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我失業了。原本以為能像往常一樣一下子就找到新的工作,但是事不湊巧,我一連三個月投出的簡歷都毫無音信。這對于一個中年男人的壓力和打擊是非常大的。好不容易在藥房找了份兼職,給病人開點藥方,一個月才三百多元。一大家人要生活,哪里夠用。住在郊區,交通不方便,太遠的工作。只得婉辭。無奈之下,只得待在家里賦閑。一閑又是兩個月。
人挪活,樹挪死,我只得先在附近再找一份工作。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有一條小河,隔壁商店的老頭介紹我去河里挖沙,說是65元一天。我有些猶豫,我不知道我究竟干不干得來那種活。雖然從農村出來,但是已經好多年沒干重體力活了。老頭子于是勸我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怕受委屈,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唐僧還有個九九八十一難呢?!边@話刺激了我,我決定報名參加河里挖沙。
因老頭這番話,挖沙時我一直有一種感覺,以為自己是一個能屈能伸的好漢。這是最低賤最廉價的虛榮心在作怪。誰知,挖了兩天沙,滿不是那么回事。和我一起挖沙的另有5個民工,我們6人一組。沙有粗沙和細沙,有的沙要篩,有的沙不用篩。我干了兩個星期后發現,我的沙全部是要篩而且最難伺弄的沙。每天別人下班后都嬉皮笑臉,而我則渾身疲乏無力。更可怕的是,我還得給組長端水洗腳。為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好漢,這一切我都受了。我在等待適合我專業的工作。
這個經歷讓我刻骨銘心。那種沉重得可怕的疲勞和心理折磨,使我開始反省這個結果產生的原因。就這樣形成了創作這篇小說的沖動。我心里一直醞釀著,非要把自己的這個心理的“結”說出來不可。我寫小說沒有大志向,就是向別人向讀者說說我的心里話。因為一直沒找到一個適合這個小說的故事和小說核,以至很長時間沒有動筆。
河里挖沙不到一個半月,我就接到了一個醫院錄用的電話通知。在門診看病的時候,沒人,我就琢磨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思維有個怪毛病,我不喜歡直接說事,我總覺得此事和彼事一定是某一回事。是哪回事呢?琢磨不清。直到現在我都琢磨不清,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說再次耽擱下來。
有一天,我接診了一個病人,是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他被自己的老婆刺了一刀,肩膀上有一刀傷。受傷的原因很簡單。妻子去自動存款機存款,丈夫告訴她帶上刀,萬一有人搶可以有防備,搶劫犯可當場擊斃,不負法律責任。妻子去了,丈夫還尾隨,怕出事。妻子存錢的時候,丈夫站到了妻子背后當保護,這時候妻子突然回頭一刀殺傷了丈夫的肩膀。事情經過就是這樣,開始我還不信,但是跟隨來的人都這樣說,而且醫院周圍的人都知道這事了,看來假不了。這件事讓我很震驚。我開始把兩件事湊到一塊想,第一件事沒想清楚,第二件事又沒想清楚。我就思考,得想清楚了再動筆寫一個小說。我忍耐著這種寫小說的沖動。這種沖動每時每刻都在我心里折磨著我,讓我非常難受。
我想,干脆不用想了,先寫出來,讓讀者幫我想想。就在這種思想之下,我一氣呵成,大約兩個晚上加一個午休時間,就完成了這篇小說。寫完之后,經過簡單的校對,我自己重新讀了一下,感覺輕松了一大截。但是細讀發現小說是糊涂的,自己都不知道寫了些什么。只有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里面有些什么呢?不知道,自己全是糊涂的。就這樣大糊涂見了小糊涂,糊涂官打糊涂百姓,小說產生了。直到后來這個小說在國內屢投皆蹶,投稿投得我都快絕望了的時候,小說卻意外地在國外獲獎了。再重讀這篇小說,幾件親身經歷的往事歷歷在目,但是我依然沒能弄明白小說里的故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像花已經開了,你要問他究竟是一朵什么花,這太難說了,這個問題得一個人用一生的時間去研究。你說這朵花好看也罷,說它難看也罷,只能隨你的便了。
閑下來重讀,我猛醒:難道小說寫活了?一般情況是,活著的東西不可命名,無法命名;死的(不變的)東西皆可命名,如石頭,土之類,一言可定。
至于小說的評定標準之類,我所知甚少,看了幾本理論的書,也總和那些“真理”對不上號——我原本是一個極不擅長行使真理的人。瞎劃三年成書家,亂打三年成武師。我的小說已不止瞎話三年了,話得都收不住腳跟了。目前的無收獲,純屬自己悟性不夠。
我現在覺得寫一篇小說就是當一回孩子。孩子的生活并非假的:孩子也能在游戲中結婚,當爸爸,當媽媽。一切皆真實!小說是孩子的生活,現實是成人的故事。你能說孩子的那不是藝術?那不是現實?
到現在我仍然想不清這個小說里我寫的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這個小說將在貴刊刊發出來,我仍在想這么一個問題,仍然無法回答自己。沒有辦法,來不及細想了,小說都要刊發出來了,丑媳婦總要見公婆面,怎么見公婆面?最好是糊涂,任其糊涂,一路糊涂到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沒有辦法之余,只好用鄭燮的難得糊涂來自我精神勝利一回。
瞎話吧,瞎話,有人聽也罷,沒人聽也罷。而我只管一路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