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六朝古都與短命王朝

讀《三國演義》，說到諸葛亮的智慧，說到周瑜的英姿，盡在《群英會》一場。諸葛孔明心里很希望東吳軍事統帥周瑜主張出兵抗曹，嘴里偏要說抗曹不用出兵，送兩個青年女子給曹操就解決了問題。周瑜精于計算，以為甚好，問是誰，諸葛先生不慌不忙道出，周瑜聞言盛怒，說諸葛亮你小子為誘我出兵替你打仗，編一套瞎話哄誰啊。諸葛亮又一次很平靜，甚至還微微一笑，念出了曹孟德之子曹子建的一句詩： “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三國演義》的故事成書于元明之際，但這個故事的流傳肯定要早得多，不然，晚唐詩人杜牧“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詩句怎么來的呢?

不說曹孟德先生是否有把大喬小喬搞到手的想法，只說杜牧以為曹公孟德用以鎖二喬的銅雀臺所在地鄴城。

現在的京珠高速和京廣鐵路之間，冀豫交界的漳河灣，就是古鄴城遺址所在。古鄴立城最早是在齊桓公時，那時，漳水在南，城在北。七八百年之后，曹操平定北中國，功封魏王定都于鄴。是時，獻帝掛牌的朝廷在許昌，曹操主持的軍政中心在鄴城。有了勢力就要有威儀，建一處豪華住宅和豪華辦公區是必要的，于是又建了一個鄴南城，以區別齊小白建的鄴北城。魏王曹操的文治武功都是在鄴城籌劃并組織實施的。這其實很對，歷史上有效的統治總是一個中心，不能兩個中心。獻帝不能成為政治中心，曹操聽他的，那誰還聽曹操的々要是人們都不聽曹操的，那天下誰還會聽獻帝的?所以建安時代，鄴這地方該是國家政治、文化、軍事、經濟中心，許昌那地方是只管給蓋個章就行了。戰爭年代，人都很務實，文人也這樣，一個一個跑到鄴這個地方，投在曹公門下，吟詩，作文，當然也嘆息時代，嘆息老百姓的苦難。說來，文人的良知與良心，到底比袁紹那樣的軍閥，比王允、董承那樣的官僚，還是要多一些的。鄴下文人集團差不多代表了那個時代，不過他們的作品社會意義更廣闊，由此想來，建安文學是一種歷史文化現象，不可作地域文化現象理解。但鄴地的人文地理對這些文人的影響還是很明顯的。當然，曹操的處世態度帶給他們的政治環境所產生的影響也不可低估。

曹操這個人活著的時候對漢家其實還是很不錯的，那份忠誠，實在不比號稱皇叔的劉備差。就這樣，l劉皇帝還是對他很不滿意，恨不得他早點死掉才好。220年，曹操死掉了，他兒子曹丕登上魏王寶座，接著就把劉皇帝弄下了臺。雖然這時候的劉皇帝是他的妹夫，但他不像普通老百姓，把這事看得很重要，王族貴胄，經多見廣，哪在乎這點關系：世上商人唯利是圖，官人唯權是圖。曹丕上臺，劉協下臺，其實也是人心所向，曹操屯田安置流民，同農民參加謀求生活出路的起義是一回事，都是為了一碗飯。曹丕當皇帝不以鄴為帝都，他要到洛陽，那里局面更開闊，氣勢更大。

曹丕的離鄴奔洛，當然有他的見解——我們不能把他看得太一般了。再過200年，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政權中一個杰出人物，就是孝文帝拓跋珪，他要發展自己祖上開創的事業，離開舊都平城南遷。他的臣下，還有更多的拓跋氏貴族，極不贊成。但拓跋珪極有智謀，假托南伐東晉。途中過鄴時，有臣下大概揣得了他的想法，贊美鄴地形盛，日西靠大山，山為屏障，可進可退；東臨大河，河為坦途，便于漕運；沃野千里，物產豐美，可為帝都。拓跋珪笑笑，說此地固然不錯，不過既可暴得，亦必易失。乃不取，且繼續向洛陽進發。那個時候的地理形勢，漳水在鄴之北，且出太行就沿現在的京珠高速向北到邯鄲城下，再奔東北。現在，就在邯鄲城區內，由人民路東向過東環再走二三百米，曾有沙漠帶逶迤東下，那都與漳河流水有關。唐朝詩人岑參曾有詩云：

客從長安來，馳馬邯鄲道。

傷心叢臺下。一旦生蔓草。

客舍門臨漳水邊，垂楊下系釣魚船。

邯鄲女兒夜沽酒，對客挑燈夸數錢。

酩酊醉時日正午，一曲狂歌壚上眠。

而現今邯鄲東北的曲周縣東，據說就是楚漢相爭時，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的渡口。

至于黃河，從太行山南過來之后，繞過鄴城，從鄴東三五十里的地方奔向東北。莊子《秋水》里的河伯，就是從那里走到差不多現在天津那個地方，看到浩瀚的大海，遂有“望洋興嘆”之慨。所以鄴這個地方控制太行山東，兼及中原，大概還是很不錯的。至于心懷天下的人，說不定會覺得稍偏了點。拓跋珪的眼光，當然不能說不精當，為歷史赫然記載一大筆的人物實在英武蓋世，不佩服不行。

風水流轉又百年，中華民族歷史上的又一次大融合開始了。很難想象，普通的老百姓在那樣的征戰殺伐中，是怎樣生存下來的?其實，在那樣的時代，不止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權肆行殺戮，漢人政權也是這樣。曹操起兵初期，征討陶謙，勝利之后，把陶地老百姓幾萬人除青壯年可以當兵外余下的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殺死。袁紹倒沒有什么記載，但董卓進長安是專找老百姓開刀的。所以，不亂殺人的軍隊被稱作王者之師，眾望所歸，是要得天下的。這是那個時代的文明標準，當然也是漢文化的表現。但是，在那個時代，縱馬中原的武夫們正以殺人為快意，人的劣根性暴露得淋漓盡致，這種劣根性，也許就是那根退化了的或者還沒有完全退化盡的尾巴吧。這是一些逞一時之快的人，但他們在歷史的舞臺上匆匆走過，或許這也是歷史的需要，就像現代有些人說的，為了讓羊的種類更純粹，更健壯，需要狼，甚至還需要保護狼。331年，石勒的后趙在鄴建宮。334年，石勒的侄兒石虎謀得后趙地位，遷都于鄴。石虎這人很殘暴，他為取帝位殺死石勒的兒子石弘和石弘的母親。石虎當了皇帝，他在宮廷樹十余丈的高桿，桿頂上下兩盤，上盤燃火，下盤放人，以便殺人開心。這當然是為了殺身邊的人。石虎立的太子石宣殺了石虎的寵子石滔，石虎就把石宣絞殺，燒尸，又把石宣的妻妾、子女、部下300余人車裂肢解，扔進漳河。石虎死了，他的兒子們又互相殘殺。石虎從334年遷都于此，只過了16年，到他這個暴君死了的時候，他的兒子又學得他們老爹的手段相互殘殺一通。幾個月后，石氏一門連同他們的那一點小家當一同完蛋。馬上得天下，馬上卻治不了天下，這些武夫不懂得這個道理。

當歷史需要通過動亂調整社會關系和社會進程的時候，走上前臺的都是那樣的一路貨，這可是不分族類的。滅掉后趙的人也姓石，名叫石閔，是石虎的養子。這人本是漢人，以勇猛善戰事石虎，謀得高位，取得政權后立國號魏，因他本姓冉，史稱冉魏，他則被稱作冉閔。冉閔把石虎的子孫差不多都殺光了。但石氏家族的其他人率胡兵而作亂。冉閔平定了動亂，又殺死胡羯人20余萬，不用說這20萬人中也是既有老幼又有男女。動亂年代，人命如草。冉魏兩年而亡，原因是冉閔死了。

王氣在鄴，鄴又迎來了一位新國君。357年，滅亡冉魏的前燕主慕容皝遷都于鄴。這是一個鮮卑族政權，但這個國主大致還不差，有重教倡儉之心。他的繼承人也在平穩地維持這個政權的統治。370年，前燕都鄴13年后又亡國了。動亂太多了，也太久了，歷史疲憊了，人民疲憊了，社會疲憊了。從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起，到此已過去了七八十年，時代需要相對安定，穩定，以喘一喘氣。具有較強統治手段和統治力量的人物開始走向前臺，他們經過深思，想到要有些文化底蘊，重視治國之道。這就是前秦的苻堅，主要的還是北魏的太武帝和他的孝子賢孫們，給北方帶來了百余年的統一與穩定。

534年，洛陽王氣黯然收，曾經過鄴而不都的孝文帝的孫子元善見為武將高歡脅迫來到鄴城，立國東魏，稱孝靜帝。這似乎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所在。東魏政權在鄴16年，社會經濟文化都有所發展，可惜天下既非皇帝馬上得之，他想馬下治之也不能，因為他身邊還有一個人虎視眈眈，正盯著他坐的那把椅子呢。看來，現在人民喜歡說的那句話，叫什么“有作為才能有地位”，在古代其實也是這么回事。

歷史就這樣兜著圈子轉過來轉過去。高歡把元善見帶到了鄴城，他和他的兒子高洋重復了一下曹操父子的故事，這是550年。北齊的鑼鼓敲Ⅱ自了，這個不怕別人傷心的武力集團27年后也收場了，做了皇帝的高氏子孫其文治武功道德教化，也沒有太多可說的，但有一件事讓歷史牢牢記住了。北齊文宣帝高洋，和十六國時建都于鄴的王者們一樣，都喜歡弄兩個都城，也算是狡免一只，多一窟多一份安全，這里丟了還能溜到另一邊去，很像現在投資者，把雞蛋放到好幾個筐子里去。那時的高洋，常常喜歡從鄴出發，沿太行山著名的八陘之一的滏口陘，就是現代人們能看到的滏陽河出太行山的河谷西行，再繞道鼓山西側北行，再沿著現在的邯長鐵路的走向翻越太行山，進入汾河灣，到晉陽，就是現在的太原。動亂年代的高皇帝其實很希望自己的江山永固，富貴長存，禮佛情結是很重的，于是，就在近鄴的鼓山開鑿出我國佛教史上著名的響堂山石窟群。北響堂石窟有三尊佛像，據說是依高洋和他的老父高歡還有他的繼承者的形象開造。南北響堂石窟還有不少北齊時代留下的刻經，那是典型的魏碑體，在中國刻經史上有重要地位。如今，這些被國家列為重點文物的古人心跡，在靜默地向我們呈現著依稀尚存的歷史信息。

據說，太行山曾經林木茂盛，水源豐富。北齊的統治者，當然，還有這以前包括曹魏一伙在內的王者，從山中砍伐原始巨木以營建鄴都。鄴都在那個時代是一次次建，一次次毀，終于變渾濁了的漳河水從鄴之南滾到鄴之北。鄴城淹沒了，曾經居鄴的王者們也都灰飛煙滅。歷史創造了豐富多彩，但歷史也需要簡潔，因此也大手筆地整理著曾經的存在，不然，后來者們還能到哪里去畫新圖呢?這或許就是文化沉淀吧。高洋父子還有他們的宗親死后就葬在鄴西一帶，那里還沉睡著《蘭陵王八陣益》的主人。這些，連同響堂山暮靄祥云，還有西門豹躬身世俗，帶著穿短褐的人開挖的那些水渠，一起構成一聲長長的歷史嘆息。

王朝短命，文化長存。

(責編：寧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