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論文據《漢書·禮樂志》及《粱書·張纘傳》:種文獻所示,推測《山鬼篇》之祀主當為丸疑山之山神。對于上古禮制以及楚辭的學術地位,亦有兼涉。
關鍵詞:山鬼;丸疑山;山神;九歌;屈原;帝舜
中圖分類號:K203/12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3-0035-05
(一)
屈子《九歌》,傳本實為十一篇,歷朝學者核較其篇數,有擯《山鬼》而稱其祀主為“小神”者。
明錢澄之《莊屈合詁》曰:“《山鬼》涉于妖邪,不宜祀。”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曰:“《山鬼》與日星山川同列祀典,而篇中道其喬媚依人之情,蓋賤之也?!?/p>
近人聞一多《什么是九歌》曰:“尤其《湘君》、《湘夫人》等章的猥褻性的內容(此其所以為淫辭)已充分暴露了這些神道的原始性和幼稚性?!?/p>
張壽平《九歌研究》曰:“《九歌·山鬼》一篇所奉祀者,為一般山神?!湓凇毒鸥琛匪胫T神中,地位最卑。”
按《尚書,舜典》:“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札記,曲禮下》:“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歲遍。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歲遍。大夫祭五祀,歲遍。士祭其先。凡祭。有其廢之莫敢舉也,有其舉之莫敢廢也。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日淫祀,淫祀無福?!鼻悠鋾r楚已稱王,故《楚辭·九歌》所祀兼王者與諸侯之職。
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引五臣云:“每篇之目皆楚之神名?!贝艘喈斨^楚國稱王時而言。至漢高祖即位,置祠祀官,有秦、晉、梁、荊之巫?!妒酚洝し舛U書》:“荊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屬?!?《漢書-郊祀志》同)此則純為諸侯之小巫,杜佑《通典》卷五十五《禮十五·沿革十五》列為“諸雜祠”,與《九歌》之世不同。
《九歌》篇章,自《東皇太一》至《山鬼》,凡九事,皆為物,諸神皆天地山川之物神。
太一、大司命、少司命,星名。云中君,云名。湘、河,水名。東君,日名。山鬼,因山而名。
《國殤》非常祀,故與《禮魂》列于九篇之后,其為附屬甚明。
楚俗雖好鬼,但觀于《九歌》,無不與上古天地四方、五祀六宗、山川群神之祀典相合,尚不得謂為末世淫祀,亦不得視為“民間”之事。
游國恩《論九歌山川之神》已將山川之神四篇合為一類,得其仿佛,而日“《九歌》之第九篇日《山鬼》,亦楚人淫祠之一”,是為斷絕經典之臆解。按祀歌出于典禮,即所謂“淫祠”亦相對于不守典禮而言。
清林云銘《楚辭燈》曰:“余考《九歌》諸神,悉天地云日山川正神,國家之所常祀?!?/p>
南朝時,采《山鬼》一篇人樂府相和曲,題為《楚詞鈔·今有人》,見沈約《宋書·樂志三》。《楚辭》入樂府者僅此一篇。按后世之樂府,其淵源即上古采詩之官。
故《九歌》皆淵源典禮,出入五經,雖為祀歌,而體制嚴整,《國語,楚語》觀射父謂巫覡“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能知山川之號”,《漢書·高帝紀》顏師古注引文穎曰:“巫,掌神之位次者也”,斯為得之。
(二)
惟九篇之中,湘、河均為專名,山則是類名,未知所指。
馬茂元《楚辭注釋》云:“要理解本篇的真實內容,首先要弄清山究竟是哪一座山?!苯痖_誠、董洪利、高路明《屆原集校注》云:“是某座名山的某個具體神靈,但因材料不足,難以確考?!逼渌悸奉H是。
唐沈亞之《屈原外傳》云:“(屈)原因棲玉笥山,作《九歌》以風諫。至《山鬼》篇成,四山忽啾啾,若啼嘯,聲聞十里外,草木莫不萎死?!庇耋由皆谙骊帲挕端涀ⅰ肪砣藴I水?!锻ǖ洹肪硪话侔耸吨菘さ涫ぐ土昕は骊帯?,及《太平御覽》卷六十五淚水。
按《九歌·山鬼》洪興祖補注引《莊子》曰:“山有夔。”《莊子-達生》本解“然則有鬼乎”之問。是知山鬼有名夔之一說。清趙翼《陔馀叢考》卷十五“四夔”條引明馮智舒《質實》云:“夔,獸名,又山鬼。”亦以山鬼名夔。
《國語-魯語下》仲尼曰:“木石之怪日夔,水之怪日龍,罔象?!表f昭注:“木石,謂山也?!笔侵焦钟忻缰徽f。
唐孔穎達《左傳正義》引賈遣《魯語》注云:“罔兩,罔象,有夔龍之形,而無實體?!笔侵缬址Q為夔龍。
夔似龍,故可稱夔龍。其字小篆作“夔”?!墩f文·交部》:“夔,神魅也。如龍,一足,從夊;象有角、手、人面之形。”清段玉裁注引盂康日:“夔神如龍,有角,人面?!币C曰:“木石之怪,如龍,有角。”段注曰:“按從‘夊’者,象其一足。云‘如龍’,則有角可知。故”象有角。又‘止’、‘巳’象其似人手,‘頁’象其似人面。”
《漢書·馬融傳》載《廣成頌》:“左挈夔龍,右提蛟鼉?!睆埡狻赌隙假x》:“追水豹兮鞭魍魎,憚夔龍兮怖蚊螭。”已稱夔為夔龍。
《尚書·舜典》:夔典樂,龍作納言??装矅鴤鳎骸百?、龍,二臣名?!焙笫啦⒎Q“夔龍”,此為舜臣(亦為諸侯)之名,與鬼怪之夔龍不同。
(三)
而古人有以為夔龍在九嶷者。
《漢書·禮樂志》載《郊祀歌》十九章,第十五《華燁燁》云:“九疑賓,夔龍舞。”九疑當解為九疑山神,即夔龍。九疑、夔龍同義而重疊反復言之。
顏師古注引如淳日:“九疑,舜所葬,言以舜為賓客也。夔典樂,龍管納言,皆隨舜而來,舞以樂神。”按其說非是?!度A燁燁》,王先謙《漢書補注》謂:“此禮后土,祠畢,濟汾陰作。”后土包山川,《白虎通義·封公侯》云:“夭雖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雖至靈,必有山川之化”,故此九疑當解為山神。雖然帝舜葬于九疑。而帝舜自是帝舜,九疑自是山神,此歌與帝舜君臣并無直接關聯。必無祭祀后土而可以隨時招來古帝之理。
《郊祀歌》其他各章:《練時日》,陸侃如《樂府古辭考》日:“此系迎神之詞”;《帝臨》,王先謙曰:“此祀中央黃帝歌”;《青陽》、《朱明》、《西顥》、《玄冥》,祀春夏秋冬四神;《惟泰元》、《天地》,陸侃如日:“二篇均祀太一之詞”;《日出入》,祀日;《天馬》、《景星》、《齊房》、《朝隴首》、《象載瑜》,頌瑞;《天門》,祠蓬萊;《后皇》,亦祀后土;《五神》,祀太一之佐五常;《赤蛟》,陸侃如日:“蓋進神之詞”。可知十九章均為天地山川,與古帝王無關。
唐杜佑《通典》卷五十三《禮十三·沿革十三》所載,自漢、后漢、魏、東晉、后魏、隋至大唐,皆有“祀先代帝王”之禮。載漢以春祠黃帝,后漢祠帝堯于濟陰。又載后魏祀黃帝于橋山,祀帝堯于平陽,祀虞舜于廣寧,祀夏禹于安邑,祀周文公于洛陽。又載隋制祀帝堯于平陽,帝舜于河東,夏禹于安邑,商湯于汾陰,文王、武王于灃渭之郊,漢帝于長陵。唐制,三皇置一廟,五帝置一廟,有司以時祭饗。明郎瑛《七修類稿》卷十二《國事類》載:“帝王功臣廟:洪武初,建帝王廟于南京雞鳴山之陽,以祀三皇五帝、三王、漢高祖、光武、唐太宗、宋太祖、元世祖。又詔以歷代名臣從祀,風后、力牧、皋陶、夔、龍、伯夷、伯益……”其祀禮皆與天地山川不一類。
(四)
《梁書·張纘傳》載《南征賦》:“延帝子于三后。降夔龍于九疑,騰河靈之水駕,下太一之靈旗?!?/p>
“延”當作“誕”,與“降”同義。“三后”,猶言三王、三代,包帝舜而言?!蹲髠鳌ふ压辍罚骸叭笾沼诮駷槭薄6蓬A注:“三后,虞、夏、商”。
“延帝子矛三后”,用《二湘》之典;“騰河靈之水駕”。用《河伯》典;“下太一之靈旗”,用《東皇太一》典;而“降夔龍于九疑”一句,正用《山鬼》典故。若以《尚書·舜典》舜臣夔龍解之,則顯然不符。張纘《南征賦》此四句皆出典于《九歌》,可知南朝有以《山鬼》為九疑山神、其名為夔龍者。
(五)
瀟湘源出九疑,舜葬零陵與二妃死于江湘之問為同一事。故歷朝詩家亦有以《二湘》與《山鬼》連言并論者。
唐杜甫《祠南夕望》詩:“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
李商隱《和鄭愚贈汝陽王孫家箏妓二十韻》:“回首蒼梧深。女蘿閉山鬼?!?/p>
李商隱《賽舜廟文》:“使東皇太乙,兼預于炅游:俾山鬼江斐,無藏于滲氣?!?/p>
宋之問《謁二妃廟》詩:“江鳧嘯風雨,山鬼泣朝昏。”
宋李綱《自蒲圻臨湘趨岳陽道中作》十首之九:“山鬼含顰乘赤豹,湘靈解佩鼓云和?!?/p>
宋舒岳祥《閬風集》卷三《石蓮花》詩:“不入江妃笑。只令山鬼憐,英蓉生木末,可證楚人篇。”
元沈蘿麟《花谿集》卷二《狼山》詩:“丹光山鬼護,眉黛江妃染?!?/p>
明楊慎《丹鉛余錄》卷十七:“予既得禹碑刻作禹碑歌,其辭曰:……湘娥遺佩冷班竹,山鬼結旗零翠簌。”
明李夢陽《奉送大司馬劉公歸東山草堂歌》:“湘娥含笑倚竹立,山鬼窈窕堂之側?!?/p>
明萬歷《九疑山志》卷八載明鄧云霄《謁舜祠》四首之四:“山鬼幽篁里。鷓鴣秋雨中。峰頭帝子淚,又灑在丹楓?!?/p>
清陳邦彥等《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卷七十五載明王佐《畫竹》詩:“瀟湘綠玉昆侖石……曲終日暮山鬼啼?!?/p>
清王士禎《分甘余話》卷二:“門人殷彥來寄其亡友夏生任逮遺詩……其《秋夜讀九歌》云:湘皇淚雨滋叢竹,山鬼悲風帶女蘿?!?/p>
清光緒《寧遠縣志》卷三載李星沅《斑管》詩:“蒼梧云慘蛾眉綠,湘靈夜傍秋陰哭。……青林風雨山鬼呼,昨夢逢君九疑麓?!?/p>
可知歷朝文人多有視《二湘》與《山鬼》為一類者。
(六)
《九歌·湘夫人》“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一語,王逸注:“九嶷,山名,舜所葬也。言舜使九嶷之山神,繽然來迎二女。”
又《離騷》曰:“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蓖跻葑ⅲ骸熬乓?,舜所葬也。舜又使九疑之神,紛然來迎,知已之志也。”《遠游》亦曰:“吾將往乎南疑。”王逸注:“過衡山而觀九疑也。”
王逸解“九嶷”為“九嶷之山神”,是也。九嶷山之山神,猶帝舜之臣,故舜可遣之來迎。王氏惟未明言“九嶷之山神”即《山鬼》之祀主耳。
(七)
自王逸后,學者多以堯女舜妃解湘神。
王逸于《湘君》“帝子”下注云:啼子,謂堯女也。言堯二女娥皇、女英,隨舜不反,沒于湘水之渚,因為湘夫人?!?/p>
洪興祖補注引劉向《列女傳》:“舜陟方死于蒼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上問博士日:‘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薄槭显唬骸皠┫?、鄭玄亦皆以二妃為湘君?!?/p>
但《離騷》、《九歌》既有湘君,又有湘夫人,二神而涉三人,以致匹配不一,異說紛起。自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已謂:“楚詞《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堯女,則湘君當是舜。”洪興祖又曰:“王逸以為湘君者自其水神,而謂湘夫人乃二妃也。郭璞疑二女者帝舜之后,不當降小水為其夫人,因以二女為天帝之女。以余考之,璞與王逸俱失也。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故日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詞謂娥皇為君,謂女英帝子,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札有小君、君母,明其正,自得稱君也?!?/p>
按古之“后妃”亦得稱君,“后”解為“君”,洪說是也。
尤重要者,帝舜為古帝王,死后不得配為山川之神。
《禮記·祭法》:呋圣王之制祭祀也……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財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编嵭ⅲ骸按怂^大神也,《春秋傳》日:‘封為上公,祀為大神。’”所載厲山氏之子日農,即神農,與周棄皆為“后稷”。共工氏子孫世為后土之官,故始祖為社神。契為司徒之官,冥為玄冥之官,即水正,鯀亦為水官,亦同。
后土、水正等,古稱“五行之官”,同屬“物官”?!蹲髠鳌氛压拍瓴棠唬骸肮视形逍兄?,是謂五官?!庇衷唬骸胺蛭?,物有其官。”而帝嚳、帝堯、帝舜、帝禹、黃帝、帝顓頊、商湯王、周文王、周武王,皆古帝王,不在“物官”之列。古有專祀。見于諸史。
《祭法》載帝舜“舜勤眾事而野死”,亦為大神。而未言帝舜為水神。
古禮最重名分,以古禮言之,帝舜決不當為湘水之君。亦不當為九疑山神。
(八)
《湘夫人》“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語謂來則如云,迎則繽然。句本無礙。
聞一多《九歌解詰》據《尚書·益稷》“虞賓在位”,《大傳》“舜為賓客,而禹為主人”,及《郊祀歌》如淳注,認為“凡隨舜自九疑而來者皆日九疑賓”,故解“繽兮并迎”之“繽”為賓客之“賓”。
按其說非是?!袄_兮”解為“繽然”本通,即便將“繽”解為“賓”,亦不當作賓客之義?!督检敫琛贰熬乓少e”是賓迎之賓,故九疑為主人。如《舜典》“賓于四門,四門穆穆”,孔安國傳:“四方諸侯來朝者,舜賓迎之”。即舜是主人。而《大傳》“舜為賓客”則是“禹為主人”,舜受其賓迎?!熬裴诶_兮并迎”當是九疑為主人以迎湘夫人,而非九疑來為賓客。況且九疑由舜所遣,舜迎夫人不可稱“賓”也?!逗鬂h書》龐公“夫妻相敬如賓”,《三國志》注引《魏略》常林與妻“相敬如賓”,《晉書》庾袞與前妻、繼妻“俱相敬如賓”,明非常典也。
朱季?!冻o解故》亦取《郊祀歌》“九疑賓。夔龍舞”互證,日:“楚俗降神,蓋有使巫飾為九疑之神,以賓迎尊者;夔龍舞,亦巫飾之爾?!逼湔f稍為近之。
(九)
《湘夫人》曰“繽兮并迎”,曰“如云”,王逸注:“則百神侍送。眾多如云也”。金開誠等《屈原集校注》引請吳世尚《楚辭疏》亦云:“如云,言侍從者眾。”今學者多解此篇為諸神、群神、眾神。
按《史記·五帝本紀》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予江南九疑,是為零陵”,裴駰集解引《皇覽》曰:“舜冢在零陵營浦縣,其山九溪皆相似,故曰九疑”。頗疑九疑山神其數有九,即《山鬼》祀主有九也。
(十)
古禮,事物有陰陽,鬼神有陰陽,巫覡有男女。而陽物為陽神,陰物為陰神。
《隋書·五行下》引劉向《洪范五行傳》曰:“山者,君之象。水者,陰之表?!?/p>
《公羊傳·成公五年》“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睗h何休注:“山者,陽精,德澤所由生,君之象。河者,四瀆,所以通道中國。”清蘇輿《翼教叢編》引作:“山者陽精,河者陰精?!?/p>
《史記·封禪書》:“名川四:水曰河,祠臨晉;沔,祠漢中;湫淵,祠朝毪;江水,祠蜀?!彼抉R貞索隱引《龍魚河圖》云:“河伯姓呂,名公子,夫人姓馮名夷?!币龢樊a云:“漢女,漢神也?!币稄V雅》云:“江神謂之奇相?!庇忠督洝吩疲骸暗叟?,卒為江神?!?/p>
戴震《屈原賦注·九歌·湘君》云:“《周官》:凡以神仕者,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巫亦通稱也。男巫事陽神,女巫事陰神。湘君、湘夫人亦陰神,用女巫明矣?!?/p>
山為陽,散山神當為男神;水為陰,故水神當為女神。今學者多以山鬼為女神,如游國恩《論九歌山川群神·論山鬼》云:“山鬼似為女鬼而非男鬼,故有含睇宜笑,善窈窕,及怨公子、思公子之言?!苯练颉冻o今繹講錄》云:“河伯本應是陰性,山鬼本應是陽性,但自東漢以來,河伯一直為男性,山鬼一直為女性,這是個顛倒。”殊無此理。
按《山鬼》祀主為男神女神,屈子并無明文?!痘茨献印し赫撚枴罚骸吧匠鰲n陽,水生罔象?!睏n陽,一作嘄陽,一作梟楊,一作梟羊。高誘注:“梟陽,山?也。人形,長大,面黑色,身有毛,足反踵,見人而笑?!焙榕d祖《山鬼》補注引之,曰:“楚人所祠,豈此類乎?”梟陽“見人而笑”,疑即《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所本。今學者以為凡言笑者皆為女性,則未必也。
“公子”,謂山神。胡文英《屈騷指掌》卷二《山鬼》:“蓋有德位之人,死而主此山之祀者。故一則稱之曰‘若有人’,再則曰‘子’,三則曰‘靈修’,四則曰‘公子’?!庇衷唬骸敖越枭褚杂骶??!?/p>
(十一)
古語鬼、神不同,然亦通用。
古人以為萬物之精則有神?!安粶y之謂神。坤}即造化之妙。《說文》:“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從示、申?!鄙昙匆?、屈申之中。今作“伸”。俗字。
天陽而地陰?;觋柖顷帲耜柖黻?。鬼與神同類,而專指人鬼?!墩f文》:“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倍浠昶?,亦屬不測?!抖Y運》:“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薄督继厣罚骸盎隁鈿w于天,形魄歸于地。”《韓詩外傳》:“人死曰鬼,鬼者歸也。精氣歸于天,肉歸于土。”
由此可知“山鬼”其正名本當稱為“山神”。稱“鬼”,用其泛稱。
言“神”,謂其不可見。言“鬼”,則約略可見矣,《說文》所謂“象鬼頭”也。屈子題為《山鬼》,欲其隱約可見,所謂“若有人”也。王夫之《楚辭通釋》:“以其疑有疑無,謂之鬼耳。”
(十二)
清顧成天《楚辭九歌解》解《山鬼》為巫山神女,曰:“楚襄王游云夢,夢一婦人,名曰瑤姬。通篇辭意,似指此事?!薄端膸焯嵋烦馄洹按╄徃綍?,曰:“屈原本旨,豈其然乎!”
而孫作云《九歌山鬼考》發揮其說,聞一多、馬茂元、陳子展、姜亮夫等贊成之,郭沫若《屈原賦今譯》且提出《山鬼》“采三秀兮于山間”,“于”(繁體作“於”)讀作巫山之“巫”。
按聞一多《怎樣讀九歌,九歌兮字代釋略說》云:“‘兮’可代‘于’字作用?!凇挚墒??!贝擞烧Z法而言誠是也,由辭章之學而言,則兮、于可連文。王逸《九思》:“愍余命兮遭六極,委玉質兮于泥涂”,“虎兕爭兮于廷中,豺狼斗兮我之隅”,“鴻鸕兮振翅,歸雁兮于征”。皆是其例。
且巫山之名,頻見經史,無須假借。故郭氏所言,并無必然之根據。
今人解山鬼為巫山女神。叉解河伯、山鬼為夫妻神,湘君、湘夫人亦為夫妻神。一則由于不信上古典禮,一則追逐現代男女情愛,以媚世俗,實皆別有處心之歧說。
游國恩《楚辭概論》將《九歌》“言祭及言情的詩歌分作兩組”,“第一組為祭歌,即《東皇太一》、《云中君》、《東君》、《國殤》、《禮魂》五篇”,“第二組為情歌,即《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和《山鬼》六篇”。
蘇雪以為:“它們所歌詠的是人與?的戀愛……看看《山鬼》中的情辭……它們表達?所求?得的相思之苦,可?《山鬼》是極為凄側感人之情歌。”
馬茂元《楚辭注》說:“山鬼即山中之神。稱之為鬼,因為不是正神。楚人祭山鬼,當然是一種‘淫祠’之風的表現。但尋繹文義,篇中所說的是一位纏綿多情的山中女神?!?/p>
姜亮夫《楚辭今繹講錄》云:“《九歌》里的《云中君》是月神,《東君》是日神,日月配對,配成夫婦神。《大司命》和《少司命》配成夫婦神,《湘君》和《湘夫人》配成夫婦神,《山鬼》和《河伯》配成夫婦神?!?/p>
按“淫”字本義為久雨,引申為過度?!墩f文》:“浸淫隨理也。從水,淫聲。一曰久雨為淫?!薄蹲髠鳌でf公十一年》:“秋,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薄抖Y記·月令》:“季春行行秋令,則天多沉陰,淫雨蚤降?!编嵭ⅲ骸耙匾?。雨三日以上為霖?!鼻樯耙碑攺摹芭?,作“婬”。王夫之《說文廣義》卷一曰:“‘淫’本訓‘浸淫’也,‘一曰久雨爲淫’。婬色、婬奔,從女從淫省,唯佛書猶存此字?!苯袢素煛毒鸥琛窞橐?,而訓解率歸于婬色,可謂兩失。抑之則曰淫祠,揚之則曰愛情,殆只是今世一種心理寫照。終使古人歌篇喪失理性,屈子楚辭淪為不可信之學。
(十三)
《國語·吳語》載申胥(伍子胥)曰:“昔楚靈王……筑臺于章華之上,闥為石郭,陂漢,以象帝舜。”此之“帝舜”為地名,謂舜陵,即零陵。韋昭注:“舜葬九疑,其山體水旋其丘,故壅漢水使旋石郭,以象之也?!笨芍呵飼r,楚人頗知九疑舜陵之事。
1973年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帛繪古地圖,其下限為漢文帝十二年(前168),自發掘簡報公布以來命名為《地形圖》與《駐軍圖》。今觀其帝舜、九疑、深水原所處地圖中心位置,可以推測《地形圖》實當為指示舜陵祭祀的行程路線圖,《駐軍圖》則當是舜陵祭祀的警蹕圖,二圖可能都與春秋戰國至漢初的九嶷山舜陵祭祀有關。
近年九疑山玉瑁巖祭祀陵廟遺址的考古發掘,亦在宋、唐建筑基址之上。發現東漢與西漢的古建筑遺跡。
帝舜祀禮之重,可以推見。
(十四)
上古“山川群神”一語,本指山川諸侯,與杜稷諸侯同為王公。
《國語·魯語下》仲尼曰:“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為神,社稷之守者,為公侯,皆屬于王者?!表f昭注:“群神,謂主山川之君,為群神之主,故謂之神也。足以綱紀天下,謂名山大川能興云致雨,以利天下也?!敝倌崛沼忠姟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裴駟集解引王肅日:“守山川之祀者為神,謂諸侯也?!?/p>
上古已有“山出云”的知識,上古實行的“山川諸侯”制度實際上具有自然保護的功能。
《禮記·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日神?!?/p>
《禮記·孔子閑居》:“開降時雨,山川出云。”
《尚書大傳》卷一:“五岳皆觸石而出云,扶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
《尚書大傳》卷三:“夫山,草木生焉,鳥獸蕃焉,財用殖焉,生財用而無私為焉,四方皆代焉,每無私予焉。出云風以通乎天地之間,陰陽和合,雨露之澤,萬物以成,百姓以饗。”
《韓詩外傳》卷三:“夫山者,萬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萬物植焉,飛鳥集焉,走獸休焉,四方益取與焉。出云道風,崔乎天地之間。天地以成,國家以寧?!?/p>
《白虎通義·性情》:“山亦有金石累積,亦有孔穴,出云布雨以潤天下?!?/p>
自從山川諸侯瓦解,札法制度宗教化。山川群神之幸存者多淪為淫祠。而山神、水神漸被視為小神,轉成“民間信仰”,自然保護的功能亦蕩然殆盡。
(十五)
《堯典》、《舜典》居《書經》之首,《曲禮》居《札記》之首,《九歌》所言與之同始終。宋王銍《雪溪集》卷一《題洛神賦圖詩并序》云:“風雅頌為文章之正,至屈原離騷兼文章正變而言之,《湘君》《湘夫人》《山鬼》多及帝舜英皇,以系恨千古。”
自近代以來,貶經學而揚諸子,損《詩經》而張《楚辭》,薄中夏而尚地域,于是截斷上古札制而論說祀典,“山川群神”皆成“神話”。
昔章太炎主講《國學概論》。在“國學的本體”題目中,共講三個問題,其一曰“經史非神話”,其二曰“經典諸子非宗教”,其三曰“歷史非小說傳奇”。章太炎云:“經史并非神話。”又云:“經典諸子中有說及道德的。有說及哲學的,卻沒曾說及宗教?!袊怨偶幢∮谧诮趟枷?,此因中國人都重視政治。”又云:“古書原多可疑的地方。但并非像小說那樣的虛構。”
章氏之見在于今日,尤其具有儆醒學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