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酈道元在為《水經》作注的過程中,夾雜大量清麗可喜之山水景致描寫,實為卓絕一世的寫景佳作,在中國山水文學的發展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是山水游記散文的奠基之作。本文從《水經注》之寫景內容、寫景藝術、《水經注》與山水游記散文三個方面探析《水經注》之山水文學價值。
關鍵詞:《水經注》;寫景內容;寫景藝術:山水文學價值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l004-7387(2010)03-0185-04
成書于元魏中后期的酈道元所著《水經注》一書,在為《水經》作注的過程中夾雜大量清麗可喜之山水景致描寫。實為卓絕一世的寫景佳作,其山水文學價值,明清以來倍受文人學者推崇。明張岱言:“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張岱《跋<寓山注>》),明朱之臣言:“酈氏每于景色,只一二字點綴,最工,其筆直韻,未易追也”(朱之臣《水經注刪》)明鐘惺言:“酈道元頗具山水筆資,其法則記,其材其趣則詩也”(鐘惺、譚元春《水經注鈔》)。清人對此更是推崇備至,劉熙載言:“酈道元敘山水,峻潔層深,奄有《楚辭·山鬼》、《招隱士》勝景,柳柳州游記,此其先導耶”(劉熙載《藝概·文概》卷一)。趙一清亦言:“其造句驚人,遣辭則古,六朝文士終當斂手避席,自可成一家之言”(趙一清《水經注釋》。劉獻廷甚至說:“《水經注》描寫景物,片言只字,妙絕古今,誠宇宙未有之奇書也。”《水經注》實為卓絕一世的寫景佳作,在中國山水文學的發展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是山水游記散文的奠基之作。本文以范文瀾f水經注寫景文抄》為底本,從《水經注》之寫景內容、寫景藝術,《水經注》與山水游記散文三個方面探析《水經注》之山水文學價值。
一、《水經注》之寫景內容
《水經注》之行文以河道川渠之介紹為主,然于沿途所見之山水景致,道元或快筆素描,或精心臨繪。快筆素描者,乃為注文中所夾雜數句山水景致描寫;精心臨繪者,乃就景致殊絕之山水以精筆描繪,詳加敘述,儼然可獨立成一小篇山水游記散文。
(一)雜以數句成文
此類文字在《水經注》一書中隨處可見,道元在訪瀆搜渠,考察各地地域、河流山川、郡邑之變遷之余。添加數筆當地山水景致之描繪,或多或少,句數不定,以彰顯當地地理之特色。如卷十四鮑邱水注“鮑邱水從塞外來,南過漁陽縣東”條云:“水出伏凌山,山高峻。巖鄣寒深,陰崖積雪,凝水夏結,事同《離騷》峨峨之詠,故世人因以名山也。”又如卷十七渭水注“又東過上邦縣”條云:“藉水即洋水也。北有瀠水注焉。水出縣西北封山。翼帶眾流,積以成溪,東流南屈。逕上封縣故城西,側城南出。”
又如卷二十二水注“淚水出鄭縣西北平地”條云:“淚水又南,懸流奔壑,崩注丈馀,其下積水成潭。廣四十許步,淵深難測。又南注于洧,《詩》所謂溱與洧者也,世亦謂之為鄶水也。”
如此類雜以數句為寫景文者在《水經注》中還有許多,其以寥寥數語,極為精練、逼真地描繪出當地山水景致殊絕之處,真可謂字字珠璣也。
(二)獨立成文
此類文字通常出現于山水景色絕佳之處,或為道元深臨其境,或為歷來人民歌詠之地。道元于此則詳細描繪,全力揮灑筆墨,精描細刻,從而成為相對獨立于注文、結構完整的小篇山水游記散文。如卷二十六淄水注“又東過利縣東”條云:
“陽水又東北流,石井水注之。水出南山。山頂洞開,望若門焉。俗謂是山為劈頭山。其水北流注井,井際廣城東側,三面積石,高深一匹有馀。長津激浪,瀑布而下。澎最之音,驚川聒谷,淵漭之勢,狀同洪井,北流人陽水。余生長東齊,極游其下。于中闊絕,乃積綿載。后因王事,復出海岱。郭金紫惠同石井,賦詩言意。彌日嬉娛。尤慰羈心,但恨此水時有通塞耳。”
這段文字是描寫海岱境內之景致,海岱為青州之古地理名(《尚書·禹貢》),據《水經注·巨洋水注》“又東過臨朐縣東”條云:“先公以太和中坐鎮海岱,余總角之年,侍節東州。”。東州亦指青州,可見道元在此度過了童年時光,步入仕途之后又于北魏宣武帝景明四年因王事出任青州,與友人郭祚同石井賦詩言意,故對于當地地理的記載格外細致真實,一草一木,娓娓動人。極富有情趣,將石井水之淵源、兩水交匯之特勢、流向,瀑布傾瀉而下所形成之澎蹋之音、溯漭之勢,描繪地惟妙惟肖,使人如臨其境。而如此類以大段文字精心描繪山川景致者。在《水經注》一書中還有許多,這些或夾雜以數句為寫景文者,或獨立成一小篇山水文者,雖然是為更好地闡明地理水文之變遷,更為準確地注解《水經》,但卻使注文一洗單調枯燥之態,而顯得搖曳多姿,趣味盎然。
二、《水經注》之寫景藝術
(一)辭采之精練奇絕
作為一部地學著作,《水經注》之語言注定力求簡練、精確,即使于模山范水之處,亦不可如一般文人賦詩作文般舞文弄墨,殫精竭慮以“儷采百旬之偶,爭價一字之奇。精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然而由于道元好學歷覽群書,遍跡山水,故能在描繪各地山水景致時,片言只字,精筆點繪,往往以寥寥數筆熔鑄成絕妙好辭。故譚家健先生于《試論水經注的文學成就》一文言:“對《水經注》寫景語言影響最深的是山水詩,其中最突出的表現即在于講求準確精練和寫意傳神,有些句子幾乎詩化了,洗練簡潔。精巧雋永,每個字都經過反復錘煉和推敲,像林淵錦鏡。綴目新眺。幾層意思只用八個字概括……這樣練句顯然是詩歌才有的現象。”
正如譚先生所言,道元在描摹山水景物時,用字遣辭力求準確精練和寫意傳神,致使《水經注》寫景文字已臻于詩化,且以簡潔明暢之手法表現山水風貌與意境,如描寫瀑布,便使用不同之語詞,鮮明生動地描摹水勢飛瀉之神采,有“揚波北注,懸流奔壑”,有“瀑布乘巖,懸河注壑”,或“飛湍油急”,或“崩浪震山”。將各種飛瀑之姿態演繹地惟妙惟肖、活躍多姿。又如刻畫山勢,有“亭亭桀豎,竟勢爭高”,“巖層宥衍,巨石崇躁”,“嶄絕孤峙。虎牙桀立”、“方嶺云回,奇峰霞舉”、“高巒截云,層陵斷隼”等等。令人目不暇接,而山勢之廣、高、拔、奇、秀、孤、連。于字里行間栩栩耀現。這些語詞搭配之精妙,用語之奇特,既可人文亦可人詩。而在獨立成山水文描寫之處,其用字與遣辭精練之藝術特色更為顯著,如卷十一易水注“東過范陽縣南”條云:
“濡水又東南,逕樊於期館西,是其授首于荊軻處也。濡水又東南流,逕劑軻館北,昔燕丹納田生之言,尊軻上卿,館之于此。二館之城,澗曲泉清,山高林茂,風煙披薄,觸目怡情,方外之士,尚憑依舊居。取暢林注文中以“曲”、“清”、“高”、“茂”、“披薄”五詞分別修飾澗、泉、山林、風煙五種景物。點點數語簡潔、生動地描繪了一幅清清的泉水順著九曲的山澗穿梭在清榮峻茂之山川,裊裊風煙如輕紗般籠罩四周之山水風煙圖,令人觸目怡情,木石風煙都能在道元筆下展現別樣細膩生動之神貌,可見其寫景用語技巧之高超。
(二)動、靜之結合
從范文瀾{水經注寫景文抄》可知,《水經注》所涉及寫景內容,涉及山川、河流、陵墓、碑刻、廟宇、郡縣等各種地理景致,其中又以山川、河流為主。而對山水景物之描寫,則又以水道為綱,以水流之千折百回連帶出山川之騰挪疊躍。在世人眼中,河流是奔流不息、活波躍動的,而山川是穩重寧靜之景致,此一動一靜。交相呼應,動景與靜景之描寫交錯穿插,給人以置身其中之真實感。
如卷五河水注“又東過成皋縣北,濟水從北來注之”條云:“汜水又北,右合石城水。水出石城山,其山復澗重嶺,欹疊若城。山頂泉流,瀑布懸瀉,下有濫泉,東流泄注。邊有數十石畦,畦有數野蔬。巖側石窟數口。隱跡存焉,而不知誰所經始也。”
此段注文描寫石城水發源于石城山之景致,道元先言石城山之態勢:復澗重嶺、欹疊若城,以一四言對句將山勢之雄偉、地勢之復雜巧妙地展現在面前,實為靜景之描繪。緊接著,以山勢之高險帶出百泉匯流、瀑布懸瀉之水勢,增添了畫面躍動之感,此為動景之渲染。而周遭連綿之石畦。青蔬翠發,加以隱秘之巖穴。則另是一番幽深靜謐之景。從而形成動景與靜景交叉描繪,相映成趣。
又如卷十三漯水注“漯水出雁門陰館縣”條所載南池之景致:
“桑乾枝水又東流,長津委浪。通結兩湖,東湖西浦,淵潭相接,水至清深。晨鳧夕雁,泛濫其上,黛甲素鱗,潛躍其下。俯仰池潭,意深魚鳥。所寡惟良木耳,俗謂之南池。”
道元先言南池之概貌:淵潭相接,綠水清深,風平浪靜。在此一片靜緩凝住之中,突然有點點水鳥不時臨池翩翔,又有群群游鱗凌波舞,打破了池水幽靜之氛圍。道元在此將一片沉寂之南池綴上點點魚鳥后,再加以晨昏之變,又有黛素之色,從而使整個景致呈現出自然之靜悸與生靈之躍動交相輝映、地理之凝滯與時空之變幻相得益彰之態勢,亦可見道元寫景藝術之卓然不同也。《水經注》與山水游記散文
(一)山水游記散文之義界
山水游記散文,應具備以下特征:以模山范水的再現型描寫為基本內容;第一。對山水景物客觀真實的描述:第二,對游蹤的記述:第三,在描山摹水之中,帶有作者個人主體情感之寄托。游蹤記寫產生于屈原的(涉江》、《哀郢》諸作,發展于漢代的紀行賦與兩晉南朝的山水詩序。山水描寫則產生較早,在先秦《論語》《莊子》等諸子之書中,已經或多或少的出現了一些山水描寫因素。而在兩漢的漢大賦中得到進一步的發展。但是,這些山水描寫往往是附帶在宗教儀式之上,或者是以山水寄托品性、標揚倫理道德,這樣的山水。只是一種非現實的、相象中的、抽象的自然山水,并非原始形態下的自然山水。
真正的山水描寫產生于魏晉南北朝山水詩序,山水書札及晉宋地記之中,而猶以晉宋地記貢獻最著,他們僅從欣賞自然之美的角度出發描繪山水景物,且其描寫往往是對山水景物客觀、真實的再現,缺乏作者個人的主體情感,或者即使帶有一些感性的抒發,卻無法與山水自然完美的交融在一起。而到了《水經注》的產生,始將對游蹤的具體記述、客觀真實地描山摹水以及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完整地融為一體,山水游記散文的發展史,正是這三種因素逐漸產生、發展并走向相融的歷程,而酈氏之《水經注》最終將這三種因素融合在一體。從而確立了山水游記散文的新體制,成為山水游記散文的奠基之作。
(二)山水游記散文之開創者
《水經注》雖然主要是一部地學名著,但不僅僅是“《禹貢》之忠臣、班固之畏友”,同時是也一部出色的山水游記文學著作。其前世雖然不乏描寫山水的詩文。但能象《水經注》這樣大量、系統地以水的流域為體系脈絡。寫出祖國的自然景物、民俗風土、名勝古跡和神話故事,是前所未有的。其內容之豐富,文詞之雋永,景物之逼真。實為罕見。《水經注》在傳承前代山水游記散文的藝術成就的基礎上,進一步開創出山水游記散文的新體制,主要表現如下:
1、《水經注》的山水描寫,無論是道元自己創作或摘述改寫,都是直接觀察的結果,因此描寫細致人微,表現趨于個性化,而且十分注重描寫的真實,具有較強的藝術真實性,是對自然山水真實的再現,呈現在作者筆下的千山萬水,各具風采,藝術表現上更為豐富。同樣是寫水。長江不同于黃河,同樣是岸高水急,寫三峽則突出其“重崖疊嶂、隱天蔽日”,“清榮峻茂”,“林寒澗素”的凄清境界。寫盂門則渲染其“奔騰萬尋、懸流千丈、渾洪備怒、鼓若山騰”的雄偉氣勢;長江大河以山高水急的壯麗取勝,而小溪涓流則以木石魚鳥的優美見長。寫水著眼于動態,寫山則致力于靜態;華山之艱險,泰山之高峻。衡山、廬山以及星羅棋布的小山。一一肖貌傳神。曲盡其妙。至于湖泊沼澤之景。也是千嬌百媚。
2、《水經注》客觀地描摹自然山水。以求形似的同時,又強調淘洗熔煉,捕捉物象的神韻,以求略形貌而取神骨,并注重融作者和游人的真情實感于山水自然之中,最終達到神似的地步,從而創造出“志形”而“傳神”的藝術境界。南北朝時代,所謂莊老告退,山水方滋,搜奇覓盛,寄情山水之風大盛。此時,自然風景已經成為作者審美的主要對象,而非道德和哲理的附庸。但南北朝山水文中對自然山水的描寫,往往缺乏創作主體真實的個體感受,即使有少許的情感,也不是作者對山水景物而產生的特定的情感,僅僅是作者帶著某種情緒去寄托山水,且往往與山水景物相分離。無法交融在一起,而在{水經注》中,酈道元是帶著對祖國山水的熱愛去欣賞山川之美的,而很少夾有玄言和哲理的成分,且情與景在較高的思想境界得到融合,具有極強的藝術抒情性。
這種抒情性可以說是由客觀再現自然山水到融情于景的主觀表現的轉折,而且,這種抒情性不僅表現在作者所創作的山水形象中,還在對山水景物的客觀描寫之中熔鑄自己的主觀感受,并反映在作者的直接評述中,即對自然山水渾美的直接贊賞。如《澮水注》描寫澮水發源絳山的壯麗景色后,作者寫道:“青崖若點黛,素遄如委練,望之極為奇觀矣。”在《寇水注》中對石門上飛泄而下的徐水作了一番描寫之后。情不自禁的說:“奔蕩之音,奇為壯猛”,“瞰之者驚神,臨之者駭魄。”在《河水注》、《淇水注》中都有此類似的抒情。
3、《水經注》在寫景語言上,也頗具藝術特色,其寫景語言,既有詩和駢文的洗練和韻味,又具備散文的疏闊和自由先導。《水經注》是在為《水經》作注的過程中,由山及水而兼及山水描寫的,這種特定的語言環境使酈道元不能對每一座山、每一條水都作詳盡、細致地描摹。而只能抓住其總體特征,大筆揮灑,往往只用十幾個字乃至幾十個字就能勾勒出山水的概貌、特色。酈道元的貢獻主要在于他充分利用了這種有限的語言環境,展示了自然山水的雄奇美,使鮑照開創的雄奇派,在《水經注》中得到充分的發展。所以,他寫山,多表現其聳人云表,突兀峭拔的雄姿:他寫水,多描寫其急流巨浪的聲威,使人可以感受到其行文中那種雄壯奔騰的氣勢和排山倒海的力量。但是,這種描寫決不是那么簡單劃一、呆板乏味。其語言凝練而富有表現力。
另一方面,《水經注》的寫景語言還吸取了當時南朝山水文學的最新成就。其中主要是對謝靈運和吳均的模仿:謝靈運山水詩的清新優美在《水經注》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而吳均寫景時所用的白描手法,對酈氏影響也較大,酈道元寫景的文字,就是以寫生和素描為藝術根底的,而其筆調淡雅清綺又和謝眺類似,其意境開闊深邃又與鮑照相類似。正因為博采眾長,轉益多師,才形成了他那自然流暢、簡練精粹、絢麗多姿、峭拔雋永的特殊風格,從而被后世譽為山水游記散文的奠基之作。
4、從文體變革的意義上說,酈道元在描山摹水的同時,十分注重處理駢散文體的主從關系,獨辟蹊徑,駢散兼行,以散馭駢,在行文之際恰如其分地在散體句勢中嵌入適量的駢句麗辭,從而給文章增添了幾分韻致,融合了駢散文體的天然聯系,融合了兩種文體的表現功能和藝術技巧,創造了新穎靈活的山水游記散文的新體偉。
綜上所述,作為山水游記散文的開山之作,《水經注》在集前代山水文學之大成的基礎之上,進一步開創出山水游記散文的新體制,其在描寫山水景物和名勝古跡方面。對后世山水文學的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我國山水游記散文的發展到唐代柳宗元趨于成熟,究其源流。它不是沿著漢賦和駢文的路子,而是順從《水經注》開辟的以散體為主的線索發展而來的。