗東西牙上漬上血了!這狗東西瘋了!”祖父一邊自言自語地罵著,一邊給黑子喂了最后一頓食。
又是我擔當了一個非常尷尬的角色,給黑子的脖子上拴了一根繩子,跟著隊長就走。那傻黑子還以為和往常一樣逗著它玩呢,左蹦右跳不以為然。到了村口的籃球架下,隊長左手把繩子從我的手里接了過去,右手就交給了看熱鬧的知青說:給你們改善伙食去吧。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那狗已被吊到了空中,四條腿亂扎。
我便轉過身再也沒有回頭。以至讓那根繩頭在以后的歲月里永遠搖曳。
那些知趣的知青哥們從此也絕口不提黑子一個字。
鱉靠岸與鱉跳崖
北京知青插隊第一年糧油國家供應,飯生產隊派專人做,生活還能過得去。第二年夏季開始實行和當地農民同工同酬,飯也要自己做,真正的考驗才算是開始了。
首先是按時吃不上飯。當地農民燒的柴火一般都是隔年的,干透了,好燒。知青剛來時隊上要求,每個勞力給送一捆柴,那會正好是冬閑,人們都進山去現砍,都是濕柴火一下子干不透,那沒有一定的功夫是燒不著的。再加上那時的窯洞都是灶連炕,沒有專門的灶房,煙道比較長,一遇陰雨天或者刮倒風那就更受罪了。尤其是中午那一頓飯,總共休息時間才兩三個小時。往往是下午出工的鐘聲都敲響了,他們煙熏火燎地連水都沒燒開,更別說做飯了,所以常常吃的是涼饃。
再一個是不會搭配。陜北生產細糧少,城市居民的供應比例才是百分之三十,生產隊分的就更少了,我們村連百分之十五都達不到。他們中間還有一個姓楊的同學愛串聯,常常是一出門十天八天不回來,回來時就領一群朋友,別人出工去了,他們便在家里烙餅子、搟面條變著法兒地吃,別人還沒法說。可是等他的朋友一走,大家就有罪受了,月兒四十別再想見一點油星和白面了。
面對這種情況一些好心的大嬸大嫂就抽空去幫他們做一兩頓飯,有時候家里做了什么稀罕吃食也把他們請過去,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知青們最常做的就是既省事又快捷的玉米面貼餅子。那就是在大鐵鍋里到上適量的水燒開,然后將發酵成稠糊狀的玉米面拍成餅貼在四周,等水基本燒干時餅子也就熟了,我們給起了一個非常形象的名字——鱉靠岸。
可他們常常是面糊貼上去了,火卻燒不旺,那面糊就會滑到水里去,煮成一鍋粥。我們就又給起了一個名字——鱉跳崖。知青們一聽,便追著我們直打。
早逝的“老蔫”
知青中有一位叫高仁華,他最黑最瘦也最不愛說話,衣袋里經常裝著一把口琴,閑下時總是反反復復地吹著那支《北風吹》。村里人送他一個外號——“老蔫”。那時候在我心里他們是不應該苦悶的,而應該是快樂的天使,生在北京,見過毛主席,還有比這幸福的嗎?
“老蔫”和我最能合得來。那時候為了看書,我給自己獨自收拾了一個小窯洞,墻用父親看過的舊《大眾電影》一裱,還蠻像那么回事。一開始他只是過來和我默默地待著,望著墻上的圖片發呆,后來就送我些他們北京的課本,再到后來就索性連他的箱子也搬了過來,用什么時再來取。白天出工時他也總是跟在我的身后,還不停地喊:“師傅慢點,讓我看著點!”一個大我三歲的人看上去倒像個乖巧的弟弟。隊長就開玩笑說,這“老蔫”呀就是林樵的尾巴。
時間一長,我們家里有什么活他也常搭把手。母親和祖母心疼他,做了什么好吃的也總忘不了給他留著,他便黑夜里將知青的糧食顆子藏在那黃軍帽里往我們家拿。我不讓,他便真生氣,說干嗎呀!你不讓我再來了?你們家本來分的糧食就少,我吃了讓你們家人餓肚子呀。日久天長,真如親兄弟一般。
第二年他探親回到北京,寫信問我要帶什么東西,我便開出了栽絨帽子、塑料底鞋、黃挎包三樣東西。這是當年知青帶到陜北的時髦物品。信發出后,我便天天等著他歸來,想像著這三件東西穿戴在我身上的風光勁。然而,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手里握著的卻是兩只白鐵皮玩具手槍。我未加思索就十分刻薄地說:“怎么,怕我不給你錢?”他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兩眼盯著手中的玩具,半天才訥訥地說:“我爸是個傷殘軍人,媽媽給街道廠子裝配這種玩具,家里還有弟弟妹妹上學,我是一路扒火車回來的……”為此,我尷尬了好長時間。
“老蔫”雖然身體不佳,但在生產隊里總是搶著干拉犁、拿糞一類的重活,收工后還總是挑著兩只大桶,到溝底去擔水。他的腿有點羅圈,無論干什么活羸弱的身子遠遠望去總給人一種搖搖擺擺的感覺。他的吃苦老實很快得到了全村上下的承認。招工開始后,第一個推薦的就是他,誰知好心沒辦成好事,這是后話。
給“老蔫”送行的情景,就是今天想起來也是十分壯觀的。那天村里老老小小都來到村口,在路邊排了長長兩行。都說,人家娃在咱村把苦受扎了,這下可好了!“老蔫”一看這場面便淚水漣漣,嘴里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當然也更擋不住鄉親們將那紅棗、核桃、雞蛋、燒饃往他的背包里塞,最后他幾乎是號啕大哭著和人們告別的。誰知沒過幾天他又返回來了,說招工的地下水工作隊還沒安頓好地方,讓暫時回村待命。留守的知青便笑他眼淚不值錢,怎么著也不能再回村里來。可他卻說:“干嗎,礙你們什么事啦?”
后來大招工開始了,村上的知青有的走了西安,有的回了北京,一下子都走光了,“老蔫”的落腳點卻定在了富縣茶坊。1979年的一天,他突然來找我,說急需回京,當下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開一張還未分配工作的證明,才能將戶口辦到北京郊區的農村。拿到縣知青辦開的證明后他就急急地走了,誰知這一走便杳無音信。我便斷定他是遇到千般的不如意了。
出差北京,好不容易打聽到了“老蔫”在地下水工作隊時的一位同事。他告訴我,“老蔫”不在已經幾年了,得的是絕癥。
那一夜,在北京的飯店里我失眠了,眼前一會兒是他背著柴捆在荒原上頂風前行,一回兒是他光著脊梁在泥土中匍匐扎掙,那雙憂郁的的眼睛整夜都在望著我,只是沒了那《北風吹》的琴聲。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健在,也不知道他后來有無婚姻,但我知道他是被那太多的憂郁壓倒了,只不過他不愛說道罷了。
對于許多后來功成名就的知青來說,那段經歷成了他們的資本和精神財富;可是我卻不知道,“老蔫”如果在天有靈,他該如何看待這段農村生活?
翻開舊時的筆記,還有當年剛剛分別時寫下的順口溜:
小小河水清又清,
河水里面映山影;
插隊之中結友誼,
兄弟手足如一人。
革命需要你鉆井,
親密戰友各一方;
人雖分離心未離,
一封書信一片心……
鄰居
在縣城工作的時候我家的鄰居夫婦是一對知青,男的叫昌子,方臉大耳,說話辦事從從容容,給人一種兄長般的感覺。苗條的妻子則嘴快手快,把一個家里里外外打理得非常順溜。那時候有個政策,每個知青可以有一個孩子在北京落戶口。昌子兩口子為了使孩子有一個良好的成長和學習環境,兒子一出生就留在了北京姥姥家。
男人的空閑時間好過。昌子善交友、愛釣魚、好喝酒,成天紅紅火火的。女人卻不行,只有坐在裝著兒子照片的像框下,織毛衣、看電視打發時光。平常時間昌子的脾氣是極好的,樂意慈眉笑臉地聽從媳婦的指揮,但酒一喝多脾氣就大,媳婦緊跟著伺候還像牛一樣的吼,有次竟然一腳將火爐子踢得滿屋亂滾,嚇得他媳婦直掉眼淚。
實在寂寞的不行了,他們就把兒子又從北京接了回來。孩子已經上三年級了,畢竟不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交流上就有了隔閡。兩口子便輕重不得左右為難,一遇事必定是媳婦管昌子護,那孩子一看更來勁,一著急就站在院子里的臺階上喊:我不要你們管!我要回北京!我要找我姥姥!看看實在不得法,他們就又把孩子送回了北京。
這時候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昌子兩口便將對自家兒子的牽掛和愛都轉移了過來。孩子一哭他們就喊:快看怎么回事兒,別讓孩子老哭。稍大一點,早上一醒就被他們從被窩里抱走了,我們說孩子還沒尿呢。他們就說沒事,我那屋就不能尿嗎。等到我們的孩子長到兩三歲時,就成了昌子的跟屁蟲。昌子是外線電工,時間相對自由一些,每天從外邊回來總能變戲法似的從袖筒里拿出些雪糕、蛐蛐之類的東西,逗他高興。
我們院子的前面是一個體育場,夏天午后,昌子就光著膀子往那草坪上一躺,任我們兒子將他的身子當沙丘,爬上爬下地玩。我們兩口自小在農村長大,不善烹飪,不習慣吃的東西也多。昌子夫婦的吃食極講究,好野味,什么山豬肉、野羊肉、兔子肉、雞肉、魚肉,變著法的做。并說,一定要讓你們兒子領導你們家的吃肉新潮流。記得有一次昌子抓了一條蛇,在體育場前的小河里剝了皮洗得白白凈凈的纏在腕子上走了回來,我們的兒子看見了就追著問叔叔那是什么。昌子眨著眼說,別言語,待回兒讓你吃好吃的。我岳母看見了就對我說,快把你娃看好,不敢讓吃那東西,不要把娃吃得不對了。兒子卻小手一背說,知道,就看一下。等昌子掀起門簾將兒子送回來的時候,他的小嘴已經是油油的,他一邊用舌頭舔著嘴唇,一邊抬頭望著他的叔叔很默契地笑著說,我沒吃,就嘗了一點點。日久天長,兒子果然被培養成了一個小讒貓。
回京后,昌子在香山飯店當電工,媳婦在西郊農場工作。我們去看他們,便執意要在香山飯店的餐廳里請客,足見其情意。面對我那長成一米八三的兒子,他還想像當初一樣直往懷里拉,那小子卻紅著臉再也不肯給他叔叔的面子了。他們的兒子也成家立業,在金融單位有了固定的工作,按說這下該把心放到肚子里舒舒坦坦過日子了,沒想到事情就跟到屁股后頭來了。
一天給昌子家打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是保姆。問他們家阿姨呢,說是去給姥姥送藥去了,問叔叔呢,說是病了,不能接電話。細問才知道昌子是高血壓、腦血栓,引起了半身不遂,班上不成了,就連生活也不能自理。
去年到北京,特意去看昌子,他便讓兒子開車接我們,車剛進院子就聽見他在窗戶上喊,那聲音直直的喊得人心直發緊。進屋一看好好的一個人全變樣了,嘴也歪了,眼睛也斜了,走路只能橫著一節一節朝前挪,說話吐字也不清了。盡管大家都還是高興得又說又笑,可總覺得心里有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像潮濕的海綿一樣,稍不小心就會擠出水來。昌子媳婦特意約了當年認識的幾位知青來小聚,席間昌子非要喝酒不可,我說你千萬再不能喝酒了,他不依,說今兒高興,不能沒酒。直到我們走,他還一直給我們寬心:我——沒事,你們不——用操心……
回賓館的路上,昌子的孩子告訴我們說他辭職了,自己注冊了一個裝修公司。他說,您看我們家這樣,不趁現在年輕政策又好掙點錢,行嗎?
我就想,比起他們當年插隊的父母,孩子心頭的壓力并輕松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